前一周,陰鬱的氣氛籠罩著梅林山莊,這是顯而易見的,因為這一死亡緊接著聖誕節祝宴而來。家中的一切裝飾還原封不動,對於哪樣做更不吉利人們意見分岐——在主顯節之夜前夕把這些裝飾物撤去呢,還是失敬地保留不撤。
看來,他們好像都認為這一猝然死亡密切地涉及到我們。他死在我們家與他家之間的路上;他最後一餐飯是在我們這裡吃的。我認識到科尼什人是一個非常迷信的民族,對預兆經常是很警惕的,念念不忘化解超自然的邪惡力量。
康南心不在焉。我很少見到他,不過當我見到他時,他彷彿簡直沒有意識到我的存在。我想他是在考慮這件事對他意味著什麼。如果他與特雷斯林夫人一直是情人,那麼現在阻礙他們合法結合的障礙已不復存在了。我曉得這種想法許多人心裡都有,只是誰都沒有點破而已。我揣測波爾格雷太太會認為在托馬斯爵士屍骨未寒時就這樣匆忙結合是不祥的,要等到死者入土幾個星期後才為相宜。
波爾格雷太太把我叫到她的房間。我們喝了一杯格雷茶,茶裡加了一匙我送給她的烈性威士忌酒。
「真是一件嚇人的事情,」她說,「托馬斯爵士竟然死在聖誕節;儘管不是聖誕節這一天,而是在節禮日的早晨。」她以略為寬心的調子補充一句,彷彿這就使得情況稍稍不那麼駭人聽聞了。「想想吧,」她接著說,又回到她原先那種憂慮的狀態之中,「我們的家是他最後停歇的地方,我做的食物是最後經過他的嘴唇的!葬禮辦得快了一點,小姐,你不是這麼看的嗎?」
我開始掐指計算起天數來了。「七天。」我說。
「他們還可以把他存放得久一點,因為這是冬天。」
「我猜想他們以為越早了結這件事,就能越早從震驚中恢復過來。」
看上去她倒的確是被震驚了。我想她認為向任何想盡快擺脫憂傷的人提出那種建議都是失禮的,或者是不祥的。
「我不知道,」她說,「你是不是聽到活埋人的傳說。我記得好多年前,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有一次天花流行。人們慌成一團,埋葬得很快。據說有些人給活埋了。」
「毫無疑問,托馬斯爵士是死了。」
「有些人好像死了,其實並沒有死,不過,七天的時間儘夠說明情況了。你和我一道去參加葬禮好嗎,小姐?」
「我?」
「為什麼不行?我認為我們應當對死者表示應有的尊重。」
「我沒有喪服。」
「我的天啦,我來給你找一頂無邊女帽。我給你一塊黑紗,縫到你的斗縫上。你像到教堂去那樣是不行的,你是這裡的家庭女教師,那樣做也不對……他們有許多朋友參加葬禮,梅林教堂會擠得滿滿的。」
於是就這樣決定了,我要陪波爾格雷太太去教堂的墓地。
我出席了托馬斯爵士的葬禮。
這是個給人以深刻印象的場合;這個葬禮是盛大的,符合在公爵領地的特雷斯林家族的地位。黑壓壓的一大群人來送葬,不過我和波爾格雷太太只是在遠處徘徊。對此我挺滿意,她倒是感到遺憾。
看到死者的寡婦披著飄垂的黑紗,這對我來是說足夠的了,然而她看上去還像過去一樣美。她的可愛的臉蛋剛剛能從飄垂的黑紗裡露出來,這黑色就像聖誕節舞會那天晚上她身上的綠色和紫色一樣於她合宜。她體態優美地輕移蓮步。她裹在黑紗裡比以前穿顏色鮮艷的衣服顯得更加苗條——具有強烈的嬌柔感和吸引力。
康南在那兒,我認為他看上去是那麼高雅出眾。我想揣摩他臉上的表情。以便進而探索他的內心。但是,他決心向全世界掩蓋這些感情;我想,在這種情況下,那樣也好。
我注視著那輛由飄動著的黑色羽毛裝飾起來的靈車,然後看到了覆蓋著深紫色和黑色的天鵝絨棺衣的棺材,由六個抬棺人抬著進入教堂。我看到一堆堆花朵,送葬者穿著死一般的黑衣,唯一不同顏色的是婦女們拭淚的白手帕——手帕都鑲著寬黑邊。
冷風驅散了霧氣,當棺材放進墓穴的時候,冬日的燦爛陽光照在棺材的鍍金錶層上。
教堂的墓地一片深沉的寂靜,只有海鷗急促的叫聲偶爾劃破寂靜。
送葬儀式結束了,送葬的人們,包括康南、塞萊斯蒂尼和彼得,都坐上了他們的四輪馬車,馬車向特雷斯林府邸迤邐駛去。
我和波爾格雷太太回到梅林山莊,到家時,她又堅持像平時那樣喝杯茶,再來一些點心。
我們坐在那裡喝著茶,她的眼睛閃閃發光。我知道她覺得很難控制自己的舌頭。但是她對這種死亡會給我們梅林山莊所有的人帶來什麼影響卻絕口不提。她對死者的尊敬是如此超乎尋常的。
托馬斯爵士沒有被人遺忘。在以後的幾個星期裡,我常常聽到有人提起他的名字。波爾格雷太太,在有人提起特雷斯林一家人的時候,總是意味深長地搖搖頭,但是她的敏銳目光充滿了警告。
戴茜和基蒂就不那麼謹慎了。她們早晨給我送熱水來的時候,總是滯留片刻。我有點狡猾,我認為。我渴望瞭解人們在談論什麼,但是我不想直接發問,卻希望設法從她們的口中掏出話來。我覺得自己似乎是這樣做的。
的確,她們並不需要很多的鼓勵。
「我昨天見到特雷斯林夫人。」一天早晨,戴茜告訴我,「她看上去並不像一個寡婦,雖然穿著喪服。」
「噢?怎麼見得呢?」
「這難道還用問我,小姐。她臉色蒼白,也沒有笑容,但是從她臉上我看出點眉目……如果你確實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恐怕還不明白。」
「基特跟我在一起。她也是這麼說的。她像是正在等待,可心可意地,因為她不用久等了。雖說只要等一年,那對我可也夠長的啦。」
「一年?幹什麼?」我問道,儘管我對幹什麼是非常清楚的。
戴茜望著我,格格地笑著。
「他們見面的次數太多了是不行的。對嗎,小姐?說到底,他是死在咱們這裡的……幾乎就在咱們的門口。這看起來差不多是他們巴不得他這樣呢。」
「噢,戴茜,那是荒唐的。誰能這樣做呢?」
「噯,還是等你明白過來再說吧,大概差不多。」
她的話越來越出格。我就用「我得趕快,看樣子我起晚了點兒」這句話把她打發走了。
她走了以後,我想:原來人們對他們有所議論,說是他們倆希望他死的。
只要人們所說的僅此而已,那也沒有多大妨害。
我考慮,他們現在得多麼小心謹慎啊。我記得聽菲利達說過,戀愛中的人們的行為就像駝鳥那樣首尾不能相顧。它們把頭埋進沙裡,見不到任何人,於是就認為沒有人見到它們。
但是,他們兩個不是年輕、缺乏經驗的戀人。
是的,我痛苦的思索著,他們顯然飽經世故,對自己身邊的人們,他們暸如指掌,會謹言慎行的。
那天上午,當我在林間時,我聽到附近的馬蹄聲,然後聽到特雷斯林夫人說:「康南!噢,康南!」
那麼,他們會了面……離家這麼近會面肯定是愚蠢的。
林中傳來他們的交談聲。樹木遮擋著我,但是他們的談話還是斷斷續續地傳進我的耳鼓。
「琳達!你不應當來的。」
「我知道……我明白……」她的聲音低下去,我聽不到其餘的話了。
「送那封信……」那是康南的聲音。他的聲音我聽起來要比她的清楚些,也許是因為我對他的聲音太熟悉的緣故。「你的送信人會被一些僕人看見的。你知道,他們會說長道短的。」
「我曉得,但是——」
「這封信是什麼時候來的?……」
「今天早晨,我只好馬上把它拿來給你看。」
「這是第一封嗎?」
「不,兩天前就有一封了。這就是我非得見你不可的原因,康南,不管怎麼……我害怕。」
「這是惡作劇,」他說,「別理會它,把它拋到腦後吧。」
「看看信吧,」她嚷道,「看看吧。」
一陣短暫的沉默,然後康南說:「我明白了。現在只有一件事可以做了……」
馬匹開始挪動步子。一瞬間,他們就可能來到我所在的這塊地方。我趕快從林中跑開了。
我心神不寧。
那天,康南離開了梅林山莊。
「被叫到彭贊斯去了,」波爾格雷太太對我說,「他說他也說不定在外面要呆多久。」
我懷疑他的突然離開與特雷斯林夫人那天上午在森林中給他帶來令人不安的消息有關。
幾天過去了。我和阿爾文恢復了上課,吉利也到書房裡來了。
我在給阿爾文上課的時候,便給吉利佈置一點作業,諸如讓她試著在一盤沙裡或石板上拼字,或是數算盤上的珠子。她對做這些作業挺安心,我相信,她與我在一起是快樂的,從我這裡她得到一定的安慰,有安全感。她曾經信賴艾麗斯,現在把這種信賴轉移到我身上了。
對於吉利也來上課,起初,阿爾文反對過。但是,我指出對那些不及我們幸運的人應該仁厚,終於我喚起了她的同情心,於是她讓吉利呆在書房,儘管還有點不那麼樂意。不過,我注意到她不時向那個孩子看上一眼,我肯定至少她對小吉利感興趣了。
康南離家一個星期了,這是寒冷的二月的一個早晨,波爾格雷太太走進書房。見到她,我很驚訝,因為她很少來打斷我們上課,她手裡拿著兩封信,我可以看出她很激動。
她對上課時闖入書房並沒有表示歉意,只是說:「我接到主人的信了。他要你趕快帶著阿爾文到彭贊斯去。這裡有你的一封信。沒問題,他在給你的信裡會說得周全些。」
她把信遞給我,我想她一定見到我拆信時雙手微微顫抖。
我親愛的利小姐:[我念道]
在這兒,我將呆上幾個星期;我想,肯定你會同意,讓阿爾文和我一道在這兒小住是可取的。我認為她不該缺課,因此我請你帶她一起來,準備在這兒呆上一個星期左右。
也許你可以準備明天動身。要比利駕車把你們送到車站乘兩點三十分的火車。康南·特裡梅林
我意識到,紅雲飛上我的面頰。我希望不要流露出完全控制了我的那種極端的喜悅。
我說:「阿爾文,我們明天就到你父親那裡去。」
阿爾文高興地跳了起來,一頭撲到我的懷裡,這是一種非常不尋常的舉動,但是這深深感動了我,我意識到她是多麼掛念他呀!
這樣一來幫助我恢復了鎮靜。我說:「那是明天的事。今天我們還是要上課的。」
「可是,小姐,還要整理行裝哩。」
「我們今天下午整理好啦,」我一本正經地說,「現在,讓我們回到課本上來吧。」
我轉身對波爾格雷太太說:「是的,特裡梅林先生希望我帶阿爾文到他那裡去。」
她點了點頭。我可以看出,她認為這事透著奇怪,只是因為他以前從不曾對這孩子表現出這樣的興趣。
「你明天動身嗎?」
「是的。他吩咐比利駕車送我們到車站,準時趕上兩點三十分的火車。」
她點點頭。
她走了之後,我茫然地坐下來。阿爾文不專心,我也沒法比她強。過了一會兒,我想起了吉利。她正望著我,目光裡流露出迷惘的神情,這種神情是我曾經夢想排除的。
吉利懂得的比人們意識到的要多。
她明白,我們就要離開這兒,而她要被丟下。
我迫不及待地著手整理行裝。我和阿爾文一道在書房裡吃飯,但是我們倆誰都是食而不知其味,一吃過飯就各回房間整裝去了。
我並沒有多少需要整理的。我的灰色和淡紫色的兩件連衣裙都是乾乾淨淨的,真是謝天謝地;我將穿那件灰色的美利奴羊絨衫。這件雖然不很合身,但它不易裝箱。
我取出聖誕節舞會時穿的那件綠綢連衣裙。要帶上這件嗎?為什麼不呢?我很少有這樣合身的衣服,誰又說得定呢,也許在某一個場合我可以上穿上它。
我拿出梳子和披肩,把梳子插進頭髮裡,讓披肩隨便地披在我的雙肩上。
我想到了聖誕節的舞會——那時,彼得拉起我的手,帶著我跳《弗裡舞》。在腦海中我又聽到了那支曲調,便跳起舞來,一時之間,我的確感到再次置身於舞廳,又是聖誕節之夜了。
我沒有聽到吉利進來,看她站在那裡注視著我,我吃了一驚。說實在的,這孩子在這宅子裡的行動是悄無聲息的。
我止住了舞步,因為被人看見這樣一種傻氣的行為而羞得滿面通紅。吉利面色嚴肅地望著我。
她看著床上的拎包以及放在旁邊疊好的衣服。我的愉快情緒頓時消失了,因為我理解,如果我們走了,吉利將會非常鬱悶的。
我彎下腰下,把她摟到懷裡。「這要不了多久時間,吉利。」
她使勁地把眼睛閉上,就是不肯看我。
「吉利,」我說,「聽話,你知道,我們很快就會回來的。」
她搖頭,我看見她的淚水奪眶而出。
「那麼,」我繼續說著,「我們就上課。你來給我在沙上寫一些字母,很快你就會寫自己的名字了。」
但是我可以看出她還是不肯接受我的勸慰。
她從我懷裡掙脫出來,跑到床邊,開始把東西從我箱子裡拿出來。
「不,吉利,別這樣。」我說。我用雙臂將她抱到椅子上。我在那裡坐了一會兒,搖晃著她,接著說:「我就回來,你知道,吉利。不要多久我又到這兒來了。就像我從來沒有離開過這兒一樣。」
她這時說:「你不會回來的。她……她……」
「是啊,吉利,怎麼樣?」
「她……去……」
一時間,我甚至忘了要到康南那兒去的事,因為我現在確信,吉利知道一些情況,這些情況對解開艾麗斯之謎可能有用。
「吉利,」我說。「她走以前對你說過再見嗎?」
吉利猛地搖搖頭,我認為她就要大哭一場了。
「吉利,」我懇求地說,「想辦法對我說說,想法子告訴我……你是看著她走的嗎?」
吉利向我一頭撲過來,把臉貼在我的胸襟上。我溫存地摟了她一會兒。然後將我的身子往後挪開,盯住她的臉;不過她的雙目緊閉著。
她又跑回床邊,再次開始把東西從箱子裡往外拖。
「不!」她哭喊道,「不……不……」
我很快跑到她身邊,「瞧,吉利,」我說,「我就回來。我只離開很短的時間。」
「她呆在外面了!」
我們又回到原來的話題。我相信,到了這一步,我不可能再從她這兒發現什麼了。
她把小臉湊近我的臉,迷惘的眼神消失了,只剩下悲傷。
我此刻看到我的關懷對於她來說是多麼重要了;我不可能讓她明白,我這次出門並不是永遠離開。艾麗斯待她很好,但是,艾麗斯一去不返了。她的經驗告訴她那就是生活的方式。
幾天,吉利生活中的一個星期,將會長得就像我們多數人的一年。我這時知道我不能拋下吉利。
這時,我問自己,如果我帶著兩個孩子去,康南會說些什麼呢?
我相信能夠充分理解我帶她去的原因。無論如何,我不能把吉利拋下。我能讓波爾格雷太太以為主人盼望帶兩個孩子去。她會愜意的,她把吉利托付給我了,她第一個承認:孩子自從得到我的幫助以來,長進了。
「吉利,」我說,「我要出幾天門。你和阿爾文都跟我去。」我吻著她那仰起的臉蛋兒。由於她看上去是那麼驚訝,我便重複說:「你跟我一道去。你喜歡這樣,不是嗎?」
過了幾秒鐘她才理解了,然後她把眼皮緊緊閉上,垂下了頭。我看見她開心得露出了微笑。這比任何言語都更使我感動。
我準備對康南的不快置之不顧,而給這個可憐的孩子帶來這點歡樂。
第二天早晨,我們早早就出發了,全家出動來看我們登程。我坐在四輪馬車上,身邊各坐一個孩子。比利身穿特裡梅林家的僕人制服,志得意滿地坐在車把式的座位上,向馬兒發話。
波爾格雷太太雙臂交叉地放在胸前,兩眼望著吉利。她顯然很高興見到她的小外孫女與我和阿爾文一道驅車遠行。
塔珀蒂站在那裡,兩個女兒分立在兩旁;他們那些亮晶晶的眼睛都長得那麼相像,眼睛裡充滿了種種猜疑。
我視若不見。在我們駕車離家的時候,我感到這樣快樂,為防止自己突然唱起來,我只能這樣。
這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空氣中有淡淡的白霜在草上閃閃發光,池塘和小溪上蓋著一層薄冰。
我們沿著崎嶇的道路以很快的速度驅車前進。孩子們興高采烈;阿爾文喋喋不休地說著,吉利心滿意足地偎在我身旁。我注意到她的一隻手抓住我的裙子,那姿勢使我對她充滿了柔情。我深深感到我對這個孩子的責任。
比利是個碎嘴子,當我們經過十字路口的一座墳墓時,他便為埋在那兒的可憐的亡魂祈禱一番。
「那個靈魂是不會得到安寧的,我親愛的人們。像那樣死去的人是不會安寧的。任何像那樣暴死的人都一樣。他們不會呆在葬身的地下,他們會到處走動。」
「胡說八道。」我厲聲說道。
「曉事不多的人才把智慧叫做胡說八道。」比利生氣地頂了一句。
「在我看來,許多人都愛胡思亂想。」
我注意到孩子們的眼睛都盯住我的臉。
「啊,」當我們經過在花園裡有蜂箱、糊著牆泥的村舍時,我急促地說,「瞧那些蜂箱呀!箱上放的是什麼?」
「是黑紗,」比利說,「說明這家有人死了。要是不讓蜜蜂知道死訊分擔哀悼,那它們會大動肝火的。」
我很高興終於到了車站。
在彭贊斯,有一輛馬車來接我們,然後開始踏上去彭蘭德斯托莊園的路。當我們的馬車轉到宅外車道時,天色開始暗下來了,我看到一幢府邸朦朦朧朧地出現在我們面前。門廊上有個人提著燈籠喊道:「她們到這兒啦。跑去告訴主人。他說過,她們一到,就要向他通報。」
我們的身子都有些發僵,兩個孩子睡眼惺忪。我把她們攙下車,當我轉過身來的時候,看到康南站在我的身邊。在昏暗的光線下,我看得不很清楚,不過我確實知道,他見到我十分高興。他拉起我的手,親切地緊握著。
這時,他說了一件令人吃驚的事:「我一直很焦急。我設想了各種不幸的情況。我多麼希望來這裡的時候親自把你帶來。」
我想:他的意思當然是指阿爾文。他不是真的在對我說話。
但是他在笑嘻嘻地望著我,我感到在我的一生中從來沒有這麼快樂過。
我開始說:「孩子們……」
他微笑地低頭看阿爾文。
「您好,爸爸,」她說,「到這兒來與您在一起真太美啦。」
他把一隻手放在她肩上,她幾乎是懇求似地仰望著他,彷彿在要求他親吻她。那似乎是過高的要求了。
他只是說:「阿爾文,你來了,我很高興。你在這兒會感到有趣的。」
這時我把吉利拉向前來。
「什麼……」他開了腔。
「我們不能把吉利扔下,」我說,「你知道,你允許我教她。」
他猶豫了片刻。接著他看著我大笑起來。我知道,在這時,他見到我——我,而不是別人——是多麼高興。只要我本人來了,他是不會計較我帶誰來。
毫無疑問,當我走進艾麗斯原來居住的房間時,我覺得猶如進入一個幻境。
在以後的兩個星期裡,我彷彿把冷酷嚴峻的現實世界置於腦後,而踏進一個我自己創造的世界,我所渴求的每一件東西都歸我所有。
從我一到彭蘭德斯托莊園起,我就不再是被當作一位家庭女教師來看待,而是當作一位客人看待了。幾天之後,我已經在這點上失去了敏感性;當把它拋開之後,我就像那個在鄉村教區牧師住宅與父親和菲利達一起享受生之快樂的興高采烈的姑娘一樣。
我被安排在阿爾文隔壁一個舒適的房間裡,當我要求把吉利放在我身邊時,這也照辦了。
彭蘭德斯托是個充滿魅力的邸宅,建於伊麗莎白時代。它幾乎與梅林山莊一樣大,人們在裡面很容易轉向的。
我的房間很寬敞,有柔軟的窗座,上面蒙著天鵝絨套子,窗簾是深紅色的。我睡的床是一張四柱臥床,上面掛著繡花錦帳。地毯也同樣是深紅色的,即使在敞開的壁爐裡火不很旺,這也必然給房間裡帶來一種溫暖的感覺。
我的拎包送到房裡來了,就在我凝視著藍色的火焰竄向乾柴的時候,一個女僕著手解開拎包。
女僕把我的東西放到床上的時候,她行了個屈膝禮,問我是否可以把東西放到別處。這不是對家庭女教師的禮節,我想。戴茜和基蒂對我儘管是客氣和友善的,但她們也沒有像這樣隨時準備著來伺候我。
我說我自己把東西放到別處好了,只是想要些熱水洗沐。
「在樓梯平台的盡頭有個小洗澡間,小姐,」她告訴我,「我帶您去看看,再頭些熱水到那裡好嗎?」
我被帶到洗澡間,裡面有個大浴缸,還有個坐浴浴盆。
「艾麗斯小姐結婚和去世前造的這個洗澡間。」她告訴我。帶著一點吃驚我記起來了,我是在艾麗斯的故居裡。
我洗了澡,換上了連衣裙——我穿上淡紫色布連衣裙——便去看阿爾文。她已經倒在床上睡著了。於是我離開了她。吉利也在她的房間睡著了。當我回到自己的房間時,把我帶到洗澡間的那個女僕走進來說,特裡梅林先生吩咐,在一切安排停當的時候,就要我到藏書室去會他。
我說安排好了,於是她便帶我去見他。
「在這兒見到你實在高興,利小姐。」他說。
「帶著女兒在這兒,對你來說是適意的——」我開了腔。
他笑著打斷我的話:「我是說,在這兒見到你我很高興,利小姐。我確實是這個意思。」
我滿面羞澀,說道:「你太客氣了。我把孩子們的一些書也帶來了……」
「讓我們給她們一個小小的假期,怎麼樣?功課嘛,既然你這麼說,那是必得上的了,但是需要她們整天坐在課桌邊嗎?」
「在這樣的場合,我想她們的課程可以減少一些。」
他走過來,站在我身邊。「利小姐,」他說,「你討人喜歡。」
我吃驚地往後一退,他接著說:「我很高興你來得這麼準時。」
「這是你的命令。」
「我並沒有命令的意思,利小姐,僅僅是請求。」
「但是……」我開始接過話頭;我心中忐忑不安,因為他似乎與我過去知道的那個人迥然不同。他幾乎成了陌生人——一個對我的吸引力不小於那個康南·特裡梅林的陌生人,一個微微使我害怕的陌生人。因為我對自己沒有把握,對自己的感情沒有把握。
「逃出來了,我是多麼高興,」他說,「我想你也一定如此。」
「逃出來……從什麼地方?」
「從死亡的鬱悶中逃出來了,我痛恨死亡。它使我精神上感到壓抑。」
「你指的是托馬斯爵士。但是——」
「噢,我明白。不過是一個鄰居。但是,它的確仍然壓得我透不過氣來。我正想擺脫一下。我是多麼高興你來到了我的身邊……帶著阿爾文和另一個孩子。」
憑著一時興奮,我說:「我希望你不要認為我帶著吉利弗勞爾是一種冒味的舉動。要是我不帶她來,她一定會傷心的。」
這時,他說了一旬使我莫名其妙的話:「我可以理解,如果非得離開你不可,她會傷心的。」
我很快說道:「我想孩子們該吃點什麼東西了。她們疲乏了,現在正在睡覺。不過我覺得她們在上床之前,需要吃些點心。對她們來說,這是困乏的一天。」
他揮揮手。「你想給她們吃什麼就要吧,利小姐。照看了她們之後,就來和我一道吃飯。」
我說:「阿爾文跟你一道吃飯……不是嗎?」
「她今晚太疲倦了。我們單獨一起吃。」
於是,我給孩子們要了食物,接著我與康南一道在冬天的起居室裡吃飯。和這個男人一起在燭光下用餐,這是一次奇異而又愉快的經歷。我不斷告誡自己這不可能是真的。如果說夢想是由什麼東西組成的話,這便是。
他談了很多話,那天晚上根本不存在沉默寡言的康南的跡象。
他告訴我有關這幢邸宅的情況,這府邸按E字形建成,作為對女王的禮讚,建造這個府邸正在她執政的時期。他畫了這個形狀給我看。「兩個有三堵牆的院子」,他說,「和一個凸出的中心建築,如果你能聽懂的意思的話。我們現在就在這個中心建築部分。它的主要特色是有大廳、樓梯、畫廊有及象冬季起居室這樣一些較小的房間;我想你會同意,這些房間供少量人居住是很理想的。」
我說,我認為這是一幢可愛的房子,而他擁有兩處這麼富麗堂皇的府邸是多麼幸運。
「石牆並不會帶來快樂,利小姐。人們在這些牆裡所過的生活本身才是極是重要的。」
「不過,」我反駁道,「一個人生活在這樣可愛的環境裡總是頗為愉快的。」
「我同意這種看法,你認為我的兩個家都那麼可愛,我說不出該有多麼高興。」
我們吃過飯後,他帶我到藏書室,問我是否願意與他對弈。我答應樂於從命。
我們坐在那個華美的房間裡,上面有雕花的天花板,下面有很厚的地毯,房間裡點著燈,燈盞是東方出產的、製造得十分精巧的彩釉瓷器。我比在夢中所體驗過的更加快樂。
他已經在棋盤上擺出象牙棋子,我們便靜靜地下起棋來。
這是深沉的、令人愜意的寂靜,或者對我來說似乎是這樣的。當我望著康南在象牙棋盤上的有力而又瘦削的手指時,我知道我永遠不應當忘記那搖曳的火光,不應當忘記那看上去像是屬於路易十四時代的鍍金鐘的滴答聲。
有一次,在我皺著眉頭集中思索的時候,我意識到他的眼睛盯住我,又突然抬起。我的目光與他凝視的目光相遇了。那凝視目光帶有樂趣的推測。那時,我想:他要我來是有目的的。這目的是什麼呢?
我驚愕得哆嗦起來,但是過份的高興,反使我難以保留住那份情緒。
我走自己的棋子,他說:「啊!「然後說,「利小姐,噢,我親愛的利小姐,我想,你已經逕自走進我給你設下的陷阱了。」
「噢……不!」我嚷了起來。
他移動了一個馬,這一下就直接威脅到我的王。我忘了那匹馬。
「我相信這是……」他說,「噢,不完全如此。將軍,利小姐。但是不能將死。」
我發現自己的注意力不在棋局上。我急忙要解救自己,但是來不及了,每動一步,那不可挽回的敗局就愈加明顯。
我發現他那柔和而充滿笑意的聲音:「將死了,利小姐。」
坐在那裡,有幾秒鐘我目不轉睛地盯著棋盤。他說:「我佔有一個很不公正的優勢。經過長途旅行,你累了。」
「噢,不,」我很快說道,「我猜想你的棋藝要比我高超。」
「我猜想,」他回答,「我們很相配。」
一下完棋,我就回到自己的臥室裡。
我上了床,想睡覺,但不可能。我太興奮了。我頭腦裡一直翻騰著一連串的情景:他對我的接待、一起用膳、他的話:我們很相配。
我甚至忘記了我現在所睡的地方原是艾麗斯的家——這件事有個時期似乎極其吸引我——我把這一切都忘到九霄雲外,而只記得是康南請我來的,我現在在這兒,他有了我,彷彿感到由衷的喜悅。
第二天就像頭一天那樣令人愉快和難以描繪。早晨我給孩子們上了幾課,下午康南帶我們駕車出去兜風。坐在他的四輪馬車上出遊比之坐在塔珀蒂或比利身後蹣跚而行是多麼不同啊。
他帶著我們驅車來到海邊,我們看到聖·邁克爾山在海裡高高聳立。
「哪一天,」他說,「當春季到來的時候,我帶你到那兒去,你可以看到聖·邁克爾椅子。」
「爸爸,我們可以坐在上面嗎?」阿爾文問道。
「可以,如果你準備好摔一跤的話。你會發現你的腳搖晃地懸掛在一個長七十英尺左右的下垂物上。然而,許多女性都認為值得試一試。」
「可為什麼呢,爸爸,為什麼?」阿爾文追問道,在她佔據他的全部注意力時,她總是很高興的。
「因為,」他繼續說,「有句古語說,如果一個女人能在她的丈夫之前坐到聖·邁克爾椅子上,她將成為一家之主。」
阿爾文開心得哈哈大笑,吉利——我堅持要帶著跟我們一道的——也站在那裡笑瞇瞇的。
康南望著我,「利小姐,你呢?」他說,「是否想試一試?」
我遲疑了片刻,繼而大膽地與他凝視的目光相遇,說道:「不,特裡梅林先生,我認為我不應當那樣。」
「那麼,你不想成為一家之主了?」
「我認為,無論丈夫或是妻子,都不應該做那種意義上的一家之主。我認為他們應當並肩工作,如果他或她感到某個意見是唯一正確的,那麼,他或她都應當遵從。」
我說完,臉上微微有點發紅。我想像,如果菲利達聽到這句話一定會微笑的。
「利小姐,」康南說,「你的智慧會使我們這些俗不可耐的民間傳說羞慚的。」
在冬日陽光的沐浴下,我們驅車回家,我感到心曠神怡。
在彭蘭德斯托呆了一個星期,我在考慮這樣的田園詩般的插曲延續多久,康南才會對我吐露心思呢。
孩子們都上床了,康南問我是否願意到藏書室陪他下棋。我在那裡看見他已經把棋子在棋盤上擺好,正坐在那裡望著它們。
窗簾拉上了,巨大的壁爐裡火光熊熊。當我走進去時,他站了起來,我很快在他對面坐下。
他對笑容可掬,我想他的眼睛把我的面部的一切細微之處都攝入無遺,那神情,若是別人,我會生氣的。
我正要走王的兵時,這時,他說:「利小姐,我不是叫你下樓來下棋的。有件事我得對你談談。」
「是嗎,特裡梅林先生?」
「我覺得認識你已有很長時間了,你已經使我們兩人——我本人和阿爾文起了那麼大的變化。如果你離開了,我們將會非常想念你。我肯定,我們兩人都擔保你不會離開我們。」
我想看看他,不過沒有那樣做,因為我害怕他會看穿我眼裡流露出來的希望和恐懼。
「利小姐,」他繼續說,「你願意和我生活在一起……永遠在一起嗎?」
「我……我不理解。我……不能相信……」
「我在要求你嫁給我。」
「但是……但是這是不可能的。」
「為什麼會這樣,利小姐?」
「因為……因為這是多麼不恰當。」
「你認為我不恰當……令人憎惡嗎?千萬請你坦率些。」
「我……不,當然不是那個意思1不過,我是這裡的家庭女教師。」
「正是這樣。正是這使我擔心。家庭女教師常常要放棄她們的職業。如果你離開,對我來說,那將是難以承受的。」
我激動地說不出話來。我不能相信這會是真地在我身上實現。我緘默不語。我不敢嘗試說什麼。
「我看出你猶豫了,利小姐。」
「我多麼吃驚。」
「我本該讓你做好吃驚的準備嗎?」他的雙唇在嘴角處微微抽動。「很抱歉,利小姐。我認為在這個問題上我已經充分表達我內心的感情了。」
在這短短的幾秒鐘內,我想描繪出這一切——作為主人的妻子回到梅林山莊,匆匆放棄家庭女教師的職務而得到這個家庭的女主人的位置。當然我願意這樣做,再過幾個月,他們就會忘記我曾經當過家庭女教師的經歷。我缺乏別的什麼呢,我有自己的尊嚴——按照菲利達的看法,也許是過多了一點。不過,我認為這個提議應該以一種不同的方式提出。他沒有拉起我的手;他沒有撫摸我;他只是坐在桌子旁邊,以一種近乎缺乏感情的、專為自己打算的方式注視著我。
他又接著說:「想一想會給我們大家帶來多少好處吧,我親愛的利小姐。你幫助阿爾文的方式給我留下那麼深刻的印象。這孩子需要個媽媽,你會滿足這種需要的……會令人極其欽佩滿足的。」
「你認為兩個人的結合是為了一個孩子的緣故嗎?」
「我是個非常自私的人。但我絕不是那個意思。」他傾身向前,向桌子上探出身子,他的眼睛閃現出某種不可捉摸的光芒。「我要為自己的滿足而結婚。」
「那麼……」我又開口說道。
「我承認我不只是單單考慮阿爾文。我們三個人,我的親愛的利小姐,都能從這個結合中得到好處。阿爾文需要你。我嘛……我需要你。你需要我們嗎?也許你比我更能自我滿足,但是,你不結婚又做什麼呢?你得不斷謀求一個又一個職位,那可不是一種非常愉快的生活。當一個人年輕、俊秀、精力旺盛,是可以從事這項工作的……但是生氣勃勃的家庭女教師終究會變成老態龍鍾的家庭女教師的。」
我尖刻地說:「你建議我結下這門親以便保障老年生活嗎?」
「我只是建議你按照你的願望去做,我的親愛的利小姐。」
一陣短暫的沉寂;在這當兒,我感到有一種想哭出來的荒唐念頭。這件事本來是我一直渴望著的,但是求婚應當是激情的宣言,我還不能排除這樣的疑團,即不是他對我的愛情而是別的什麼使他產生了這種想法。在我看來,似乎他向我提出我們應當結合的一系列理由,都是因為怕我發現其中真正的原由。
「你在這麼現實的基礎上提出這個問題,」我結結巴巴地說,「我可沒有想到用這種方式結婚。」
他抬起眉頭笑了起來,像是樂不可支似的。「我是多麼高興呀。我認為你一直是個那麼講究實際的女人,所以我才想以我認為最合乎你心意的方式向你求婚。」
「當真要我嫁給你?」
「我懷疑我一生中是否有像現在這樣認真過。你的答覆是什麼?請不要再讓我焦慮不安了吧。」
我說我需要時間來考慮這個問題。
「那很好。你明天告訴我好嗎?」
「好的,」我說,「我明天告訴你。」
我站起來向門口走去。他走在我的前面。他把手指搭在門把上,我等待他開門,但是他沒有那樣做。他背靠門站著,把我抱到他的懷裡。
他吻我,我從來沒有這樣被人吻過,從來沒有夢到這樣被人吻過;因此,我知道存在著有感情的生活,對此我原來一無所知。他吻我的眼瞼、我的鼻子、我的面頰、我的嘴以及我的喉嚨,直到他透不過氣來為止,我也是如此。
然後他笑了。
「還要等到早晨!」他嘲笑道,「看上去我是那種能等到明天早晨的人嗎?你認為我是那種為了女兒而結婚的人嗎?不,利小姐……」他又嘲弄地說,「我親愛的、親愛的利小姐……我要娶你,因為我想使你永遠呆在我家裡。我不想讓你從我身旁跑開,因為,自從你來了之後,我想到的只有你,我知道我一生都將繼續想到你。」
「這是真的嗎?」我輕聲說道,「這會是真的嗎?」
「馬撒!」他說,「這麼可愛的人卻起了個多麼嚴肅的名字!然而又是那麼貼切啊!」
我說:「我妹妹叫我馬蒂。父親也是這樣叫的。」
「馬蒂,」他說,「那聽起來像是毫無辦法的、依附性的……女性。有時,你可以是馬蒂。對於我來說,你有三個名字:馬蒂、馬撒和利小姐。我的非常親愛的利小姐,你瞧你兼有三個名字,我最親愛的馬蒂將會洩露利小姐的秘密。我從她那兒知道,你對我感興趣。感興趣的程度比利小姐認為的恰如其分要濃厚得多。多麼令人陶醉!我要娶的不是一個女人,而是三個!」
「我曾經那麼顯眼嗎?」
「那麼驚人……那麼可愛。」
我懂得裝模作樣是愚蠢的。我讓他盡情地擁抱,那種舉動的妙不可言遠遠超出我的想像。
終於我開了口:「我有一個可怕的感覺,我將從梅林山莊的床上醒來,發現是夢見了這一切。」
「你知道,」他嚴肅地說道,「我也有一模一樣的感覺。」
「但是,對於你來說是多麼不同。你可以按自己的願望行事,要到哪裡就到哪裡……不依賴任何人。」
「我不再是獨立的了,我依賴馬蒂、馬撒、我親愛的利小姐。」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那麼嚴肅,竟使我脆弱地哭起來。這些紛紜變化的感情對我來說幾乎是強烈得難以承受。
這就是愛!我想。這是一種把人們帶向人生歷程的高峰的情感,由於它可以把人們帶到那樣的高度,致使人們時刻處在可能摔下去的危險之中,人們絕不應當忘記,樂極生悲。
不過,這不是考慮悲劇的時刻。我愛,又奇跡般地為人所愛。我沒有任何疑慮:在彭蘭德斯托的藏書室裡我被人愛著。
為了如此熾熱的愛,人們甘冒一切危險。
他把一雙手搭到我的肩上,長時間地望著我的臉。
他說:「我們會幸福的,我的親愛的。我們將會比你或我所夢想到的更幸福一些。」
我知道我們會幸福的。過去的一切對於我們能給對方帶來幸福這一點會作出更好的評判。
「我們應當辦實事了,」他說,「應當訂出規劃來。我們什麼時候結婚?我可不喜歡拖延。在涉及我自己的幸福時,我是世上最沒有耐心的人了。我們明天回去,在那裡宣佈我們訂婚。不,不是明天……後天好了。我明天在這兒還有一兩件小小的事務。我們一到家裡,就舉行舞會宣佈我們訂婚。我想在這之後的一個月我們就安排好度蜜月。我建議到意大利去,除非你還有什麼別的打算。」
我交叉雙手坐著。看上去我一定像個入迷的女學生了。
「我不知道他們在梅林山莊會怎麼想。」
「誰。那些僕人?你可以相信,他們對這類事情敏感得很;僕人們都是這樣的,你知道。僕人就像家中的偵探。他們從不放過一點蛛絲馬跡。你在發抖,冷嗎?」
「不,只是激動而已。我仍然認為,一會兒就會如夢初醒的。」
「你喜歡去意大利這個主意嗎?」
「有人陪伴,對去北極的主意我都會喜歡的。」
「誰的陪伴?親愛的,我希望你指的是我的陪伴。」
「那正是我的意思。」
「我親愛的利小姐,」他說,「我多麼喜歡你的收斂性情緒。這將使我們一生的談話都是趣味盎然的。」一個念頭從我心中掠過,他是在把我與艾麗斯作一番比較。當他提到偵探時,我又打了一個寒噤。
「你有點擔心他們對這待這個消息的態度。」他繼續說,「鄉間的那些僕人……誰管那些?你會計較嗎?當然你不會的。利小姐對此會有良好的辯別力。我渴望對彼得·南斯洛克說你將成為我的妻子。說句老實話,我對那個年輕人一直是心懷妒忌的。」
「沒有必要。」
「即使如此,我還是急於說明。我有一種預感:他要勸你跟他一起去澳大利亞。對這一點我會不擇手段來防範。」
「甚至直到要求我與你完婚?」
「如果必要的話,還會有過之而無不及哩。我會劫持你,把你鎖在地牢裡,直到他遠走高飛為止。」
「沒有絲毫擔心的必要。」
「你能那麼肯定嗎?他長得很英俊,我認為。」
「也許是這樣,可我並沒有注意到。」
「當他厚著臉皮把傑辛思送給你的時候,我本可以送他的命。」
「我認為他只不過是喜歡胡來,他也許知道我根本不會接受那份禮物的。」
「我不用擔心他嗎?」
「你不用擔心任何人。」我告訴他。
這時,我又一次被他擁在懷裡,我把一切都忘得乾乾淨淨,只記得我發現了愛這樣一個事實。而且我相信,正如以前多數情人所認為的,從來不曾有過像我們兩人之間那樣真摯的愛情。
終於他又說道:「我們後天回去。我們立刻著手做出安排。從現在起,一個月之內我們就結婚。一回到家,我們就發出結婚預告。我們要舉行舞會宣佈訂婚,邀請所有的鄰居來參加婚禮。」
「我猜,非這樣不可了?」
「這是傳統,親愛的。這是我們必須遵守的一件事。你會儀態萬千的,我知道,你不膽怯吧?」
「怕你的鄰居們?不。」
「我和你這次一起主持舞會,最親愛的利小姐。」
「好的。」我說。我想像自己身穿綠色連衣裙,頭髮上插著一把琥珀色梳子,馬蹄形鑽石在綠色的映襯下閃爍。
我對於在他圈子裡取得一席之地是沒有什麼不安的。
這時,他開始談到艾麗斯。「我還沒有告訴過你我第一次結婚的情形。」他說。
「是的。」我應聲回答。
「那不是一個幸福的婚姻。」
「我很遺憾。」
「那是個被撮合在一起的婚姻。這一次我要娶我自己選擇的心上人。只有嘗過第一婚姻痛苦的人才能意識到第二次結合的快樂。最親愛的,我恐怕沒有過過修道士那樣清心寡慾的生活。」
「我猜得出這一點。」
「我是個罪孽深重的人。正像你很快會發現的那樣。」
「我作了最壞的打算。」
「艾麗斯……我的妻子……我和她很不相配,我想。」
「給我講講她的情況吧。」
「沒有什麼好談的。她是個溫文爾雅的人,從容鎮靜,巴不得討人喜愛。她似乎老是沒精打采,我理解其中的原因。與我結婚的時候,她正熱戀著另一個人。」
「那個與她一起出走的人。」我問道。
他點點頭。「可憐的艾麗斯!她是不幸的。她不僅選錯了丈夫,也選錯了情人。在我和傑弗裡之間……是沒有什麼可選擇的。我們是一類的人。過去在這些地方有一種莊園主法以的傳統。我和傑弗裡都盡力維持它。」
「你是告訴我,你們喜歡多角戀愛。」
「我是個放蕩的、墮落的人。我指的是過去。因為,從這個時刻起,我將終我的餘生只對一個女人忠誠。你看上去並沒有藐視和懷疑我,這此,願上帝保佑你。我說話當真,最親愛的馬蒂,我發誓不是開玩笑的。這是因為過去的經驗使我懂得那些事與這一次的區別,這一次是愛情。」
「是的,」我緩緩說出,「我和你將彼此忠誠,因為這是我們可以相互證實愛情的深度和廣度的唯一方式。」
他拉起我的雙手親吻著,我從來不知道他會如此嚴肅,「我愛你,」他說,「記住這一點……永遠記住這一點。」
「我本來就是這樣想的。」
「你或許聽到了流言蜚語。」
「誰都會聽到流言蜚語的。」我承認。
「你聽說了艾麗斯的情況和阿爾文並不是我親生女兒嗎?噢,親愛的,有人告訴了你,你又不想說出告訴你的人的名字。沒有關係。你知道,這是確實的。我過去從來就不愛這個孩子。事實上,我盡量避開她。一見到她,便使我想起那許多我極力忘卻的不愉快的事。但是你來以後,我的感受就不同了。你使我把她看作獨生女,她是因大人的罪過而備受傷害的。你瞧,你改變了我,親愛的馬蒂。你的到來使全家人都發生了變化。這就堅定了我的信念,對於我們來說,情況將和過去我所遭遇的不同。」
「康南,我想使這個孩子快樂。我想使她忘記她父親的懷疑。讓她能把你當作親生父親看。她需要這個。」
「你將成為她的母親,那麼我就一定會是她的父親。」
「康南,我們會很快樂的。」
「你能看透未來嗎?」
「我能看透我們的未來,因為我們的未來是由我們創造的,我想它將是完完全全的幸福。」
「利小姐決定的事將會實現,一定會實現。你還得答應我,聽到有關我的流言也不要痛苦。」
「你想到了特雷斯林夫人,我明白。她一直是你的情人。」這句話像是不知不覺地從我嘴裡滑出。我很吃驚我竟能說出這件事來。但是我必須知道真相,我的心情是那麼強烈,彷彿把一切禮節的觀念都拋置一邊了。
他點點頭。
然後我說:「她以後再也不是了。一切都到此結束。」
他吻著我的手。「我不是向你起過誓要永遠忠誠嗎?」
「不過,康南,」我說,「她那麼美,又還住在那兒。」
「但是我戀愛了,」他回答道:「生平第一次。」
「你過去不是跟她戀愛過嗎?」
「色慾、情慾,」他回答,「色情常常披上愛情的外衣;但是當一個人遇到真正的愛情時,他就認識到那是什麼了。最親愛的,讓我們把過去的一切都埋葬了吧。讓我們從今天起向著未來重新開始——我和你一起——不論怎麼樣……」
我又一次投入他的懷抱。「康南,」我說,「我不是在做夢,是吧?請你說一說我不是在做夢。」
我離開他時已經不早了。我在幸福的暈眩中回到自己的房間。我不敢入睡,恐怕醒來時,發現這是一場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