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沒看到那幀她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潘亞瑟尚未來到。她頓時鬆了口氣彷彿卸落了千斤負擔。
領台的服務人員帶她到預定的桌位。她悄悄坐進位子,在等待的片刻,宛如鑼鼓一般密密麻麻地敲響起來,噗通噗通地跳心臟跳得她整個人又顫抖個不停。
「對不起,讓你久等了。」只片刻,潘亞瑟便含笑站在她面前。
她立時期期艾艾慌了手腳,太提防卻又那麼不防地不知所措,亂了方寸地「啊!?沒有——我——好個——」
對她的慌亂,潘亞瑟似乎覺得很平常,聽著她的不知所云,已含笑坐在她對面。
「對不起……嗯,你這麼忙,我這麼冒昧……嗯,約你出來——」徐愛潘這才稍稍冷靜下來,但一小段話仍費了好大的力氣才能完整地說出口。
這對她來說,是一件大事,渴盼的落實。她既期待又害怕;她一直在一個無形的圈圈裡徘徊,圈圈內滿滿的是她刻意的相思。她始終惦著,關於往昔,不曾稍有忘;現在,他就真實地坐在她面前。這天地,彷彿唯有他們兩個人。
「沒關係。你約我出來,我反而很高興。」潘亞瑟柔和的笑容,總含著一種篤定的從容。「反正再怎麼忙,飯總是要吃的。與其一個人冷冷清清的,倒不如兩個人一塊熱鬧。」
因為他態度的平常,引得徐愛潘緊張的情緒漸漸平靜下來。她被他的話惹得笑起來,心情一放鬆,喉嚨不再那麼緊澀,也不再顫抖了。
「老實說,面對你我總是很緊張,一緊張就語無倫次。」她很老實地說出她面對他時的無能軟弱。
「不必那樣。你就當我是一般的朋友,大家輕鬆的聊聊天,那樣不就可以?不必想得太嚴重。」
徐愛潘微笑著,無法回應。她希望能那樣平常,但大概是記憶沉積得太久,以致於她的心情還停在昨日,使得她的應對能力也停滯在昨日,無法像對於其他人時那般平常地面對他。
服務生遞來印刷精美的菜單,她沒有主意,隨著潘亞瑟在口味,要了跟他一樣的餐點。
「謝謝你答應我的邀請,我其實也沒想到自己會這麼冒昧。那些往事,都好像是昨天才發生的,每每都讓我有種錯覺。」日子過去得那麼遠了,在她的印象裡,卻彷如昨日。
潘亞瑟微微一笑,說:「我很高興接受你的邀請,正好我也有些事想跟你說。」
啊!徐愛潘有些意外,以眼神詢問。
潘亞瑟收起笑,神情變得幾分認真嚴肅。「有些事,我想我還是先跟你說清楚比較好——」
「啊!?」徐愛潘愣了一下,還不明白他想說什麼。
潘亞瑟喝了口水,毫不躲閃地看著她。他不是那種遲鈍粗線條的男人,由徐愛潘細微的表情與舉止,他很明白她對他的心情;不過,他還是有些懷疑。所有的感情都是會變質的,他怕徐愛潘的感情多少還是有點少女的夢幻存在,他無心也無力談那種少年似的戀愛了;再則,基於某種原則,他覺得還是先跟她把話說清楚比較好,讓她知道,他是無法給她承諾的。
「我不知道你心裡對我是怎麼想的,不過,我大概只能跟你保持這樣的朋友關係……」
他停頓下來,看著徐愛潘。但她的視線被服務生遮住了。她垂著眼,專心看著服務生手腳俐落地端上兩碗熱湯。先是擺上瓷白的盤子,然後再小心地置上熱湯。熱煙如絲地裊繞,金黃透明的湯汁清澈得像鏡子一樣。
「請慢用!」服務生慇勤有禮。徐愛潘抬頭對他微笑致意,淺淺笑意淡似漣漪。
「我結婚我。」潘亞瑟看著她的笑,丟了一個突然。
「啊!?」她又愣了一下,錯愕的,像是不明白他在說什麼,臉上尚未及收的笑意凝結住,半張著,佈滿了愕愣。「你說什麼?」
「我說我結婚了。」潘亞瑟冷靜地又重複一次。
她這才像怔醒,低下頭去。「為什麼?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我覺得還是應該讓你清楚這件事才好。也許你原我只是好奇,覺得好玩——」
「不是的……」徐愛潘急忙打斷他的話。他多少應該明白她吞吐難言的心情才對,為什麼還要這麼說?「我——我是認真的——我——」
聽她這麼說,潘亞瑟嘴角隱笑,隨即斂去,神態依然嚴整。「你認真到幾分呢?我們不是小孩子了,無法再玩那種夢幻的遊戲——」他停了一下,盯著她。她說她是認真的,但他自己倒是看得明白。「你只是惦念過去年少的時光,連帶惦念在過去那時光中的我罷了吧?」
天空沉默。但覺得滿腔滿胸的話,卻欲訴難言,喉嚨又緊澀起來,像是有什麼梗住。
他到底不喜歡她吧?男人對不愛的女人,都是很殘酷的;但這殘酷,對她是好的,那是他對她的仁慈,要她不要太癡傻。
「我——」她覺得喉嚨又乾又澀的,好多的難言。「我從來——沒有想過那麼多。我只是——只是想——希望能看看你——跟你在一起——如此而已——」
那湯中的煙氣,不斷地撲上她的臉,熱氣氤氳,模糊著她的雙眼。她的眸底凝了一層霧氣,視線變得朦朧。
「這樣對你沒有好處,何必呢?」潘亞瑟搖搖頭,站起身,打算離開。
「潘——」徐愛潘叫住他,那麼急,眼底有很深的渴盼。「我——我可以再去找你嗎?」
潘亞瑟站定不動,也不說話。看了她半晌,才開口,第一次叫她的名字,說:「愛潘,我已經結婚生子,只能和你維持婚姻之外的關係,而不能給你任何保證,說明白點,也就是玩一場遊戲。這樣,你也願意嗎?我不願意欺騙你,你自己好好想想,再說吧……」
天空墜落了,整個整個墜落了。氤氳的熱氣化成淚,晶瑩地滴入金黃色的湯汁裡,微漾起一絲的漣漪,情殤的痕跡。
她只想談個普通的戀愛,像少女一樣。兩個人,手拉手,一起看電影、郊遊,在星空下漫步,暗夜裡穿梭;觀星、看海,秉燭夜談,敘述情懷理想,平凡且自然。感情由淺而深,因情生欲,讓一切都很自然地發生;她不會後悔,更不求什麼結果。但他已經不再是少年了,無法談那少年似的戀愛;沒有閒情,也沒有餘裕。她的心她的感情還停留在過去,但他已不在那裡了。他以一種成人的姿態與她面對。
錯愕的是她,時光就那樣流過了。她的少年愛情,在某個時空也早已扭曲了。不醒的,一直是她。
他不願對她欺瞞,原是對她的好意。可是他說得這樣明白,殘忍又仁慈,她一下子承受不住。
她暗惦了他十年,到頭來,她和他之間,仍像那深墨色的琉璃,不清不楚地沒有一個透徹。
她沒有抬頭,又一滴眼淚滴進金黃的湯汁裡。他終究還是走了,將她一個人遺留在餐廳裡。
她一口一口喝著湯,連同潘亞瑟的那份。服務人員處變未驚地上著餐點。一桌子的東西,她拚命地吃,吃個不停,完全如一般女子失戀的自暴自棄。
「你還在等傳奇?啊?」冷不防一個人影落坐在她面前。
她微微抬眼,那個徐楚!又是巧合嗎?
「是你!」她嘴唇稍微嚅動,沒有開口。像是在說:又是這樣的巧合,怎麼又遇見了?偏偏這時候!
他搖搖頭,似笑非笑的,像是在嘲笑她的迂腐或固執。看穿她的想法說:「世上沒有那麼巧合,我是特地來找你的。」
她沒反應,甚至連頭都沒有抬。
徐楚噙著笑,拿開她的刀叉,辨不出真心的玩笑又認真,不在乎地說:「別再等『傳奇』了,倒不如和我來吧!和我一起成就一個傳奇,跟我一起吧!」
他明明已經有女人了,卻還——徐愛潘面無表情地看著他。這句話就像是在說:當我的情婦吧。他是特地來跟她開玩笑的嗎?
「跟你在一起?你是說,當你的情婦嗎?」荒謬透極了,她倒要問了。
「可以這麼說。」他竟不否認。
這樣荒唐到底,她反倒笑出淚來。「聽起來好像是很不錯的提議,不過,我是很柏拉圖的,不會是你要的型。」
「我是很肉體的,我們倆剛好互補。」他緊盯著她。忽然抓住她的手,看了又看,搖頭說:「難怪!」
套用句江湖術士怪力亂神的那套說辭,她的感情線深刻而直,沒有一絲多餘的贅痕,難怪她能十年不變惦記住一個人,雖然思念得懵懂。
徐愛潘抽回手,顰眉蹙額;但她沒問他的唐突,他也沒解釋。某種男性間的絕對意識,他不想提起潘亞瑟。
她丟下餐巾,逕朝門外走去。潘亞瑟已先付了帳,這一點,倒顯出他的仁慈體貼。
「等等!我送你——」徐楚緊跟上去。
「不要!」她揮開他,跌跌撞撞地走著。
肚子脹得難受。該是心頭的苦與難過都彙集到了胃部,好像有什麼東西開始痙攣。
「還是讓我送你吧!何必拒絕我?」徐楚走上前。
他看得很清楚。她的心似乎始終處在一種過去進行式狀態,明明已經是昨天的事了,感情卻還在向下的當口持續。他想把它扭轉,成為對他的現在進行式。
「你愛你太太嗎?」徐愛潘轉過臉龐,突然問個問題,問得沒頭沒腦。
「愛。」徐楚不動聲色地回答。
「愛?但你還有其他的女人——」既然他愛他太太,那麼他怎能還和其他形色的女人牽扯在一塊?
「別把這看得這麼認真嚴重。」他的臉抹上一層不在乎,瞧不出多少認真。「我們只是因為對彼此的身體太過熟悉了,產生不出火花。」
既然如此,他要她當他的情婦,有一天,他也會對她的身體感到疲厭嗎?徐愛潘抿抿嘴,心裡直有一種荒涼又荒唐的感覺。「既然如此,你就不應該找我,只怕我會令你失望。」
「你就是太認真了,像個少年!」徐楚竟望著她笑。
「像少年有什麼不好?」徐愛潘反感極了。她知道他在笑什麼,笑她不切實際;而潘亞瑟要說的也是這些吧!?他不再是小孩子,存在他們之間的,已經不會再有童話式的愛。
「也沒什麼不好,只是會認不清現實。」
不用他說,她也知道。她瞪著他,累極了。「你說你愛你太太,但你怎麼能一次又一次對不同對像『刻骨銘心』?」
徐楚揚揚眉,又一副似笑非笑。「拜託!你不要拿出那套『曾經滄海』的理論來!人的感情是有伸縮性的,再說,『多愛不忍』,也是生物的天性。」
他在為他的不專找借口。但有一點他沒說的,也許沒意識到的——雖然男女會因對彼此的身體過於熟悉,而失去新鮮感,降低了慾望的熱情,激不出新的火花,但如果彼此情堅愛深,那其實都不是借口。他維持與他太太的關係,大半基於慣性的習慣,換了一個女人還不是一樣?婚姻不就是那麼回事。
徐愛潘停下來,用一種軟弱到接近無力的語氣說:「你所謂的愛情,說穿了,不過是一次又一次的交尾——」
「別那麼乖戾!」他笑出聲,俯低在她耳畔,故意壓低了聲音說:「那叫做、愛!」幾乎把那兩個字含在嘴裡,吐得很曖昧。
是嗎?但那種事是有愛情存在才能做的,不是嗎?他卻說是「生物的天性」!
「我只是多情了一些。」他又在找借口。
徐愛潘別開臉,不願再多說。多情的人,其實對每個人都是無情的。她覺得胃又在痙攣,難過極了。
為什麼?為什麼潘亞瑟要跟她說那些話?她又為什麼要覺得這麼難過?可是,如果他什麼都不說,她就不會難過、不會受傷嗎?那麼,說與不說,到底又有什麼差別?
胃在痙攣,肚子脹得難受極了。她不該吃那麼多的,這連失戀都算不上。是啊!她何曾戀愛過!?
風涼涼的,天與地那麼在,低而遼闊,忽忽逼近在眼前。她停住腳步,再往前走,走了兩步,蹲了下去,哀哀哭泣起來。她的初戀,她純情的十年,就這麼結束了……
「唉!你這又是何必!」身旁有人駐足,在嘲笑她癡癡的歎息。跟著托起她,將她圈在懷裡,讓他昂貴的亞曼尼西裝當作紙巾止她的鼻水淚滴。
徐愛潘別開臉,不想領情。他為什麼還不走?要跟她跟到什麼時候?
「跟我來!」徐楚拉住她,轉個方向往路邊走。黑色寶馬靜靜泊在前方街頭。
她反射性地掙扎,沒掙脫,頹然放棄。想想算了,內心有一種說不出的心灰意冷。而且,她整個胃難受極了,噁心又沉重,她感覺她再也撐不下去了。
坐進黑色寶馬的那一剎,她內心突然湧起一種難以言說的荒謬感。她跟徐楚、跟這個男人之間怎麼會演變到這種奇怪的關係?她跟他,明明是陌生人啊!怎麼——
她想不懂;他們之間,甚至連「無心插柳」都算不上,卻怎麼會演變出這種奇怪的交集?
徐楚熟練地操縱著方向盤,邊注意前方路況,邊撇過臉看她。這個情形,原也在他的算計之外。他見過形形色色的女人在他面前流淚,都是有目的或算計手段,無非是要他憐惜或愛撫。她哭得這麼無聲,淚水也不是因他而流,反倒激起他想愛憐。但她一定不會接受,他知道;她對他沒心——至少,現下這一該,她對他沒那個心肝。但之後,她會接受他,會對他有心嗎?他也沒把握。不過,那倒好,如果什麼事都有把握,那就不必去做了。
他看著又看著她,對她一直是有濃濃的興味的。她跟露露是截然不同的典型;露露豐滿多汁,長得高腰肥臀;她卻瘦,身材也不夠長但腰細得一隻手就能完全將她環在懷裡。就是跟她太太章容容的氣質,也在異其趣。他太太能幹聰明,知性與感性並俱,既有都會女郎的明麗從容,雙兼有雍容高雅;她卻顯得漫漫無心,淡中帶懶,氣韻偏冷。
看她臉色蒼白的樣子,他蹙緊眉。「他到底是哪點好?你這麼多年還忘不掉?」
他又知道什麼了?徐愛潘瞅他一眼,淡然說:「你不懂。」一句話就堵死他。她也不知道潘亞瑟哪點好,但她對他實在有種「難言的戀慕」。
她轉頭朝著窗外。快速飛逝的街景幻燈片似的讓她覺得昏眩,不舒服極了!脹痛的胃腹愈來愈難受,一陣陣的噁心反胃,直教她忍不住。
「快停車!」她皺眉叫著。
「怎麼了?」徐楚側過臉,發現她臉色不對,減緩了車速。
來不及了!車子才停,徐愛潘便哇地吐了出來,吐得滿車都是,吐得他亞曼尼西裝一身的酸臭。
「對不起。」她拭掉嘴角的殘渣,有些歉然。
徐楚沒說話,也不似在生氣,倒好像很無奈地一臉看著她,看得她不知該如何。
「對不起……」她低下頭,又道歉。「我會負責的……」她的意思是說,她會負責賠他的洗衣費、洗車費,以及一組全新的椅套。
「你怎麼負責?」徐楚明知故問,偏要對她為難。
男人為難女人,有時也是一種手段,做為接近的跳板。
「你可以把帳單寄給我……」徐愛潘微微皺眉,又一陣噁心反胃湧上來,勉強地忍住。
「很貴的哦!」徐楚略略揚著笑,仰身靠向她。對自己被吐得一身酸臭,似乎甚不以為意。
「別靠過來——」她伸手想擋開他,話還來不及說完,哇地結結實實又吐得他滿身酸臭。
「你還好吧?」他看看她,表情看過來更無奈了。
「對不起……」她更歉然了,把頭垂得更低。
車內瀰漫著酸餿味,兩個人身上沾著一式的酸腐味。徐楚開了半車窗,送一點空氣進來,很言情地輕輕托起她的臉龐,點點深情地注視著她說:
「你不必道歉。但以後,送你的花可以收下吧?」
拿了一朵蒼藍色的玫瑰送到她面前。「你要的——藍色玫瑰我沒記錯吧?」
怎麼可能!徐愛潘簡直不敢相信。看看玫瑰又看看他。那麼美的蒼藍色,冷到極點又艷到絕處。
「怎麼可能……」她接過玫瑰,看仔細了,淡淡的香味中夾雜一股顏料味。恍然明白,他竟將純白的白玫瑰以染料浸染成蒼藍的色調!
她驀地抬頭;他隱著等著。她沒想到他竟做到這樣的地步!
「為什麼……」她吶吶的,又低下頭。
「你不是說『將於茫茫人世中尋訪你唯一知己,得之,你幸;不得,你命。』嗎?」
她霍然抬頭,緊緊注視著她,無法再將目光移開。
那一聲聲,低低的,那般蠱惑。啊!為什麼?為什麼竟會是他讓她這般震撼?
「相知是求共鳴,不是嗎?」他靠近她,注視著她的眼;她宛如受催眠,無法移開眼。他愈靠愈近,扳住她的雙肩,輕輕地吻住她額前。
然後,俯低臉,緊緊注視著她,低低、低低地說:「知心難遇。怎麼樣?你要不要賭一賭?」
她迷惑了,無法言語。
傳說中,惡魔與人打定契約時,會在立約人的額前烙下惡魔的印記,再將對方封了印,從此,竊據對方的身心。
被惡魔封印,靈魂與肉體將會永遠屬於惡魔,禁閉在他的結界裡。
***
「你這兩天到底去哪裡了,阿潘?那個徐楚找你快找瘋了!」將近午夜十二點,徐愛潘才拖著疲憊的腳步回到住處。才進門,花佑芬劈頭就一串的抱怨。
「沒去哪,只是出去走走。」她回得輕描淡寫。一如所有失戀的女子療傷的旅行,她漫無目的地在外頭遊蕩了兩天,覺得累了,身上的錢花光了,才拖著腳步回自己的地方。
她遊蕩慣了,花佑芬也習慣她這般「不正常」;平時也一甚在意,各過各的日子。但這回因為那個徐楚,她簡直快被電話轟炸得瘋掉。
「徐楚那傢伙簡直神經病,我都快被他煩死了!」花佑芬咬牙切齒。「他不分白天晚上,一小時一通電話,搞得我神經衰弱。跟他好說歹說,他全都不聽!一個小時一通耶!你想想,要我都別睡覺了!」
像是要回應她的指控,電話很不識時務地又響了。花佑芬擺個「你看吧」的表情,狠狠抓起話筒,惡聲惡氣地叫著:「喂?」
跟著白眼一翻,將話筒遞給徐愛潘。「喏,找你的,那個瘋子!」
徐愛潘默默接過,停了一會兒才出聲。
「回來了?」徐楚的聲音一點也不急,不像花佑芬誇張得那般氣急敗壞。
「嗯,剛進門。」徐愛潘回答得很輕很低,嘴唇幾乎沒有動。
「我想見你,馬上就過去。」
「改天吧,我很累了。」她視線一低,桌底下躺著一朵已謝的玫瑰,不知是什麼時候掉的。
那以後,她就開始接受他送的花;她知道她的偏愛,只送玫瑰,紅色的、粉色的、橙色的、紫色的、黃色的。因為一朵蒼藍色的玫瑰,因為那一吻,因為那句「相知是求共鳴」,兩個人之間某種莫名的關係就此確立了——或還是因著其它什麼緣因,因為他看到她最脆弱的時候。總之,他們就那樣有了某種關聯。他來找她,她回答他,那麼自然。
但她還是被動的。
「那麼,明天我去找你。」徐楚讓了一步,但語氣堅決。
「改天吧。明天一早我就要出門,不會在家。」
「你又要去哪?」原先那堅決的語氣洩露出強而烈的怒意。徐愛潘那句一而再低低輕輕的「改天吧」,著實令他咬牙切齒。
「我想去看海。」她低聲說,停了一下,才繼續說:「明天早上很早很早的火車,所以無法和你見面。」
電話窒息般的靜默一會。
「好。」徐楚重重說了一聲,便掛斷電話。
徐愛潘呆呆看著手中的電話,啞然一會,才輕輕掛上。
「阿潘——」花佑芬滿腦子疑問,迫不及待的。
「改天再說吧。」她露出一臉倦容,輕輕帶上門。
潘亞瑟說得明白,他不能給她任何保證與承諾,只能與她維持婚姻以外的關係。那麼,就是情婦了?他要她好好想想,但每次她一想,腦中就浮起她吐了徐楚一身酸臭的景象,浮起那朵蒼藍色的玫瑰,浮起徐楚親在她額頭的吻、問她的「要不要賭一賭」。
不,她不能想!
她可以不管一切地跟潘亞瑟在一起嗎——如果他肯接受她……他是她的憧憬,她還在猶豫什麼?但是……
她往床上重重一躺,瞪著天花板,喃喃在:
「情婦啊……」
那些當人情婦的,應該不是因為對方是有婦之夫才愛他,而是因為愛上對方,所以不管對方處在什麼樣的立場,她們的感情依然沒有改變吧?
是這樣吧?有誰能給她答案?
第二天清晨,她提著簡單的背袋,在花佑芬醒來之前出門。街道還在睡,霧氣靄靄,天地還處於一片惺忪中。
車站大廳裡的人群比想像中多,趕著早班火車上學上班的人三三兩兩地將寬敞地空間濃縮掉許多。她孤單地站在大廳中,微微天光從頂棚的玻璃撒下來。她歎口氣,走向售票處,不防徐楚忽然從大理石貼的柱子後轉出來,將她拉到一旁的柱子後頭靠著牆,一把將她拉入懷裡。
「你什麼時候回來?」他在她耳畔低問,不去驚動任何人。
驚訝的緣故,她的心跳得好快。
「你怎麼會……」她看他等了許久的神情,快等不住那般。
「我特地來送你上車的。」他微笑,再一次問:「你什麼時候回來?」
「明天。」她想想,突然不再有那麼強烈想看海的心情。
「那好,明天見。」他低望著懷中的她,慢慢鬆開手,有些依依不捨。
徐愛潘卻一怔,突然問說:「明天見?然後呢?」
這情形不禁讓她聯想起某部電影的情景。電影中,男女主角已各自有了家庭,卻互相愛上對方「墜入情網」。兩人經常搭乘同向的地下鐵,有一次男主角先到站要下車,對女主角說「明天見」,女主角忽然問「然後呢」——就像他們此刻這樣。
明天見——然後呢?如同那女主角無力的疑惑,然後該怎麼辦?一星期見一次面或兩次面?再然後呢?又如何?
不會不結果的。
聽她突然這麼問,徐楚屏息看了她好一會兒,一句話也不說,忽地又將她拉進懷裡,抱得很緊,不顧大庭廣眾下,帶著一種火焰的熱度親吻她。
她嚇了一跳,沒想到他會這樣做,又是在這樣的大庭廣眾之下——
「你這算是回答嗎?」她歎了口氣。這是她的初吻,卻和她曾幻想的——星空下的漫步、手拉著手游夜的情形完全不一樣。那種少年似的戀愛……
這才是現實吧?她又歎口氣。她已經不再是少年了。
第一次,她正視到,她年少青春已逝,而今的她,站在微昏天光下的她,儘管不願,也已是個女人。
慢慢的,她還會更燦爛,然後衰老。
然後呢?還會有多少個明天?
「明天見。」徐楚不動,很固執,不管有多少個明天。
徐愛潘亦不動,心底又在歎息。她跟他的關係,一點一點在變質,一點一點侵入了原不該期待的東西。那東西,從她吐了他一身的酸臭開始,慢慢地、慢慢地,偷偷、悄悄地在凝成形。她看不清那究竟是什麼東西,它像空氣般的存在,侵入她的呼吸裡,教她無從躲避。
「明天見。」她輕輕吐出口。不確定的承諾。
也許,關於將來與然後,可以不必要想那麼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