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佑芬,你別再生氣了。看看你自己,再氣下去,你只會老得更快。」徐愛潘支著頭,從鏡中對花佑芬搖頭。
「叫我怎麼不生氣!」花佑芬一屁股坐下來,用力拍著桌子。「說好這個週末要陪我,結果來一通電話說他臨時有事就這樣將我撇下!」她一直期待這只屬於他們兩人的時刻,卻無情破滅了。
「他」,自然是那個林明濤了。徐愛潘略轉個身,雙手平擺在桌上,面對著花佑芬。有些話她一直放在心裡沒說出來基於朋友的立場,也許她應該告訴花佑芬。
「佑芬,如果能夠,我想你最好還是離開林明濤吧。」她總覺得林明濤太狡猾了,對花佑芬根本沒心。「他只會說些甜言蜜語,卻從來不給你任何遠景,連物質保障也不給你,未免也太吝嗇了。」
男人如果對一個女人有心,將她視為他的人,即使沒有婚姻的責任,他也會妥善照顧她的生活。林明濤吝嗇得連物質生活都不曾給花佑芬保障,那裡會有他的愛?她看得明白,花佑芬卻看不開,固執著那點死心眼。
「不是那樣的!阿潘,你對他太有偏見了。」花佑芬不以為然,替林明濤辯護。
「就算是吧!我覺得你該為自己打算——」
「你不會說我,你自己呢?你這樣跟著徐楚,他給了你什麼?為你打算了什麼?」
「他——」徐愛潘微皺眉。
她和花佑芬的處境,想想其實是相同的。是啊,天底下的情婦,能有什麼不一樣呢?還不是那樣——分享別人的丈夫,在道德的夾縫中苟且偷生,撿拾一些殘餘的愛。
情婦,以愛情為名義,破壞道德、家庭的女人,她們是這般沉淪。不過,也許更接近妾吧,或者側室,總歸的無法光明正大。
「算了,再說下去也沒意義,還是別去想那麼多吧。」花佑芬站起來,挑了一管艷橙色的口紅,對著鏡子塗了一個飽滿的嘴唇。「你有事嗎?沒事的話,陪我一起去聽西班牙的男高音的演唱會。」
徐愛潘聳聳肩,沒什麼興趣。「你知道,我對音樂沒什麼興趣,我怕聽到一半會睡著。」她很少聽音樂,幾乎不聽,不喜歡那種老是余聲在耳邊迴盪的感覺。
「睡著就罷,反正不會有人注意。」花佑芬呵呵笑起來,很習慣徐愛潘的「詭異」;這世界找不到幾個不聽音樂的,偏偏她就是其中之一。她取笑她「沒層次」,她聳肩回她一個無所謂,不依的就是不依,不肯勉強。
「既然我這麼說……」徐愛潘站起來,抓起梳子隨便撩了頭髮一下。「走吧。」
「走吧?!你就穿這樣?」
花佑芬不禁皺眉。看她穿著一件雪紡印花長襯衫,下擺收攏著扎進破牛仔褲裡,像鹹菜一樣。居然這樣隨便就要出門!
「你那套亞曼尼呢?」她打開衣櫥。
「在洗衣店。」
「洗衣店……」花佑芬喃喃地,快速檢視衣櫥,丟了一套深V字挖領的黑色褲裝給徐愛潘。
人,還是要衣裝,尤其是女人。穿上剪裁、質地都一流的黑色褲裝的徐愛潘,展現出不同的風貌,突然多了幾分她平時少有的明麗暢快的氣質。
她自己看著鏡子都覺得很意外,不太認識鏡子中的那個人。女人的萬種風情,原來都是費心的雕琢。
兩人攔了輛計程車。街道有些雍塞,車行緩慢並不暢快,往後望去,竟排了一長龍,絡繹不絕似,教她生出錯覺,彷彿她們正要去赴什麼盛宴,耳畔乎隱隱可以聽見樂隊的歡頌。
「你怎麼了?」花佑芬見她恍恍惚惚的,奇怪地問。
徐愛潘搖頭,對自己的錯覺暗自失笑。其實,說是「盛宴」也差不多;國際知名的世界級男高音來台演唱,千載難逢的機會,一定會引得一大票藝術自命的愛好者,蜜蜂附蜜一般,前來共襄盛舉。這麼甜的蜜,味道嗆濃,一隻蜂也不會錯過。想想,她自己倒真是趁亂摻混其中濫竽充數的蠅。
下了車。人果然很多,一路看到的都是人,她開始後悔趟渾其中。
進了音樂廳,她變得更無心,不感興趣地望一眼四周穿流的人群。只那麼一眼,卻竟叫她看到那幀熟悉的身影。那個人,前時還將她摟抱在懷裡,這一刻他卻在笑,對著他身旁典麗優雅的女伴毫不吝嗇地展露他最動人的笑。
她移開目光,幾乎是不堪的。呵!這世界還真小啊!這麼容易就教她遇見。奇怪她並不覺得生氣憤怒,只是有一種傷感,胸臆間空蕩蕩。人的心是這麼脆弱,這樣容易就空虛。
不堪。
她轉開身,不防卻撞上了花佑芬。花佑芬像堵牆般僵硬地杵在那裡,仿若生了根。臉色鐵青,滿佈著難言的妒恨。
「怎麼了?佑芬?」她覺得奇怪,順著花佑芬的目光看過去,表情跟著沉下來。
林明濤和他太太,正迎面朝向她們走過來。
「走吧!佑芬——」她試圖拉開花佑芬。
林明濤顯然還沒看到她們,邊走邊忙著對他太太噓寒問暖。倒是他太太,女人的眼總是比較尖,一個抬眼就瞧見,倨傲地看著花佑芬。
「花小姐,你也來了。」聲音冷冷地,一種高姿態。
林明濤一向從容的表情瞬間掠過一抹尷尬,勉強扯出一個笑容。徐愛潘冷眼瞧著他,對這個男人的自私卑鄙厭惡到極點。
花佑芬青著臉,一句話也沒說。這情形,對她是難堪的,彷彿在說她見不得人。
林太太抬了抬下巴,儘管臉上露著笑,笑容卻犀利。徐愛潘面無表情地看著她,本能地討厭這個女人。她討厭她揚著下巴微笑的方式,那是一種受憲法制度保障了身份地位的愛情,對偷生在婚姻之外的情愛關係的輕蔑,完全是一種優越,而且充滿鄙夷。
林明濤擁著妻子要走,一直沒有正眼去面對花佑芬。林太太嗔他一眼,假笑著說:
「我先生就是這樣,窮擔心。他怕我站久了,對身體不好——應該說是對肚子裡的寶寶不好。看不出來吧?才二個月。花小姐,你會恭喜我吧?」
花佑芬臉色頓時變得慘白,幾乎被擊倒,死命地瞪著林明濤。徐愛潘更是不敢置信,這幾個月,林明濤跟花佑芬親親密密的,幾乎要讓她相信花佑芬說的,他跟他太太感情一直不好,然而,他太太居然懷了兩個月身孕了!
林明濤英俊的臉毫無愧色,也不看花佑芬,擁著妻子走開。花佑芬死盯著他們的背影,又憤又痛又屈辱又難堪,淚水在眼眶裡打轉,美麗的臉孔都扭曲了。
她掩住臉,驀然轉身跑開。
「佑芬!」徐愛潘連忙追了出去。
為了林明濤,花佑芬不知道哭過多少回,忍受了多少不堪。但這一次,卻教花佑芬特別的傷痛,對她的傷害也最深最多。她跟花佑芬認識久了多少瞭解她的性格。花佑芬外表看似很堅強,其實很脆弱,一顆心坑坑洞洞,全是為感情受的傷。
但,又何苦呢?
美麗的歌手不都以過來人的姿態,用滄桑的歌聲告訴了天下那些情情愛愛的女人了嗎?「早知道傷心總是難免的,又何苦一往情深?」
何必呢?何必在意那一點點溫存。
是啊!何必呢?!
「佑芬……」她不知能說什麼,只能默默看著花佑芬哭泣。
何苦一往情深呢?情婦是沒有立場的,只能為著愛、為著一份不知道是否有明天的相依傷心氣苦。總是這樣。這是情婦唯一能唱的老調。
要問何必呢?其實所有的道理她都懂——
只是難。
千古艱難唯一死。可女人啊,一輩子受苦受難的,就只為這個情字。歡喜也為他,悲傷也因他。
總因那個癡。
「回去吧!」她扶起摔倒在欄杆旁的花佑芬。
天狼星升起了,冬天就近在眼前。這個冬天,也許會很冷。
***
那天深夜,林明濤姍姍趕了過來。徐愛潘應的門。
「佑芬呢?鬧得很厲害吧?」
徐愛潘別開臉,厭惡再看到這個男人的臉。
花佑芬在房間聽到聲音衝了出來,抓著枕頭狠狠丟向林明濤,大叫說:「你來做什麼!你給我出去!滾回你太太身邊去!」
「別這樣,佑芬!」林明濤尷尬地看看徐愛潘。「我這不是來了嗎?你別生氣,聽我說——」
「我不要聽!你走——」花佑芬摀住耳朵,推開想要抱她的林明濤,一逕趕他走,生氣地吼叫著,抓起茶几上的面紙盒朝他的臉砸去,落了個空掉在地上,再要找東西丟擲,自己先就哭了起來。
「說什麼要跟你太太離婚,給我一個名分!結果呢?她居然懷孕了!你不是跟她感情不好嗎?為什麼還跟她上床?!你說啊!」歇斯底里地哭鬧起來,捶打著林明濤。
林明濤抓住她的雙手,極力想維持一種身段。但花佑芬哭鬧不休,逼得他極是狼狽。
「佑芬,你冷靜一點!我也沒想到會變成這樣!我跟她已經分房了很久——」
直到現在,他還想哄騙她。花佑芬恨極了,咬著牙吼道:「你還想騙我?!你沒跟她上床,那她肚子中的孩子怎麼來的?!」
她又踢又咬又打,完全一副潑婦的不甘心。林明濤狼狽透了,強辯著:「那是意外——」
「意外?那好,你叫她馬上墮胎!馬上跟她離婚,你不是說你愛我嗎?真愛我的話,就證明給我看——」
「佑芬——你別無理取鬧,那好歹是我的骨肉——」
「你說我無理取鬧?!」花佑芬拔尖了聲音,妒怨與憤怒讓她失去了理智。「我那麼相信你的話,相信你愛我——但你根本就一直在騙我,根本就沒那個心!」
她大吵大鬧,完全不顧顏面,苦苦逼著、糾纏著林明濤。林明濤眼神閃過一抹厭惡,提高聲音說:「她好歹還是我太太啊!你到底要我怎麼樣?」
「我要你跟她離婚!」花佑芬抓住他的衣服,用著全身的力氣嘶吼出來。
林明濤用力扳開她的手,整整凌亂的衣服,面無表情回說:「你現在心情不好,我不跟你多說,等你冷靜下來,我們再好好談談。」轉向徐愛潘說:「阿潘,你勸勸她,改天我再來。」
說著,便朝門口走去,不再留戀花佑芬一眼。
「你走!你走!走了就永遠不要再來!」花佑芬憤懣極了,說不也的怒恨,又不甘發出椎心的哭喊。
林明濤頭也沒回,連一步也不猶豫。花佑芬跳起來,用力將桌上的東西掃在地上,抓起椅子砸向電視機,又將鏡砸碎,把傢俱搗亂得面目全非發洩怒氣。
「佑芬,你冷靜一點!」徐愛潘衝上前阻止她。「他都走了,你砸這些東西有什麼用!」
「別管我!」花佑芬橫過臉大吼。
「我不管行嗎?看看你這樣子!你就算把屋子全都咂了,林明濤一點也不會痛!」
人的感情都是很不可靠的。海誓山盟有什麼用呢?一旦變了心,就像化學作用,變了就是變了任你怎麼哭求,再也不可逆回來。
花佑芬丟下椅子,望著滿屋子的瘡痍,慢慢蹲下來,嚎啕大哭。「我恨啊!阿潘!我就那麼不值——」
「你只是看錯了人。林明濤既然對你沒心,你就不要再留戀,好好愛惜自己,何必再為他傷心。」
話雖這麼說,徐愛潘心裡卻不免歎息。世間的事,說說容易,但現實與道理完全是兩回事。
總有那種飛蛾撲火的傻子。否則,這天下,就不會有那些癡心的故事。
***
隔天清晨,天還是黑的,徐愛潘突然醒來,被一種淅瀝的水聲吵醒,她以為是下雨,打開窗子看,天空清倩。她靜下心,聽仔細了,聲音是從浴室傳來。
客廳尚一片凌亂,四下滿是玻璃,她小心避開,走往浴室。
「佑芬?」浴室裡的燈亮著,由門下溢出光來。水聲淅瀝嘩啦,溢滿的聲音。
花佑芬沒有回答。她提高聲音又喊了聲。
「佑芬?你在裡面嗎?」
回答她的,仍只有滿溢的水聲。
她覺得奇怪,敲了敲門。死寂的回音讓她感到寒慄,驀然湧起一股森然的感覺,著慌起來,不斷高聲叫喊著。
「佑芬!」她用力撞開門,跌撞了進去。
浴室裡滿地水漬。浴缸放滿了水,花佑芬躺在浴缸中,左手擱在缸緣外,無力地下垂著。殷紅的血,沿著她的手腕流進了浴缸,染得缸裡一池血紅。水籠頭開著,血色的水,隨著缸水的滿溢,不斷湧冒出缸外。地上傾倒著一瓶安眠藥,瓶子是空的,旁邊還倒著一隻破裂的水杯。
「佑芬!」徐愛潘大叫。
她跌撞著出去,一邊抖顫一邊從殘礫中找出電話,叫了救護車,聲音一直在發抖。她怎麼也沒想到花佑芬竟然會這麼做,姿態那麼決絕。
救護車很快就來了。她跟上去,一路不停在發抖。花佑芬急救的時候,她一直抱著雙臂縮在牆角,直忍不住噁心地想吐。
但她終究沒有嘔吐出來。
挨到天大亮了,甚至陽光變得熱的時候,花佑芬總算才從手術室被推出來。
「醫生,她沒事吧?」她迎上去,幾乎是用沖的。
「沒事,幸虧發現得早,總算保全一條命。」
聽醫生這麼說,徐愛潘緊繃的神經驀地鬆弛下來,提不起力氣,恐懼感開始襲向全身,蹲在地上乾嘔。這時候她才開始知道害怕,感受到那衝擊。
死心眼的女人,在感情受挫折時,總是會開始懷疑人生,懷疑再活下去值不值,對生命,比不上一場情愛認真。
但為什麼這麼傻呢?情婦不是只要穿戴得漂漂亮亮,聽情人訴苦,給他溫柔解語就好了嗎?
還是貪啊!終究是女人,要的還是男人的一顆心。
想到花佑芬以那種決絕的姿態躺在浴缸裡的模樣,她不禁又顫抖起來。飛蛾撲火原是種自殺的行為,它們卻還是不悔。
那天夜裡,花佑芬醒來,看見守在病床旁的徐愛潘,啞聲問:「阿潘,這是哪裡?」
「醫院。」徐愛潘看著她蒼白無血色的臉,勉強忍住心酸。
「是嗎?我還沒死嗎?」語氣沒有一點慶幸。
徐愛潘神情略黯,吞著一口歎息。「你這又是何苦,那麼傻!」死了固然一了百了,但也什麼都沒有了。
「我不甘心啊,阿潘。我要他一輩子後悔內疚。」
「死了你就甘心了嗎?再說,你死了,林明濤只是少了麻煩,根本不痛不癢。」
都說千古艱難唯一死,怎麼女人為愛輕生、為情殉命卻是如此義無反顧?為的還是不愛她的男人——
「我不甘心啊!我不甘心!」花佑芬重複這分怨和恨。
但不甘心又能如何?她們的愛情原就沒有保證。
徐愛潘突然覺得疲累極了,為她自己也為花佑芬。婚姻是一種愛情問題,婚姻以外的愛情卻成為道德問題。因為不被法制和社會共同價值觀認同,她們的愛情,一開始就沒有立足點。
「你好好休息吧,別想太多。其它的事,明天再說。」她替花佑芬拉了拉被單,輕輕微笑。
明天會吹明天的風。明天的事,明天再說吧。
夜深了,此刻的她們,需要一個美好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