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今天你會到我這地來。」樓遠揚不無奇怪的看著突然來訪的易悱文。
易悱文一身墨綠儒衣,臉色已經沒有前段時的蒼白憔悴,但深邃的眼神中依然無法掩飾淡淡的憂傷。
淡淡一笑,易悱文踏入了五彩池中,池雖是木刻的,但用特殊的料填平了刻紋,故花朵雖然栩栩如生,但表面卻平滑如鏡。
「你從哪裡找的這個作為歌舞用的舞池。」岔開了話題,易悱文問道。
說起了這些,樓遠揚的勁來了:「呵,還是你有眼力,一眼看出來了。這可是我費了不少心血找來的,不要小看這木刻……」
看著樓遠揚滔滔不絕,神采飛揚的說著,易悱文試著不起想著,二年前的今天,竹君第一次來到竹園的日子。
「對了,好久沒有下棋,走走。今天你來,把我的癮給引出來了。我們今天大戰三百回合。」
安靜而雅致的房間中,只聽得見棋落盤上清脆的聲音。
半晌,樓遠揚突然漫不經心的問道:「你給嚴爺說了嗎?」
棋落玉盤,「說了。」很平靜的易悱文回答。幾年來,第一次,易悱文沒有等著嚴爺一年一度的來訪。
一陣沉默後樓遠揚長歎一口氣,問道:「你知道那個人的消息嗎?」
棋走了數步後,易悱文低沉的說道:「他與我無關。」心卻突然刺疼了,即使不再提起他的名字,他的故事,但那疼也許會過了很久也沒有辦法治癒,因為傷口長在內心最脆弱的地方。
「我知道他的消息,不過既然與你無關,那是生是死也就沒有什麼關係。」懶散的說著。
「什麼意思。」易悱文的頭猛抬起來,眼中精光一閃,臉色變青,馬上又恢復了平常。
「沒有什麼意思,不過前幾天剛得到一個消息而已。」
「是嗎?」
「嘿嘿,終於這次讓我在棋上贏了你。」樓遠揚看著棋盤上已經是他的大半天下,得意的笑了。
易悱文看著不知什麼時候,他已經處於劣勢的棋局,笑了笑說:「不到最後關頭,不知是誰成敗。」
「哦,對呀,我高興那麼早幹什麼。」
樓遠揚點了點頭,像是無意的說:「你知道嗎?那個人一直被夜殺門追殺,據說已經派了幾名殺手。」
易悱文死死的將棋卡在手指間,卡得手指已經變得扭曲而蒼白,卻遲遲不將棋放入棋盤中。幾乎是從咽喉中逼出來的般,聲音微顫著,幾乎聽不清:「什麼時候開始的?」
「從他離開風竹園就開始了。喂,輪到你下了。」
「現在他如何了。」臉已經變得慘白,易悱文緊張的問著。
收起了剛才漫不經心的表情,樓遠揚變得嚴肅而認真,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說道:「據最後看見他的人說,那時他已經全身是傷,流血不止的被人追殺,必死無疑。」
「最後是多久?」心驚膽顫,咽喉乾澀。
「二天前,三和樹村邊。」
「鐺。」棋墜落棋盤。
看著對面,如疾風般衝出去的人,樓遠揚目光深沉,過了一會,從桌邊的櫃裡拿出了一本書,記下了:「XX年,四月十五,易悱文半場棄子,樓遠揚勝。易悱文欠消息一條。」想了一下,樓遠揚又再下面再寫一行:「易贏十八場,樓贏三場,和六場。」
***
夜,黑沉沉的沒有月亮,但卻還點綴著幾顆不太明亮的星星,顯得分外的靜寂而空曠。
驀地,一陣急促的馬啼聲,劃破了這寧謐的夜空,一匹馬沿著小道由北向南急馳而過。馬背上,男子身著墨綠色儒衫,俊逸不群,但卻滿臉塵灰,神色焦急。
這樣的夜空下急馳而過,引得走夜路的人回頭觀望。
易悱文從來沒有想過,那個與他已經無關的人,以為已經在他心中死去的人,突然又鮮活了,帶著血淋淋的心絞在他的意識中全面的復甦,原來自己並未忘情。所以當他聽說那人出事後,情緒會如此激動,無法控制,無法平靜,幾乎是不由分想的,他連夜趕往三和樹村,但等他到了三和樹村時,已經是他知道消息的第三天了,也是那人消失的第五天。
呆呆的看著村中的小童給他指的位置:「那裡,叔叔。我那天買鹽時,就看到有個滿身是血的人躺在那裡,好可怕了。血流得到處都是。」
頭有些暈了,陽光下樹幹上的血依然如些的鮮艷,地上依然還有些沒有消失的血跡。好多,已經過了五天,這裡的血跡依然那麼多,那麼紅。易悱文的心像幾千幾萬根針蟄著,他一定流了很多的血,當然他是如何從那店內一步步走到這裡的?
「小孩子,那你知道……」有些說不下後面的話了,易悱文咬了咬牙:「你知道,後來這個人如何了?」
搖了搖頭:「媽媽不許我看,說是那人死得太慘了,不許我看。不過第二天經過時,這裡已經沒有人了。」
「哦,人已經不在了。」易悱文的心又喜又憂。
也許他已經被人救走了,也許他又站起來繼續走了,易悱文不敢想另一個也許,也許有人發現了他的屍體,埋葬了他。易悱文一想起那個人,那個孤傲而清冷的人,被冷清清的埋在黑黑的不見天日的土地下,心一痛,扶著樹幹,半天才回過神:「謝謝你了,來這個給你賣糖吃。」
小孩子跑走了,易悱文站在這樹下,輕輕的撫摸著那人最後所觸摸的地方,手抖著輕輕的點著樹幹上血的痕跡,慢慢的坐在了地上,靠著樹,輕輕的問:「你知道,他最後想的是什麼嗎?」
***
三和樹村五里外的一間舊屋,掩映在枯樹雜草中,佈滿灰塵和雜物的台階,被雨浸濕只剩下點點污紅的門聯,看得出已經被荒廢很久。
沒有人走過這裡,自然也沒有知道房裡有人,而且不止一個人,二個男人,一個經常受傷,一個喜歡蒙面。
在一陣痛楚中,男人醒了,睜開眼看著油黑佈滿蜘蛛網的屋頂好像在晃動著,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你醒了,命大,流了那麼多血,加上傷口發炎,都沒有要你的命,看來是老天不讓你死。我說什麼,都忘記了你聽不見聲音。」
男人躺在床上,回憶了很久才記起發生了什麼,我還活著,我居然沒有死。痛苦的轉過頭,視線有些模糊,半天才清楚的看到在他的面前坐著一個人,一個穿著灰色勁裝,蒙著面的人,那個救了他幾次命的神秘人。
「你已經昏迷四天了,我又忘記了我蒙著面你聽不見。」自嘲的笑了,神秘人拉開了自己的面紗:「反正都這樣,我也不怕你知道什麼。」
男人的眼瞪大了,面前的人太熟悉了,神秘人居然是最不可能出現在這裡的人,微黑的臉,細長的眼閃爍著智睿的光,薄薄的嘴有一點泛青。
如果男人能說話,他一定會叫出來:「八九。」
的確,眼前去下面紗的人居然是那個已經消失很久的八九。
八九,夜殺手最不起眼的人之一,一個只是跑路卻知道很多夜殺門秘密的人。
八九一年前出現並不奇怪,但是在傳出他死訊的一年後出現,這多多少少讓男人很奇怪。雖然當年,尋鎮上只是說八九和莫大娘消失,但是男人知道,其實是夜殺門下的殺手令,讓八九和莫大娘的命消失了。至於原因,男人並不知道。
男人當然不知道,對於他來說,那時他只知道,夜殺門要他殺的人是誰,期限是多少,其餘的他不知道,
也不想去知道。但八九卻不一樣。
八九知道很多關於夜殺門的事情,與莫大娘知道的方式不一樣,莫大娘是由於她在夜殺門待了很久,是門主的心腹,而知道很多別人所不知道的事,而八九是因為報著特殊的目的而刻意尋找夜殺門不為人知的事,但他們會被殺的原因都一樣,他們知道的太多了。
八九記得那個夜晚,那天他正從莫大娘口中套出他尋找已久的線索時,幾個黑衣人出現了,八九隻覺一陣銀光過後,就失去了知覺,等他醒來的時候,他這才發現自己被丟棄在深山野林中,旁邊莫大娘早已死去很久了,看了看胸口的傷,八九暗自的慶幸,從一開始自己就穿著金軟寶衣,這衣已經是第二次救自己的命了。握了握藏在袖中無法出手的小刀,八九笑了笑,離開了。
於是八九活了過來,就有了今天救男人命的八九。
「沒想到我們會以這樣的樣子見面,18。」將盛滿藥的碗端到男人的面前,八九繼續說:「現在你最好把藥喝了,然後我們離開,這裡非久居之地。」
***
男人很奇怪的看著面前,打扮成老農,一身寒酸的衣褲,青直綴,燈籠褲,大麻臉,還留個灰色山羊鬍的八九。
「好了,這樣出去,好掩人耳目,至於你。」左右打量躺在床上,身體虛弱的男人,八九不懷好意的笑了。
男人躺在馬車,八九的車架得很好,平穩不顛簸,像是嬰兒時在搖籃的感覺一樣,想到這裡男人的心一顫,好久了,第一次自己想知道我原來是什麼樣的,我小時在母親的懷中是什麼樣的。
官道上,老農趕著馬車回家了,馬車上放著趕早買的蔬菜種子,還有大豆,麵粉,草藥,以及生病的妻子。
馬車與馬臨面而過,一個正遠離著三和樹村,一個正接近著三和樹村。
***
夜殺門總壇。
「什麼,人找不到了。」從屏風中傳出了低沉而音調奇怪的聲音。
大廳中,身著黑衣的人跪在地上,身體微顫著:「是的,突然出現的蒙面人打亂了我的計劃,本來我要成功的。」
「那為什麼,15死了,而你沒有死。」很陰冷的聲音。
「因為,當時我被蒙面人的掌力震昏了,等我醒來時,人已經不見了,而且我的右耳已經失聰了。」跪著的人正是當時的20。
屏風後面沒有聲音了,20身體抖得更厲害,「雖然說沒有成功殺死,不過他已經受了重傷,而且……」
「那蒙面人是什麼來路,看清了嗎?」
「我只知道,他用的是小刀。」
「什麼,小刀。你看清楚了嗎?」屏風內響起了一絲驚慌的聲音。
「我看清楚了,那人出手小刀八寸長,速度急快,而且他的身手相當好。」
不可能,不可能。坐在屏風後面的人幾乎無法相信,我知道只有一個人,他慣用八寸的小刀,但他已經在七年前被殺死了。
***
易悱文從來沒有如此疲憊過,雖然知道他的行蹤一直被人跟蹤著,但他依然無法抑制尋找那個人的衝動,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易悱文不相信他會死去。
但變故發生在一天早上,他歇腳的客房的樑柱上釘著一把突然飛進的刀,刀尖上帶著一張紙條,看了看紙條,易悱文的臉色一變,立即動身去找了「地下樓」樓遠揚。
樓遠揚對於易悱文的突然到訪並不感覺意外,但當易悱文從袖中拿出那張紙條後,樓遠揚的眉頭皺著了。
張條上的字很簡單,只有五個字。
她為何而死
「這是我前天早上在我的客棧房間中看到的。」易悱文坐在椅子上,心有些亂跳,隔了那麼久,突然有人發出這樣的信號,是誰也無法心緒安定。
「當時我看到這張紙條時,可以說是一種震驚,因為能問這個問題的人,一定是與七年前的事有關的人。」
看了看紙條,樓遠揚深思了一下,然後說道:「我記得當年,我們查過這個問題的。」
「對,當時,我們曾經仔細的調查,卻沒有任何妻子的仇人以及可能被殺的原因。」平靜的說著,像是做總結一般,但易悱文內心的傷口卻隨著每一句話,被揭起來了,想起了妻子的死,自然易悱文又想起了那個人,那個在他心和腦中陰魂不散的人,想到陰魂二字,易悱文心突然抖了一下。
「應該不是沒有,而是找不到。」樓遠揚也坐了下來,拿起了水杯。
「的確。不然,我也不會將仇放到……」那個名字,易悱文始終不願說。
樓遠揚長歎一聲:「你還記得當時的事嗎?」
「記得,我還記得我與妻子沁菱的第一次見面,在滿天的飄雪下。」像是回憶,易悱文想起了那段美麗的過去。
「然後,在五月的某一天,你像是嚇我一樣,不聲不響的帶個人,告訴我,這是你的弟媳,當時是可是讓我目瞪口呆。」
「哈哈,對對。那時我與沁菱才認識四個月,新婚第三天。她是如此的溫柔,可人。」
「同時,她也沒有親人。」樓遠揚突然低沉的說了。
易悱文臉色凝重了,他記得當時他與妻子的見面,也記得妻子那可憐的身世,讓他又愛又憐,妻子是個孤兒從小沒有親人,是吃著百家飯,穿著百家衣長大,但家鄉流行的瘟疫讓她離鄉背井。易悱文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她正全身發燒,命在旦夕。
就像一個美麗故事一樣,易悱文救了她,也愛上了她,她被易悱文救,也愛上了易悱文。
「所以,我們根本無法根據她遇見你前的過去,尋找線索,因為認識她的人已經在那場瘟疫下死亡了。」樓遠揚重複著他們曾經得出的答案。
「是的,沒有答案。」易悱文沮喪的說著。
「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你。應該說我不知道,此事與你妻子的死有沒有關係,畢竟人已經死了。」
「什麼事?」易悱文神色一震看著欲言又止的樓遠揚。
「在你們離開的當天早上,我發現我的一樣東西不見了。」樓遠揚的表情變得有點奇怪了。
「什麼東西?」易悱文很好奇,一向遇事不驚的樓遠揚,居然出現那樣的表情。
「你記得你們來時,我曾經給你看的一瓶水嗎?」
易悱文點了點頭,對於其他的東西,他可以記不住,但對於那一瓶水,易悱文一直記憶猶新,因為那不是一瓶一般的水,而是樓遠揚偶爾得到的,一瓶無色無味的毒水,一種飲用微量振奮精神,少量產生幻覺精神恍惚,多量精神錯亂的藥,若一次喝下必全身痙攣而死。
「你是說那瓶水不見了。」
點了點頭,樓遠揚說:「因為,那東西非一般物品,我特別將它放入書房的櫃子裡並上了鎖,平時基本不會拿出來。那天你們離開後,我仔細想了想,還是將此物交與你比較好,便回房取出,這才發現那東西已經不見了。而當時知道此物的只有四人,我,管家和你們夫婦。」
「你的意思是說?」
「我沒有懷疑你們的,若是懷疑當時我必詢問你們的。但今日看來,此事有疑?」
「看來,我只有回去問一問妻子了。「易悱文苦笑一聲。
「又是一年過去了。」樓遠揚平靜的說著。
「是的,又是一年過去了,再過四天就是七年了。」四天後,那個特殊的日子,五月十日,妻子的忌日。
五月榴花妖艷烘。綠楊帶雨垂垂重。
易悱文帶著忌品和來到了風竹園邊的山頂妻子的墓。
有些驚奇看著墓前明顯有人打掃和祭奠的痕跡,以及一根糖葫蘆。
「這是誰放的,誰來祭過妻子?」那根糖葫蘆,讓易悱文頓生疑惑。
「我來了,對不起。這一年讓你如此寂寞的渡過,我帶來了你最喜歡的桃花瓣……」
易悱文將忌品放在了墓前。突然遠處隱隱傳來的刀劍之聲,讓易悱文心一驚,飛疾而去。
打鬥聲是從山頂的另一邊傳過來的,易悱文走近大驚,只見二個人正圍攻著一人,雙方招招是殺意,掌掌帶殺氣,被圍攻之人雖身手相當好,但自己赤手空拳,對方卻用劍使招,臂已受傷,落敗之勢已經成必然。
看著面前混戰,易悱文突然發現那二人如此的熟悉,不是長相,而是他們身上散發的氣息,一股強烈的危險之氣,彷彿鬼刺身上曾經散發一般。
是夜殺門的殺手。頭腦中一閃而過,易悱文劍已經出鞘,劍交接聲如虎嘯龍吟。
看著易悱文突然出現在這裡,那二個一躍而出,對視一眼後,縱身後退,迅速逃命。易悱文想縱身追去,後面有聲音阻礙了他。
「不用追。」是那個人說。
易悱文這才轉過身仔細的打量一番,一身農夫的裝扮,很普通的長相。
「你什麼都不需問,我們終有再見面時。」還沒等易悱文開口,那人說出這一句後,轉身離去了。
站在山頂,天間雲層厚,似風雨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