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三更半夜,連鬼都休息的時刻,逍遙的文聲才剛回到莊裡,此刻正哼著歌快樂地打開房門,打算管它三七二十一,先倒頭睡個大覺。
「司徒文聲,你回來得可真早呀!」從黑暗的房中卻傳來低沉的挖苦聲。
文聲愣了愣,難得的好心情瞬間灰飛煙滅。不置一語地,他走到桌子前點上了燭光,給了這房間一點光亮。噓了口氣,他轉身面對聲音的來源:「爹!」他低聲一叫。
司徒青城,司徒世家的二老爺,現年四十餘歲,為人憨厚能幹,待人處事體貼且通情理,是個溫柔的丈夫與和藹的父親,但卻不是嚴厲的父親。雖已過不惑之年,但歲月並沒有在他身上刻下多少痕跡,再加上他身在富貴之家,全身細皮嫩肉的,充滿了文士氣息,很難有人會看得出他擁有一身深藏不露的劍術及上乘的輕功,所以往往小看了他。
「我愈來愈覺得你這個兒子是當假的。」司徒青城輕歎,「跟你見上一面,還得讓我枯等那麼久,咱們父子倆有多久沒見了?」他搖著頭。
文聲站在他面前靜靜聽著,可是心卻難受地緊緊糾在一起,心中苦悶的他多想像以前一樣,盡情地向父親訴苦,將生活中的不如意說給他聽。他還記得父親總是會微笑著聽他講完,然後給他建議,給他打氣,甚至講笑話、扮鬼臉逗他開心。曾幾何時,全都變了,在九年前的那個蕭瑟秋夜裡,整個世界都不一樣了。
「聽你奶奶說,你最近都在花街酒肆閒晃,什麼正事都沒去辦,甚至還把一筆五百多兩的生意搞砸了,是不是?」他問著,口氣中有著怒意及深深的心痛。
「是的,爹。」文聲毫不避諱地承認,並且抬起頭迎向父親深邃的雙眸,「誰叫那個王老闆竟敢跟我搶女人,我沒把他打得滿地找牙,是他祖上積了十八輩子的德。」他冷哼,裝出不屑的語氣。
「你……」司徒青城顫聲欲罵,卻又罵不出口,以前他那個傑出的兒子到什麼地方去了?他要如何才能找回他、喚回他?他心痛地歎氣,「為商之道,以客為尊。這個道理你應當明白。」
「我知道呀!」文聲不正經地說著,「但太難做了,我喜歡我行我素,我才不管誰尊誰卑。反正只要誰不對,我就給他好看。」他十足的孩子氣。
「那王老闆又是如何不對?你倒是說說看。」
「這……這……」文聲一時搭不上來,想那王老闆也只不過是在酒席間強要一名酒家女子喝酒而已,其實也不是很嚴重的過失。是他存心要砸了這筆生意,所以才故意找他的碴,「反正就是他不對。」他說,懶得編好理由。
「就算他的錯再大,你也不該在眾人面前大聲罵他,讓他下不了台。好歹他也是長沙首富呀!」司徒青城一副諄諄教誨樣。
「那是他活該。」文聲卻不受教地說,「誰叫他喜歡在熱鬧的酒店談生意,碰上我,是他的命。」他一臉不在乎的神情。
「唉!」一聲更長更心痛的歎息,「兒呀!你怎麼會變成這樣?以前的你不是如此的,你可知道我和你娘有多傷心嗎?如果你有心事,為什麼不跟爹講?就像以前一樣。」
「那是因為我沒有心事。」文聲否認,極力壓住滿心苦楚,「現在的我才是真正的我,以前那個乖寶寶不過是個不瞭解自己本性的笨呆子而已。」他低笑,是嘲笑以前的他,也是嘲諷現在的自己。
「你的本性真是如此嗎?」司徒青城傷心地看到兒子點頭,「我不信,你一定有事瞞我。」他斷然說道。
「別對我抱太大希望。」文聲聳肩,「我就是這樣,談生意——沒本事,若論喝酒、賭博、玩女人,我可是高手。」他吊兒郎當地說。
「我司徒青城的兒子是個人才,我絕對不信,你的這些胡說八道。」他冷然地告訴他。頓了頓,他放軟了口氣,「去看看你娘和你那才五歲的弟弟吧!他們都很想你。」說完,他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站起身,走出了門口,隱沒於月夜中。
「我司徒青城的兒子是個人才。」
這句話一直在他腦海中迴盪。兒子?文聲蒼涼地一聲苦笑。若他真的是就好了,若他真的是司徒青城的親生兒子就好了,那麼他就不用如此煞費苦心地裝瘋賣傻。可惜他不是,他根本不是司徒家的人,根本跟司徒家沒有半點血緣關係,卻領受了他們二十多年的關愛恩情。
「哈!哈!哈!」
他大笑,苦澀地灌下大口大口的烈酒,企圖沖刷滿心的苦悶。但,如人所說——借酒澆愁愁更愁啊!
若他沒出生就好了。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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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砰!砰!」
馮湘雲滿懷興奮地奔上樓梯,身後還跟著急喘不休的小紅。
她左顧右盼,尋找那個昨夜佔了她一夜好夢的熟悉背影。有了,在那邊,背靠著牆壁,身倚著欄杆,手拿著一個白色的酒葫蘆一口一口地淺酌,而眼睛則看向不知名的遠方,眼裡似乎有著憂鬱的痕跡。
此刻湘雲只覺得高興,隨即三步並作兩步地蹦到文聲身邊:「大哥,我來了。」她愉快地叫道。
文聲一震,似乎沒有意料到似的,失神的雙眸從遠處拉回,落在雲弟的身上:「你怎麼會在這裡?」他淡然地問。
一抹失望從湘雲眼中升起:「我昨天答應過要陪你遊湖的,你忘了嗎?」她慘然說道,毫不掩飾她的心情。
文聲搖頭:「我沒想到你真的會來。」他輕聲道,又是一口酒下喉。
「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絕不食言!」她說得一副豪氣干雲的樣子。
「大丈夫,」他乾笑一聲,似乎有點自嘲的意味,「不該接受不屬於他的東西,應該讓該擁有的人擁有才對吧?」他語重心長地喃喃自問。
「這自然是。」湘雲皺著眉頭看向他,感覺到他在煩惱,「大哥,你……」她正想開口問。
「好一個自然是。」文聲卻猛然大笑打斷了他的話,「老虎的兒子斷然不能成為馬的孩子。」他說,仰頭灌進了大口大口的酒。
湘雲實在看不過去,一把搶過他的酒葫蘆,也不管發怒的他會有多嚇人。不,應該說她好像忘了應該怕他似的。
「拿來。」文聲伸出手,冷冷地喝道。
湘雲搖搖頭:「不管你有多愁悶,都不該借酒澆愁的,喝太多酒對身體是沒有好處。每次看到你,你都跟酒在一起。再這樣下去,你會喝死的。」她沉穩地告訴他,語氣竟沒有一絲顫抖,是她膽子變大了還是她不怕他了?
或許是不怕他了吧!昨天一整天的相處,再加上昨夜反覆思量,她愈是覺得他沒什麼好怕的,反而認為他一身暴戾的表相只不過是紙老虎罷了。希望她想的是對的,但願。
文聲靜靜地等他說完一大串:「要我不喝,可以。」他沒有怒氣地說著,「除非你有更好的方法解悶。」他丟下了個難題。
湘雲愣了愕,脫日說出浮現腦中的第一個念頭:「工作呀!工作到筋疲力盡,那你就沒時間煩心了。」
工作到筋疲力盡?文聲大笑出聲。幹嘛呀!把自己變成個人人欽羨的奇才,搖身一變成為司徒家將來的繼承人嗎?哦!謝了,他不能惹這個麻煩。
「還有沒有更好的鬼主意?」他終於止住笑聲再問。
「工作不好嗎?」湘雲嘟著嘴瞪向他,不悅於他剛剛那狂蕩的笑聲。
「的確是不錯的方法,可惜本少爺不喜歡工作。」他微笑地看著他,平常邪裡邪氣的他正在恢復。
「那你喜歡什麼?」湘雲仍嘟著嘴。
「玩。」他咧著嘴說。
「那你乾脆玩到瘋好了。」她賭氣似的回嘴。
「好主意。」他好像中了大獎似的擊掌稱好,「玩比工作好,也比喝酒強。走,我帶你到賭坊去玩個痛快。」說完,他就要拉他走。
湘雲驚得連忙使出全力定在原地:「大哥,這不好啦!」她連忙驚叫,「再怎麼說賭博也不是件好事呀!」她反手抓住他的袖子使力拖住他。
他回身一笑:「你放心,從我開始賭到現在,都還沒輸過。而且,賭博令我高興,走,別擔心。」他又要拉他走。
「大哥,等等呀!」她抵抗著,「人家說十賭九輸,你不可能永遠都是好運的。」
「那有什麼關係。」他不在乎地聳聳肩,「我還負擔得起,更何況,我到現在都還沒嘗過輸的滋味呢!」
「你沒聽過欲罷不能嗎?」她叫著,「當你輸的時候,你會想贏回來,然後會更拚命地去賭,債就會愈滾愈多……」
「這個大道理我懂。」文聲舉手,打斷他的話,「但我有自信不會犯這種愚蠢的錯誤。」然後,他轉身就走,也沒有再試圖拉她走。
「你要去哪兒?」湘雲急急追在他後面,手上還拿了個酒葫蘆。
「賭坊。」他斬釘截鐵地丟下答案。
「大哥,不要去啦!」她還想勸阻地叫著。
「我說要去就是要去,不管有沒有你。」他很酷地說。
「大哥……」湘雲在他後面徒勞地叫著,腳步卻也沒有稍停。
小紅嘟著嘴,悶著氣地跟在他們後面,沉默地看著小姐又表現出異於平常的模樣。
老天,要不是怕捲鋪蓋走路,她還真想「挺身而出」,去訓斥那個浪蕩敗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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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體會到被神明眷顧的人運氣是如何地好了。
湘雲驚訝地看著滿懷的金元寶及銀票。老天,他還真會賭,每賭必贏,好像早就知道骰子的點數似的,真是厲害。
「司徒少爺呀!你到我們吉祥賭坊也玩好久了,想必也累了吧?」賭坊的老闆在文聲旁邊客氣地陪笑著,「我們坊內特別幫你準備了一桌酒席,請你好好地休息、休息,養精蓄銳。」他笑著,其實心裡卻叫苦連天。這位司徒少爺打從五年前開始踏進賭坊起,就沒見他輸過一次,每一次都是滿載而歸。他呀!早已變成岳陽城內所有賭坊老闆的噩夢。若是可以,他真想拒絕他進來賭,但這有失做生意的原則,而且對方又是有錢有勢的富家公子,不是普通人能惹得起的。
所以只好盡量讓他吃飯喝酒,休息一下,好減少賭坊的支出。雖然不是個好方法,但至少也是個沒有辦法中的辦法。最好,他吃飽了就回家休息,那他今天就虧得少一點。
「待會吧!」文聲擺擺手,不經意地應道,「十兩買小。」拿起十兩押了下去,身旁的賭客也紛紛跟進。那夥計苦著一張臉丟出骰子,待骰子停止轉動。哇!歡呼聲齊響,果然是小。司徒公子又贏了一百兩。
賭坊老闆的臉瞬間青了:「司徒公子,不然我請舞妓來跳舞給你看好嗎?」他說,幾乎已是哀求。
看得在一旁負責拿銀子的湘雲都好想笑,心中著實同情他,遇上像司徒文聲這種運氣好的賭客,真是倒了他八輩子的霉了。
不過,好在他的賭注下的都還算小,不然這間賭坊早就倒了。咦?不對呀,大哥好像故意只下小注玩,似乎是有意放他們一馬。
「不用了。」文聲淡淡地掃他一眼,「贏夠了,我也該走了。」拿起桌上的銀子,他一古腦又往湘雲懷中塞。然後一馬當先地往樓上走去,好像很熟悉似的。
湘雲也急步跟上,看到老闆終於鬆了口氣的樣子。看來這位司徒公子說收就收,當真沒有湘雲所預測的「欲罷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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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你又喝酒了。」湘雲嘟著嘴瞪向他,動手搶走他手中的酒盅。
文聲搖了搖頭,也不生氣。只是夾了口菜送往嘴裡,然後居高臨下地俯視整個賭場。
湘雲順著他的目光往下望,也看著這熱熱鬧鬧的一幕。她抬起頭環顧著這視線良好的包廂,不像是用來賭博的,反倒是用來開宴席的,而且人數也只能容納四、五個人使用。這可真奇怪,賭坊不該有這種地方吧?就算有,也不該是這種小包廂呀!
敢情是為司徒文聲特別設置的?她的好奇心陡然而生。
「大哥,」她喚了一聲,待他將注意力轉向她時,她才鼓起勇氣開口,「大哥,你今天也贏了上千兩了,怎不繼續趁勝追擊?」她問,想來個旁敲側擊。
「我累了,也膩了。」他淡然道,竟有絲意興闌珊。
「哦!」湘雲注視著他的反應,「我還以為你是不想趕盡殺絕,所以才停手饒了這賭坊一命。」她靜靜地說,敏銳地察覺到他驚愕地一震,雖然只是一瞬間,但這似乎更篤定她的臆測。
看來這位司徒浪蕩子也有溫柔善良的一面。
「雲弟,此言差矣。」他不在乎地又夾了口菜,「我停手是因為賭博對我來說已經沒有挑戰性,我厭倦老是成功的遊戲。」這一點倒是真的,自他從一開始就賭遍全城無敵手,五年下來,他不厭倦都難。不過雲弟說的也對,他可不想因自己的好玩就讓這賭坊倒店,到時依靠它生存的人們怎麼辦?這可不是他所樂見的,但他可不會將他的好意大聲嚷嚷。
「當初是誰興致勃勃地拉我來的呀?」湘雲笑笑地斜睨著他,一副看你如何辯解的模樣。
文聲笑著搖搖頭,這雲弟看似年輕又好欺負,但他的心思可真細密敏巧,膽量也不小。想他剛開始一見到他時還抖得像秋風掃落葉似的,才一天的時間,竟變得敢嘻笑地跟他頂嘴,甚至還敢搶走他的酒。
「你難道不怕我?」他問,故意裝得嚴厲又冷酷,彷彿想把人吃了似的。
「為什麼要怕你?」她還是笑著反問。
倒是站在一旁的小紅被嚇著了,趕忙擋在小姐面前,雖然膽小卻又強裝憤怒地對文聲低斥:「你想對我們家公子怎麼樣?告訴你,我可不怕你喔!」小紅逞強地強出頭。
「想怎麼樣?」文聲低笑,「我想將他綁到山上去,然後再向你家老爺索取一萬兩贖金。」
小紅立刻發出一聲低呼,臉上一片慘白;而湘雲則發出一陣銀鈴般的笑聲。
「大哥是跟你開玩笑的啦!」她輕輕推開小紅擋在她身前的身軀,「大哥才不會做這種事呢!」她笑著告訴小紅。
「這話如何說?」文聲有趣地看著他。
「因為大哥才不是這種人。」她理所當然地說道。
「那麼,我是哪種人?」他冷冷地問,已斂去所有笑意。該不會連這小伙子也視破他偽「惡」的面具了吧?
湘雲馬上察覺到不對勁,看著他危險瞇起的雙眼,腦子飛快地想著。如果真如她所觀察的,他必然是位體貼、細心又極富正義感的男子漢;而外頭所傳聞的他卻是個放蕩、游手好閒、無惡不作的風流敗家子。為什麼會有如此的差異?難道是他蓄意偽裝成的?
想必他一定有某種苦衷吧?她想到他喝酒的樣子,簡直是借酒澆愁嘛!
如果她把她的想法說穿,看他那副模樣,大概會殺了她吧!還是先不說的好,順便借此機會,她還可以多觀察他,以印證她心中的揣測。對,就這樣。
「因為小弟相信大哥還不致壞到如此地步,而且相信你也不缺錢。」她故意揚了揚那上千兩的銀票。
「但你忘了我可是惡名昭彰的敗家子。」他有點悶悶地說。
「我知道呀!」湘雲甜甜一笑,「因為我是個乖小孩,從小謹遵父命,難得出大門一趟。長到那麼大,還不知道天下到底有多廣呢!如今有緣識得大哥,正可賴大哥引導小弟見識這人間百態,嘗嘗自由的滋味。」
文聲揚起了眉頭,終於放下心中一塊大石:「難道你不怕你爹知道了會大發雷霆?」他有點恐嚇意味地說。他可不想天天帶個小弟弟在後面跑,雖然他挺討人喜歡的,但終究是個麻煩,一個可能毀了他全部偽裝的麻煩。
湘雲卻聳肩:「孩子長大了,翅膀總會硬的。」
「呵!呵!呵!」文聲低沉地笑了起來,「好一個翅膀總會硬。」
湘雲等他停住笑聲。趁這空檔,她嘗了嘗老闆煞費苦心準備的佳餚。」
文聲終於止住了笑:「可惜,我不想再讓你跟了。」他以不在乎的口氣說。
「但我跟定你了。」湘雲急急說道,說完才知道自己講了什麼。但說出去的話,又不好收回,只好硬著頭皮睜著理直氣壯的雙眸巡視他的凝視。
文聲想不到他會這麼說。這小子真是直得很,也不想想以他一個小毛頭要如何跟定他,他三兩下就可以把他甩得老遠了,他的想法可真天真。
但他也察覺到心中另一種感覺,對於他的這句話似乎感到喜悅,而且相當強烈。
「如果要我答應讓你跟也可以,但是,」他拉長音調賣著關子,「你得跟我去一個地方。」他有點違背理智地說。
「什麼地方?」她趕緊問,帶著興奮的期待。
「妓院。」他簡潔地說道,深黑的雙眸期待他有嚇倒的反應。果真他辦到了。
這下還怕他不望而卻步?文聲暗笑,開始佩服自己的聰明。
「不行。」小紅首先出聲,驚魂甫定的她馬上又被嚇到,「我們家公子家世清白,出身好,家教嚴格,怎麼可以出人那種不三不四的地方,你會害我家公子被世人恥笑的。」她忿忿地瞪著悠閒的文聲。
文聲卻聳聳肩,狀似不在乎:「既然如此,那就作罷。」他說,極力壓抑心底那抹失望,「看來今天是我們最後一次會面了。」他從湘雲身邊取過酒盅,又倒滿了身前的酒杯。
最後一次會面?
這句話重重敲擊著湘雲的腦袋。最後一次?她不要,她在心裡大叫。想到以後再也見不到他時,她的心中竟如刀割般的痛,好像失去了最寶貴的東西,感覺好空虛。不,不行,她吶喊,全身的細胞有共同意向。
「我去。」她出聲,聲音竟沉穩得出奇。
文聲的眼中現出一抹訝異。
「小……公子。」小紅倒抽口氣,「你可要想清楚呀!若是被老爺知道了,那可不得了!」她急急地勸阻。
「不只是去而已,而且還要過夜喲!」他卻殘忍地落井下石,違背著心中的意願。
湘雲的臉變青了。老天,她馮湘雲一名小女子要如何在妓院中跟女人「過夜」。這可是個大難題哪!
「還……是……去。」嘴唇卻早已不顧理智地出聲。
「老天!」小紅幾乎尖叫,「你要怎麼……」
「住嘴。」湘雲卻厲聲打斷。
文聲心疼地看著他顫抖的身軀,明白他快嚇死了。但,嚇走他才是上策,他告訴自己。所以只好更殘忍的……
「我看迎春閣的沅青姑娘不錯;陪你的第一次正好。」他假裝摸著下巴思吟。
老天,誰好心把她打昏吧?她在心頭呻吟。
她是著了什麼魔,幹嘛這麼想跟他在一起?竟還答應他上妓院陪姑娘。哦!老天爺真該把她生做男子。
「不要多說,走。」她竟又站了起來,舉著抖得快沒力的雙腳,有點搖搖晃晃地走下樓,當然是違背已經喊得快沒力的理智規勸。而她身後跟著已如同熱鍋上的螞蟻般慌得不知所措的小紅。
文聲訝異地看著他走下去的身影,心中真是佩服,這小子的毅力可真驚人,竟然嚇不走。
這小子可是難纏的麻煩。他的理智這樣警告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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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真是沒想到。
迎春閣居然在吉祥賭坊隔壁的隔壁,真是近得恐怖。
湘雲困難地吞嚥著口水,鐵青著一張臉,近乎白癡地瞪著迎春閣裝飾俗氣的大門。哦!恐怖。
「司徒少爺,好久不見了,你好久沒來,我家姑娘們想你可想得緊呀!」一個看似四十多歲卻風韻猶存的女人挺著她那稍大的肚子,帶著職業性的笑臉向文聲打招呼。
「江嬤嬤,那麼久不見,你還是年輕依舊呀!」文聲騙死人不賠命地笑著。
「呀,呀,呀,司徒少爺的嘴還真甜哪!」那叫江嬤嬤的,高興地回應,看不出是真高興還是假的。
「這位漂亮的小少爺是誰呀?」江嬤嬤終於發現了湘雲,「哇,長得可真標緻。噴!全身水做的肌膚,如果生做姑娘家可是傾城傾國的美人呀!」她誇張地叫著完了,完了,她要昏了,她已經天昏地暗,鐵定是快倒了。
「可惜,他是個大丈夫。」文聲笑著,心中也頗為認同,「對了,沅青姑娘今天有空吧?」他突然問。
沅青?那個要陪她「第一次」的姑娘?
老天保佑她今天生病,連床都下不了。
「當然有空。」江嬤嬤卻殘忍地笑著出聲,「只要你開口,她哪會沒空?」
「那好,今晚叫她過來唱曲兒給我和我兄弟助興,順便撥個房間,辦桌好酒好菜。」他笑著吩咐。
「是,是,是。」江嬤嬤送聲答應,「來,我來為你們帶路。」她高興地說著。
此刻湘雲真恨爹爹把她錯生成女娃兒,不然她今天就可以毫無顧忌地「過夜」。只可惜,命運捉弄人。
觀世音菩薩,你大慈大悲,現身救救我這個昏了頭又身不由己的可憐人吧!
「走吧!」回應她的卻是文聲的催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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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雲現在只覺得全身僵硬、冷汗直流,冷意從腳趾頭蔓延到頭皮。
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絕境。
「馮公子,你長得真美,好像潘安再世一樣。叫我春花心動極了。來,喝杯酒吧!」說著說著,她那豐潤的身體就往湘雲身上貼去。
湘雲雖然仍在僵硬狀態,但仍敏感地察覺到她那逼近的體熱及不斷進攻的兩粒渾圓肉球。
湘雲立刻君子地往旁邊挪了去,一顆心又多跳了好幾下,還失神地喝下一杯酒卻仍不覺。
「馮公子,你都喝了春花的酒,也一定要喝完我冬怡的心意才行。」另一邊的冬怡連忙趁勢湊近身,手上還拿了一杯醇酒。
湘雲立刻要往另一邊閃人,卻絕望地發現那春花竟無退去之意。額上的冷汗不知又流了多少,卻仍無法自這種左右進退不得的困境脫身。失神之際,又被灌了黃楊。
「馮公子呀,我看你身子好像有點單薄,可要小心點才好呀!」春花嬌嗔之際竟還伸出「祿山之爪」往湘雲前襟探去。
「是呀,若不注意,生起病來可不得了哦!」冬怡也如法炮製,伸出纖白玉手往湘雲胸前摸去,頭還緩緩地靠向湘雲的肩膀。
湘雲驚駭莫名,下意識地馬上撥掉她們「不安分」的手,活像被燙著似的。
當然,她們立刻擺出受傷難過的臉色。正當湘雲不知所措之際——
「你們還有沒有羞恥心呀!」在一旁發急的小紅終於豁出去地出聲低斥,「一個女人家對個大男人毛手毛腳地獻身,你們就那麼賤,為了錢,什麼都干呀?你們難道不知道做這種丟臉的事,你們的祖先在墳墓裡都會不好意思地坐起來哭?」愈說愈有勇氣也愈大聲,活像真有其事似的。
湘雲感激地看著她,從來也沒有想到她這個小婢女會「適時」地伸出援手。
但,想想,又覺得她太沖了。這樣口不擇言,傷了人家姑娘的心可不好。隨即擔心地左右看一下,她們卻仍一副笑吟吟的慇勤樣。
敢情是麻木了?還是不在乎?
「喲,小伙子,」冬怡喚了一聲,隨即站起來迅速地貼到小紅身上,只見小紅原本漲紅的臉一下子刷白。
「你是不是在想你家公子享福,而你卻只能在這裡乾瞪眼,所以心裡不舒服呀?」冬怡笑著看到小紅支吾卻出不了聲的嘴唇,「沒關係,姐姐來彌補你一下。」話畢,她就出其不意將她的胭脂紅唇貼到小紅臉頰上,然後她一路挪移,眼看即將嘴對嘴……
小紅無法承受再多的驚嚇了,馬上白眼一翻——昏了。
呵!呵!嬌笑聲立刻湧現。
呆愣了的湘雲腦中只有一個念頭:「這小紅也真沒用。」
「馮公子,你的小僮既然吃到甜頭了,你怎麼可以輸他呢?」春花微啟著鮮艷的兩片紅唇逼近。
湘雲膽戰心涼,立即閃躲,可惜一旁有另一堵肉牆,前頭又有桌子擋道,不得已只有後避。
「哎喲!」湘雲一個倒栽蔥,摔倒在地。
文聲立刻站起來,掙脫身旁兩個職業八爪女,火速趕到他身旁扶起他:「你沒事吧?」他關心地問,在看到他的眼眸含著淚光時,憐惜之情油然而生,多想把他抱在懷中疼惜一番,只可惜伊人非紅妝。
「大哥,這太過分了。」湘雲可憐兮兮地輕聲道,難道文聲這麼討厭她,不惜安排這麼難堪的場面趕她走。這使她好想哭,好想埋進他的胸膛發洩地大哭一場。
哦,馮湘雲,你是個黃花閨女吧!怎麼可以忘記男女授受不親的規條。你快成無恥的女人了。
臉一紅,她立即低下頭掩藏羞愧。
文聲輕輕地點點頭。想想,他的確是太過分了,明明知道馮雲年少不經事,為了趕走他,竟帶他來這種地方嚇他,還叫了迎香閣兩個最見慣風月的姑娘伺候他。瞧,把他嚇成這樣,他實在太不該了。
想他剛才坐在對面還一直抱著看戲的心態想看笑話,現在他卻笑不出來,有的只是陣陣心痛及重重追悔。
「你們四個下去吧!」他沉聲命道,伸手攙起了湘雲。
湘雲驚喜地抬起頭看向他,以為他不再為難她,也不趕她了。
「但,司徒公子……」春花有些不願地叫道。
「我說——出去。」文聲嚴厲一瞥,但隨後又道,「叫沅青快點過來。」他冷冷命令。
春花被他震住了,這才不情不願地甩門而出。
湘雲被他這句話嚇死了,才剛萌發的希望頓時毀滅,代之的是沮喪及無限的恐慌。「大哥……」她顫聲低喚,「求你……不要……」
文聲安慰地對他一笑:「放心,她不會對你怎麼樣的,我只想讓你認識認識她。」
她可不信。顫抖的身軀無力地回到椅子上,任文聲拍打著小紅,叫醒仍好命昏睡的她。
「司徒大哥。」一聲清脆的女聲從門口傳來,只見一名年約十五六歲的清秀少女抱著一支琵琶,眼帶喜悅地走進來。
「沅青。」文聲站了起來,熱絡地打著招呼。
湘雲看著這一幕,竟然恐懼盡消,湧上的是濃濃的酸意,酸到她都嚇一跳。
這少女說漂亮也不算漂亮,稱不上絕色,只是普通,只是她身上有一種氣質,一種深山靈秀的氣息令人感到神聖不可侵犯。她不明白為什麼文聲會喜歡她?
不由自主地,她想起了傳聞,傳聞他和一個叫什麼青的姑娘是老相好,所有他放浪形骸的傳聞皆來自這位姑娘的口述。難不成是眼前這位看似冰清玉潔的姑娘?
湘雲眸中立刻燃起熊熊火焰,她多想撕去她的那張笑臉,粉碎今文聲心醉的一切。
為什麼她會這樣想?湘雲反問,被自己的想法嚇著了。她怎麼會變得如此可怕?她深深自責卻不願去深究原因。
「來,我來介紹。」文聲拉著沉青的手來到湘雲跟前,「雲弟,這位是我的紅粉知己,叫宋沅青。」他介紹著。
湘雲淒慘地對著巧笑倩兮的沅青打了個揖:「宋姑娘久仰了。」她強自鎮靜道。
沅青低身回禮:「公子言重了。」
「沅青,」文聲高興地喚道,「為我們唱個曲兒吧!」
「好的,司徒大哥。」沅青應道,連忙選了張椅子坐下。放正了琵琶,輕撥幾下琴弦,她微啟朱唇。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
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閒愁。
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聲音輕盈婉轉,似有無限哀戚,似是相思濃重難消。
聽得湘雲心都絞在一起。佳人情深義重,閨中相思綿長。天,她要如何跟人家爭?輸了,輸得太徹底了。淚水幾乎盈眶,沿頰而下。
多希望能早在她之前與文聲相識,但現在太遲了。
在失去的同時,她才傷心地明瞭,自己的一顆心早已失落在他身上,僅僅兩天的時光,她已經遺落了她的愛。
看著文聲微搖著頭含笑聽曲。他們是情投意合的,她馮湘雲算什麼,什麼都不是,只不過是文聲極力想擺脫的一個麻煩而已。
收拾一下心情,頹然認清自己的劣勢:「大哥,」她不穩地輕喚,「大哥真是好福氣,能有宋姑娘如此癡心待你,大哥對不要辜負人家才是。」她淒慘一笑,算是祝福吧!她馮湘雲多少也是有風度的。
文聲靜靜地看著他,不明白他為何看起來好像很難過的樣子。他不想問原因,若他不說,他是不會強逼的。但他這模樣,是如此的楚楚可憐,在燭火的映照下,他竟有一股衝動想擁他入懷。他該不會是不正常吧?
「雲弟,」文聲清了清喉嚨後喚道,「你還想跟我去體驗人生嗎?」他卻違反理智地出口問道。
湘雲木然地點頭,反正情愛無望,能多見到他一面也好。
「那你應該知道如果你跟著我,你的名譽將會受損,而你的家人也對能會不諒解你。」他正經地問。
湘雲點頭。她現在才不管會有什麼後果,也不想去顧慮那麼多。此刻,她只想珍惜與他在一起的每一刻。
「那你還要跟我在一起?」他問,含著一絲希望。
湘雲再度點頭。如果可以再見面,她會很安分的,仍會以馮雲的身份出現在他面前,默默地關懷他。
「真是毅力驚人。」文聲鬆了口氣似的笑道,然後彷彿下了什麼決定,他拍案叫道,「好,我把沅青送給你。」
湘雲下意識地又點頭,然後才突然醒悟地驚叫:「什麼?」她不敢置信地瞪向他,「你瘋了。」她低呼。
文聲搖頭:「沅青交給你是最好不過了,我相信你會好好待她的。」儼然一副言之有理的模樣。
湘雲驚喘:「但她……不是……你的愛……愛人嗎?」
「愛人?」他低聲重複一遍,然後搖搖頭,「她還不夠格,她只配當我的乾妹妹。」
乾妹妹?湘雲不敢置信地轉頭看向沅青,卻見沅青含笑地點頭。
湘雲瞬時一顆已經降落在谷底的心又立刻飛揚。「但,外面傳聞你們是……」嘴巴已情不自禁地開啟。
「那是因為他喜歡裝模作樣,當一個表裡不一的人。」沅青笑著說。
「沅青。」文聲嚴厲地警告,馬上轉向湘雲,「不要問為什麼,反正我也不會告訴你。」
湘雲努力地點頭,高興得連反對的意念都沒有。
「那好。」文聲滿意地點頭,「那以後沅青就交給你了。」
這可使湘雲僵住了。交給我?該不會要給我做妾吧?
「大哥,我不明白。」她裝傻地問,希望他不是那個意思。
「沅青也快十七了,長得更是愈來愈漂亮。雖然大家都知道她是我名下的女人,但想跟我競爭她的人可不少,長久留在此地,恐怕有朝一日會被貪財的江嬤嬤賣給出價最高的人。我看你人品不錯,雖然瘦弱了些,但卻還靠得住,沅青托付給你當然比留在這兒好。所以我要你帶她回去,好生照顧他,至於為婢為妾就看你了。」他解釋道。
「我寧願為婢。」沅青突然出聲。放下琵琶,她走到湘雲跟前撲通跪下去,「希望公子可憐奴婢命運乖舛,成全奴婢的心願。」說得悲悲切切,連淚珠也滑落了下來。
「這……」湘雲頗是為難,若是帶她回去,那自己的身份豈不是暴露,而且她要如何跟爹交代?但若拒絕的話,沅青豈不是太可憐了。
「沅青,」在一旁發呆的小紅卻把她扶了起來,「我家小……公子是最好心了,你不用怕。」她竟還出聲安慰。
唉!罷了。總是會有辦法的,她想。
「好吧!」湘雲點頭,「從今起你就是我的隨身女婢。」
「太好了。」文聲高興地叫道,「我就知道你會答應,而且你也不至於會佔她便宜。」他似乎頗為得意自己的眼光,「好,我現在就去找老鴇商量贖身的事,然後我們就可以回家了。」打開了門,他如一陣風捲了出去。
「謝謝公子,謝謝。」沅青迭聲地道謝。
倒讓湘雲有點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