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蕩蕩的房間中也只有她一個。門外傳來大家絲毫不受影響的歡聲笑語,在此刻的她聽來簡直就是噪音,聒噪,刺耳。她一怒之下將桌上的書和櫃子裡的衣服全部推到地上,屋子裡一片狼藉。可是,她的怒氣沒有回應,它們只是些沒有生命的東西,她需要的是一個有生命的人可以和她進行對話。
她仰天長呼,生命怎麼可以這樣孤單呢?
十七歲的少女,生活在一個狹小的空間中,內心寬廣,卻有無限孤寂。無邊無際的宇宙,神秘的外太空,艱深的數學公式,古人的戰爭和愛恨情仇,這些身外之物統統進不了她的世界。忙著探索自己的心靈,忙著自我成長,忙著在世界中尋找一個位置。在這個單調而塗滿灰色的青春期,成績又算得了什麼?
她需要的也不過是愛而已。
不知道為什麼她曾進過警局的事還是在學校裡傳了開來。老師的目光在不屑的基礎上又加了幾分討厭,同學的流言蜚語夾雜著鄙夷和不齒,她的世界變得熱鬧紛亂。
早晨第二節課後有一個大課間,是難得的休息時間。她用右手撐住整個頭,專注地看外面的天空。
班長林曉敏敲敲她的課桌,聲音刻板:「黃老師叫你到校長室。」
黃老師是他們的班主任。
余七美轉頭看了一眼立在她身邊的林曉敏。她是一個極有威信的女孩子,交際能力很強,可以輕易地將自己的觸角伸入到每一個人活動的空間範圍。她不漂亮,但是班裡無論男女都很聽她的話。
余七美一直想知道她的魅力來自何方,可以輕易地成為人群的焦點。
林曉敏再度催促:「余七美,你快一點,別讓校長和老師等。」
余七美閉了一下眼睛,轉而微笑,「班長,我和你不一樣,我不用為了讓他們喜歡勉強自己。」
林曉敏的臉色暗了一下,欲言又止。成熟而圓滑的性格還是讓她將自己的衝動忍了下來,一派何樂仍然是她的初衷。校長和班主任各執一方,靜心屏氣等待她的解釋,頗有一點虎視眈眈的味道。
她立在他們兩人之間,出人意料的冷靜。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可以這樣冷然自處,在面對如此權威之時還可以這般直立。
校長清清嗓子,開口道:「余七美,你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一下。如果警局的做法有任何傷害你的地方我們一定幫你解決。當然,對於你的錯誤我們也絕不會姑息養奸,一定嚴加教育。」
班主任苦口婆心:「余七美,校長已經很民主了,給了你一個申辯的機會。你一定要好好珍惜,為自己的前途好好努力。」
余七美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說自己為了讓自己的家人有反應故意犯錯,還是說自己想得到周圍人的關愛,這一切都是她內心最深處的東西。她無意讓這些徘徊在她生命之外的人瞭解,因為她確知他們只會嘲笑她,只會將這一切當作天方夜譚。她索性沉默,不肯回應,不肯解釋。
校長和班主任對於她的不言不語極其生氣。對錯與否都可以一句話說明,但是像余七美這樣目中無人的學生他們還是第一次看到。
校長花白鬍子有些上翹,「余七美,請你回答我。」
班主任乾脆走到她身邊,抬高聲音:「余七美,怎麼可以這樣不尊敬老師?」
余七美緊緊咬住嘴唇,依然不肯回答。
校長再次出聲:「請你珍惜你在這個學校就讀的機會。我希望我們學校培養的是品學兼優的學生。只要你對自己有信心,你一定可以的。」
余七美的眼神從窗外轉到校長的臉上,愣愣地看著他一張一合的嘴。
校長秘書輕敲一下門,探進半個頭,「校長,有位沈先生來拜訪。他說他是沈俊文先生的兒子。」
一秒鐘之內校長的臉色從陰雲密佈轉向晴空萬里。他擺著手,聲調輕揚:「請,請,快請!」
在余七美和班主任納悶此人為何方神聖之時,校長竟然忘掉正在處理的問題學生,全心整理他的儀容和辦公桌,興致高昂地做著迎接客人的準備。氣氛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從劍拔弩張轉化為吉祥喜慶。
走進來的人正是沈聰。校長從辦公桌後走出來,一下子就給了沈聰一個熱烈的擁抱,然後將他帶到沙發,同時吩咐秘書泡茶。
「阿聰哦,我都有二十年不見你啦。想當初你還是一個三歲的小孩子,天天跟在我後面喊著楊叔叔。時間過得真快,轉眼之間你已經長大成人,而我已經成了一個糟老頭啦。」校長歡快的聲音響徹在辦公室。
余七美還有些沒回過神來。現在出現的沈聰不知道又會將事情帶到一個怎樣的境地。已經勃然大怒的校長若是再聽到她私闖的是老友的別墅,那應該會怒氣衝天吧。
落座沙發的沈聰其實一進門就看到了余七美。這個場景他不用問也知道是怎麼回事,只是不知道緣起何事。他歎口氣,這個小女孩,怎麼這麼不安生?
校長熱切地談了一會兒才意識到他剛剛進行的艱巨任務尚未成功,戰場尚未清理。他擺擺手,「黃老師,麻煩你帶她先回教室。我稍後再處理。」
班主任拉著余七美離開辦公室。沈聰狀似無意的問話飄進她的耳朵,連同校長的抱怨。
「怎麼?學生不聽話啊?」
「哼,要單是不聽話就好辦了。這學生因為私闖他人住宅被帶到警察局,我叫她過來想問問清楚,看她有沒有什麼要解釋的。可她倒好,我和班主任兩個人左問右問就是不出聲。現在的學生真不知道怎麼了,真是沒辦法教育……」
後面的話越來越聽不清楚。余七美也為校長難過,這麼大年紀了還要百費心思猜測她心裡在想什麼。她也為自己難過,如此年輕卻找不到可以繼續的理由。生命混沌初開,青春正盛,她卻不知道該怎樣讓自己如他人一樣擁有花樣年華。
這大把大把的時間悄悄地從手縫間滑走,她一點也不覺得可惜或者是遺憾。
好在班主任有自知之明沒有接著詢問她,大手一揮放掉了她。她邁著機械的步伐走回教室。第三節課已經開始了,她在老師和同學千奇百怪的眼神注視下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同桌江麗媛百般不情願地起身讓她進去,愛嬌的臉上有著超越年齡的鄙視。
她不在意,繼續進校長辦公室之前的事情。蔚藍的天空,潔白的雲,無邊無際的夢想,永遠不可探測的盡頭,這些如磁石一樣吸引著她。她拋卻身外的紛紛繞繞,單純沉浸其中。
生命自有她的發展軌跡。等到不得不正視的那一刻再來考慮吧。
沈聰婉言謝絕了楊叔叔邀請他吃午飯的盛情,推辭了楊叔叔要送他到門口的提議,一個人沿著走廊安靜而走。因為正在上課,整個校園一片寧靜。偶爾傳來老師的講解聲,乾脆確定;間或有學生的回答聲,模模糊糊的,時斷時續。他不禁笑了,不由想起自己讀高中的那段歲月。那些記憶彷彿已經遠走,可是此刻看來它們一直就在自己頭腦的最表層。只要他想,隨時可以提取。
他走過一間間教室。一個個認真講課的老師,一群群認真聽講的學生,千篇一律的形象倏忽而過。這麼多人走著一條既定的路,出生,讀幼兒園,上小學,升初中,轉高中,考大學,工作,老去,死亡。這個過程中有很多人和他同行,面孔模糊,意志卻堅定。他亦一直是認真的那一個,爭取在自己人生的每一個階段或過程完美地呈現自身,一步步走向那光輝燦爛的未來。
只是,只是,現在的他出了一點差錯。進入溫哥華大學之後,他的人生可用一帆風順來界定。但是,在大二即將結束的最後一個學期,在一個偶然驚醒的夜半時分,他突然就不知道這條路的意義在哪裡。年少輕狂時期定下的那些宏偉目標如今看起來幼稚可笑,將近二十年的求學生涯只為了一張普通的大學畢業證書嗎?成績優秀又怎樣,人人稱讚又怎樣,一帆風順又怎樣,人人滿意又如何。他找不到自己。他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做什麼才可以讓自己的靈魂安靜下來,不知道未來的日子中他要達成怎樣的目標才可以讓自己滿意。而不單單是周圍人的滿意和開心。
爸爸想他進自家公司挑起大梁,不止一次說公司總經理的位子永遠為他留著。他亦聽從爸爸的吩咐,趁著暑假和寒假進入公司實習,從最基層開始鍛煉,做著接班的準備。但是,他只做了三個月,按部就班的機械工作、對未來的迷茫、現在的煩躁讓他覺得自己瀕臨崩潰。他已無力承受。他告訴家人,他必須要停下來,必須要逃離這個環境。他需要思考,需要放鬆,需要一段時間整理自己前二十年的人生,而後給以後一個清晰的目標。
爸爸媽媽和兩個姐姐給了他一年的時間尋找自我。他丟掉一切,辦好休學手續,離開加拿大,回到國內的別墅,準備好好思索一下自己的全部人生。
為未來尋找一個基點,以及承擔日後的勇氣。
一張精緻凝神的臉進入他的眼簾,吸引了他游離的眼神。
是之前的小女孩。她根本就沒有聽老師講課,整個人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窗外的藍天上。她明亮的眼睛與高遠寧靜的藍天之間有一股默然交流的通道,她的思索,她的心聲,藍天的美麗,藍天的思想,悄悄私語。
在這個整齊劃一的學校,終究還是有一個另類與大環境格格不入。
她在想什麼呢?想自己未來的路嗎?如果真是那樣的話,這個小女孩比自己要有遠見。如果可以在青春時期思索出一個結果,日後便不會煩躁,在人生這條路上可以少走很多彎路。
可以不用像他。等到二十歲才知道思索未來。
不是晚了,而是千頭萬緒不知如何作解。
他不知道哪裡來的興致和衝動,竟然輕輕地走到窗邊,微笑地衝她揮揮手。如他所料,他看到了小女孩詫異的眼神。
以及她的狼狽。
心情突然好了起來。他吹了一聲口哨,大踏步向前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