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早上九點,余七美一邁進辦公室,韓月就將電話遞給她。
「喂,方總,您好。我是余七美。請問有什麼事嗎?」她的口氣平靜,彷彿昨天沒有發生任何事。沈聰的突然出現攪亂了星期一所有的安排,她連招募會最後的結果都沒有聽就匆匆離開了現場。面上的冷靜是做給別人看的,只有她知道自己已經方寸大亂。十年光陰,對於偌大宇宙而言,只是手中遺漏的一寸陽光;可是,對於剛剛從深淵中走出來的余七美,這十年是絕望與痛苦交織的旅程。不斷想像著有一天他會出現在自己面前,不斷希望明日日出來臨之際他會微笑地注視自己。這些希望藏於心底,一日日膨脹,一日日吞噬著心的一角又一角。終有一日,她小小的心再也承受不住思念與期盼,於是她放任自己飄遊在人生的這片海洋上,徹底放棄他。
方鳴對著坐在他面前的沈聰淺笑,聲音越發調侃:「我說余經理,你好像忘了昨天發生的事情了。作為你的直屬上司,我好心提醒你一下,昨天你可是毫不留情地將我一人留在現場啦。結果,宣佈結果的時候我就緊張得暈過去了,直到現在我的意識都有些不清醒。可否麻煩您大駕親臨我的辦公室,安慰一下我受傷的心靈?」
離余七美最近的韓月一字不漏地聽到了方鳴的話語。方鳴一提她才注意到余七美的臉色不佳,眼睛有些紅腫,面有倦容。余七美一切斷電話她就趕忙問:「經理,你昨天不舒服嗎?我看你今天精神不好,要不要請假休息?」
韓月的話音剛落,除了童斯年,辦公室的所有職員都圍了過來。你一言我一語,紛紛詢問兼發表解決的見解。
余七美扯起一個無力的笑容,「我很好,不要擔心。方總叫我去他辦公室。你們繼續工作。」
童斯年的聲音從圈外擠進來:「經理,我們努力一個月的結果是什麼?我們可是等了一天了。」
余七美忽略了他口氣中淡淡的不滿,微微一笑,「我會把結果一起帶回來。」
已近中年的方鳴玩著轉椅,衝著沈聰賊賊一笑,「從實招來吧。別讓我久等,也別讓我嚴刑逼供。否則後果自負。」
沈聰苦笑一聲,「學長,這麼多年你的性格怎麼還沒變?」
「哼!」方鳴從鼻子中甩出一個音,「不要以為年齡大了就可以逃出我的手掌心。別忘了我在加拿大的外號!」
「我怎麼敢?揭秘大俠嘛。」
「別轉移話題。說,你和我手底下最優秀的經理究竟是什麼關係?」面目一貫和善的余七美終於有些不同尋常,方鳴怎肯放棄這絕佳的機會?
沈聰抓住他的話尾,「阿美,很優秀嗎?」
「對啊。」方鳴換一個姿勢,「工作認真,績效一流。你們公司的廣告就是她率領幾個員工在一個月內拿出來的。不是我誇她,這個廣告從創意到賣點都是無可挑剔的。還好我們公司中了標,要不我肯定會懷疑評委有沒有長腦袋!」
沈聰笑了一下,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就看到了推門而入的余七美。幾乎是條件反射一般,他同時起身,叫了一聲阿美。短短的兩個字一出口,他的喉嚨彷彿就被什麼堵住一般,再也說不出其他話。這其中包含多少感情,誰人可知?
余七美心跳漏了兩拍,蒼白的臉色又添了幾分倉皇。她的震驚絕不輸於昨天的偶然重逢。他的臉,他的額頭,他的眼睛,與記憶中的面容一一重合,深刻且清晰。他的臉從遙遠的腦海深處慢慢浮現出來,一步一步逼近她的心。
這張臉鐫刻在心,一旦顯現才知道她從沒忘記過他。
她別開臉,命令自己不去看他,「方總,很抱歉我昨天提前離開。最後的結果如何?」
他們兩個的一言一語一個表情一個眼神都逃不出方鳴的眼睛。他指一指沈聰,「Everyday的總經理都在這裡了,結果還能是什麼?余經理,恭喜你。」
「謝謝。」余七美點頭答謝,「方總,若是沒有其他事情,我想先行告辭。我的員工還在等待結果。」
「余經理,且慢,且慢。我有一事不明,請你不吝賜教啊。你認識身邊這位沈聰先生嗎?」
余七美沒有回頭,飛快回答:「不認識。」
沒等方鳴說話,沈聰就忍不住扳過余七美的肩膀。沒有防備的余七美霎時與他直直相對,他的眼睛直直看到了她的心,她惶惑不安,只想後退。
「阿美,你看著我。你怎麼可以忘記我?」沈聰用力地搖晃著她。她的頭腦跟隨著身體雜亂的節奏,亂得一塌糊塗。
她拚命掙扎,想要掙脫他的雙手。
「阿美,你曾經說我是你永遠的阿聰哥哥,我曾說過你永遠是我的阿美。我不相信你會忘記我。」沈聰步步逼近,「阿美,我好想你。」
余七美聞言停止了掙扎,突然笑了起來。
沈聰緊張痛苦的臉舒展開來,笑容爬上面龐,「阿美,我知道你不會忘記我的。這是這麼多年唯一支撐我走下去的信念。」
可是余七美的臉卻轉向方鳴,「方總,這個人是不是有問題?我真的不認識他。麻煩你幫我一下。」
沈聰高揚的情緒因余七美的一句話落回地面。他的心飛昇如雲端,卻在幾秒之後被拋回實地。她的話抽離了內心中唯一的支點,他垂下雙臂,無力承擔這個事實。
余七美看了他一眼,對著方鳴微微一哂,匆匆離開。
沈聰與方鳴一起看著她離開,心裡難過到無法開口,被她的堅硬感到挫敗。
「沈聰,認識你這麼多年,我第一次見到你這麼痛苦。余七美對你真的那麼重要嗎?」
沈聰看著他,「是的,學長。對我而言,她是天空中最閃亮的那顆星,指引著我前進,支撐我走過那段黑暗痛苦的歲月。」原本以為,只有十七歲的余七美只是他生命的過客。她的笑容,她的執著,她的叛逆,只是生命假期中一個小小的插曲。如若離開上海,就可以將她連同這段尋索的歲月一起留在腦後。可是,在從上海返回加拿大的飛機上,他一直向後看,三萬英尺的高度消磨不了她的存在。他攜帶她的一切一起回到了加拿大,她伴隨他走到三十歲。在從加拿大飛往上海的飛機上,他坐立難安,心中漾滿濃濃的期盼。
他的阿美,他的小刺蝟,他將要見到她。
在決定來上海之後,上海的分公司傳來了確定的招募會日期。他臨時決定先視察一下分公司,不意卻在會場見到了他朝思暮想的阿美。只是隔著人群遠遠一瞥,他便在第一時間認出了她。看著她從容不迫地走上前台,看著她鎮定沉著陳述,舉手投足之間,淡淡優雅呈現。精緻的淡妝裝點著端正的面容,眉目之間流露出一些自信。她的創意征服了專業人士,她的一笑一顰征服了他的心。
他的阿美,已然長大。
他不止一次想像阿美二十七歲的模樣,不止一次想像阿美從事的工作與她所過的生活。在會場聽到余七美名字的那一刻,在看到她從座位上起立的背影的那一秒,他猛然意識到他與阿美注定相遇,注定糾纏。
他的人生與她的人生在固定的時候總有交叉點。
他滿懷欣喜,迎接這個交叉點的到來。可是,他的阿美卻說他認錯人。他大吃一驚,卻不曾心慌。憑借與方鳴學長多年的交往順利地得到了阿美的一些信息,第二日早早地來到dream公司,一心想著與阿美詳談。他心篤定阿美不會忘記他,即使忘記也是暫時,只要他說出他們過往就會重拾曾有的快樂。
可是,阿美說她真的不認識他。
他的心慌了。不知道阿美是真的忘記他,還是由怨生恨?畢竟他離開了十年,而且在十年中沒有絲毫消息。
他要確定,確定阿美為什麼會這樣。如果阿美忘記他,他會重新讓她認識自己。如果阿美恨他,他會補償阿美十年中不曾得到的所有。阿美成長中的點點滴滴,他所錯過的所有,這一切都要重來,一一顯現。
從清晨開始設計A組的辦公室就洋溢著一種歡欣愉悅的氣氛。當然啦,沒有理由不開心呀。他們在一個月之內擊敗所有的對手拿下了Everyday的銷售廣告,這不僅證明了他們超水準的實力,而且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假期多多、荷包足足啊。所以,這幫年輕的員工一上班就圍在一起討論怎麼慶祝,怎麼逍遙,整間辦公室就像飛進了十來只麻雀,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就連一向不喜形於色的童斯年亦面色稍霽。看來成功和外界的承認的確可以使人忘卻煩惱。
余七美坐在離自己辦公室最近的靠椅上,看著如此開心的員工。她不禁想起自己的創意第一次被肯定的情景。上司的誇讚和周圍同事的恭喜熱烈濃重,她只是微笑感謝,表情和反應全然不像一個二十二歲的年輕人。她的成長始於十七歲,自此收起所有的不屑和大起大落的情感,甘心將它們揉進內心深處,轉化為細細的微笑和和氣的話語。
輕快且有節奏的敲門聲持續了一段時間才喚起了他們的注意。沈聰手捧一束蝴蝶蘭,如樹挺立,耐心地等待他們結束討論。而他的眼神一飄再飄,直接停留在沉浸在自己思緒中的余七美。
韓月見一如此之英俊的帥哥立在辦公室門口,當機立斷結束討論,笑容燦爛,聲音甜美:「真是不好意思,讓您久等了。請問您找哪位?我是秘書韓月。」
「韓小姐,你好。」沈聰開口說話,目光卻仍停留在余七美身上,「我找余經理。」
韓月見狀就知道這位帥哥的注意力沒在自己身上。這位帥哥看著挺順眼,估計經理不會像以前一樣拒之於門外。她回頭喊:「經理,有人找。」
不等余七美站起,沈聰就越過韓月走向她,「阿美,我特地採了別墅的蝴蝶蘭給你送來。今天早上它們開得特別燦爛,我忍不住想讓你看看。」
此話一出,一幫人等皆豎耳傾聽。這人看來來頭不小,竟稱呼經理為阿美。嘖嘖,還帶了別墅的蝴蝶蘭。等等,別墅,難道經理與他住在別墅?哇,不得了啦。一直以為經理沒有男朋友,原來是金屋藏帥哥啊。經理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啊。余七美的嘴角上翹,一個淡淡的笑凝在唇邊,「沈總,我想我們還沒有熟識到這種程度。您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是我有個規矩,從來不接受陌生人的任何禮物,包括花。所以,您請回吧。」
「阿美,可否到你辦公室?我想與你談一談。」
「沈總,我不知您為何會喊我阿美。但是,請您稱呼我余小姐,我不習慣與一個前天才認識的人這麼快建立聯繫。如果是公事,請您找方總,他會將您關於這支廣告的意見反饋給我。」
沈聰喟歎:「阿美,你真要這麼對我嗎?這般客氣,這般疏離,一點都不像我認識的那個阿美。那個活潑、可愛、調皮的阿美。」
他等著她反駁。可是她毫無氣憤或動怒的跡象,臉上仍然帶著有禮的笑容,淺淺地鞠一個躬,「沈總,請回吧。韓,幫我送沈總到電梯間。」
氣氛有些詭異。眾人皆屏息凝神。韓月小心翼翼地向前跨了一步,看了一眼沈聰的表情,他的冷然令她望而卻步。她還不習慣剛剛還和顏悅色、溫文有禮的帥哥幾分鐘後就變成酷哥。
沈聰將蝴蝶蘭芳在身旁的辦公桌上,一把拉住欲要轉身回辦公室的余七美,絲毫不顧週遭看戲探究的員工。二十歲之後,在人生的大部分場合,他一直是冷靜的。也會有笑容,也會侃侃而談,只是自始至終均是禮貌有加,熱情不足。他高高站在公司的最上層,俯瞰所有員工。從不盛氣凌人,卻始終不能融入其中。
「阿美,如果你忘記,我提醒你。隱於濃密樹林中的白色別墅,銀河兩畔遙遙對視的星星,穿橙色衣衫的小王子,這些記憶你都沒有了嗎?」他一字一字說出,字字深情。
余七美的肩膀在他的大掌掌控下不能動彈,卻抑制不住地顫抖。她身體的反應無一不傳遞到他心裡,至此明白他的阿美並沒有忘記他。只是在怨他,只是在恨他,只是在發洩自己的不開心。
余七美抬起頭,一字一頓清晰地說:「沈總,您說的這些我統統不知道。請您放開我,否則我報警。」
沈聰移開他的手,「阿美,我知道你只是在嘴硬。放開你並不是怕你報警,我只是不想讓你為難。阿美,我不會再放開你。我知道,你有足夠的理由怨恨,我發誓一定要讓它們一一消除。」
余七美不發一言,亦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