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爺,姑娘她是不高興了吧?不過也是啊,如果是山水,每天總是吃糕點,就算是咱們其芳齋一兩銀子一塊的糕點,這連吃了十多天也會厭的啊——」
「可話不能這麼說啊,山水。畫卷倒覺得,能每天吃下大幾十兩銀子的糕點,真的很爽快的耶——可是公子爺,咱們府中小廚房每天都準備了好幾十道的各色菜餚,酸甜麻辣,樣樣俱全,總是讓咱們看得吃不得真的很苦惱耶——是,公子爺,您是說過我和山水儘管去吃,可咱們看著公子爺每天每天只吃糕點,哪裡有心思自己去吃大餐啊。公子爺,咱們要和公子爺同仇敵愾有苦同吃!」
「咦,咦,咦,明月姑娘,你改主意啦?什麼?晚上真的要吃這百多兩銀子一條的小錦鯉魚,還要蒸煮燒燉一樣不少?好啦,既然明月姑娘你這麼想吃想到咬牙,咱們就去找人來捉這小鯉魚去按明月姑娘你說的做好了。」
「公子爺,公子爺,您也終於可以不用再繼續頓頓吃糕點啦!雖然只有魚可以吃,但總算是有了一個進步啊。」
她咬牙,她切齒,她面目猙獰。
花謝燕歸九月天,湖畔明月安寧難。
識得晏府真面目,陰險小人真陰險!
「咦,咦,咦,明月姑娘,當初是你親口答應的耶,說十分願意以身相許報答咱們公子爺的救命之恩,願意每餐飯前茶後為咱們公子爺先行試吃。咱們公子爺也痛快答應你,明月姑娘你想吃什麼儘管吩咐,公子爺便隨同你的口味好了。是明月姑娘你這些天非要頓頓吃咱們其芳齋的糕點的耶,這時候卻怎麼說咱們晏府的人陰險?是,公子爺,是畫卷眼花了,看錯了明月姑娘的神情猜錯了她的意思。」
她吸氣,手握釣竿,兩耳不聞身後事,一心只釣湖中魚。
其實,那天她一清醒,事情就如此這般地開始了。
「明月姑娘,咱們明人眼前不說暗話,你進咱們晏府來,其實目的是什麼,打的是什麼主意,咱們其實都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
她靠在軟軟的枕頭上,突然頭疼起來。
「姑娘,你的確是因為年前父母雙亡沒了依靠才投奔了悅衣坊的羅師傅。」名為山水的童子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不容她視線有絲毫閃躲,聲音響亮地道,「可是你並不僅僅只是因為沒了依靠才進悅衣坊的,而是為了躲避某些東西才不得已去的吧?」
「——」
「姑娘,雖然因為害怕受人毒害而自幼主動服食些微毒藥的事情不少,但這事情卻是只發生在家大業大財勢滔天的人家家裡。」山水響亮地道,「姑娘倘若不曾是大家族的女兒過,怎會無緣無故地自找苦吃?」
她不得不苦笑了。
「自打姑娘在咱們晏府意外中毒,咱們自然就快快地派人查清了姑娘家的底細。」一旁的畫卷從懷中掏出折疊得很方正的信箋,打開大聲讀出來,「房明月,年二十,洛陽人氏,父為房淮山,乃洛陽富商,以經營絲綢起家,後經營客棧,人稱『房千間』。」
她頭疼地舉手撫額,苦笑。
「房老爺年前因病過逝,因膝下只有明月姑娘一女,所以將大部家產盡悉留給了姑娘,但姑娘其他本家叔父見財起邪心,竟去洛陽府上了訴狀,與洛陽府合謀強奪了姑娘家產,更假造婚書要將姑娘嫁與洛陽府四子,姑娘無法,只得連夜逃出洛陽,來京師投奔了房老爺在世時的老友,就是悅衣坊的羅老師傅。」
她笑得越來越苦。
「可姑娘原本是想息事寧人,不再想去奪回自己家產,但姑娘那些本家叔父卻是害怕的,所以竟尋姑娘尋到了悅衣坊來!羅老師傅為助姑娘,千方百計帶姑娘來了咱們晏府,更是施了苦肉計,要咱們晏府不得不收留了姑娘!」山水卻是笑得愈來愈甜,瞅著她苦瓜似的臉兒,大聲道,「姑娘,山水說的這些可對?」
「小管家既然說得這般清楚,想必是錯不了的。」她歎口氣,望一望那不動明王的男人,「這事與我師父沒有任何干係,進晏府來是我自己想出來的法子,還請晏爺到時候手下留情,不要為難悅衣坊。」
「明月姑娘,如果咱們公子爺要為難悅衣坊,早在姑娘賴在咱們晏府、明明是自己故意吃了那含有茉莉子的糕點、飲了摻了梅花紅的茶水的那一刻就為難啦,哪裡還會留姑娘到現在?」畫卷將手中的信箋照舊折好放回懷中,笑瞇瞇地瞅著她道,「明月姑娘,有道是『知恩圖報』,如今先不說姑娘本家給咱們晏府帶了多少麻煩來,單是——」他聲音拖得長長,長到她忍不住開始暗暗咬牙,才繼續笑道,「明月姑娘,你總該是心服口服了吧?」
「——是。」
於是,契約成立。
晏府這從不開口說話的公子爺允諾她可以在晏府任意居住避難,直到她那同宗的叔父們饒過她忘記她,而她作為回報,則頓頓為這晏府的主子爺試吃飯菜,有菜同吃,有毒她先嘗。
當然,人家公子爺心地很大方,很遷就她,要她想吃什麼儘管吃,他隨同她的口味好了。
雖然先心懷叵測的人是她,但終究還是有些心不甘情不願,於是,她要求頓頓吃其芳齋一兩銀子一小塊的金貴糕點!
於是,搬起石頭砸自己腳丫子的,還是她自己。
人必先笨,而後人笨之。
「姑娘,咱們從來沒偷偷笑話你笨過哦!單單是姑娘你能想出以身試毒的法子留在咱們晏府躲災,就夠聰明夠厲害的啦!」
她的確是先笨的人。
「明月姑娘,你真的一點也不笨的!能從咱們防護措施幾乎做得滴水不漏的京師晏府打探到,咱們公子爺如今時時經受著被人施毒暗算的威脅,你就夠英雄!不過英雄姑娘,你總可以告訴咱們了吧,你到底是從哪裡得到的小道消息啊,說咱們公子爺正被卑鄙小人時刻暗算著啊?」
想知道啊?
哼,哼,哼!
那條對他們晏府來說很金貴的小道消息,如今就乖乖蹲在她心窩裡睡大覺哩,他們不是最會讀心術,不是最會玩心有靈犀遊戲的嗎,儘管來讀讀看,儘管來玩一玩啊!
「姑娘,你現在這笑真的很小人耶。」
不動明王的絕世神功,她也不是不會的。
只是,這等絕世神功,她雖會,卻是不怎麼精通的,至少,在這個時時刻刻辛勤刻苦練習這神功的男人面前,她的功力,真的是不值得一提。
「姑娘,您冒著秋風辛苦垂釣了大半天,一定很餓了吧?」笑瞇瞇的童子山水笑瞇瞇地瞅著她,笑瞇瞇地對著她慇勤道,「您看,今天這晚膳全是按您的要求做出來的:清蒸錦鯉,紅燒錦鯉,參燉錦鯉,素烹錦鯉,還有這錦鯉湯,錦鯉丸子,啊,今天的米飯也是錦鯉肉飯哦!」
她握緊手中沉重的銀筷子,咬牙笑瞇瞇地感激涕零道:「真是謝謝晏爺了!」
「明月姑娘,你這麼說就是見外啦!」另一個同樣恨得讓她咬牙的童子畫卷同樣笑瞇瞇地道,「咱們公子爺能得姑娘援手,才真是要多謝明月姑娘了呢!」
手中的銀筷子顫了顫,她笑著對那個一直對不動明王神功陷入癡迷狀況的男人略一點頭,很矜持地道:「晏爺,明月那就不客氣了,先吃為敬了!」
那個「敬」字,相信在場的哪一個人都聽出了她的不甘。
但不動明王功已修煉至臻境的男人卻是連唇角都是動也不動地,向來不聲不吭不動聲色的俊美面龐上依然是不動聲色,只淡淡頷首,示意她自便。
她深深吸口氣,半瞇的眼兒一一掃過桌上精緻的錦鯉宴,沉重的銀筷子在指間轉了轉,便毫不客氣地夾向那各色各樣的魚菜。
清蒸錦鯉?
好,她向來不愛吃魚背的,只三兩筷子將魚肚及魚唇上的幾塊嫩肉撈進自己的小碟,已被細細去了小刺的魚肉白白嫩嫩的,撲鼻的清香讓她不假思索地丟了一筷子進嘴巴,啊嗚——
紅燒錦鯉,參燉錦鯉,素烹錦鯉,錦鯉湯,錦鯉丸子——同樣依照葫蘆來畫瓢,只挑自己喜歡的夾進自己盤裡。不過盞茶工夫,她已然將桌上的全魚宴一一嘗了個遍。
而後,放下沉重的銀筷子,很優雅地端起裊裊茶香,她瞇著眼兒,很痛快地暢飲半盞。
「明月姑娘,您今天吃得好少!」
她應付地勾唇角笑笑,並不答茬,冷眼看自己挑剩下的殘羹冷熾被同樣沉重的銀筷子,按同樣的先後順序,很慇勤地夾進某人面前的小碟子。
哼哼,不是高傲的天一般的人物嗎,如今吃的,還不是她一個小小女子吃剩的?
哼哼,哼哼。
雖然舉箸先食是有條件的,而這條件說出來其實很是——但,不可諱言,瞧著自己愈來愈看不上眼的男人吃剩飯,感覺真的——很受用。
「姑娘,看來你真的很喜歡這全魚宴啊!」笑瞇瞇笑到讓她很咬牙的小童子山水道,「或許這錦鯉是咱們自家養的緣故,味道果然是不錯的噢!」
那是,百多兩銀子一條小心將養了數年的魚兒,即便不好吃,可只要價錢在那裡,她就覺得很美味!
「明月姑娘,明早咱們吃什麼?」笑瞇瞇的小童子畫卷也慇勤道,「是不是還吃這錦鯉?」
「若小管家捨得,明月自然唯小管家之命是從。」她微笑著,眼角卻有些抽搐地瞪著那個不聲不響埋頭吃剩魚的男人。
可惡啊,不就是吃剩飯?幹嗎吃得還這麼的仿若天上神仙!
「姑娘,你又笑得有些皮笑肉不笑了耶。」
她咬牙,很客氣地溫柔笑道:「小管家,你又在說笑了,呵呵。」
可惡啊,就算是平常看慣了他們公子爺的眼色,也不該就順便能這麼輕易地猜她的心思了吧?
「——明月姑娘,雖然山水和畫卷咱們很笨,但姑娘你臉上明明就寫著——是,公子爺,畫卷閉嘴,畫卷不惹明月姑娘生氣了。」
她深呼吸,悠閒地捧著清茶垂眸品飲,假裝沒聽到這兩個讓人恨到咬牙的小童子讓人咬牙恨的話。
但心裡,卻總是有些癢。
抬頭,又垂下,垂首,復又抬頭。
「姑娘,你有什麼想問咱們的儘管問好啦,不必這麼難為情的,咱們山水和畫卷定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那明月就昝越了。」她咬牙,微微笑著,盡可能端出「打發時間」的無聊樣子,「還從來沒請教過兩位小管家呢,看兩位與晏爺真是心有靈犀啊!只看晏爺短短一個簡單眼神,兩位就能瞬間知道晏爺心中所思所想!明月可問一問,兩位侍奉晏爺多少年月了?」說罷,她袖遮雙唇,瞇眸品茶,耳朵,卻不由豎得尖尖的。
「咱們自從一記事,就跟在咱們公子爺身前身後啦。」山水又是先習慣性地看了他們的公子爺一看,而後笑著開始對著臉上明明寫著「好奇」兩字的女子數手指頭,「三年,五年,十年——」語氣中是數之不盡的激動與興奮,很是雀躍地雙手一拍,轉向同樣在數手指頭的畫卷,「啊,畫卷,不數不知道,咱們跟在咱們公子爺身邊伺候已經有十四個年頭了耶!」
「是啊是啊,咱們公子爺已經允許咱們跟了十四年了!」
她暗暗吐舌。
原來,時光真的便似白駒過隙,只似乎一個睡夢中醒來,卻已是十四年。
「姑娘,咱們也想請教姑娘一個小問題呢。」
「——請。」
「姑娘,咱們其實覺得姑娘你察言觀色的本事也是極高深的,可是少時在貴府中常常與人勾心鬥角?」
她一怔。
「姑娘,畫卷只是問著好玩,還請姑娘不要怪他出言無狀!」
「沒什麼啊。」略一沉吟,她輕輕搖頭而笑,笑中不由微帶苦澀,「看我如今處境,可還有什麼本事值得炫耀啊。」
「那姑娘——」
「小管家,你家公子爺正衝你施眼色呢!」她卻不再說其他,只笑著。
「啊,是,公子爺,人人都免不了有些傷心往事,山水和畫卷不該這麼放肆的!」
「是,公子爺,畫卷和山水這就對明月姑娘道歉!」
「啊,不必不必!」她忙笑笑擺手,站起身道,「還是明月剛剛忘記了自己身份,問了不該問的,該說聲『失禮』的是明月。」
「姑娘,你明明是在暗暗笑咱們吧,是,公子爺,是山水和畫卷的不對。」
她暗暗笑到幾乎打跌,卻是拿出一本正經的模樣,很恭敬地微躬身施禮道:「兩位小管家,明月無禮,還望兩位不要見怪才是。」
「姑娘,你就暗害山水和畫卷吧?是,公子爺,山水又沒有禮貌了。」
終於,她在這個京師最最怎樣怎樣的府邸裡,第一次覺得,其實,住著,還蠻舒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