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致於一直沒有時間回家探望母親,頂多只是捎來家書或是京裡的名產以聊表思
念和孝意。
四季無聲的交換遞嬗,一轉眼,雪兒已經在梁府過了六個寒暑。
「唉——光陰催人老,這句話真是一點都不假。」銅鏡裡,梁夫人邊檢視著
自己鬢邊的白髮,邊發出感歎。
其實年方四十五的她正是成熟動人、風韻正盛的時候;除了幾絲華發之外,
光滑紅潤的臉上猶可見年輕時的五官容貌。
雪兒笑著遞過一張紙。「梁夫人,您的模樣就和二十幾歲的姑娘差不多,要
是不說,誰看得出來您今年幾歲?」
明知道是安慰,梁夫人還是開心的看了一遍又一遍才說:「雪兒,你真是會
逗我開心,把我老太婆說成大姑娘一個,這話可不能傳出去,要不,我可被人笑
話了。」
雪兒誠懇的笑著搖頭,表示自己的話一點都不假。
梁夫人拉著她的手笑說:「你現在才真是一個美麗、討人喜歡的姑娘呢!你
看看你的皮膚,好像豆腐一般滑嫩,臉蛋像掐得出水來,叫我都忍不住想親一口。」
雖然是一個像自己母親的婦人說的話,雪兒還是被這幾句玩笑話羞得紅透了
臉。
奶媽正從門外進來,只聽到話尾,於是問:「夫人肚子餓啦?什麼東西想親
一口?」
梁夫人眉開眼笑。「你來得正好,我正在說我們雪兒愈長愈美,美得讓我都
有點恨不生為男兒身了。」
「說得也是。」奶媽在一旁附和著。「也不知道外面的人怎曉得咱們梁府裡
有位初長成的美麗姑娘,最近老有人上門來打探、求親。」
「真的嗎?」梁夫人睜大了眼睛,是意外也是驚喜。通常這些人都是讓奶媽
去應付的,所以她也不甚清楚。
「可不是嗎?剛剛才送走了一個。」
「啊!時間過得真快,雪兒好像昨天才來到,明天馬上就要嫁人了……」
聽著她們談論著自己的事,雪兒有著羞怯,想掙脫梁夫人的手離開,梁夫人
卻不願放手。
「雪兒,算一算,你也該有十六、七歲了吧!」梁夫人正眼看著她。
從雪兒來到梁府的第一天起,梁夫人一直待她如親生女兒一般;剛開始是因
為可憐她的遭遇,之後卻是因為她的懂事和體貼溫柔,讓人忍不住要踏踏實實的
喜歡上她轉眼看她已長得如花似玉,也難怪不斷有人上門攀親事。不過仔細想想,
這些人無非是貪慕雪兒的美色或是梁家的名利,如果他們知道雪兒無法說話,還
會如此爭先恐後嗎?梁夫人不是有意貶低雪兒,她是真的擔心雪兒受到欺負。
雪兒迎著梁夫人深切的眼神柔順的點點頭。她當然知道梁夫人、奶媽對她的
疼愛,每當想到梁府上下對她的好,她便會想:自己的過去不知是什麼樣子?自
己的父母又是怎樣的人?是不是還活在世上?只是往往來不及想起所有的事情,
她的頭便會產生爆裂般的疼痛;那種痛,跟了她六年了。雖然梁夫人不斷的請大
夫幫她診治,但是始終見不到什麼效果,大夫只能勸她盡量不要想過去的事情。
然而,沒有過去卻也是她心裡的痛。
近來,她偶爾會聽到有人上門來問她的事情。她從沒有想過嫁人這件事,如
果真的找不到自己的親生父母,她願意一輩子待在梁府陪著梁夫人,好報答梁府
給她的一切。
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意,梁夫人幽幽地說:「雖然我不是你的親生母親,但是
『女大當嫁』,我也不能誤了你的大事,如果真有好人家,我當然歡喜,可是—
—」
雪兒知道她也是百般不捨自己,於是雙腳一跪、眼淚流了下來。
奶媽被她的舉動嚇了一跳,馬上上前幫著梁夫人扶起她。「傻孩子,夫人又
沒說要趕你走,快起來、快起來。」
雪兒站起來後微微顫抖的寫著:「雪兒不嫁!如果您不嫌雪兒,雪兒願一輩
子陪著您。」
「真是傻丫頭!」梁夫人也紅了眼睛,高興的摟著雪兒。
「夫人,我們再怎麼捨不得雪兒,還是得替她的將來著想,我們不可能照顧
她一輩子的。」雪兒下去後奶媽對著梁夫人說。畢竟她們都已經有了一些年紀,
而雪兒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我知道。」梁夫人語重心長的說:「我也希望雪兒能找到一個好丈夫,好
好照顧她。可是你想想,雪兒和一般人不同,別說別人要適應她,就是她,也要
花很長的時間去適應新的環境、新的人。」
「您說得沒錯,可是如果考慮這麼多,就不知要耽擱她多久了。」
「難道她不能永遠留在梁家嗎?」梁夫人自言自語的說著。突然,緊皺著的
眉頭緩緩鬆開,一瞬間,臉上有著豁然開朗的笑容她真是糊塗了,怎麼現在才想
到這件事?
「夫人,您是不是想到了什麼方法?」看到她臉上得意又開心的笑容,奶媽
急著問。
「你說我們是不是老糊塗了?我們拚命想著要到哪裡去找一個能善待雪兒的
男人,卻忘了現成的。咱們家裡不就有一個?」梁夫人眉開眼笑。
「這可不是一個兩全其美的好法子嗎?只要雪兒嫁給少爺,所有的問題都解
決了。」停了一會,奶媽像是想起什麼又問:「問題是他們兩個人對這種安排會
不會有什麼意見?」雖說郎才女貌是佳偶絕配,可是這也要當事人同意才行。
梁夫人胸有成足的笑說:「這個就不用我們擔心了,以我對這兩個孩子的了
解來說,絕對是沒問題的。」
「如果真的沒問題,那就太好了。」奶媽放心的說。
☆☆☆
當雪兒從奶媽那裡聽到這個消息時只是靜靜不語。她連自己幾歲都不知道,
大家是憑著她的樣子約略的給了她一個年紀;掐指算來,今年已經十六歲了。這
六年來,她一直活在梁家幫她堆砌起來的堡壘中,所以才會有眼前衣足食飽、溫
暖幸福的生活。她根本沒有見過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人,而外面的人對她又是什
麼看法?她忘不了五年前梁少宇的朋友見到她時的驚訝和詫異。
「你的意思怎麼樣?」見她沒有反應,奶媽忍不住的催問。
嫁給梁少宇嗎?她能有什麼反應?對她而言,梁少字是她的救命恩人,是他
給了自己第二個生命。照道理,為了報恩,她應該為他做任何事;但是,婚嫁又
是另一回事。梁少宇是一個如此出色的好人,她覺得自己配不上他。
於是寫道:「我與少爺五年未見,對他一點印象和感覺都沒有,我不知道該
怎麼去想這件事。」
「傻丫頭!有哪個姑娘家在出嫁之前會對未謀過面的丈夫有感覺?爹娘選了
什麼人就是什麼人了,哪還有得選擇?說起來你真的很幸運了,外面不知道有多
少姑娘盼望著嫁給少爺,夫人是真喜歡你才有這種打算,再說你也知道少爺是一
個好人。」奶媽有點著急她的冷淡反應。
「奶媽,您別罵雪兒不知好歹,我也知道梁夫人、少爺和您都是好人,我只
是覺得這件事應該先問問少爺的意思。」雪兒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好推到梁少
宇身上,反正他現在又不在。
說也奇怪,第二天梁夫人便收到京裡托來的口信,說是丈夫和兒子將在近日
內返家且會停留一段時間。除了高興即將見到久未見面的丈夫和兒子之外,這似
乎也是一個湊合兒子和雪兒的大好時機。
接下來的日子只見梁夫人和奶媽整天忙上忙下、忙進忙出,為的是準備迎接
兩位男主人的回家。看著忙碌的兩個人,雪兒似乎閒了下來。一個人靜下來的時
候,她不禁想起了記憶中的梁少宇。五年了,想必他也變了許多,不知道他現在
是胖了或是瘦了?他還是和自己印象中一樣的溫柔、體貼嗎?
☆☆☆
等待是一種磨人的東西,等到了卻又是滿腹辛苦拋諸腦後。
梁守山和梁少宇回家的那一天,家裡簡直是一陣欣喜和混亂。父子倆先是開
心的繞著看屋裡屋外的改變,接著又被梁夫人抓著問東問西。良久之後才注意到
站在一邊的兩個人。
梁夫人還沒開口,一個男子已主動上前問好。「梁伯母好,我是郭震,您還
記得我嗎?」
要不是他自己先報上名來,梁夫人真差一點認不出他來了。五年的時間讓他
改變了不少,個子更高、身體更強壯,只是眼神裡那一抹頑皮還隱隱可見。
梁夫人笑著招呼他一陣之後又好奇的望著他身旁的一個娉婷而立的年輕女子。
「這位是——」
郭震忙拉過那位女孩說:「這是令妹郭昀,這次要來叨擾伯母一段時間。」
那叫郭昀的女子年紀約比雪兒大上一、兩歲,長得花容月貌、儀態大方,看
見梁夫人便笑如燦蓮、上前彎身鞠躬道:「郭伯母好久不見,家母托我問候您。」
梁夫人這才睜大眼睛喜道:「啊!你是郭家的小女兒、郭昀,你小時候我抱
過你的,想不到一轉眼你已經是婷婷玉立的大姑娘了。」
這一敘起舊又是一串數不盡的陳年往事。梁守山忽然注意到從頭到尾一直在
角落裡站著的一個人影。雖然她不發一語,但是卻無法讓人忽視她的存在。
「我聽宇兒說咱們家裡有位聰明可愛的小姑娘叫雪兒,她人在哪裡呢?」梁
守山故意在人群中找尋。
聽見梁守山提起她的名字,雪兒忙走出來,對著梁守山微微福禮。梁夫人已
在一旁介紹著:「老爺,她便是我們的雪兒,怎麼樣?是不是生得伶俐可愛?」
梁守山持著一把山羊鬍、笑望著雪兒。他早就請出這個眉宇間透著一股靈慧
聰穎的小姑娘便是兒子常常提起的雪兒,此時親眼一見,比起兒子的形容只有過
之而無不及,心中更是馬上就喜歡上她了,於是稱讚道:「果真是清新脫俗、令
人過目難忘的姑娘,好!好!」
他接連兩聲贊「好」讓大家都明顯感覺到他對雪兒的欣賞和喜愛,心思較細
的梁夫人為免忽視客人郭昀,忙拉著她的手道:「老爺,您別忘了這裡還有一位
郭家姑娘呢!」
梁守山這才笑著補道:「不錯!兩位都是難得的好姑娘。」
儘管如此,梁守山剛才兩聲「好」已經引起了郭昀對雪兒的注意。雪兒一出
現,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她怎麼也想不到她就是梁少宇常和她提到的雪
兒,更想不到原來她和自己想像中有這麼大的出入。
郭昀知道雪兒是幾年前梁少宇和哥哥等人到一深山裡打獵時意外救回來的小
孩,後來因為生病以及驚嚇過度,所以失去了所有的記憶和說話能力。據悉,她
可能是那座山裡樵夫或獵戶家的走失小孩,按常理她應該只是一個無知且粗俗的
姑娘,可是郭昀見到的卻是一個美貌和自己不相上下卻氣質姣好脫俗的大家閨秀。
或者應該說她身上有一種恬靜氣質,是郭昀所沒有的,加上她一副嬌柔纖弱的模
樣,是那麼的特殊、令人愛憐。
這種意外令郭昀傻了眼——郭昀忽略了環境的改變能力。梁府本來就是大戶
人家;梁夫人本家也是書香豪門、生活富裕,所以從小學習棋琴書畫無一遺漏。
雪兒到了梁府後跟著她幾年下來,自然耳儒目染。加上梁少宇教她讀書識字,改
變了她的一生。有道是「腹有詩書氣自華」,也正是雪兒一身獨特氣質的來由。
梁少宇再見到相隔五年的雪兒也有著驚艷的心情,他不敢相信站在眼前的出
色女子便是五年前跟著自己學寫字的那個小姑娘。望著她清麗纖細的五官,卻隱
隱有著記憶中雪兒的模樣,褪去了可愛嬌酣的氣息轉而成為逼人的青春亮眼。她
的巧笑倩兮、優雅舉止讓他心中激起一種莫名的喜悅及感動;除了意外,他是真
的高興雪兒的成長與改變。
盡情敘舊一番後,接著便有下人來通知用膳,大家這才移步到偏堂用餐。雪
兒為了避免自己的不便掃了大家的興致,所以並沒有一起用膳。梁夫人體會她的
考量,也就沒有勉強她。看到餐桌上各式珍饈美饌,大家皆已飢腸轆轆、食指大
動,於是梁夫人安排眾人依序就座。
一下見到這麼多人,雪兒的心情有著些許的波動。梁守山的親切與和善觸動
了雪兒心底深處模糊的記憶,彷彿很久前也有著一位非常疼愛自己的長者,那該
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吧!然而,自己卻怎麼也想不起那張面孔。而打從粱少宇一進
門,她便認出了他,雖然他的樣貌也有了些許的改變。他變得更英俊挺拔,也更
加的沉穩內斂;他臉上一抹淡淡的笑容像一道和煦的陽光,融化了雪兒心中因睽
違而築起的藩籬。時光喜時又回到了五年前——她坐在他的書桌前,他握著她笨
拙的手、一筆一筆的教著她寫字……
心思恍忽的走到花園裡,片刻之後她才發現不對勁的地方。除了平日熟悉的
秋桂飄香,耳朵裡還多聽見一聲聲的婉轉輕啼,如春風低吟、如夏月清亮,吸引
著她的腳步。走前了,才發現桂花樹下掛著一個小小的鳥籠;湊上前,裡面是一
對渾身黃色羽毛的小鳥。
這對意外來客讓雪兒充滿了驚喜,她開心的看著它們、聽著它們愉快的鳴唱
著,讓她的心情也如飛上了青天般一樣的開闊舒暢。
梁少宇等眾人就坐後發現雪兒並沒有在座上,於是隨便找了個借口出來看看,
經過花園時便在樹叢花影中見到她衣裳的一角:他站定,靜靜地望著笑顏如花的
女子,一種陌生又熟悉的感覺在他心中熨燙一遍又一遍。
片刻之後他才走上前去,輕輕地叫了聲她的名字:「雪兒。」
聽見有人叫著自己的名字,雪兒有一點受驚的回頭,看見梁少宇,頓時有萬
種心思在她的腦中一閃而過。略定心神後,她垂著眼、向梁少宇微微點頭示意。
「你怎麼不一起來用膳?」梁少宇的聲音輕柔得像是怕嚇著她似的。
雪兒微笑著拿著紙筆寫著:「我還不餓,晚點兒再吃。您怎麼出來了?」他
才應該是該陪著客人、父母一起用膳的人,怎麼會在這裡?
「我想起今天早上帶回來的這對鳥兒還未進食,所以打算來看一看。」
原來這對新客是他帶回來的?雪兒訝異又好奇的看著他。
「我想你已經見到我要送你的禮物了吧!」梁少宇笑著走到她的身旁,低頭
看著鳥籠裡的小鳥。
「您說這對鳥是要送給我的?」雪兒遲疑的寫著,心中卻充滿著喜悅。是因
為那對可愛的鳥兒?抑或因為他的心意?她一時難以分辨。
「這是一對畫眉,不知道你會不會喜歡?」
「它們好可愛,聲音好好聽,我太喜歡了,謝謝您。」雪兒興奮的寫著。
梁少宇笑著說:「你喜歡就好了,我還擔心你會不喜歡呢!」
雪兒笑著搖頭,她已經高興得說不出話來了。
「你的字進步很多,你一直都在練習嗎?」梁少宇話題一轉,問起她的學習
狀況。他不知道自他離開家之後,雪兒是否繼續用功,畢竟家裡沒有別人可以教
她。
聽見問起她的功課,雪兒羞赧的一笑。梁少字走了之後,她嘗試過自己去讀
他留下的書,只是有些意思過於艱深,拿去問梁夫人也問不出什麼結果,所以漸
漸就比較少讀書了,但是每天她還是會抽些時間抄抄詩詞、練練字。正在想該怎
麼回答他時,走廊上傳來一陣叫喚:「少宇!少宇!」
兩人同時回頭,看見郭震正循著走廊而來。
「啊!原來你在這裡。」他看見梁少字後,眼睛一轉也看見了他身邊的雪兒。
郭震再次見到雪兒,也有著恍如隔世的陌生和驚訝。
這幾年來在京城裡仗著良好的家世和不錯的外在,身邊總有不斷的風流艷史,
而他也極為享受女子為他爭風吃醋的樂趣。為了這一點,他的父親和梁守山已說
過他不下百次;可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在他沒有闖下什麼大禍之前,大家對
他這種個性也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雖然不是第一次見到雪兒,可是五年前,她還只是一個毫不起眼的黃毛小丫
頭,和現在這般的花容月貌簡直不可同日而語。尤其是她那姣好臉蛋上如夢如幻
的淺笑,片刻間便讓他深深陷入萬丈深淵而不可自拔。想起這麼一個如花似玉、
絕美出色的女子竟不能言語,他心中不覺深感可惜。不過,所謂「小瑕難掩大瑜」,
這麼一點小小的缺憾又何足以影響她對他的吸引力?光是看一眼她甜甜的笑,就
勝過了一般人的千萬言語。
見郭震的眼睛直盯著雪兒,梁少宇問了句:「你怎麼也跑出來了?」
郭震這才如大夢初醒。「喔!還不都是為了來找你。你不是說來喂鳥嗎?」
「我這不是在喂嗎?」梁少宇這才伸出手,手上是一把碎粟米。籠中一對畫
眉見了他手中的粟米,高興得飛到籠邊細細地啄著。看得雪兒一臉羨慕。
「雪兒要不要試試看?」梁少宇看見她的欣羨眼神,於是將手中的粟米倒在
她的手上。
感覺到鳥兒小小的嘴在她手上輕輕地喙著,那種酥酥癢癢的新奇滋味讓她全
身都麻了起來,不過她還是很開心的笑著。
發現郭震迷離的眼光,他當然知道好朋友見色獵艷的習慣,於是拉著他道:
「好了,既然鳥兒有雪兒餵了,我們就回去吧,免得大家等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