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生日為什麼非得在我打烊之後才能慶祝?」柳之凡把無線電話筒夾在臉頰與肩膀之間,一手拿著刀子,熟練地在紅蘿蔔上雕花。
「打烊之後你才有空嘛!」話筒的另一端傳來賈碧容高分貝的嗓音。
「這次為什麼不到我店裡來慶祝了?」之凡平和的問道。
「在你店裡是很方便,但每次都在同一個地方多無聊啊!偶爾也該有點變化嘛!」
對於碧容的說詞,之凡沒表示意見,只是一手端起盤子走出燠熱的廚房,交給在吧檯外等候的服務生,另一手接下話筒,活動一下已開始酸疼的頸子。
「之凡?」碧容詢問的喚道,語氣顯得小心翼翼,彷彿擔心自己冒犯了之凡。
「嗯哼?」
「你別老窩在那裡,偶爾和大家一起出去玩,找找刺激嘛!」碧容近乎哀求的說。
我前半生的刺激已經太多了。之凡在心裡嘀咕著。
「我這裡打烊後都十一點了,你還出去玩,不怕你老公生氣?」之凡背靠在廚房門邊的牆壁上,順手抓起一本雜誌翻苫。
「他到新竹總公司開會了,後天才回來。」碧容興奮的語氣好像巴不得丈夫不在身邊似的。「小惠也要來。」小惠是大家對呂惠的「簡稱」。
「幹嘛,她老公也出差啦?她要連兒子也一起帶去嗎?」
「別開玩笑了!」碧容嗤鼻道,「阿威說要讓小惠出去輕鬆一下,只要她別瘋到忘了家裡還有老公和兒子。」
呂惠的丈夫劉威是多數女人眼中的新好男人,體貼、老實、長相不賴,只不過大學時代就被呂惠給「拐」去當男朋友了,他們交往八年才步入禮堂,現在有個三歲兒子。
「半夜還有什麼地方好去的?」之凡歎口氣問,知道碧容必定會想盡一切方法說服她赴約。而且從碧容興奮異常的口氣聽來,她選的八成是會讓一般人心臟衰竭的地方。
「一間叫『槍與玫瑰』的俱樂部,前幾天我朋友帶我去過一趟,帥哥多得讓你數不完,你絕對想不到那裡有多棒!」碧容的聲音提高了幾度,逼不得已,之凡把話筒稍微挪開幾寸。
我的確是想像不到。之凡把這句無禮的反駁吞回肚裡。「還有誰要去?」
「阿詩是今晚的主角,她姊姊阿音也會去。拜託你、求求你,別成為我們這群人裡面最難搞定的人,OK?」碧容大概只差沒跪在地上求她了。
之凡歎口氣,碧容約的都是她店裡的熟客,看來這次是逃不掉了。
「好吧!告訴我地址,我去找你們。」之凡把雜誌扔回原處,一手插進牛仔褲口袋裡。
約好了時間及地點之後,之凡掛了電話,開始發呆。
「南城咖啡館」開幕至今已經六年,環境好、餐飲棒,生意自然不錯。賈碧容、呂惠、戴音葵和戴詩葵姊妹是店裡的常客,她們四個還是同一家公司、不同部門的同事。一開始她們便對店裡的餐點讚不絕口,得知廚師們的手藝是由老闆娘柳之凡親自調教出來的之後,四個女人像遇到偶像似的,急切地把之凡列入她們的朋友名單之中,一有空就纏著她,向她請教廚藝,除了放假日,她們幾乎天天相約到這裡來吃午餐。三年半後她們才知道之凡的個性淡然、獨來獨往,除了常來光顧的客人之外,她沒有其他特別要好的朋友。
她們對她的瞭解僅止於咖啡館開幕後的柳之凡,因為之凡從來不提往事,像個既沒有家人、也沒有回憶,只是從某個空間裡突然蹦出來,而且一出生就已經二十二歲的異種,殊不知今年二十八歲的她曾有段桀騖不馴、自暴自棄的凌亂歲月。
十九歲時隨著男友誤入歧途,離家出走、參與黑幫。她抽煙、喝酒、飆車,還介入過黑幫火並,以過人的勇氣和機智贏得青鳳堂堂主莊兆龍的青睞,加入黑幫後的第一個月,她與男友分手,成為莊兆龍的女人,當時的莊兆龍三十五歲,有個三歲的智障兒子,老婆在兒子出生後即離家出走,不願負起做母親的責任,而莊兆龍因忙於打天下,所以把兒子留給祖母照顧。
青鳳堂剛開始雖是個不甚起眼的小幫派,但竄起的速度卻令其他幫派不敢小覷,很快的,莊兆龍的名號隨著青鳳堂一貫的狠硬作風水漲船高。
莊兆龍一直不太願意讓之凡太過深入的涉足幫派事務,他也以疼愛身邊的小女人出名,他出錢讓她去學烹飪、調酒,她滿二十二歲時,他幫她找了間上下層各五十坪大的店面,一樓裝潢成咖啡館,二樓則是他們的住家。在局外人眼中,之凡是莊兆龍的女人;在青鳳堂旗下弟兄的眼中,之凡是他們的大姊大,雖然她很少干涉堂門的事;然而在之凡心中,莊兆龍是她的恩人,他們之間像父女、像朋友,但從來不像情人,即使之凡曾為了報恩而想獻身,莊兆龍卻不肯碰她一根手指。
他會去找其他女人發洩需要,但從不逗留,也不留戀,甚至不讓手下弟兄們知道他對之凡「不忠實」,因此除了當事人,沒有人知道他們倆不曾同床共枕過。
之凡知道他在保護她,憐惜她還是個擁有遙遠未來及夢想的女人,他希望她能脫離那個環境,找個好男人共度一生。有一陣子,之凡嘲笑他的高貴行徑,她告訴他她又不是什麼純潔無知的處女,她的第一次早獻給那個帶她進入黑道的初戀男友,但莊兆龍很嚴肅的斥責她不該這麼輕視自己,她必須為了脫離黑道而重新出發,不管她的過去有多麼紊亂,整頓過後的她有足夠的資格去追尋自己的聿福。
她聽了他的話,藉由他的資助,學會了一切她所能和想學的,也不再過問堂口裡的大小雜事,莊兆龍對她比親生父親還要有耐性。然而,咖啡館開幕的前一個月,莊兆龍在北部遇刺身亡,死前托人帶口訊給之凡,不准她再與任何黑幫有所牽連。
就這樣,之凡脫離了黑社會,專心一意的經營莊兆龍留給她的咖啡館,昔日的幫派弟兄們不曾來找過她,因此她對青鳳堂目前的動態一無所知。現在,她每個月固定匯錢給莊兆龍的母親,好讓無法再出外謀生的她能放心的照顧弱智的孫子。三年後,咖啡館的生意已穩定下來,需要她煩心的事情不再堆積如山,她開始執筆創作,筆名楠笙,三年下來雖只寫了十一本愛情小說,但已漸漸打響知名度,創造出只屬於她的樸實、生動風格。
八年沒有回家了。離家出走後,唯一一次回去還是莊兆龍派人押著她去的,當地人還在巷子口偷窺時,有個鄰居認出她來,那個人訕訕的告訴地,早在她離家一個禮拜後,她父親就不顧母親和之凡孿生哥哥的反對,自行登報和她脫離父女關係。
結果,她頭也不回的離開巷子口,鑽進車裡,讓人帶回莊兆龍身邊,一路上壓抑著心痛和後悔的眼淚,緊咬著下唇直到滲出血絲來。
以樊是早她四分鐘出生的孿生哥哥,兄妹倆感情很好,哥哥聰穎乖巧、妹妹精明叛逆。五年前,她從雜誌上得知以樊成了年輕有為的知名建築設計師,她為他感到驕傲,也因此更不願讓人發現以樊有個墮落過的孿生妹妹。
「老闆娘,」服務生站在吧檯外喚她。「田小姐找你。」
之凡回過神來,順著服務生所指的方向望去,出版社的主編田菁翎已經坐在靠窗的一個位子上,正對著她微笑揮手。之凡回以微笑,迅速調了杯田菁翎最愛的水果晶鑽後,離開了吧檯。
「田姊,怎麼有空來?」之凡把水果晶鑽奉上,在她對面坐下。
「翹班。」田菁翎坦奉的笑道,她今年二十一歲,早在十五歲那年父母離婚後,便很坦率的昭告世人她絕不結婚。喝了一口飲料後,她從皮包裡拿出一疊用橡皮筋圈起來的信件。「喏,讀者寄給你的。」
「謝謝。」之凡抽掉橡皮筋,一一瀏覽信封。
「你已經有半年沒交稿了。」菁翎提醒她。
「很驚訝嗎?」之凡淡淡一笑,沒有抬頭看她。
「怎麼會?你拖過比這次更久的。」菁翎略顯不滿的揚揚眉毛。「只是讀者的來信越來越多,你總不好意思讓人家望眼欲穿吧?」
「我還沒找到好題材。」
「這個理由你起碼用了十一次。」苦翎翻翻白眼。
「不是理由,是事實。」之凡笑道。
「寫個咖啡館老闆娘的故事如何?」菁翎意有所指的望著她。「據說有個在銀行上班的帥哥盯上你了。」
「你知道阿剛?」之凡臉上沒有驚訝的表情,店裡的服務生和熟客都知道高學剛這號人物,他是個年齡二十九、擁有鐵飯碗職業和開朗微笑的俊秀男子。
「可別忽略我搜集情報的能力。」菁翎得意的說。
「我和阿剛沒有發展出那種關係。」
「他不是常陪你出去吃消夜嗎?」
「是我陪他,我不喜歡吃消夜,但我也不好意思拒絕。」之凡歎口氣,她並不清楚該怎麼看待她和高學剛的關係,他們約會過,也接過吻——即使次數寥寥叮數,而她雖不曾拒絕過他的吻,但也從不回應,到最後甚至會抗拒,並非他技巧太差,而是她對他沒有產生那種情人間應有的感覺。
「這麼說,你並不喜歡他羅!」菁翎有點八卦的猜測道。
「朋友罷了。」之凡不想深談這個問題,她將信件放整齊,用原先的橡皮筋套好。「今晚行沒有空?」
「你這是在搭訕嗎?」菁翎頑皮的問,還煞有其事的眨了眨眼睛。
「算是吧!也許會去吃一頓法國料理。」之凡也眨動她那長長的睫毛,嘴角泛著玩味的微笑。
「噢,餐前酒是XO嗎?」菁翎瞪大雙眼,誇張的笑問。
之凡笑著揚揚眉毛,「太烈了,田小姐,XO會把你下肚的食物燒成灰燼。」
「我不介意,省得那些精緻料理逼得我發胖。」菁翎開心的笑道,「好啦!你今晚打算把我賣到哪兒去?」
「某間俱樂部,」之凡毫不驚訝自己竟這麼快就忘了那家店的店名,因為她根本沒用心聽。「碧容打電話給我,說要為阿詩慶生,她還神秘兮兮的說那地方很棒,照她的說法,那裡的帥哥比台灣的垃圾還多。」
菁翎大笑,她也認識賈碧容那群女人,只是不像她們那麼常來。
「那倒有趣了,我想看看那裡的帥哥有沒有垃圾山那麼臭。」她興味盎然地回道。
「我敢說那些帥哥身邊都養了一窩蒼蠅。」之凡面對她興致勃勃的表情,無奈的咕噥道,菁翎再度因她的話大笑。「我倒寧願在家拼拼圖。」
「你那麼喜歡過隱士的生活,為什麼不去找間願意收容你的修道院哩?」菁翎皺眉,她對之凡的瞭解也沒涉及到她的過去。
「捨不得你啊!」之凡佯裝甜蜜的笑道,菁翎聽得五官都扭曲了。
之後的一個小時,由於店裡沒有特殊事情,之凡便將一切交給廚師和服務生們打理,她們倆盡興的聊著,菁翎也答應晚上來幫忙她收拾打烊。愉快的閒聊時光在菁翎的CALL機響聲中被打斷,她解釋出版社在找她,於是在應和了之凡對晚上約會的提醒後,匆匆忙忙的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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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入槍與玫瑰俱樂部後,只有柳之凡面不改色的打量環境,田菁翎從站在大門外的疑惑,轉為踏入室內後的啞口無言,她圓瞪著一雙眼,將繽紛燦爛的燈光及整屋子的混亂收進眼底。
「歡迎光臨!」有個穿著黑西裝、將一頭烏黑亮麗的長髮束在頸後的女人走向她們,她左胸前掛了個小牌子,上面寫著「經理」兩字。「小姐幾位?」那女人微笑地打量她們,即使對於身著長襯衫、牛仔褲和運動鞋的之凡有所不滿,她也沒表現出來。
「對不起,我們找人。」之凡說著環顧四周,很快的找到賈碧容她們,同時也發現她們每人身邊都有一個陌生男子,個個俊朗。
之凡領著菁翎走過大廳中央,那位經理還跟在她們後頭。之凡觀察著來這裡消費的女子們,她們的穿著打扮都十分高貴艷麗,年齡大都在三十五十歲之間,不過有些女人看起來根本不超過二十五歲,幾乎每個人身邊都有個穿著品味尚尚、表面年齡絕不超過三十歲的男子。空氣中交織著昂貴香水和古籠水的味道,另外還有一絲調情、挑逗的氣息。
之凡大概瞭解碧容為什麼覺得這裡刺激了,因為這裡提供舞男的服務,這對已婚的她而言,顯然是一種刺激的禁忌遊戲。
「之凡,你好慢喔!」碧容看到她之後立刻抱怨道,她親密地偎在身邊男子懷裡。「菁翎也來啦!快坐下吧!」
當她們坐下後,女侍應生便走過來為她們點飲料。
「碧容,這到底是什麼地方?」菁翎一頭霧水,她的問題引起在座四位男子的輕笑,碧容則朝她露出一個神秘的微笑。
「我替你們介紹一下,這是伊恩,」碧容朝她身邊的男子甜甜一笑。「其他的自行自我介紹吧!」她明顯的偏袒態度惹來另外三名男子的輕聲抗議。
「我是威廉。」坐在呂惠身邊的男人笑咪咪的說道。
「這個是麥克。」戴音葵指著身旁的帥哥笑道,她似乎有些微醺,整張臉都紅透了。
「他是布萊恩,怎樣,他身材夠好吧?」今日的壽星戴詩葵興奮的向之凡及菁翎展示她的男伴。
「阿詩今天生日,本來想幫她點俱樂部裡的大紅人,結果人家尼克上自由班沒來,看來阿詩的運氣很差。」碧容朝戴詩葵搖頭皺鼻子。
「哪會啊!人家有布萊恩就很滿足了。」詩葵袒護著布萊恩。
之凡雖然一言不發地看著詩葵和布萊恩卿卿我我,但心裡卻懷疑她們到底是來多久了,怎麼每一對——除了保持距離的呂惠和威廉——都像情人似的相依相偎呢?
不過碧容之前在電話裡告訴她的果真沒錯,這裡的帥哥真的數都數不完,除了和藹可親、溫柔體貼之外,也很有風度的接受客人們的評頭論足,之凡深信能應付碧容的個性,及音葵、詩葵挑剔胃門的男人們,絕對有他們獨到的手腕。
「碧容,什麼是自由班啊?」菁翎還愣著,被她的問題打擾的碧容不太高興的轉過頭來看著她,之凡相信碧容剛才爪想給伊恩一個熟吻。
「自由班就是隨他什麼時候來上班都可以,不必打卡。」發現列碧容不高興的情緒,伊恩立刻代她回答。
「兩位小姐喜歡什麼樣類型的男士呢?」經理的慇勤詢問讓菁翎稍微回過神來,她這時也才發現經理始終站在原處,並且恍然煩悟列自己身陷在一個什麼樣的處境裡。
見她們倆都沉默著,碧容泰然自若的看向經理。
「抽籤吧!」
「我不必了,我待會有事——」其實之凡是想回車裡拿她的筆記型電腦,找個清靜角落構思她的下一本書,她可無意跟著她們一起鬧。
「喂,之凡,別掃興嘛!」碧容不滿的抗議。
「你是不是覺得對不起高學剛?」詩葵的猜測令之凡覺得好笑。
「我為什麼要覺得對不起他?我們只是朋友!」
「喂,到這裡來就別提一些無聊事,行嗎?」碧容警告的瞪詩葵一眼,然後轉向之凡,上下打量她。「沒搞錯吧?穿得邋遢就算了,你連妝也不化?」
「你又沒告訴我該穿什麼衣服來。」之凡無辜的聳聳肩,然後站起身;「我要回車裡拿一樣東西。」
「你該不會想偷溜吧?」呂惠懷疑的瞟著她,雖然在她身邊的威廉笑容滿面,而且俊逸非凡,但她始終尷尬不安,對他無動於衷,也難怪,畢竟她是個深愛丈夫的已婚婦人。
之凡朝她露出保證的一笑,「不會啦!」說著便朝門口走去。
她離開後沒多久,經理便拿著一個插了許多短劍的西瓜走向她們,待菁翎抽過簽後,經理依循短劍上的姓名找到了一個男人,他面帶迷人的微笑,站在她面前自我介紹,菁翎霎時滿面通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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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寶貝SAAB愛車停好之後,蘇劭深仍呆坐在駕駛座上,絲毫沒有下車的準備。他點燃一根香煙,邊吞雲吐霧,邊盯著不斷有人進出的槍與玫瑰俱樂部俗麗的大門。現在是凌晨零點,他很清楚俱樂部是個超迷你的不夜城,這樣高朋滿座的情形會持續到清晨六點。
他自己也是俱樂部的一員,身為自由班的舞男之一,他可以隨興的自由來去,進入這行純粹是為了好玩,因為他根本不缺錢。很快的,吃這行兼差飯已經屆滿五年了,他的生活相當愜意舒適,沒有人知道出身富豪世家的他竟在俱樂部裡兼職,反正他的曝光率不高,除了親戚和傭人,沒有人見過蘇家有名的私生子長相。
身為四季度假飯店連鎖集團的第五代負責人,他卻從不認為自己是上流社會的一分子,因為他是蘇權淵的情婦所生的兒子。小時候,他總是靠打架打贏來讓欺負他的人閉嘴、維護尊嚴,身為酒家女的母親並不缺錢,她永遠走在流行前線,穿戴華麗,對酒、賭及男人慷慨解囊,但對兒子卻一毛不拔。他十五歲就開始打工養活自己,十九歲被接回蘇家後,他就沒再見過母親虛榮的面孔。
蘇權淵的不近人情令劭深深惡痛絕,表面上他乖順如小綿羊,但實際上他以冷淡、沉默來對抗蘇權淵的專制,他不讓蘇權淵有機會瞭解兒子心中的想法,不過那對蘇權淵來說只是芝麻綠豆大的煩惱,他要的是唯一的子嗣坐上四季集團負責人的第一把交椅。
他現在已經坐上那把至高無上、眾星拱月的安樂椅,白天,他是個發上抹油、身穿昂貴西裝、臉上戴著斯文眼鏡、坐在辦公桌後處理文件的總裁;夜晚,他是打扮入時、戴著金棕色隱形眼鏡、穿梭在貴婦群裡打情罵俏的舞男。他以想圖得清靜,不想被媒體、應酬糾纏為藉口,搬入一間高級公寓獨居,離開了僅住三年的蘇家大宅,他的獨居處是個秘密,除了他自己和表哥袁隼棠,沒有第二個人知道,下班後及休假時,所有人只能透過電話聯絡他,但他總是讓答錄機來接——不管他在不在家。
香煙已燃至盡頭,他將之丟出車窗外,準備打開車門下車。他已經有四天沒來俱樂部了,伊恩昨天打電話給他,說他已經應付不了那些慕尼克之名而來捧場的女人們,要他最好快快出現,免得那些女人一氣之下拿錢砸垮俱樂部。尼克今晚來是準備告訴伊恩,拿錢砸俱樂部總比拿雞蛋砸來得有教養,而且老闆也更高興。不過他不想告訴伊恩,他之所以缺席數日的原因,是為了悼念一個在十二年前的這個季節裡去世的人。
他才剛打開車門,便看到有個女人從俱樂部裡走出來,她的輕便穿著引起他的注意。他從沒看過有女人會穿著襯衫、牛仔褲、運動鞋上舞男俱樂部,她連髮型也不甚講究,只是用髮束將長髮綁成馬尾,劉海稀疏凌亂的落在額頭、鬢角上。她經過他車邊的人行道,但`似乎沒注意到他,只是逕自走向停在他後頭的墨綠色NEON,打開後車廂尋找東西。
他的視線不由自主的跟隨她,他下了車,靠在自己的車門上,好不容易等她關上了後車廂蓋,她手上提的東西卻令他大皺眉頭,什麼女人會穿著隨意、拎著筆記型電腦上俱樂部找男人?
「小姐,」他決定探探她的底,於是在她正要經過他面前時開門,成功的讓她停下腳步。他有點驚訝於她的臉上竟是一片素淨。「你是記者嗎?」
柳之凡因這突如其來的問題而愣住,她低下頭,快速的瞄過自己一身的行頭,怎麼看也不像是來做訪問的吧!難道是筆記型電腦給他的錯覺?她抬頭望著他的瞼,他很俊美,就著微弱的路燈,她看得到他那修長的睫毛,和一對金棕色的眼珠子,雙眼皮配合著一雙勾魂的眼眸,只可惜太冷酷了些。
他的鼻樑直挺,嘴唇不厚卻很性感,還有兩道英氣十足的劍眉,體格屬於頃長、精壯型的,論臉孔、身材,他都高人一等,穿著也很時髦,但讓之凡不明白的是,他的態度為什麼那麼冷酷?甚至有點輕蔑,難道他以前吃過記者的虧?
「不是。」她搖搖頭,但他揚揚眉毛,顯然並不相信。
「我既沒帶錄音機或麥克風,手上也沒纏著一堆電線,肩膀上更沒扛著一台攝影機,你怎麼會以為我是個記者呢?」她朝他微微一笑。
「你對記者採訪時的工具倒是很清楚。」他的口氣有些促狹。
「電視上不都是這麼做的?」她看得出他仍心存懷疑,她的眉心微蹙,但笑容依舊。「先生,你真的誤會我了,我是個小說家。」
「那你是想寫個舞男的故事羅?」之凡感覺得出他還是充滿戒心。
「事實上,你剛剛倒是給了我一個靈感。」
他似乎僵了一下。
「你在槍與玫瑰俱樂部裡工作嗎?」之凡假裝若無其事的問。
「你呢?我剛看到你從俱樂部走出來,但你的打扮不像是來找樂子的女人。」他以問題回答問題,顯然不打算給她答案。
「我是被朋友硬騙來的,不過我對裡面的狀況不怎麼感興趣,所以出來拿我的工作夥伴。」她拍拍筆記型電腦。「你呢?」
蘇劭深瞪著她,詛咒她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決心。
「我是不是在俱樂部裡工作,對你有那麼重要嗎?」他倚著自己的車子,兩手插進褲袋衷,眼神冷漠的看著她。
「我只是想,也許你可以提供我一些寫作的資料,老實說我並不想再進去,因為我那些朋友一定會逼我挑個男人,但是我喜歡清靜,這麼吵鬧會讓我心不在焉。」她聳聳肩。
劭深看向俱樂部一會兒,然後把視線調回來,凝視她的臉好一陣子,突然,他彷彿在她臉上看到某個人的影子——一個令他難以忘懷的女人,但事實上,她們的外表完全不像。
「好吧!反正我今晚沒什麼心情工作。」他揮開那個錯覺,作出最後決定。
「這樣可以嗎?會不會害你丟了工作?不然我們進去裡面聊吧!」她有些擔心的問道。
「不必了,我是上自由班的,上不上班隨我高興。」他從口袋裡掏出車鑰匙,轉身準備打開車門。
「我能不能把電腦放在你的車頂上打?你的車是敞篷車,車頂不會被我的電腦壓壞的,而且這裡的光線充足,雖然風大了點。」她的話讓他停下動作,他盯著她一會兒,看不出她行任何不安的跡象。
「怎麼,你怕我會對你毛手毛腳?」他的表情看起來有點邪惡,但之凡不以為杵,她有相當的自信可以應付男人的色相。
「就算我說不是,你也不會相信。」她挑釁的回嘴。
「我可以把車頂打開,而且坐著總比站著舒服,你也不必擔心我會在眾目睽睽之下做出什麼事,可以吧?」他決定不跟她爭辯,待她點了頭,他立刻打開車門坐進車內,並將車頂掀開。之凡繞過車頭走向前座,坐進車裡後,把電腦擺在腿上。
「你叫什麼名字?」她問道,沒有轉過頭來看他一眼。
「你呢?」
「柳之凡。」她有點無奈的瞄他。「我只是禮貌性的問一下,若你不想讓我知道你的本名,那就告訴我藝名,我不會在書裡提到俱樂部的名字,所以你不必擔心我會為你帶來麻煩,OK?」
「你倒是很有把握我會是個舞男。」他仍是不肯乖乖就範。
之凡歎門氣,「你的長相出眾,穿著也很有品味,這麼名貴的車子又停在這麼顯眼的地方,你覺得我會把你想成什麼?酒保?泊車小弟?」
他輕笑一聲,「我原先是店裡的酒保。我叫尼克。」
「你就是尼克?」之凡兩眼略微瞪大的盯著他。
「你來的次數已經多到聽過我的名號?」他斜睨她一眼,看起來有些嘲弄。
「我今天第一次來。我剛才在裡面聽我朋友說你是俱樂部裡的大紅人,看來我今天運氣很好。」之凡說著從襯衫門袋裡掏出黑框眼鏡戴上。
「你是故意戴這種俗不可耐的眼鏡嗎?」
「有什麼關係?穿得像個土包子可以省掉許多麻煩。」她不以為然的說,看著他從西裝暗袋裡掏出香煙和打火機。「你們會不會和客人上床?」
「第一個問題就這麼尖銳?」正在點煙的劭深差點被火燒列眉毛。
「你真是我見過最挑剔、戒心最重的男人。」之凡歎門氣,無奈的看他一眼。
「你是我見過嘴巴最不客氣的女人,我還以為你會先問收入呢!當然,價錢好、本人意願夠的話,我們就會陪客人上床。」劭深回她一句,然後突然不急著點煙了,兩眼發直的看著前方。
「怎麼了?」之凡順著他的視線向前望,看到的情況讓她不敢呼吸。有一隊穿著制服、手持警棍的警察正要走進槍與玫瑰俱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