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我向機主說,阿祺被斬,入了醫院,伊利沙伯,七二七號病房。」
Sunny一聽,呆住。
「喂!」女孩子喝道。
定一定神,Sunny重複她的留言:「阿祺被斬,現在伊利沙伯醫院七二七號病房。」
「對。」
Sunny猶豫了半秒,然後問:「阿祺是缽蘭街那個阿祺嗎?」
女孩子一怔,爆了個單字粗口後,說:「關你X事!」
Sunny再問一次:「真是那個?」
「你是誰?」女孩子也好奇起來。
Sunny咬了咬牙,伸手截斷她的線路。
除下耳筒器材,Sunny決定要到醫院走一趟。
告了半天假,她乘計程車往伊利沙伯醫院。
一直也沒有特別想及阿祺的衝動,把她傷得這麼深的人,她只想可避便避,只是,她依然關心他。
不記仇不記恨的性格,外人看來吃虧極了,但恨一個人多麼花精力,與其累得半死,不如去愛另一個,更有建設性,更多好處。
找上七二七號病房去,房內有一男一女,當中那個男的Sunny也認識,他與阿祺一樣,是馬伕。
他望了Sunny一眼,沒招呼也沒阻止,Sunny牽強地笑了笑,走到阿祺的床前。
阿祺從頭至腳給紗布包紮著,僵直地躺在床上,須要依賴氧氣筒維生,傷勢比那個阿娟所說的嚴重,不只被斬,而且還被火燒和淋上腐蝕性液體。
Sunny問站在對面的男子:「醫生怎麼說?」
「這兩天是危險期。」
「兵哥呢?」兵哥是阿祺的「大佬」。
「去了台灣。」
Sunny望著阿祺,無言。
「其實你運氣好,」男孩子對她說:「阿祺一直找人追尋你的下落,他想召你回缽蘭街,現在他成了這樣子,是你走運。」
「我不會再做了。」Sunny說。
「如果他不是躺在這裡,你哪有機會說這一句。」
Sunny從心震了出來。阿祺一直沒當過她是人,然而她卻那樣愛過他。
「你走吧,待會阿雄大、Mark他們上來見到你,說不定會抓你回去。」
Sunny問:「你呢?你為什麼不過來抓我?」
他虛弱地笑了笑:「我也準備返廣州避一避。」他望了望身邊的女孩子。
Sunny意會地點下頭來。他大概愛上了身邊的女孩子,不想她再接客,阿雄他們又不准,於是只好避一避。
Sunny再望了阿祺一眼,便轉身離開。
醫院四周都是濃烈的清潔劑味道,Sunny卻一直覺得,這不是清潔劑的氣味,是死屍的防腐劑味道。小時候參加過爺爺的喪禮,那殯儀館,就是滿滿這種氣味。
走在淡灰色的走廊中,忽然她想吐。
為著那氣味,為著自己的好運氣。她不知道,阿祺有把她抓回去的意思。
過回正常生活後,她才知道什麼是好,她不想再回去。
從前願意當阿祺的妓女,只因為愛他。現在,她才知道,那蠻不講理的愛不再存在了。
她倚在灰色的牆邊,雖然面色發青,但心裡很高興。
買了一盒滷水雞翼一盒麻油生腸,她躺在安仔狹小的床上等待他歸家。
若把阿夜與Sunny比較,Sunny明顯比阿夜強壯,任何挫折她都易如反掌地克服過來,Sunny拿得起放得下,又容易接受別人,思想不會轉牛角尖。然而兩人還是有相似的地方,她們都曾經愛錯,在那純真沒經驗的日子裡,她們把愛投資在一潭發臭死水中,Sunny已完全清醒過來,她擁有那驚人的自我療傷能力,因著有那差勁的過去可以比較,她更會歡迎新的好的真心的降臨,但阿夜,依然在黑黝黝的死水中游來游去,快窒息了,自己也不知道。
安仔那夜回來,看見半躺半坐打瞌睡的她,非常的驚喜,還未來得及問個究竟,Sunny一撲把他壓倒,上下其手然後脫光他的衣服,像頭肉慾小野獸般把他制服。
而事後,她燃起一枝煙,抱著安仔睡去。
沒再問他要錢。
差的壞的不愛你的,通通放下好了。
B
表面上,阿夜這陣子滿面笑容。
Sunny看著終日微笑、大笑的阿夜,嘖嘖稱奇,怎麼,天宙搬走了,阿夜真的好像比從前開心。
她買了健身單車回來練習,又養了三條紅吊和火帶熱帶魚,更要命的是,每天都捉著Sunny說這說那。
「你多些叫你的男朋友上來嘛,他住進你的房間我也不介意。」她對Sunny說。
Sunny取笑她:「天宙不在你便立刻變態起來。」
阿夜蹙起眉反駁:「什麼變態?我還不是與從前一樣!他只不過是個租客,租客始終有天會搬走。」
「若你想的話,他可以不只是租客。」
阿夜騎在健身單車上,很沒所謂的樣子:「他已有了女朋友。」
「但天宙肯定喜歡你多一點。」
阿夜對Sunny的說話沒回應,裝作聽不見,只是說:「上次你替我解夢,好像說我有感情疑難。」
Sunny拿著鏡與定型水,對準位置噴在頭髮上。「你的夢我不記得了,但天宙的夢我倒記起,他夢見坐在屋頂夢見光亮大鏡,他是理應有新戀情。」
「是嗎?」阿夜小聲說,Sunny記了她的夢,她自己卻沒忘記,那個旅行團的夢,Sunny表示,新轉變會令她惶恐不安。
新轉變明顯是天宙結識了新女朋友,而又的確令她誠惶誠恐,原也不知道,天宙不在身邊,會是如此不習慣。雖然她還是不肯承認,雖然每次提起天宙,態度還是那麼強硬。
Sunny補了點口紅,拿走背囊。「上班了。」
阿夜依依不捨似的。「多說兩句話。」她知道,Sunny一走,全屋便會變得空空的。
「遲到便沒有勤工獎。」
「你與安仔回來吃飯嘛,我煮火鴨絲燴面給你吃。」阿夜試圖引誘。
Sunny眼珠一溜,想了想,還是說:「不行啊,今晚買了戲票看七點半。」
「那麼,晚上回來吃糖水。」
還是屈服。「好吧,哪一種?」
「紅豆沙?白果腐竹?蓮子蛋菜?」
「紅綠混合加麻蓉湯丸。」Sunny瞇起眼一副饞嘴相。
阿夜眼見能成功引誘Sunny晚上回家,暗自舒了一口氣。
Sunny離開後,阿夜再踏了十五分鐘健身單車,然後又餵了熱帶魚,洗了臉,繼而走到街市買材料煲糖水,整個過程,她也是笑著的,笑得生硬而刻意,她不想自己不開心,所以退自己笑,縱然笑著的樣子實在尷尬。
洗紅豆綠豆,開水煲水加片糖。阿夜以一種奇異的寂寞感完成所有動作,站在廚房內,瞪著那大大的煲,她但覺一片茫然。
該不是喜歡天宙吧?從前也不覺得的,為何他不在,她便變得如此不安?
整件事既荒謬又自私,當別人對你好你不稀罕,一旦他停止所有關心,你才驚覺從前不真實的原來是最真最實在。
最初失去Marc,阿夜只覺天旋地轉世界停頓,她曾經以為,既然Marc也可以失去,世上再沒什麼不能失去。
現在天宙走了,她感受到是沉著的寂寞,沒有激動沒有哭聲,只是,突然都變得寂寞了。
Sunny、安仔回來後,阿夜熱情地招呼他們兩人喝糖水,那熱烈的態度,明顯是生怕他們不多喝兩碗。她想留下他們,以便解決她的寂寞。
托著下巴,看著面前親密情侶你一口我一口地喝糖水,阿夜心想,大概自己很快便會習慣,天宙與自己,就是欠缺這樣子的親密,沒有甜蜜回憶,大概也就很容易忘記吧!
幸好,時近考試,已經三月尾了,溫習功課應可以成為最佳的治療劑。
筆記一箱箱抬到跟前,也忙於四周問同學借功課來影印。有時候在校園東奔西跑,她也會渴望與天宙碰個正著,不是想開始些什麼,而是,她希望可以溫柔舒暢地問候一下,帶著笑容的,在和煦的陽光下互相對望,開開心心地說說話。阿夜知道,這就是她與天宙沒經歷過的,他倆從沒和和氣氣地說過一句話。
現在願意和氣了哩,她對自己說,但願天宙知道。
就在某天黃昏,阿夜在校務處取過考試時間表後,在升降機內與天宙碰上。
升降機門一打開,捧著書的阿夜看見天宙與人群步進,即時的反應是瞪大眼,然後就是笑,笑得很傻。
「怎麼你會在十四樓出現?」阿夜問他。
天宙說:「與同事開會。你到二十樓拿考試時間表?」
「嗯。」阿夜說。
天宙望著她,點了點頭,然後下意識地仰臉望著升降機頂的樓層顯示板。
十樓、九樓、七樓。阿夜也模仿天宙向上望的姿勢,一邊盯著下降的數字,一邊在心裡盤算著應再訪些什麼。答應過自己要和藹地對待天宙,剛才笑得尚算和藹吧!然而為什麼天宙沒有什麼表情的?不會是不喜歡看見自己吧!好,問候一下他的新女朋友。對,要大方得體。
「天宙……」阿夜說。
「嗯?」天宙回頭望向她。
剛想說些什麼之際,升降機已到達地面,阿夜與天宙只好隨人群步出。
「什麼?」天宙在升降機外問阿夜。
突然地,阿夜又不想說上那麼多。「想叫你takecare。」她只說了這一句。
兩人站在升降機外,因著人群散去,他倆反而尷尬起來,對望了五秒,是阿夜首先不好意思,不知說什麼好,然後踏前一步,揮手說再見。
「努力讀書。」他告訴她。
她笑,長長的雙腿走得很快。
她一邊走,一邊想,真是的,碰上了卻不能好好地說話,但她真的希望可以好好地與他說話啊,是否剛才人太多?又是否,根本已是不可能的事。
其實可以大方一點,約他到餐廳喝杯咖啡,那麼事情便好辦得多,只是不知道為什麼,面對面的時候硬是大方不了。
阿夜倚著牆,回頭望了望,確定天宙不在視線範圍後才安心。真是的,天宙卻那樣大大方方,在升降機內之時一臉氣定神閒,完全察覺不到他目光有異,是他慣了隱藏,抑或她過去實在傷得他太多,現在一旦離開了,便不再有感覺。
在回家的路上,阿夜有點精神恍惚。啊!終於碰上他了,一直期望碰上他,一直希望可以好好地說話,原來,碰上了也只不過是這樣。
其實不是這樣可以怎樣?心底裡是否奢望天宙會像從前那樣鞠躬盡瘁,依然滿臉關心滿眼溫柔?阿夜這才知道,有些東西真是一去不回頭,沒有任何事情可以永恆地保持熱度。
她虛脫地跌坐在家中沙發上,忽然落下了淚。
真奇怪,她在落著淚的時候想,怎麼了,居然哭起來。
為什麼會哭啊,究竟為了什麼?
是為了天宙的冷淡吧?她終於知道,這個曾經對她那麼好的男人已不再屬於她了。不珍惜,通常都有報應。
大概也不值得落淚,他不再對自己好,便找一個天宙牌代替品好了,哭什麼?
該不是喜歡上他了吧?
阿夜抹了抹淚,抖震著手替自己燃上一抹甘菊混和香橙的香薰。
她坐下來,嘗試穩定自己的情緒。
到不再落淚之後,她走進浴室洗臉,看著鏡中的自己,自言自語:「他愛上了別人,我才愛上他。」
話一說出來,她才懂得害怕。
該不是吧。只是見著他之後一時激動罷了。
「該不是該不是該不是。」她對鏡猛地搖了搖頭。
到停下來時,看到鏡中人的一臉沮喪,她才察覺,似乎,真的有事發生了。
之後的三數天,阿夜益發迷亂與不安。只是她不知道,她還有一點機會。在升降機內面無表情,狀態穩定的天宙,依然喜歡她。
只是,成熟的男人從來都很有尊嚴,尤其是,他曾經失去過。
再碰上阿夜,天宙也很高興,只是因為他不知道阿夜的高興,所以他並沒有表現出來。
在看著阿夜從升降機往外跑遠的一刻,天宙還以為阿夜不喜歡看見他,所以才急急離開。
因為他誤以為這又是再一次的拒絕,所以他並沒有把事情深入地去想。
橙色的天艷得帶點詭異,天宙向這橙色走近去,思考著要送什麼生日禮物給雅慧的母親。
C
天宙與雅慧,正非常努力地相愛。
當初曖曖昧昧的那段助教與旁聽生日子一過以後,便步入了凡事認真期,才真正拍拖三星期,天宙已拜會過雅慧的家庭。
雅慧的父母無所謂喜歡不喜歡,女兒有拖拍怎也不是壞事,只就是奇怪,以女兒的條件,何不找個更出類拔萃的人。
只是個助教,又讀什麼社會學。
天宙也察覺到雅慧父母的態度流於表面化及冷漠,他問雅慧她父母是否不喜歡他,雅慧頻叫他不要多心,父母的脾性就是如此。然而她也知道,父母不會喜歡天宙。
她對天宙的狂熱也減退了,每次與他見面不是遲到便是早退,像個不投入不稱職的員工那樣。當然,她不會對天宙不好,她是那種根會珍惜的女孩子,既然辛苦得到,她不會輕易放棄。
而天宙對雅慧,也是抱著成熟的人的得體態度,既然決定與她開始,便得好好幹下去。
他會安排節目,一星期兩次左右,會問朋友借一架小小的日本車,與雅慧上山頂,到赤柱,去淺水灣。他也會負責一切開銷,也會送花送小禮物。
拍拖大概就是這樣了,這個你我都知道。但是,好像,欠缺了些什麼似的。
某個週六晚上,天古與雅慧在鯉魚門吃過海鮮後,駕車兜風,床著無聊,兩人最後決定到淺水灣,夜間的淺水灣浪漫,他們說。
「我們平日太不浪漫了,間中刻意一次也不錯。」雅慧笑。
天宙的表情贊同,而他懷疑,雅慧是否另有含意。是抱怨吧,他想。
沒有選擇露天茶座與留在車廂內,他倆往便利店買了瓶紅酒,然後坐到沙灘上。
天上有月亮,而且還是大大的明月,套用小學教科書的形容詞,是皎潔,皎潔的月亮。沙尚且幼細,海是一貫的怡人,風微涼,浪聲悠揚。
夠浪漫吧。然而兩人好像同時候有點尷尬。
天宙開了那瓶紅酒,遞予雅慧,雅慧接過了,喝了一口,遞回天宙,天宙望了望瓶口,遲疑了一會然後喝了一口。
開始說心事,學校的瑣事,律師樓的瑣事,雅慧父母的笑話,天宙移了民的父母的簡介。無傷大雅,又上不了心,也拍拖三星期了,差不多所有心事都傾訴過,兩人呆在一起,也沒什麼衝動和渴望似的。
一星期前在車廂內熱吻過十五分鐘,天宙此刻回想,那感覺也蠻好,於是他傾前去,以手指抬起她的下顎,她也識趣地笑了笑,把臉伸過去。
她的嘴唇柔軟,他的技巧也不俗,這是一次及格以上的熱吻。他的舌頭曉得先觸碰她的牙齒,也會利落地舐過她的牙床,然後又滑進她的口腔,與她尖尖的舌頭互相結合,糾纏一番,吸一口氣,再啜得緊一些。
他的手也會合適地放在她的背上,溫柔緩慢地輕撫,他知道手中的溫暖透過她薄薄的襯衫傳至她的肌膚內會是非常的誘惑,他也知道她會享受,若他要再進一步,實非難事。
雖然天宙不是經驗豐富的男人,十七歲暗戀老師,二十歲與大學同系同學拍拖三年,暗戀明戀阿夜之外,他便沒有其他經驗,說得實在一點,他只有一個性伴侶。但他知道,雅慧也大概想進一步,他聽到她細微的呼吸聲。
天宙在繼續吻著她之時小心翼翼地考慮,好不好在今夜徹底一次,他是男人,他的慾望很強,考慮的重點落在雅慧身上,他知道自己不愛她。或許將來會愛她,但今夜未是時候。
但雅慧的樣子,半瞇著眼,的確不失性感。雅慧也享受與天宙的肉體接觸,現在她正半故意地把身貼近天宙,她圓渾的雙乳已柔軟地壓到他的胸膛,但享受歸享受,她也一如天宙那樣,半邊腦在思量應繼續還是停止,繼續的話她便可以享受久違的性愛,那必定會很美妙了。但她知道,自己並不愛面前的男人。
想到這裡,她輕輕推開面前準備抱得她更緊的人。她決定暫時不要了。
他倆相視而笑,他更禮貌地俯吻她的臉龐。
月色銀光閃亮,他倆抬頭望著那月,看看有否浪漫一點。
「月色多迷人。」雅慧說。
他擁她入懷。
外表多相襯多親密的一對。
若說出他們的最大共通點,大概就是他們在以禮相待之餘都不愛對方。
這亦是呆板的拍拖日子的主要理由。
07
A
有些人,永遠不可能快樂,有人說過,快樂是腦內的某一組細胞,細胞發達的人容易快樂,細胞不發達的,時常陷入鬱結之中。
Marc大概是屬於細胞有缺陷的那種,他知道什麼是快樂,他感受過,當他重複渴望同一類東西的時候,他知道自己正沉醉在那快樂裡。
他一直欠缺的,是名叫激情的元素。他會快樂,但不會過分快樂,他願意享受,但不會過分享受。生活裡,他從沒非常渴望過什麼,亦沒有任何夢想,凡事都只一步一步前往,但當前往了,卻又不會太興奮。
從來,他便沒有成功感,長得好看身體健壯的男孩,會考四A四B一C,港大法律系畢業,女朋友秀外慧中,背景富有,畢業後在數一數二的英資律師行工作,怎麼說也是人上人,生命於他,寬容不過,要什麼有什麼,多少人拚個你死我活也得不到他擁有的一半。
但他從來沒為自己自豪過,不覺得自己值得那麼多,可是卻又不會思索為什麼覺得自己不值得,只不過永遠的事不關己,永遠的漠不關心。
若他知道,阿夜在他死後變成如此,一定會很奇怪的了。早在認識她的初期,他便已經告訴過阿夜,不可以放那麼多心思在他那裡,千萬不要愛上他。
但阿夜才不理會,那是她的初戀,她要盡情享受。
Marc根本不知道他是阿夜的第一個男人,不過若是他知道,也大概無甚感覺。他倆的第一次在往泰國的短途旅行中發生,適逢阿夜的經期,他根本不知道那是她的第一次。阿夜亦沒意思讓他知道,她不想以此威脅他愛她多一些。
Marc一直冷落她,說什麼自己是個沒感情的人,和他一起開心便好了,當作玩玩便好了,不要動真感情,以免受到傷害。阿夜一直的聽在耳裡,由起初感到很不愉快直至後來的麻木,前後大半年,她最終也習以為常。
現在他不能愛上,難保日後他不會,只要她做一個一百分的女朋友,他必然在某一天感動起來。
於是,她很有信心很努力地做Marc的女朋友,然而他卻寧願死。
事前沒半分預兆。臨死前的早上,他才處理過一宗離婚和一宗租務糾紛,工作很順利,午飯時間與阿夜在American
Pie吃了個午餐,事後阿夜拚命想,也想不出Marc在午飯時說過什麼暗示自殺的說話。
若說那午飯有什麼特別之處,便是阿夜那天特別神采飛揚,她的美國政治研究題目拿了個A的成績。
在吃著白蘑菇蘇格蘭三文魚的頭盤時,她一如往常,甜絲絲地把手按在Marc的手背上,告訴他:「我愛你。」
而Marc,也如平日,淡淡地回了句:「你知我不愛聽。」
「但我真的真的很愛你。」
「你這樣說只會逼走我。」Marc望進她那雙陷入戀愛中的清澈眼睛。
阿夜一聽,笑了聲,然後說:「將來的某天你一定會屈服。」
然後,Marc沒有繼續這個話題,阿夜愉快地享用她的烤大蝦主菜,和濃濃的芝士蛋糕。那一天,她吃得特別多,很開胃。
分別的時候,她熱情地給了他一個法式熱吻,然後「咚咚咚」比他要快地跑下斜路,轉頭揮手說再見。她從來沒告訴過他,為什麼她總是搶先說再見的那個,因為,她害怕別人先離開她。
也不知Marc有否留意到她每次搶先的別離。阿夜聳聳肩,就當是她守著的小秘密吧。
就是這樣了,他甚至沒叫她好好保重,努力讀書,開心做人。阿夜那天下午沒有課,買了一包紙黏土,回家學做手工,也與天宙說了一陣子的話,然後弄了個臘味煲仔飯,夜裡吃過飯後傳呼Marc,他沒回復,她以為他有應酬,不以為意,在十一時左右便上床睡覺了。
誰知他居然自殺哩,塑膠袋蒙頭,吃下一瓶安眠藥。他想死,也不預告半句,亦沒交代他死了她怎麼算,阿夜不相信,自己的地位真的輕若如此。
復來,隔了一天,她才接到Marc堂姊的電話,說Marc自殺了,她握著電話不肯相信。到相信了的時候,她昏倒地上,在醫院住了一星期。
清醒的時候她挖空心思地想,不清醒的時候她在夢裡細想,也找不出可以令自己信服的原因,半句說話也沒有留下,唯一可疑的是當天午飯時他那一句:「你這樣說只會逼走我。」
真可怕。阿夜在病床上不住抖震。她相信了自己是殺人兇手,因為她不負責任,不理會別人接受與否的愛情態度,把深愛的人逼死了。
她需要一個解釋,而那解釋就是她自己。
千錯萬錯,別人的死,卻怪罪在自己頭上。就是沒考慮過,尋死的理由可以很簡單,就是Marc不珍惜生命,感受不到活下去的意義,覺得死比生更好。
就只是這樣,他想死,於是去死。
簡單吧,可是就是連累了別人。
B
與第三十一名客人上床之時,阿夜忽然哭了。她不想再做下去,不想再做了。
上次天宙剛搬走之時,阿夜已不願接客,但不願歸不願,也沒像今次這樣哭起來。
哭是因為知道哀傷。再一次,她感受到一個不愛自已的人與自己做愛的目的不外乎發洩。
Marc是因為性。與嫖客的目的一樣。於是,她哭了,在陌生男人的懷抱下哭得很淒涼,哭得嚇怕人。
什麼體會理解Marc的感受,什麼從不愛自己的人的身體中感受Marc,說穿了,原來只是最原始的東西。
她以為與Marc有愛情,原來,只不過是sexpartner的關係。
或許說得太過分了。但sexpartner都是由喜歡開始,稍稍的心靈喜悅,多多的肉體享受。
在清醒了之後,多麼的失望。
回家後,她打開Marc的記事簿,拿著Tiffany銀筆,呆坐在桌前半小時,一個字也寫不出。
阿夜接受不到,她的初戀不是戀,只是性。
在眼淚落下之時,她把記事簿與銀筆扔進垃圾箱,與廚房吃剩了的肉骨茶一樣,混在一起,放在後巷的收集處。
屈膝坐在沙發內,很寂寞。
她想起了天宙。若天宙還在身邊,她定會告訴他,她終於找到了答案。天宙聽了一定會很高興,他等了這些日子,還不是希望她能夠清醒。只是,天宙已經不在身邊了。阿夜用手掩著臉,益發更寂寞。
把Marc自心中趕走,把天宙從身邊趕走,她變成什麼都沒有的人。Sunny與安仔,成為她唯一的身邊人。
想到這對小情侶,她跑到雜貨店買了一包糯米粉,一包片糖與及麻蓉,她想做湯丸給他們吃。好意頭哩,自己不能團團圓圓,也望別人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