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接他們的是月城的大管家莫焉非。
柳下少爭不由自主多看了他幾眼,當時卻沒多說什麼。
當夜,卻有人來敲門。
柳下少爭披了外衫,打開門一看,正是端著一套茶具的莫焉非。他稍稍怔了下,隨即一伸手,優雅地欠身,「大管家請進。」
莫焉非把紫砂壺的茶具放在小桌上,笑道:「公子是大小姐的同門師兄,焉非不過是下人,公子太客氣了。」
「大管家是小師妹尊敬的長輩——」柳下少爭親自為他倒了杯茶,「少爭與涇陽是平輩身份,禮數該然。」
望著柳下少爭為他倒的茶,莫焉非的臉上閃過一抹複雜的神色,很快,又掩飾得無影無蹤,微笑著接過來,緩緩啜了一口,「年輕人可以做到如此雅致高量一步……少爭公子的未來無可限量。」
若以外人來看,兩個人的口氣都很怪,只不過誰也沒有戳破那層紙。
「大管家,少爭想請教。」
莫焉非興致起了,挑起眉,「哦,請教不敢,與公子切磋無妨。」
「大管家是如何看待現今的呼延皇朝?」柳下少爭開門見山道。
莫焉非眼皮也不抬一下,「亂。」
「亂……」柳下少爭重複他的話,年輕俊美的臉孔微微低下,「大管家是要與少爭說一夜的啞謎嗎?若是如此,怕是明日一早,也談不出頭緒呢。」
莫焉非又抿了口茶,「我相信少爭公子明白焉非的意思。」
柳下少爭起身到書桌上拿過硯台,又取了兩張薄薄的紙,平攤在桌面,「不如我們一起把心中所想的亂分別列出,看是否一樣?」
莫焉非瞅了瞅他,近在咫尺的距離,讓彼此都更能看清對方的眉眼,一種難以想像的親近與疏離共生,十分微妙。
「好。」
莫焉非也拿起一根短毫,與柳下少爭分別轉向不同的方位,各自筆下遊走如龍,又不約而同回過身,把自己手中的紙展開——
內:頗黎、四藩
外:星之域
兩人有志一同把雙城和修羅淵、飛天境劃歸籌碼,其餘的就是一模一樣的目標,面面相覷心領神會,莫焉非率先笑了,摸著鬍子說:「好、真好,難為柳下大人將……嗯……」
莫焉非提到柳下師,柳下少爭說道:「若有機會,莫管家可與家父相見。」
「來日方長。」莫焉非的態度模稜兩可,「公子雖對時局掌握在胸,然而,世事變幻就在轉眼,每一步都是關鍵。」
「少爭受教。」柳下少爭皺眉,「不過——」
莫焉非略略一怔,「有事?」
「一旦皇朝的內亂弭平,下一步就是正式與星之域……」
莫焉非手掌微微一抬,阻止了柳下少爭,沉默一會兒,露出奇怪的笑,「按照公子計劃的去做。」
「即使是……」
這一次,柳下少爭不由得愣住。
星之域的暗樁是父親所提到的日城之主,於是順水推舟把狐皮都給了詐死的楚山孤,然後借助楚山孤背後的飛天境與修羅淵來壯大星之域,最後對抗朝廷,而同時他只需要除掉呼延頗黎與四藩即可。
然而,這樣做有一個潛在的危險,那就是日漸壯大的楚山孤。
得到寶藏,又有實力與朝廷分庭抗禮,楚山孤若有異心,星之域的主人又能如何?最後江山社稷仍是別人的。
燭下的莫焉非,雙眼閃耀平日難見的光澤,那是一種梟,也是一種霸。
「少爭。」
聽莫焉非喚自己的名彷彿再自然不過,柳下少爭的心也失跳一拍,脫口道:「在。」
「你信不信,呼延皇朝內亂『平息』之前,星之域還無法勢大?」
柳下少爭猛地抬起頭,「莫非那三張狐皮是假——」
驀然,莫焉非背過手笑了,「真亦假時假亦真……星之域背後牽扯的飛天境與修羅淵不假,但真正的勢力在——」
柳下少爭瞅著他的拇指向腳下一點,當即頓悟!
好一個星之域的域主!
難怪當年的他可以稱霸四方,差一點點就平定紛爭,若不是有了意外,這個人沒有道理不成為天下第一。
所謂的棋子隨處可抓,所謂的棄子,人人皆可。楚山孤無非是放在檯面的一局,贏則得益,失則不惜。
好狠,不是嗎?
莫焉非低低地問:「公子會覺得這很可怕嗎?」
柳下少爭想了想,淡笑道:「那要看從誰的角度出發。」
莫焉非回過頭,在他肩上不輕不重地按了一下,「隨你如何做都行,不用顧慮,保護好自己即可。」
被父親稱為「主公」的這個男人……為何對他坦言不諱?
漸漸地,柳下少爭有一種大膽的念頭呼之欲出,但在想到的剎那也驚了一身冷汗,又看了看莫焉非宛如無事的樣子,只得說:「少爭明白。」
「夜深了,早點休息吧。」莫焉非端著茶具準備離開,走了兩步,忽然回過頭,「少爭公子怎麼看大小姐?」
「涇陽?」
「不錯。」莫焉非的口吻耐人尋味。
柳下少爭不知想起了什麼,微笑道:「是個好姑娘。」
「若是她成為第二個楚山孤?」莫焉非望向他。
第二個楚山孤?
柳下少爭幾乎是立刻回道:「不會,我可以保證,她只是莫涇陽,大管家是看著她長大的,應該對她的為人非常瞭解。」
「哈哈哈,我看她長大,當然瞭解她沒半點野心。」莫焉非仰頭一笑,「是不過,若是一個不慎讓人利用了去,實在可惜。」
「她只想保護雙城的子民不受傷害。」柳下少爭拿起隨身的扇子,「大管家,少爭會讓她得償所願。」
「那就好好保護她吧。」
丟下一句模稜兩可的話,莫焉非走出廂房。
他前腳離開,柳下少爭便坐了下來,雙手緊握折扇,深吸了口氣,「爹是不是還隱瞞了我什麼?主公——」
為何他會對主公有難以言喻的感覺……
這一夜又是難眠。
次日,涇陽按照和柳下師的約定,與柳下少爭帶了等候多時的虎伯一起趕往京城,月城暫時交給莫焉非全權處理。
一路上柳下少爭的面色不對,涇陽有些擔憂地瞅著他,發現他全無反應,便隱約察覺到事情有點不妙。直到了城外一家客棧,三人打尖時,涇陽盯著柳下少爭面前那一筷子也沒有動的湯麵,不由自主推了一推,說道:「吃啊。」
柳下少爭的視線從她細長的手指延伸到眼底深處,「涇陽,再過半日就到京城,你準備好了嗎?」
「你怎麼看起來比我還緊張?」涇陽好笑道,「一點都不像是我熟悉的柳下少爭,反正該怎麼做,早在心裡想好,再難也要走下去。」
「那很好。」柳下少爭眸光流動到別處,「不過,咱們也該分開了。」
「嗯?」
柳下少爭淡淡道:「和我同進同出,還有所謂立場不同嗎?你先在京城找個地方落腳住下,然後禮節上拜會內相府,我爹會帶你覲見皇上。」
到京城,他們想見也就沒那麼容易了吧。
涇陽的心底有幾分澀然,不過也很快被諸多的心事掩埋,正色道:「我明白,師兄你自己保重。」
「嗯。」柳下少爭恢復輕鬆閒適的態度,「別這麼捨不得我,將來咱們同朝為臣,有的是機會見面。」
「什麼意思?」她一愣,忘記了抗議他話中的輕薄。
「意思就是我也要當官。」
所謂同朝為臣,所謂當官,對莫涇陽而言曾是遙不可及。
而在經過柳下師的引薦,以日城之主雙城代表的身份成為皇上特別拔擢的右將軍,隨時待命支持百里封疆的沙漠之鷹的她,經過交泰殿時,遇到了從翰林院走出的柳下少爭,但擦肩而過的兩個人,誰也沒說話。
為了方便隨時入宮,涇陽暫住的地方是京城之東。那裡到處是王公貴族的宅院,由王爺呼延頗黎特地圈了塊地皮,挑些傭人供她差遣。前方戰事有些膠著,不時有探馬千里回報戰況,涇陽就在朝中與諸臣參詳各種可能,隨時準備披掛上陣。當然,她心底最記掛的還是妹子溧陽的安危,不過眼下處境特殊,不能過於明顯地關注百里封疆,想來只要朝廷的軍隊不敗,基本上等同於溧陽也平安。
下朝回府前,呼延頗黎請她到王府參加一場壽宴。
這場宴十分特殊,因為到府的除了個別與呼延頗黎要好的公卿外,尚有一些她不是很熟悉的陌生臉孔。但顯然,沒有柳下師,也沒有和柳下師關係不錯的幾位大臣,若說不是朋黨之間有隙,鬼都不信。
坐在比較靠外的位置,她小心地周旋在推杯換盞的應酬中。
若論酒量,她從小就跟著莫管家拼喝,不能說千杯不醉,至少應付一般人還成,可是再厲害的人也禁不住夾攻,那些人像是事先商量好似的挨個勸酒,論資歷深淺,官職大小,在場的哪個人都是她無法駁了面子的,菜沒吃幾口,肚子裡都是酒的滋味難受之極。
涇陽的手緩緩撫胃,眉頭緊皺。
「楚將軍年紀輕輕就備受皇上器重,將來必是朝廷棟樑,不像本王那個不肖兒,到處給本王招惹事端。」
呼延頗黎又一次走下位子,到涇陽跟前舉起酒杯,正要開口說點什麼,門口傳來下人的聲音:「王爺,翰林院柳下大人求見。」
柳下大人?
提到「柳下」兩字,幾乎所有人腦海裡下意識冒出的都是「柳下師」三個字。
只有涇陽想到的是柳下少爭。
「請。」
雖然呼延頗黎被打斷了興致不大高興,可面子上仍是和顏悅色。
不及換下一身朝服的柳下少爭托著個精美的卷軸步入客廳,環視四下,微笑道:「好熱鬧的王爺府,看來是少爭來得晚了,王爺,小小敬意不足掛齒。」
呼延頗黎讓人接過卷軸,臉上帶著不屑一顧的笑,「本王還以為是柳下大人的父親內相前來,正覺惶恐,原來是賢侄。」
柳下少爭的字畫千金難求,不看一眼,也不稱官位,擺明了是無視他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