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昨天缺席沒上學,今天依舊心不在焉,等她回過神來,一天又過了,黃昏的野雁群排成「人」字飛過天空,學苑校舍紺青色的屋頂披了層夕光,霧氣自白丘河漫起。多聞通過石橋,橋下碧波蕩漾,有船隻張帆隨風緩行,一抹人影從河畔草坡跑上來。
「多多,妳終於出來了!」
「子墨!妳還沒走?!」多聞看著好朋友陶子墨。
「我在河邊當『打盹的擺渡老人』!」陶子墨拉住多聞的雙手,頑皮地吐吐舌頭,然後皺凝眉心問:「老師留妳做什麼?」
多聞搖首,淡淡地說:「沒什麼事。我昨天身體不舒服沒來上課,老師問我有沒有好點兒。」
「喔。」陶子墨點點頭,露出淘氣的笑容。「其實我昨天也沒來上課。今天來,明天可能又不來,老師從來沒關心我……」末了,她做個哀怨表情。
多聞笑了笑。她們並肩走在林蔭小徑,鵝卵石子鋪成的路面潔淨如洗,河堤那邊的車道,駛過幾輛能走崎嶇山道的越野摩托車,年輕騎士大聲叫喊「桃子、桃子」。
陶子墨朝騎士們揮手。騎士們用獨特的語言問了什麼,陶子墨以相同語言響應。騎士們哈哈笑著,車隊轟隆隆地化成一陣薄淡煙霧,飆遠了。
「騎真快,像要逃命,誰敢搭他們的便車……」陶子墨依舊以特殊語言嘀咕著。
多聞低垂臉龐,默默地行走。
陶子墨側首,瞄多聞一眼。「多多,妳在想什麼?」
多聞抬眸,愣愣盯了陶子墨好一會兒,才回答:「我在想晚餐要吃什麼──」
陶子墨突然停下腳步。多聞旋身,對著她。「怎麼了?」
「多多──」陶子墨拉長嗓音,歪著頭顱。「我感覺妳心神不定耶──」
「我有嗎?」多聞回身,繼續往前走。這條林蔭步道也是多家設計建造的,兩旁種植的桃樹長出重瓣花,深深淺淺的紅色對應漫天雲彩,島上的人都叫這裡「戀人小徑」。天暖時,樹上會結出橙黃泛紅的油桃,嘗起來甜滋滋的,像滴了蜜,人家都說那就是戀愛的味道。
「多多!」陶子墨快步,擋在多聞跟前。「剛剛我們班那些男生問我們要不要搭便車,妳聽到了沒?」
多聞一臉茫然,迴避陶子墨的凝視。「對不起。」
陶子墨搖搖頭,歎了口氣。「我就知道妳沒在聽……算了!」她蹲下身,撿起一顆掉在地上的青果子。「妳瞧,沒成熟的落果,代表戀情早夭……」
多聞看著陶子墨手心的果實,心裡一陣難受,眼底湧現淚光。
「好可憐的桃子──」陶子墨低喃,將青果子往河的方向丟擲,回眸看多聞時,她嚇了一跳。「多多?妳怎麼在哭?!」
多聞揉揉眼睛,啞聲低語沒有的嗓音,連自己都騙不過。
「哎呀──多多,」陶子墨拉下多聞的雙手,安慰她。「那個青果子是我撿起來的,就算戀情早夭,也是我嘛,何況我把它丟到水裡了,肯定轉為細水長流──很吉祥的呢!」
「子墨,我只是眼睛不舒服。我跟爸爸回海島這麼多年,有時還是不適應高原的風。」多聞眨眨眼,移動步伐往前走。
「多多,妳真像古典小說裡多愁善感的小姐呢。」陶子墨追上多聞,牽著她的手,兩人一起走出戀人小徑。
多聞回海島的那一年,陶子墨也是這樣牽著她的手,帶她到白家學苑上學。陶子墨是多聞在海島上第一個認識的好朋友,相較於多聞的溫柔易感,陶子墨個性活潑開朗,她的家族在高原下,管理海島的港口漁獲和食品廠、農牧場,有田野、果園、跑馬場,她常騎著馬,趕羊去吃草,幾隻牧羊犬尾隨地;有時母牛生產,她會幫忙拉繩,將小牛拖離母體。她的日子過得忙碌,但也愜意,沒有任何少女的煩惱。
「多多,我明天不來上課了,農場要開始釀酒,我得幫忙。」她們來到一座平台下方。平台周圍緩緩起伏的草坡,有一些石椅座,石縫中長出不知名的小花兒,陶子墨找個位子坐下,多聞站在她身前。
「農場要釀酒了──」多聞輕聲呢喃,眼睛看著地上的綠草。「那妳有好一陣子不會上高原來嗎……」
「嗯。」陶子墨點頭。「我自學沒問題,而且有哥哥在,老師說她很放心。我也很放心啊──多多交了新朋友,」她笑著,想起早上出現在多家的男生,雖然那人有點奇怪,莫名就消失,不過她似乎有聽到他叮嚀多聞要把家門關好鎖好,所以他應該是個好人。「以後,我要是沒上高原,妳就不會太寂寞,對不對,多多──」
多聞抬頭,眸光顫動地看著陶子墨,沒說話。天空傳來達達的螺旋槳聲,一架直升機從夕陽的方向飛來,降落在平台中央。
「我的『車』來了!」陶子墨從石椅座站起身,貼近多聞耳邊。「多多,妳要下高原,記得跟我連絡嗯。」說完,她跑上平台,進入機艙,一會兒,又跳下來,提著一隻袋子回到多聞面前。
「多多,這是新鮮的蔬果,還有牛肉……」她把袋子遞給多聞,一面交代說:「妳拿回去,當食材,就不用煩惱晚餐要吃什麼了。」
「子墨!」直升機裡的男人探出半個身子,做手勢喊著。「快點!」
陶子墨應了聲,聽不清,螺旋槳轉動的聲響和風的呼嘯揉在一起。她揮別多聞,再次登上直升機。機身升上天空,像只鷹,朝西邊斜飛。
多聞站在草地上,伸長手臂,揮擺著。她和父親住的木屋附近,就是這座直升機起降平台。直升機是往來祭家海島各地,最方便的交通工具。小時候,她一聽到有螺旋槳達達聲,就會跑出家門,來到這邊的草坡,對著直升機猛揮手。她上學的第一天,一個小女孩從這「空中大鳥」走下來,父親說,那是上天幫她安排的好朋友──
「子墨,謝謝妳。」直升機消失在層層迭迭的雲彩裡,多聞垂首,打開陶子墨給的紙袋。東西太多:牛肉、蘋果、卷葉甘藍……一整顆南瓜,她一個人根本吃不完。
多聞歎了口氣,提著袋子,往回家的路走。白丘河是繞過這一帶山坡流到高原下的,她沿著草坡走,還是可以聽到流水聲。斜坡階梯旁盛開一叢一叢的榮冠花,粗壯高聳的英國櫟佔據著坡角下的余家庭院,余家十八歲的長子──余聯拿著摟草耙整理草坪,一面和母親說著海島高原語言。多聞撿了幾顆從余家屋頂滾落的槲果,收進袋子裡。余聯看見多聞,馬上轉中文道:「要撿回家種嗎,多聞?」他放下摟草耙,朝她走來。
「你好。」多聞對余聯頷首。
余聯看一下她提的袋子。「好像很重,」他的視線移回她臉上,說:「需要幫忙嗎?」
多聞搖頭。「不用了……」
礫樹下的余母笑著丟下一句海島高原語言,逕自進屋。
余聯盯著多聞的臉,撇撇唇。「我母親問妳要不要跟我們一起晚餐?」
多聞神情恍了恍,看著余聯。
「怎麼了?」余聯一笑,攤攤手。「留下來吃飯?」
多聞搖頭。「我得回家了。」她提著袋子,往余家對面的人行坡道走上去,半途還回頭望。余聯已不在庭院。她的視線凝住余家那透出燈光的屋窗,輕輕地又歎了一口氣。
家裡只有她一個人,沒有人會幫她開燈。她每天在放學回家的路上,想著晚餐該吃什麼,煮了,吃不完,就得浪費;不開伙,冰箱已堆成儲藏室……究竟,究竟她該怎麼做?為什麼她得為一個人單獨吃飯而苦惱?
父親說,故鄉是烏托邦。她回來八年,早愛上這海島高原的一草一木,生活中總有令人興奮的驚奇,可每天的這個時刻,她走在回家的路上,她知道她是孤單的一個人。
多聞走到坡頂,風吹得她眼淚直流。樹影遮住圓形廣場上空,家門前走廊屋簷下的燈,異常光亮。那不是她平常點的光芒!屋內樓上樓下的每一扇窗子,都透出燈光,有輛悍馬車停在廣場樹下──
是誰呢?是誰在家裡為她點亮等待似的燈……
多聞將袋子抱在胸口,幾乎用跑地進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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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廳的聲響一傳來,祭前禈就開口。「不是叫妳把門關好鎖好嗎?」冷硬的嗓音像在責問。
多聞跨過玄關小階梯,看見他手執撥火棍站在壁爐前。爐火已經燒得很旺了,客廳溫暖舒適,她一直看著他,懷裡的袋子咚地掉在地板,兩顆蘋果滾出袋口。
祭前禈抬眸,明顯愣了愣。「妳怎麼了?」她眼眶紅紅的。祭前禈放下撥火棍,走向她。
多聞仰起小臉,視線與他交纏。「你要罵我嗎?」她嗓音柔軟,雙腿往壁爐走去,側身坐在地毯上,曲肘伏靠午睡沙發,像只小貓般,芙頰貼著絲絨椅面摩挲著。「你知道嗎──這個壁爐已經好久沒用了……高原的夜晚是有點寒冷,可是家裡只有我一個人,多穿幾件衣服就行了……」她望著熊熊烈火,手探向柴托,抽出一根松木,只怕這柴火燒完用盡,她一個人也舉不起斧頭,劈新柴。
「小心木頭細刺扎手。」祭前禈拿開她手裡的木柴,蹲在她面前,翻看她的手心。
多聞覺得他的手掌好大又好熱,她的手被他包覆著,連心都感到那熱度,她吸吸鼻子,抿著紅唇,莫名其妙流下淚來。
祭前禈吃驚地看著她。她在哭,卻也在笑,令他這個十六歲少年不知所措。「妳真的被扎傷了?!」他更加將她的手捧近,眼神專注地檢視她每一根纖白玉指。
多聞搖著頭。「我覺得你人真好……我能生活在這座島上真的好幸運,這裡環境優美,而且人們都很和善,雖然我搬回來八年,還聽不懂這裡的語言……可住在坡角的余聯哥哥每次看到我,都會用我懂的語言跟我說話談天……還有你,你也是一樣,你講話不會穿插高原語言,每一字每一句,我都聽得懂呢……我並不會覺得寂寞呀──我只是覺得家裡有兩個人吃晚餐的話,子墨給我的食材,就不會浪費,也不用冰到壞掉了……」她柔聲低語一大段話,淚水爬滿兩腮。
那哽咽的氣音,讓人心生不捨。祭前禈想起他早上問她是不是覺得寂寞,現在,他明瞭她是一個內心孤寂的女孩。他半伸手臂,遲疑了幾秒,把手放下,起身去撿地上的紙袋和蘋果。他太年輕了,還不知道怎麼妥切地安慰一個心靈纖細的女孩。
「這是妳的晚餐嗎?」祭前禈看看袋子內容物。
多聞轉頭,淚顏絕美,無聲地頷首。
「我要留下來吃晚餐。」他說。
多聞眸光一亮,弓仰纖頸,呆望著他。
「可以嗎?」祭前禈瞅著她淚濕的小臉。
多聞低下臉龐,猛點頭,小手胡亂抹乾淚痕。祭前禈移動步伐,拉她站起。壁爐的柴火輕微爆裂地燃燒著。她的雙頰被火光灼吻出兩朵紅雲,細緻的肌膚表層還有未干的淚。祭前禈伸手,輕輕地摩過她的臉。她拉住他的掌,說:「廚房在這邊……」
他們往裡面走。廚房位於客廳後方,同樣有一面大窗朝港口方向,窗外花台典雅地凸出,只是視野不像樓下吊腳樓陽台那般開闊。多聞沒花多少時間,就完成了南瓜濃湯、牛肉吉士蔬菜卷和簡單的鹹奶油焦糖麵包。祭前禈把餐點移到樓下的吊腳樓陽台,他們分別坐在獨腳小圓桌兩側,邊吃晚餐邊欣賞夜景。
「你早上突然離開……是不是我說錯什麼話惹你生氣?」多聞盯著他舀起湯盤裡的金黃汁液,她竟有點緊張,擔心自己做的東西,不合他的胃口。
祭前禈喝下第一口南瓜濃湯,垂下眼眸,沈吟了好一會兒,說:「我希望妳不在時,把門鎖好。早上那個陌生女孩不請自進,妳如果不鎖門,會有更多像她一樣的人闖進妳家──」
「子墨是我的朋友啊。」多聞打斷他。
祭前禈瞅住她的眼,神情嚴肅。「不是每一個不請自進的傢伙都是『朋友』,妳一個人住,要更加小心……」他突然覺得自己話太多,立場也怪──他不也是一個「不請自進」、擅闖她家的傢伙嗎!
他皺起眉,頓了頓,舒開額心,恢復一貫俊酷的表情,命令似的下結論。「總之,妳時時刻刻把門關好鎖好,就對了。」說完,他速而不失文雅地喝光濃湯,滿足地放下湯匙,以餐巾擦拭唇角,啜飲一口清水後,繼續動刀叉,吃牛肉吉士蔬菜卷。
多聞垂眸,目光先落在他的空湯盤,再慢慢游移至他刀叉下、逐漸空曠的主菜盤,小臉泛起笑意,說:「可是,這樣你就進不來了呀。」如果可以的話……她現在只有一個願望──
祭前禈一震,視線越過餐桌,看著她純真的笑臉。他就是擔心這樣的她,所以早上離開沒多久,又折返,發現她還是沒上門鎖,他實在無法放下她,只好在這兒等到她放學。
祭前禈不再說話。多聞剝著麵包,小口小口地吃。一頓飯下來,他們的視線無數次碰在一塊兒,她看到自己映在他眼簾,他也看到她瞳眸深處只有他。
晚餐過後,他們合力收拾、清洗餐具。他要離開時,她送他到圓形廣場,月亮在大樹枝葉鍍了一層銀白。
他坐進車子駕駛座,搖下車窗,叫她進屋去。
她急急抓著車門,問他:「你明天還會來嗎?」
他看著她的小臉,堅定地點頭。「嗯!」他知道她很寂寞。
她開心地笑了,說:「我不會鎖門──」然後,她揮揮手,旋身跑進屋裡。
她現在只有一個願望──
她好想他每天來陪她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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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前禈真的實現多聞的願望,每天到多家陪她吃飯。
他拿著新鑰匙圈──是多聞做的。兩顆槲果被畫了五官,是一對情侶,蒂頭串在一起。多聞把她家的鑰匙,別上去,說以後會鎖門。他到她家時,用鑰匙自己開門進屋。
他通常清早離開主宅,帶著新鮮的漿果和三明治給多聞當早餐。有時,他會送多聞去上學。午休,他們約在白丘河南岸榛子林裡,那兒很靜,有一個荒廢的下坡隧道,穿過隧道,是一片長滿蕾絲花的綠草谷地,每次,多聞到達谷地,就會看見他躺在草地上看書,蝴蝶飛繞他身邊,偶爾停在他修長的指節。他們吃的中餐,是他在多家廚房做好帶來的,他擅長做馬鈴薯料理,多聞已吃過酸奶酪烤洋芋、芒果醬淋炸薯條、蜂蜜煎蛋餅包薄脆辣薯片、薯泥牛肉糜……多家廚房堆積的馬鈴薯和冰箱過多的食材,終於得以在發芽、期限前食用完畢。
「為什麼你知道那麼多種馬鈴薯吃法?」
「嗯──野營時學的。」
「喔。」
多聞知道了他的一項興趣──他喜歡野營,喜歡細讀祭家海島早期工程規劃圖的舊數據,從中找出荒廢、沒人去的地方,做為獨自野營的新天地。這個綠草谷地也是這樣被他發現的。他們在這兒共進午餐,離校舍不遠,卻不曾被人打擾,這種感覺很美好,像是心中藏了一個無人知曉的喜悅秘密般。
不用上課的日子,多聞開始學游泳,他當教練,扶著她的腰、托著她的腹部,讓她浮在龍鱗湖的水面,水太冷,上岸吹了高原涼風,她渾身發抖,當晚就發高燒。那個晚上,他沒回主宅,第一次留宿多家,照顧生病的多聞。隔天,她燒退醒來,看見他坐在窗台上,撒米粒喂屋頂的鳥兒。陽光照在他身上臉上,她心底那個男孩影子,似乎漸漸在遺失、淡化……
她匆匆忙忙下床,找出那條繡了男孩名字的方巾,交給他。
「我給你看過前禈的畫像,這是他要離島時,我來不及送給他的,你幫我寄給他好嗎?我想知道他在島外過得好不好……」多聞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突然想起這事,只是當他收下方巾,並保證方巾一定會在「前禈」手上,她就感到莫名的心安。
這事過後的連續幾天,他沒再來找她。從早上到晚上,他都沒有出現在她家。午休時,她去了綠草谷地,見不到他躺在草地上看書的身影,幽谷靜靜,蝴蝶還在飛舞。
一個星期後的晚上,她獨自吃完晚餐,早早就寢,一碰著枕頭,她的眼淚竟嘩嘩地流個不停。她床邊桌上的浮雕小瓷罐,裡面裝著米粒,是用來喂鳥兒的。他知道她房間的老虎窗外,常有鳥兒飛聚,某天從主宅帶了這瓷罐來……
清早,他坐在窗台喂鳥兒,讓啁啾的鳥鳴,喚她起床。
「多聞、多聞──」
祭前禈將浮雕小瓷罐放回床邊桌,熄掉夜燈。朝陽從窗邊爬上她的床鋪,貼映著她的被單,她熟睡的小臉一半埋在枕頭裡。她一向不貪眠的──往常,只要他喂完鳥兒,她一定會醒來,笑著跟他道早安。
一個星期不見,祭前禈不知她早起的習慣是不是變了。「多聞──」他坐上床緣,伸手撫開她頰畔的長髮,低聲地叫著她的名。「多聞,起床了。」
多聞在床上翻了一個身,碰到他,才睜開眼睛。
「昨夜太晚睡嗎?」他想收回停留在她頰上的手。
她突然拉住他,坐起身,嗓音虛弱卻明顯急切地說:「你去哪兒了?」
他被她緊握的大掌,幾乎貼在她胸口,彷彿她怕失去他。祭前禈盯著她水亮的美眸,心頭湧起一股熱潮。
「妳有事找我嗎?」他低啞地問。
「你好幾天沒來……」她低垂眼眸,沒再往下說,柔荑緊緊地抓著他的手不放。
「我去野營了──」
「你下次野營,可不可以讓我加入?」多聞想也沒想就插了這句話。
祭前禈竟然點了頭,說:「我在妳父親的吊腳樓工作室書架上,拿了幾本舊工程數據地圖,按圖找到島上最早的一座花園,那裡有一個溫泉池,水很清澈,以後妳去那兒練習游泳,就不怕著涼。」
原來他那麼多天沒來,全是為了她。多聞眨眨眼,對他笑了。「今天、明天不用上學,我可不可以現在去?」
「嗯。」他也對她露出笑容。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笑,他笑起來真的很好看。她好想擁抱他,可她沒這麼做,小手輕柔鬆開他的掌,她下床,陣陣芳香隨風從窗邊飄來。
「那是什麼?」她看到窗台上多了一盆綠色植物。
「野生蒔蘿。那座花園里長了一整片,我挖一點回來種,妳喜歡嗎?」祭前禈問她。
多聞回頭看他,小臉閃著光澤。「我盥洗完,我們就出發好嗎?」
祭前禈挑眉。「我得先回主宅一趟。」他出門七天,且沒讓護衛羅憫跟,母親一定會擔心。「妳和我一起回去,我準備一些東西,我們下午再出發,好嗎?」
「嗯!」多聞開心地頷首,轉身往浴室走去。
祭前禈帶著多聞回到主宅,還沒進門,先遇上主宅總管。總管主動幫他卸除肩上的大背包。
「告訴我母親,我回來了,等會兒過去看她。」彷彿知道總管要說什麼,祭前禈搶快,以高原語言對總管道。然後一手提著多聞的小袋子,牽著她走進門廳,他沒有理會任何人的招呼,快步地通過中堂大廳,登弧形梯上樓。
「你剛剛跟樓下的先生說什麼?」繞過長廊彎道時,多聞開口問他。
祭前禈停住腳步,回答她。「我七天沒回來,我請總管先告訴我母親,我等會兒過去看她。」
多聞點點頭。「你應該先去看你母親的,她一定很擔心你。」
祭前禈將小袋子還給她,指著左側迴廊。「過了廊廳,第三道門是我的房間,妳進去裡面等我。」他把房間鑰匙交給她。
多聞接過手,對他微笑,說:「等我學會游泳,你也教我高原的語言好嗎?」
祭前禈深深凝視她半晌,微微點頭,轉身走向另一邊迴廊。多聞看著他的背影,纖指摸著手裡的鑰匙。他的鑰匙圈很特別,是一條龍項鏈,有兩顆紅亮的寶石,寶石綻放的光芒映入她眼簾,她手心交迭,愛惜似的握在胸口,走到他說的房門前,準備開門。
「姊姊……」一個嬌嫩的聲音傳來。
多聞循聲轉頭。長廊底的轉角,有一張甜美的小臉探出來,接著,小小的身子慢慢移出牆角。
「姊姊,妳是誰?為什麼要開前禈哥哥的房間?」六歲的祭家麼小姐──祆兒,眨巴好奇的雙眸,走到多聞身前。
多聞抽回剛插進門鎖的鑰匙,垂眸盯著小女孩。
「我是祆兒喔!這是前禈哥哥的房間,他不在裡面,我看到他去媽咪那裡了──」小手拍拍門板,又指指長廊另一端,她好心地解釋給漂亮姊姊知道。
多聞看著小女孩的臉蛋。她五官明亮,像精緻的搪瓷娃娃,微鬈的髮質跟某人一樣……
「妳剛剛說……這是誰的房間?」多聞的嗓音輕之又輕,飄飄忽忽地。
祭祆兒偏著頭顱,更進一步說明。「這一間是前禈哥哥的,隔壁是始禧哥哥的,再隔壁是冠禮哥哥的──」拉著裙襬,小身影在三間房室門前走來走去。「姊姊要開前禈哥哥的房間嗎?」她回到多聞面前,扯扯多聞的衣袖。
多聞一震,手提袋掉落地板。祭祆兒蹲下身,翻著從袋子掉出來的素描簿。
「欸──好多前禈哥哥喔!」祭祆兒發現寶般驚呼著。「還有一張元祠小堂哥耶……」
「祆兒──」
「媽咪!」小女孩撿起素描簿跑開。「媽咪──妳看──那個姊姊畫好多前禈哥哥!」
多聞沉沉地呼吸,身子微微顫抖,她知道有一抹陰影正快速朝她而來。她已經想不起時間了──從什麼時候開始,她不再畫那個「前禈」,而是畫出一張又一張的他……是一個星期前吧,他突然不來陪她吃飯,揪中她某根脆弱神經,讓她每晚坐在畫圖桌前掉淚畫著他……是一個星期前吧……不,應該更久,更久沒錯──否則,怎會有那麼多張他的畫像在她素描簿裡。
「多聞……」祭前禈來到她身邊,低喚她。「多聞──」他伸出手,但沒碰到她。
多聞緩緩轉身,面無表情地對著他。「我想回家。」她的聲音還是輕輕柔柔,但他感覺她的靈魂已經不在了。
祭前禈看著她許久,握了握拳,說:「我送妳。」
多聞沒再看他,機械似的往前走。他的母親和妹妹坐在廊廳窗邊看她的素描簿,他牽著她冰冷的手,走另一邊廊道。她沒拿回自己的素描簿,也沒撿掉在他房門口的袋子。
回家的一路上,他走了快捷方式,路途卻很像更遙遠。沒有交談的車廂氣氛僵凝,天空開始下起雨來,雨滴斜濺在車窗,她木然地靠著門,孤影映在玻璃上。
車子到達圓形廣場時,雨勢大得出奇,祭前禈回身拿傘。多聞猛然打開車門,逕自下車,跑向木屋。
「多聞!」他大叫,跟著下車,衝過雨幕,進入多家。
她把自己關進房裡。他上樓敲她的房門,她從不鎖房門的,現在卻鎖得牢緊。
「多聞,開門!」祭前禈渾身濕透了。
「你走吧!」多聞倚著門板,滑坐在地上,長髮滴著水。
「妳聽我說……」
他的嗓音穿透門板。多聞搖頭,握拳的雙手始終沒鬆開過,臉上的水已分不清是雨還是淚了。「你為什麼要騙我?你覺得我很蠢嗎……當著你的面,前禈長前禈短……」
他聽到她虛弱的聲音,抑下心頭的揪痛,貼著門說:「我並沒有另編姓名騙妳;妳從來不問我的名字,為什麼?」
多聞一凜,臉埋進膝頭。是啊,騙她的是另外一個人,為什麼她要對他生氣。她不問他的名字,是怕自己喜歡上他,她的心裡已經有一個名字了……
「我就是前禈!」彷彿知道她在想什麼,門後傳來這麼一句嘶吼,震撼了她的心。
她像被燙著般瑟縮了下,柔荑壓住耳朵,低喊:「你走吧!以後不要再來了……」
他清楚感受到她的不平靜,頹然地轉身離去。
第二天,多聞醒來,看見一條串著鑰匙的項鏈掉在房門旁。那是他的房門鑰匙和龍項鏈,昨天,她一直握在手裡,忘了還他。她等了幾天,希望他來取回。她問自己,只是希望他來取鑰匙而已嗎……
可他終究沒出現。
幾天後,她生了病,去蘇林奶奶那兒就醫,聽到人家說,前禈少爺到島外唸書去了。
她回家時,坐在房裡的窗台,蒔蘿香味縈繞在風中。她望著夕陽,一手拿著小瓷罐,一手將米粒撒給屋頂的鳥兒,說:「吃吧,吃吧,吃飽點兒。以後不會再有人餵你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