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復他,是支撐她的理由。如果她發現他才是正義的那方——她永遠打擊不了他,如意……她會很痛苦吧?
「你經常沉思不說話,像在考慮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如意的視線,反覆在他臉上留連。「你對我,還隱瞞著什麼秘密?」
展無華眼底出現憂慮,到底該不該表明身份,他做個了決定。
如意放棄似的不再看他,公式化地說:「明天,帶我到你打算定居的島,我想去看看。」
「去做什麼?」他不解地凝視她。
一生當中遇過的人,面貌全模糊了,只剩眼前這張容顏是清楚的;他用心看著她,沒有任何目的看著她。
「你管我有什麼意圖,總之你欠我一個禮拜,我會好好折磨你。」
「下雨怎麼辦?」
「照舊啊,雨天約會,很浪漫的……」她若無其事的態度,淡化了彼此間緊張的氣氛。
「這算是約會?」
如意空洞的眼神與他迷惘的目光相遇,她點了點頭,兩個人的約會……
在法律上,他們還是夫妻,這一層關係,在一個禮拜後也該解除了。
「事到如今,我竟能靠近你,心平氣和的跟你說話。」如意笑了笑,笑意卻很快消失,平靜到接近死寂。「我不想恨你。」
「我……至今仍未向你道歉。」沉重的壓迫感捲土重來。「道歉也沒意義,做過的事,無法挽回了。」
「我知道,就算你道歉,我也不一定相信你是誠心的。你連感情都可以拿來騙人,說句對不起太容易了,根本沒價值。」如意的眼神灰暗,染得滿室冰寒。
他沉默著,不解釋不澄清,已習慣心痛的感覺麻痺了他的神經。
「我們……該找時間去辦離婚。」雙腳踩住床墊,膝蓋撐著下巴,如意滿面落寞。
「我沒去登記……」他的面容沉靜無波。「我們,還不算夫妻。」
「是嗎……」如意苦笑。全部都是假的,連關係也不存在。她笑得眼睛酸痛。「展無華。」
如意急促地喚了他一聲,然後,靜靜盯著他。
房間內的空氣逐漸稀薄,他由她看著,心跳不規律了。
「我要告訴你一件事。」如意的眼睛盈滿了水,晶瑩無比。「你一定要聽進心裡。」
盈盈水波柔密成網羅困住他,深切綿長,幾乎將他溺斃,展無華緩緩點頭。這一生不會再有人,用這樣的眼光看他。
「那個時候,我真的很難過,很難過。」她沒頭沒腦冒出一句話,可他明白,她是指什麼。
「傷口的痛倒是小事,嚴重的是這裡——悶得很緊很緊。」如意指著心臟。「快爆炸一樣……結果,真的爆炸了。」
他有些窒息,想逃,卻無處藏匿。
「你傷了我。」如意勉強維持平靜。
展無華卻看見懸掛在她眼眶的淚珠,快墜落了。牆壁的冷涼穿透他的背,寒意滲入他的骨髓。
「所羅門有向你要求什麼嗎?」他讓自己發出聲音,驅散縈繞心底不肯退離的寒意。
「當時的我一無所有,唯一能報答他又不失面子的方式,你大概知道了。」她牽起淺淡的笑,掩蓋臉上的死寂。
「你加入了他的暗殺部門。」他無聲一歎,即使緊閉雙眼,仍感覺得到她的影像。
「對,我犯罪了。」
他搖頭。他和組織商量將功抵過,以他的付出換取她的減刑。
「如意,你的背……」展無華輕聲提起,在他傷了她後,她仍救了他,虧欠感壓得他難以呼吸。
「早就好了。」如意說得平淡。
「你……」想說些話回報她,然而思緒混沌,他努力了幾次,總算逼出些言不及義的話。
「你……我、我很感謝你,真的,你很好,我也不願傷你,是我不對,離開我以後,你也開始新生活吧,把以前發生的事都忘掉,你會遇見真心疼愛你的人。」
他輕柔的話語帶著侷促,字字句句中,又隱藏了許多不能外現的無奈和苦澀。
如意雙眸泛出水光,強烈的酸楚在她胸臆洶湧不止……他安慰她,竟說她會遇見疼愛她的人。
她面向牆壁,淚水不能自持的流滿整張臉。
「我……喜歡你……以前。」阻止哽咽,如意盡量說得不帶哭腔,滿心的話語不吐不快。「因為你對我很溫柔。你和我爸爸不同,我想如果我有了孩子,我們的家也會和我的家不一樣,我想我們能夠……」
展無華眼半閉,幽聲打斷她的話。「那是假的,我不是個溫柔的人。」
「我知道。」如意努力擦淨臉上的淚痕。她喜歡的他,是他假扮的一面,發現了真相,她可以不再喜歡他。
無盡的淚水奔出她的眼眶。記憶裡,他撫摸她肌膚的手,在她耳邊的呢喃……溫柔得令她心碎的言行舉止,她忘不了。即使知道那是假的,也忘不掉。
他自己說過的,不到死不分開,她相信了,現在,他卻叫她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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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寂靜,呼吸聲清晰可聞。
如意睜著眼,側臥在床,展無華躺在隔壁的床上。
颱風在入夜不久後離開,雨勢緩緩減小。吃過晚餐,她翻了幾本舊雜誌便上床假寐,避免氣氛的沉滯使彼此尷尬。
整個晚上他異常安靜,似乎接受了與她同寢一室,她也不想抗拒,顯得自己小家子氣。反正與他同房的機會,難再有了。
這段時間,她無時無刻不在找尋他,尋到的,卻是另一個不曾瞭解的他。她已深陷在眷戀他的情緒中,在每一個他待過的地方追逐他的影子,卻又一次,陷落在他的影像裡。
暗不見光的室內靜悄悄,忽然展無華慢慢起身。如意睜著眼,聽著他刻意放輕舉動,不由生出危機意識。
她開始懷疑,他正在找時機——再殺她一次,徹底除去任何危險!
「如意?」他輕輕喚了她一聲,像正確認她是否睡著了。
如意睜大了眼,睜得雙目酸痛。
她沒回應,他以為她睡熟了,走到她的床邊,雙手慢慢地伸向她。
「別碰我!」如意快速起身,手上握著槍,對準他的額頭。
「你沒睡?」他有些驚訝,但臨時收不了手,撫上她的臉頰。
「睡了好讓你殺我?」潛藏在如意胸口的隱痛,復發了。
展無華唇邊逸出幾不可聞的歎息。「不,我只想……」
「說謊,說謊!」她拒絕相信,不斷搖頭。「我知道你還想殺我!」
「不是!」他認真地說:「我只想趁你睡著的時候抱一抱你,如意……」
「說謊!」她用槍管敲他。「我不相信你,離我三步遠,否則我會開槍!」
「我沒有惡意。」
「我不信!」她的聲音破碎,滑落的眼淚沾濕了他的手。「我的丈夫聯合外人要殺我,你叫我還能相信誰!」
展無華觸電般地轉身,陰暗中,那張俊雅的容顏堆滿悲傷與憂愁。
「是誰害得我——連睡覺時都要帶著武器防身!下次請在碰我之前先告訴我,不然我會害怕!」如意支起身,不在乎淚流滿面讓他發現。
「如果你想殺我——擔心我對你造成困擾,你坦白告訴我!我願意和你決鬥,但是不要偷偷摸摸的!我不想看不起你——展無華,你聽清楚了沒有!」
他不出聲,僵立原地,獨自品嚐哀傷的苦澀。
「回答我啊!」如意喊著。
他仍是沉默,封閉自己——她看不透他的世界,無論如何尋找,永遠不得其門而入。
「我只想……」她抓住他的手。「你轉過身來看我,轉過來!」
他無法依從,一旦面對她,他會失控的……
「我只想平靜的度過這一晚,我只想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就這麼一晚!」如意將他的手指放入唇間,使勁咬住。
他緊鎖起眉頭,心抽搐地疼。
「回頭看我一眼,展無華,回頭看我一眼!」如意哭著要求。
彷彿過了一世紀那麼長,他才徐徐轉身。
暗黑的室內,彼此都看不見對方的表情,接觸的唯有目光,映入對方的靈魂深處,刻下恆久的波光。
「向我道歉……」終於,她說出口。找了那麼久,只有他的歉疚,只有他能明白她的傷痛……她的痛苦才能減輕一點。
「……對不起。」
他的表情,她看不見,只聽得到他話中撫慰的溫柔。
「再說一遍。」淚水不斷流,如意將他的手指咬出了血,染了她滿唇殷紅。
「對不起。」所有混雜的情緒化為凝重的一句。「我很後悔傷了你,對不起,我告訴過自己要保護你,我沒做到是我的錯,都是我不好,如意,對不起。」
她鬆開他的手指,然而破碎的哭泣聲也隨之流洩,滿室迴響。
每一面牆壁,每一口空氣,都流轉著她的悲傷,帶著哀戚,一陣陣刺入他的心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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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島風平浪靜,暴風雨過後,氣溫稍微降低了幾度。
展無華漫步到老屋,赴一個禮拜的約定。
遠遠的,見到如意站在門口,她仍穿著他的衣褲,雖是他年少的服裝,她穿還是大了一號。
「展無華!」如意向他招手,清秀的容顏未見波瀾。
昨夜如夢,一切好像沒發生過,兩人都在迴避那禁忌,假裝那時候的歉意和哭泣是夢一般。
「你自己沒衣服穿?」他打量她的裝扮。
「穿你的方便。」如意提高一個旅行袋,示意他效勞。「走吧。」
他手一沉,懷疑她塞石頭到裡面。「有必要帶那麼多東西?」
「當然,我們要去一個禮拜。你什麼都不帶嗎?」
「你沒告訴我。」他以為她只待一天。
如意聳肩:「我陪你回去準備。」
「不用了,那裡什麼都有。」他不露痕跡地觀察她,分辨她與昨夜的她有何不同。
一艘快艇,載著兩人前往成群的島嶼。
深海蔚藍,展無華凝看波浪,水面起伏,幾度化成如意的臉。他倉皇轉頭,又見她近在身邊。
空氣稀薄起來,在清風送爽的海面,他卻呼吸困難;入腔的氣體融著如意的味道,輕幽淺淡地撩動人。
他陷在昨夜裡……在這世上,再沒有人,會用那種令他心疼的眼神,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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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島腹部有山林,四面環海。展無華的房子在沙灘後的樹林裡,屋高十米,內部寬敞。
「好像度假小木屋……」如意在門口的木柱上發現展無華的落款。「這裡有你的名字?」
「屋子是我親手搭建的,那時候我中學快畢業了,經常利用放假的空檔來這座島上搭房子。這是屋子建好的那一天刻上去的。」
「你親手建的?」如意觀察著內外格局,驚歎地問。「用了多少時間?」
「大概半年。」
「那麼久?」
「你想聽我說『一眨眼就做好』的話?」
「那一定是假話。」她發現房間的設備、傢俱和衣物一應俱全,他的藏身處真不少。「你經常來這裡住嗎?」
「已經好幾年沒來了。」只交代來度假的朋友幫忙打掃。
如意挑了房間,整理好衣物,看見展無華坐在客廳的木椅上沉思。
她走到他身後,當他想回頭看她,她就移動步伐,讓他看不見。
「你記不記得……那時候送我的木雕?」
他記得,並且收起來了,只是他不知如何說,只能點頭。
「你扔掉了吧?」如意在他看不見的身後,散去了笑容。「我還要一個。」
「我去找合適的木頭。」他馬上起身。
「我也去。」她握住他的手。
溫暖的觸感,熨烙上展無華的肌膚,一股熱流直竄,破入他的肌骨,衝擊侵襲著他。他的視線飄得很遠很遠,避開她的臉。
如意主動牽他走,他被動地跟著,掌心溫熱。
「你不用關門嗎?」她指了指敞開的大門。
「這座島,很安全。」是他的領土。
「晚上你要釣魚給我吃,還有,家事你負責。」
「你一向不做家事,這裡又沒傭人,自然是我做,不必特意提醒,我早有心理準備了。」
「你說得好像積怨已久啊,說實話,你不是因為我不做家事而殺我吧?」
她開玩笑的語氣沒有絲毫挖苦的意思,但聽者有心,展無華的罪惡感因她無心一語而加重了。
他帶她走入山林,尋著木塊。百蟲喧鳴,使安靜的森林熱鬧起來。
「這塊不錯。」展無華跨步走到一棵大樹前。「你摸。」他正想牽她的手,突然想起她昨晚的警告,猶豫了片刻,仍是拉起她的左手。
「這手不行。」如意低聲說。「這是假的,沒有感覺,」
展無華一驚,如意微微一笑。
「有一次出任務,被砍斷了。」
他的手掌略微施力,握緊了她。「沒有感覺?」
「從手肘之後是義肢。」她說得很平淡。
「這也是我的錯?」他的感傷卻無盡延伸,溢滿他的知覺。
「……不,這是我的選擇。」而且,斷手的傷遠不及當時寒沁入骨的絕望——再沒有任何傷害能強過心碎的痛苦。
如意慢慢抽出手,撫上他的臉。他的眼角、他的輪廓、他的唇,她一一撫過;沒有感覺,像碰觸空氣。
「我感覺不到,你的溫度。」
在展無華臉上,她看見令她痛楚的同情,恍然發現,他的憐憫也能傷害到她。
他輕柔地握住她的右手,徐緩地貼上自己的臉頰。「這一次,感覺到了嗎?」
視線糾纏……如意點頭,泛紅的眼盯著地面。
「我……害了你,害你的人生全毀了。」展無華幽然開口。
「不完全是你的責任。」如意強迫自己擠出一抹笑。
展無華愣住,沒辦法理解這句話。
她仰望他。「我不是小孩子了,該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你欠我的……是那兩顆子彈,而我的錯……是信任你。」
他瞬間窒息。從此刻起,不僅她的眼神令他悲傷,她強忍酸楚的語調也令他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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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臉是最難刻的,凝視著如意,展無華手握雕刻刀和木塊,一刀一劃,精確無誤地雕出她的面貌。
傍晚的沙灘,輕風徐徐。
如意堆沙蓋房子,然而東坍一塊、西塌一塊,看得她很不滿意。
「展無華!」她坐在沙灘上喚他。「過來幫我蓋房子!」
「等一下,就快雕好了。」他專注地加快速度。
如意坐到他身邊。海風吹拂,他在風中的容顏是這孤島上最美麗的景象。
「為什麼你會做這些東西?」自己的相貌在那塊木頭上栩栩如生,她很好奇他的刀工哪學來的。
「舅舅教的……」展無華的回答像極了情人的耳語。
她沒專心聽他講話,分心凝看他。
「好了。」手停下,他輕輕吹去附在木雕上的薄層,審視了片刻,滿意地交給如意。
兩人的眼神在轉繞間交結。
當他的手離開木雕,她驚訝地看見,那是一張羞澀的臉——是以前那個沉迷在他溫柔假象裡的她。
「好像以前的我……」現在,她已不會露出這樣的神色了。
如意緊握木雕——深深地撫過他手指碰觸千百遍的表面。
他曾經很認真地看著她,以前那個她。否則,他不可能把她以前的神態,刻畫得那麼細微。
「你幫我用沙蓋一座房子,讓我住進去。」如意舉起雕像,做出進屋的舉動。無邪的笑在她清秀的容顏上綻開,連她的雙眼都閃爍著如繁星般的光輝,映在展無華的心裡。
他不在乎疲累酸疼的雙手了。
「你要城堡還是別墅?」
「我要那座老屋。三層樓,傢俱和格局也要一樣。」腦海中理想的屋子,就是他住過的那棟,她在那裡戀上他的溫柔。
展無華的眼,染上海般深藍的憂。
如意的言行舉止無不透露著她漸漸走出這段感情;而他卻陷了進去,在她準備脫身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