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來到客廳,強上的鍾指著八點,一桌的菜似乎沒人動;莫子茵的房間燈市亮著的,他走過去看見她還在畫圖,只不過變成是在畫油畫。
他敲了敲門,「怎麼不吃飯?」
莫子茵的手停了下來,雙肩微微垂下,低下頭,沒有轉身。
賀英東猜想有問題——莫非出事了?!
他連忙走到她面前,迎上來的不是下午那張還跟他抬槓的俏顏,此時的她愁眉深鎖,顯得憂心忡忡。「怎麼了?」他察覺到一絲不對勁。
莫子茵看了他一眼,眼底的憂愁也沒變少,「我爸還沒回來……剛剛我媽打電話去公司問,才知道我爸昨天根本沒去上班;因為他是臨時工,公司的人單純以為他那天不想做,也就沒通知我們。」
「你媽呢?」
「她先去公司瞭解狀況。」她也想去,可因為家裡有他在,才必須留下來。
到底出了什麼事,為什麼爸爸會失蹤?如果真的遇上麻煩,至少也該來通電話吧?莫子茵不安的握著畫筆,手背上的背筋隱隱浮現,腦裡不由得浮現出不好的預感。
她又在咬下唇了!
賀英東很不喜歡她煩惱的樣子,連忙搭著她的肩。「說不定是臨時有事,再等等吧!他一定會回來的。」
在這種時候,他也不知該怎麼安慰人,只能說些正面的話。
「如果真的有事,至少也該打通電話回來,我們好擔心他是不是遇上了什麼麻煩。」母親告訴她後就立刻出門,而她則是緊張得連晚飯都吃不下。
「不會的,不要這麼想,你要不要過來一點?」
「做什麼?」
「我抱你可以給你勇氣。」他拙於言詞,只好以行動表示。
莫子茵眨眨眼,確定他不是在開玩笑後不禁噗哧笑了出來,擠壓在胸口的緊張頓時也減輕了不少。
沒錯,沒消息就是好消息,說不定父親是真的有事,才會忘記跟她們聯絡;記得在前年,他就因忙著幫出車禍的朋友送進醫院兒沒跟她們聯絡,她記得當時母親還數落父親整整一個鐘頭,這次肯定又是為了朋友——父親總說他能兩肋插刀的朋友不多了,因此格外珍惜。
莫子茵揉揉眼睛,露出會心的笑容。「阿東,謝謝你。」
「不客氣。」
「對了,媽說你晚上要走,需不需要我幫你叫計程車?」
「你就這麼想趕我走嗎?」他沒好氣的問。
她連忙澄清,「不是的,只是你一天沒回去了,家裡的人肯定也會擔心;我這是將心比心,我覺得你應該早點回去。」此刻她對賀英東已經稍微改觀。
「我白天有打過電話了,他們對我很放心;到時你一個人在家,我不放心,等你爸媽回來我再走。」她終究是個女孩子,萬一真的有事,沒人在身旁總是不太好。
「你人很好。」在那種時間受傷,又不許她報警肯定是與幫派有關,她早在走到倉庫前就有稍微想過是不是該視若無睹比較好,然而良知終究戰勝理智,她走過去了,也伸出援手,幸好救的是好人,不是壞人。
賀英東不禁訕笑,神情也滿是不屑,彷彿認為她的讚許太過廉價。「只是這樣就覺得我很好,要是我再無條件給你們錢,豈不是當我是神了?」
莫子茵原本上揚的嘴角垮了下來,因為她能感受到他強烈的防備。「阿東,我和你沒有任何利益關係,只是單純覺得你很好,你不要這麼偏激,並不是所有人對你好都是為了利益。」
他偏激?!罷了,繼續說下去又會牽扯上他不想說的事情。
他的背景複雜,倘若不會勾心鬥角、不懂得懷疑,根本很難生存下去;他的個性原本也不是這樣好逞兇的,只是壞境逼得他不得不站在最前線,和天真單純的她說這些,她恐怕無法體會,他乾脆不說了。
「我不曉得你怎麼會受傷,不過黑道的事本來就是這樣,不是你死,就是別人死,只希望經過這次後你能好好想想自己是不是真的適合走這條路;走錯了沒關係,用力往回走還是有機會的,但如果繼續錯下去,那就真的沒有回頭路了。」看在他其實也不是很壞的份上,她又多說了幾句。
賀英東扯了扯嘴唇,對於這個人小鬼大的莫子茵有些不以為然,但也認同她說得沒錯——假如他能早點看透,或許很多事都會不同。
現在或許還不晚吧……他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你餓了吧?先吃飯。走得動嗎?要不要我扶你?」
現在才想起他需要人攙扶,太慢了,賀英東瞥她一眼,「謝謝,不必了。我這人很有骨氣,腳斷了會爬過去,即使手殘了,滾也會滾過去,絕不勞你費心。」
他幼稚的表情頓時惹笑了她。
人與人之間果然需要相處,她很慶幸有記著母親的交代,不然阿東萬一真的死了,她一定內疚一輩子的。
莫子茵替兩人添完飯也坐下來,賀英東這時注意到她就坐在他旁邊——早上好像也是這樣,一般而言,她不是該理他遠一點嗎?
「你不坐到對面嗎?」面對她,他也懶得拐彎抹角或是隱藏心情,直來直往反而好。
「坐哪應該沒差別吧?」
「我們有很熟嗎?」兩人確實是半生不熟,他也不習慣有人靠他太近,這是改變不了的防備心。
莫子茵先是瞧他一眼,然後轉過頭去才說:「老實說,你真的被打得很慘……如果要我看著你臉吃飯,我會吃不下去。」
他既然如此直接,那她也無須委屈自己了,畢竟這裡是她家啊!
賀英東還沒有機會看見自己的臉,唯一能確定是左眼腫的很厲害,幾乎快看不見了;右臉則是一摸就痛,不過重要的是他活下來了,即便毀容也無所謂,反正他本來就不會在意長相,命比較重要。
「有很慘嗎?」一般善良的人可不會如此的坦白。
莫子茵極為認真的說:「你爸媽絕對認不出你來。」
除了青一塊、紫一塊不說,最嚴重的就是左眼那個大概有乒乓球大小的「腫瘤」,讓她難以想像原來人確實可以被打成這副模樣。
「哦!」賀英東吭了一聲,繼續吃飯,即使嘴巴很痛,他還是得吃。「既然我被打得這麼慘,你為什麼還敢救我?你不怕救錯人嗎?」
「放心,隔壁就是警察局。」
賀英東沒好氣的冷哼。「讓人發不出聲音的方法有千百種。」
莫子茵垂下眼眸,慢慢地說:「以前我爸發生過車禍,當時若不是遇上好心人,他早就沒命了,可是當時這附近的治安不好,如果路上真有車禍發生,大部分的人寧可視若無睹,甚至連報警也不願意……」
「我就問過那對夫妻為什麼願意救我父親?他們說寧可遇上假車禍也不要一輩子受到良心譴責,所以從那時開始,我就對自己說,假如我能幫助人就會盡我一切的力量。」
「即使是遇上壞人嗎?」
「如果真的遇上壞人,也只好認了。」
「不是被動的只能認了,你還是要懂得保護自己,別看起來一副好欺負的模樣,最好隨身攜帶一點武器防身,知道嗎?」
「哦……」莫子茵一副孺子可教的專心模樣。
賀英東微微的笑了,比了比碗筷。「快吃吧!」
「是……」她眨眨眼,偷覷賀英東認真的態度,忍不住偷笑在心底。
「你怎麼不吃蝦?」
「我對蝦蟹過敏,不能吃。」
他感歎的表示,「真可惜,我倒是很喜歡吃螃蟹呢!」
「今天沒螃蟹,只有蝦子,我剝給你吃。」
賀英東注意到她右手的傷痕,思索了一會兒後才開口,「手上的傷……不後悔嗎?」
莫子茵正在剝蝦的手一頓。「我媽……跟你說了嗎?」
「即使是為了救人,犧牲最重要的右手也不在乎嗎?」
她伸手觸摸那個每回想到都會令她失神的傷痕,心頭滿是回憶的浪潮。「難過是會有,畢竟當時為了復健,我可是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有好一陣子,我甚至不能拿筆寫字,但我從來不曾後悔過,畢竟用一隻手來換取一條命,真是太值得了,更何況她還是我最好的朋友。」
「最好的朋友會這樣對你嗎?」
「她那時的精神狀況不太好,她的家人對她太過嚴苛,事事都要求完美,她才會承受不了壓力而想自殺。」
「那也用不著割那麼深的傷痕,萬一你的手真的廢了,也沒人會同情你的。」他忍不住替她感到不值,若是換成他,他絕對會找到兩全其美的辦法。
「傷痕有多重,就代表我想救她的心有多深……就因為她看見我的決心,才會打消自殺的念頭;她哭著告訴我,她不是真心嫉妒我,也不想傷害我,她只是累了,想要找個出口,她其實也希望我別自殘,就讓她直接跳下去吧!但我做了,她就不能再繼續自私了……所以,我從來不曾後悔救她。」
「你真的是……」賀英東忍不住伸手摸摸她的頭,彷彿安撫又似疼愛般的動作令莫子茵錯愕的羞紅了臉。「即使自己受傷也無所謂嗎?」
「如果、如果受一點傷可以換來令我心安的結果……我很樂意。」
好奇怪喔!她明明清楚阿東只是習慣性用動作來表達他的感覺,他摸她的頭頂多也只是關心的行為,為什麼她的心卻跳得有點快?就好像她很喜歡他的動作一樣……
阿東這個人的確不壞,做事也不像是莽撞而為,甚至還會說出一點道理來,假使能走上正軌,應該會有不同的人生。
「萬一不幸失去了手,你也不遺憾嗎?」他又問,彷彿想探知她內心真正的想法,又像是想挖掘她的另一面。
「如果真的不幸……也是我的命。」莫子茵淡淡的陳述,忽然又緊握拳頭露出笑容。「不過我是不會輕易妥協的,我一定會找到其他能畫畫的方式……右手不能畫,就用左手;沒了雙手,也有雙腳,就算連腳也沒了,我還有嘴巴……我相信只要懷著希望,就不會失敗。」
一字一句,乍聽很一般,卻夾帶著雷霆萬鈞之力的擊中了他的心。
果真不能只看她纖細的外表,真正的她可是有著堅毅的心……
他想不到該如何來形容她,她就如同隨處可見的小白花,看似不起眼卻有著極大的韌性,絕不輕易屈服於環境。
他不只欣賞她,還有些喜歡這樣的她;倘若他走上不同的路,他們能不能也有不同的未來?
莫子茵忽然意識到自己說了太多,急忙拿起碗筷埋頭苦吃。
罷了,就算想要有什麼未來,也得等他處理完這些麻煩事,操之過急只會壞事,等事情有個結束後,他再來想想該怎麼做。
之後,兩人相安無事的繼續吃飯,就在莫子茵準備舀湯時,電話聲響起,以為是好消息的她連湯匙都忘記放下就興匆匆的跑去接。
「媽,找到爸了嗎?等等——你說什麼?爸、爸他怎麼了?!」
怎料,這通電話竟為他們這個家帶來了噩耗!
湯匙落地摔成碎片……刺耳的聲音讓一切都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