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仍灰濛濛的一片,屋內,臘炬成淚,黎明前的空氣格外清冷。望向躺椅上贏弱的小小女子,碧素問停下整理包袱的動作,靜巧地來到她身邊。難得,她睡得如此深熟。細細打量,那臉僅有巴掌大,瘦尖的下顎,眼眶下染著明顯的黑印……低低一歎,他替她攏緊薄被,不讓寒意侵襲了她。
他的指尖觸摸著她一片頰,嫩嫩冷冷的;躺椅上的小人兒忽而無意識的逸出嚶嚀,蹭了蹭他的手,又沉進夢鄉。視線讓一抹嫣紅吸引,她的唇微微腫著,他指頭忍不住游移過去,沿著她的線條輕輕撫弄,然後,俯下身去,讓自己的唇親密地貼在那點柔軟上。
放開她時,他臉上出現決然的神態,將一封信留在那張脆弱的容顏旁,撇過頭去,他再也不瞧她了,背上包袱,推開了門……天已魚肚白。☆☆☆「我不嫁!」這樣氣急敗壞的尖叫竟是出自碧三娘的小嘴,丫頭僕役們全愣得停下手邊忙事,有的瑟縮在大廳的角落,有的則在門外揉頭探腦。三娘的美目裡儘是風暴,秀眉皺摺,對著太帥椅上那個老人繼續咆哮,「又不是賣女兒,您問也沒問我一聲,人家出了整座山的野山參當條件,您就跟對方訂下親,若要嫁,也是您自己去!」
「自古,婚姻大事全是爹娘作主了算,還由得你說什麼?」碧老倒不生氣,他正為自己這明智的決定沾沾自喜。因為某日,他睡醒睜開眼來,突然憶起妻子臨終前的囑咐,要記得替女兒選個乘龍快婿,想想,三娘也十九歲了,再不出嫁就嫌老了。
「自古?!您還好意思提?從三娘懂事以來,何時見您遵循古禮制度了?這輩子您不是最恨那些繁文褥節嗎?要不然也不會帶著娘自居在這碧煙渚上!」
碧老讓女兒銳利的言語攻擊得招架不住,又要撐著面子,他撇撇嘴,口氣硬了起來,「這是你跟爹說話的態度嗎?沒點規矩、沒上沒下的。阿爹替你選的夫家有什麼不好?堂堂袁記藥莊的少莊主,你學醫,他是藥商,平時可相互切磋醫理,像你娘跟我一樣投緣恩愛,這是天大的美事,你還拿喬?!」
「不要不要……我就是不要嘛,」三娘邊喊著,想到娘,眼淚撲簌簌地掉,「對,我不懂規矩,是個沒人愛的野丫頭,誰教我這麼早就沒了娘,沒人疼我教我,我就是苦命,現在還要讓爹拿去跟人家換一座山的野人參!」
講到這兒,三娘更苦了,眼淚奔流不止。她知道阿爹就怕她哭,以往使出這最後絕招,效果總不讓人失望。「唉唉……別哭行不行,沒見這許多人來來往往的,大姑娘家還如孩童一般,也不害躁。」碧老果真有些抵擋不住了,白眉擰得老高,支著額,頭疼不已。然後,妻子的模樣閃入腦際,她交代的話猶在耳際,他說什麼也不能對么女兒的眼淚妥協。他重新振作起來,「我不管你答應與否,反正是要嫁的……早嫁早好,也省得心煩。」
這回竟連哭也沒用了?!三娘驚訝得忘了掉淚,怔怔地望著阿爹,忽地,她腳一跺,忿忿地喊著,「我偏不答應!大哥若在,絕不會同意您指使我的婚姻,要不是他前去西域替沉香尋藥引,您哪能這般胡來!」
「匡卿」一聲,打斷了廳裡兩人的爭執,碧老首先大叫,「沉香啊!我就等著品你一杯茶,你怎麼把它全砸在地上了?唉唉……我頭疼的毛病要犯了,唉唉……」
沉香愣了愣,立刻蹲下收拾一地的碎片。「你別動呀,待會兒再叫人清掃。」三娘緊緊張張地扶起她,把和阿爹的爭執暫拋腦後。大哥曾親日托她看顧沉香,可不能出什麼差錯。「老爺,小姐……您們別要爭執了。」「瞧,一個丫頭都比你懂事。作女兒的就是得乖乖聽父母的安排,你偏要忤逆我,想活活把爹氣死嗎?」捉到機會,碧老不忘攻擊。「阿爹!」三娘喊了一聲,撇過臉去緩下戰局,她將注意力放在沉香身上,放輕了口氣問道,「你沒讓茶水燙著了吧?」沉香搖搖頭,咬著唇頓了一頓,略微遲疑地問,「小姐,大爺離家,是為了沉香的病嗎?此去西域,一定是很危險了?」「大哥沒同你說嗎?」一絲惆悵閃進脾中,沉香緩緩地再度搖頭。「這……」三娘略頓了頓,心思轉折,然後,她安撫地說:「若非困難重重,又何需大哥親自出馬呢?但你也毋需擔心,別忘了,他可是經驗老道的高手,所有難題都能迎刃而解。現在就差一味藥引,等大哥由西域帶藥回來,我就治得了你的病了,你難道不歡喜?」
「嗯……」可有可無地輕應一聲,沉香低垂著頭靜默了須臾,眼光一逕地朝下,平緩地說:「沉香再去泡一壺茶來。」轉過身,她躲開了碧老和三娘的視線。她如何能歡喜?沉香自問。撫摸那張躺椅,偌大的空間無一盞燈火,她任著黑暗裹住自己,悄悄坐在躺椅上,望向窗外,那輪明月皎潔如玉盤,散發出瑩瑩光華。從沒思及大爺會為她身涉險境。稀世奇藥難求,每回他出碧煙渚辦事,她總是提心吊膽,生怕出什麼差錯,而這次,在那日清晨醒來不見他後,一種莫名的預感令她慌亂心悸,好似再也見不到他。
想到這兒,沉香猛地搖頭,想把那些可怕的感覺拋得遠遠、遠遠的。她停下來,胸口起伏不已。緩慢地,一隻手摸入胸襟裡,握住大爺留給她的那封信,裡頭的字句在腦海中翻覆,方寸又是一痛——
美好如你,值得一段美好姻緣,有朝一日,你終將明瞭,我非良人。姻緣?!沉香淡淡嘲笑自己。這一生,她總在拖累別人,先是爹娘,然後是碧煙渚,現在,還累得大爺為她跋山涉水、經歷風霜。她想放棄自己了,這病,已然到了死步,還要如何苟延下去?可她要在大爺身邊啊,即便時日無多,她也能坦然面對。
長長歎出一口氣,她縮起身子臥在躺椅上,想像著那晚大爺臂彎裡的溫存;底下的軟墊充斥著熟悉的男性味道,深深眷戀著,她的歎息不由得轉沉。
這時,一抹纖秀的身影由園中晃過,驚動了沉香。因碧素問屋裡並未點燈,那人瞧不見沉香這邊,仍躡手躡腳、一步步朝外頭去了。是三小姐。沉香藉著月光打量三娘的裝扮,隱約猜出她的意圖。略作思索,她收拾了一件大爺的披風,亦輕巧地尾隨而去。渚邊,停泊了幾隻碧煙渚私用的小舟,毫不猶豫地,三娘將肩上的包袱往其中一艘舟丟去,跟著俐落地提裙跨進,沉香追來時,她正要解掉船繩。老爺對小姐的「逼婚」,沉香打從心中反對,但自己僅是一名小丫頭,她左右不了任何意見,若小姐打算逃婚,她會幫她隱瞞到底的c由樹叢後頭步出,她靜靜、緩緩地朝渚邊去,夜風飛拂,吹揚了她的衣裙長髮。
三娘忽地抬起頭,瞧清了來人,小臉褪下戒備,「沉香,夜半三更,渚邊風又大,你不該出來的,你的病經不起折騰。」沉香微微一笑,「小姐,沉香替你拿了些銀兩。」方纔,她特地到帳房一趟,匆忙間,只拿了一袋碎銀子,連帶那件披風,全遞給了碧三娘,溫柔地叮嚀,「隻身在外,多帶點銀子在身邊總是好的。」
「沉香……」三娘感動的反握她冰冷的小手,「這一走,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沉香仍是淡笑,搖了瑤頭,「沉香會很好的,小姐不要掛念著我。」「大哥臨行時要我好好瞧著你的病,我一離開,就沒法時常注意你。我開的那帖藥方你得日日熬來喝,千萬不可間斷。大哥去西域為你尋藥,只差那一味藥引,你的病就能根治,不要放棄。」三娘說著,翻過沉香的脈細細診著,一會兒才放手。「脈象平穩略微,一切尚可。」
「小姐……別費心了。」「你是大哥的丫頭,是碧煙渚的人了。還說什麼客套話。」三娘話中有話,笑了笑,掌起櫓撐動了舟兒。「你也別擔心我。替我安撫麝香丫頭,醫堂的事就交給你和霍香打理,我得離開了。」
沉香見小舟順水游離渚邊,忍不住朝前走近幾步,水已浸濕了鞋面裙擺,她也沒察覺,只輕輕問著:「小姐,你要去哪兒?」舟上的姑娘回首一笑,「我……追一個夢去。」「小姐……」沉香再次輕喚,舟只已飄遠了。她立在那兒,面向這一江幽靜,今夜的月色真的美麗,月脂灑落在江水上,閃爍著冷冷的波光。
她,也有夢呵……舉頭凝視那高掛的月娘,沉香雙手合十,小臉虔誠而冀望,口中喃喃地祈求著——天若有靈,願這清朗的月光也照在那遠方的男子身上。☆☆☆碧煙渚從未這麼冷清過。醫堂少了女神醫,上門求診的人全撲了空,碧老又追蹤逃婚的女兒去,渚上登時無「大人」。這可便宜了碧靈樞,每天睡至日上三竿,不練功、不讀書、想吃便吃想玩便玩,閒暇無事,乘著舟兒與丫頭們游江去,這種夢寐以求的日子,簡直愜意到了極點。
但無論無如何愜意,天天這麼閒晾著,兩個月、三個月過去了,新鮮感沒啦,只剩下透頂的無聊,悶得碧家二少直想放聲尖叫。「霍香,別管那本帳冊,反正也沒收入,陪我下盤棋啦!」廳裡,「四香」丫頭們分坐四邊,各自排遣時間,就見碧靈樞抱著棋盤棋子,賴在霍香身旁。帳簿翻過另一頁,霍香頭也沒抬,毛筆沾了沾墨繼續謄寫,隨口應聲,「唉,二爺呀,沒見霍香忙著嗎?正是因為沒病人上渚,沒錢進帳,才要精打細算,免得入不敷出了。哎呀呀,都是您啦!這數目本來算好的,一跟您說話。我又記不得了。好心一點,您找茴香兒去吧!」
「別!」茴香聞言,快快吐出嘴裡的爪子殼,「這花腦筋的事,您別找我。」她嬌小的身子縮在特大的太師椅上,瞧起來挺舒適的。伸伸腰肢,打了一個極不文雅的呵欠,她又朝嘴中丟了粒瓜子。
碧靈樞美美的嘴一撇二歎氣的,瞄了瞄,焦點便落在一旁專心碾藥的丫頭身上。他湊了過去,笑嘻嘻地說:「麝香兒,碾那麼多藥不累嗎?一時也用不著呀。唉唉,你二爺瞧得都心疼了,休息休息啦,讓二爺陪你下盤棋?」
那丫頭戒慎恐懼地盯著他,知道他又要來逗人了,還是少理為妙,於是,她堅決地搖頭,「不要。」「為什麼?」碧靈樞俊臉垮了下來。「每回對奕,二爺總是贏,不好玩。」「大不了我讓你三子……不好啊?那七子……還是不夠啊?那,那讓你十子,這已是大大的讓步了,如何?還是不行?哎呀,那乾脆別玩了!」
「是二爺自個兒說別玩的。」麝香睨了他一眼,低著頭,又努力手上的工作去了。她心裡惦記著小姐,說什麼也沒心情玩樂。碧靈樞想著丫頭們對他的「絕情」,不由得悲從中來,敝撇嘴,哀號了一聲,「我真這麼惹人厭嗎?你們怎麼都不理我啊?!」然後,老天總算給他一點薄面。一隻淨白的小手遞來一隻清香瓷杯,女性溫軟的語調在他耳溫輕響,「二爺,沉香陪您喝茶。這玉露茶葉是老爺的珍藏,沉香取了一些來,別讓老爺知道才好。」她對他眨眨眼,難得顯露俏皮的模樣。
碧靈樞咧嘴露出白牙,對著沉香笑瞇了桃花眼,「唉,算沒白疼了你,就屬你對我最好。」接過茶,他呷了一口,想到有人願意理他,心情好轉許多。
沉香瞧著他,也靜靜地笑著。方才在霍香緊盯之下,她才勉為其難地喝完藥汁,苦味尚於舌尖流連;她捧起瓷杯輕輕啜飲,讓茶香沖淡藥味。
「二爺……」「啥事兒?」碧靈樞好脾氣地應聲,「你想找人聊天嗎?」沉香淡淡一笑,歎了口氣,「二爺,老爺雖不在碧煙渚,您日常該做的功課是不能怠情的,早上要練武,傍晚也得練,還要讀書作學問。學如逆水行舟。您一日不溫故求新,只有退步的份兒了。」
「對極了!」霍香由帳冊中抬頭,一副深有同感的模樣,「沉香說的極是。」「二爺,說實話……近來,您腰身似乎變粗了不少喲……」茴香兒正經八百地說,還不忘嗑瓜子,而麝香丫頭也不自主地瞄了瞄他的腰,然後又皺眉又搖頭的,弄得碧靈樞一陣緊張。
「胡說!哪兒變啦?!我仍是翩翩佳公子,有身段又有臉蛋!」他唬地站起身,不服氣地說:「練武嘛,什麼時候都行,誰說非得按時不可?我不過休息了幾日,你們甭操心啦。瞧,我身手還不是敏捷得不得了!」
邊說著,他腳下生風,身子陡地竄出。他的輕身功夫十分高超,以極快的速度周旋在四個丫頭之間,帶動了她們的裙擺衣角。為證明自己依舊「身輕如燕」,他故意加速步伐,還賣弄地取走「四香」發上的飾物。
麝香突然尖叫,二爺拿走了她的小釵,那是小姐給她的,說什麼也不能弄壞。她著急地跺腳,伸手拉住那飛來飛去的身影,可惜連衣邊也沾不上。
「二爺,快還我啦!」「偏不!」那影子又竄向另一邊。這下子,碧靈樞的好玩心性全被勾起了,瞧著麝香追著他後頭跑的憨樣,他笑得更加猖狂,然後,他轉到了沉香身邊,忽地拉起她細瘦的雙腕,「沉香,我教你呀!這輕功一點兒也不難,瞧你蒼白的,練點武功也能強身……跟我來吧!」
「二爺,我不——」由不得她再說話,碧靈樞已挾持了她。「好不好玩?!」他的聲音裡滿是興奮,帶著她飛轉,一邊又捉弄著麝香。頭好暈好暈……手腕讓二爺箝制,她沒法掙脫,只能踉蹌地跟在他身旁。喉頭發不出一點聲音,怕一張口,要將胃裡頭的東西全數吐出。咬著唇、她只能不停地搖頭,「咦,不好玩啊?我還可以更快。」
天啊!他真的愈轉愈快……沉香覺得整個天地都混淆不清了,似乎聽見霍香姊和茴香兒驚懼的叫聲。接著,情況驟變,麝香不知怎地竟和碧靈樞撞成撞一團,咚地一聲暈死過去,旁觀的兩個丫頭尖叫連連,沉香感覺自個兒的身子如斷線紙鳶,脫離二爺的掌握,輕飄飄地飛了出去……
「沉香,我救你!」身軀隨勢而去無法阻止,她雙眼緊閉,聽見二爺著急慌張的叫喊,沒有預期的疼痛,無絲毫震動,她發現自己撞入一個胸懷中,被安全地橫抱著。
「二爺,我沒事……」虛弱地勾勒唇角,沉香緩緩地睜開明眸,瞧見了他。他的臉上有明顯的風霜,嘴角淡刻著細紋,青青的鬍鬚佈滿下顎,黑髮依舊束在腦後,偏有幾綹不聽話地飄至前額。他的眼睛瞪向屋裡的人,繼又調回她的小臉,深邃眼中閃爍著兩簇火焰。
他在生氣,她知道。但她理會不了他的怒氣了,因為她心中多麼多麼的欣喜。她笑了,不再是沉靜遙香的微彎唇,而是清脆明亮的笑音。在眾人面前,她首次放下矜持,雙臂竟緊緊地攀住他的頸項,小小的頭顱埋進他的頸窩,喜極而泣地輕喊著:「大爺……您回來了,終於回來了……沉香不要離開您,這輩子再也不要離開了……」
沉香的淚,濡濕了碧素問的衣襟。大廳裡,氣氛凝到了極點。最擔心受怕的首推碧靈樞。從返回碧煙渚到目前已過晚膳,大哥還沒給他好臉色過,不說話也不責難,只需眼神凌厲一瞥,他便覺頭皮發麻,連額上的美人尖也抖得快移位了。沒奈何,他只得拚命朝那位和尚使眼色,可惜他已老僧入定,合著眼,一動也不動地坐在那兒。
此次,色異大師與碧素問一同返回碧煙渚,除大師之外,沒人能知碧素問在西域發生何事,又經歷了何種險境。事實上,若非色異出手相救,他決計是回不來碧煙渚了。
收拾完桌面上的碗筷和剩餘的膳食,沒大爺的允許,眾人亦不敢隨便退下:霍香丫頭和茴香兒自知不干她們的事,心態輕鬆地在一旁伺候著,可憐的小麝香則讓人抬回房,正在床上安歇,至於沉香,她的心情是百味交雜的,惶惶然地,那不好的預感再度掀動她的心湖。
大爺平安歸來了,她該當萬分欣喜,乍見他的那一刻,她多麼感謝上蒼,對那有靈神明心懷著千萬感激……但……他的臉色為何這麼冷漠?不是個性中一貫的淡然表相,她感覺得到。那是他刻意顯露出來的態勢。他忘了嗎?還是不願提起?在離家之前,他擁著她的那個夜晚,他——吻了她呵……沉香的雙頰霞燒,咬著唇垂下頸項,怔怔地瞧著地面,滿腹的似水柔情意變得苦澀。她想起他留下的短函,裡頭的字句在腦海中躍動……唉,她不美好,更不想奢求什麼姻緣,只要待在大爺身邊,她已心滿意足。
堅定了這層體認,沉香捺下方寸間的酸澀,微微平緩著氣息,唇邊鑲上一抹淡笑。不管如何,她的心始終是向著他的,她還在他身邊,一生便這麼待著,她將伴著他,直到白髮幡幡的那一日,即便無緣成結髮夫妻,她仍是他的小丫頭,替他梳發煮茶,永不言離,永在一起。
碧素問環視了廳裡眾人,最後目光停駐在碧靈樞身上,沉聲一問:「阿爹和三娘去了何處?為何不在渚上?」「他們……在長白山……」碧靈樞回答得結結巴巴,就怕大哥要責怪他「摔」了沉香的罪。唉唉,他怎麼和麝香兒撞成一塊兒呢?莫非幾日不練功,連身手也安逸下來?!天啊,他要當翩翩佳公子,而不是肥肥笨公子啦!
聞言,碧素問雙眉擰起,不明白地瞪著二弟。他臉龐微微變色,咬緊牙,避過身側那雙幽柔的女性眼眸,不讓她瞧出自己的異樣,暗自違息周轉,努力將胸口腥濁的感覺壓下。
碧靈樞嚥了嚥口水,硬著頭皮繼續說:「阿爹說他夢見娘來罵他,要他別耽擱了三娘的姻緣,這當口,剛好長白山的袁記藥莊上門提親,出手十分闊綽,阿爹要了人家長白山野山參的開採權,對方答應得爽快,他老人家一高興,連那袁大公子長得啥模樣也不清楚,便應允把三娘嫁過去,害得三娘半夜逃婚,阿爹氣下過,便把碧煙渚拋著親自逮人去了。那天阿爹已捎來消息,說他找到了三娘,還要順道在袁記藥莊盤桓幾日。」
聽完,碧素問的眉頭鎖得更緊。看來阿爹真的無法無天了,他決定的事,任旁人如何勸說也阻止不了,除非他老人家自有覺悟。但這攸關三娘一生幸福,若三娘不依,他絕不會不管,而由著阿爹亂點鴛鴦,就像……他絕不會放縱沉香,讓她輕忽自個兒的性命一般。碧煙渚對她得擔起責任,她在他身旁默默服侍了許多年,總該報償她一副健康的身骨,要她重回練府享盡富貴。
她嬌柔得如一朵白蓮,該生長在江南的溫暖水域,北地的土壤如何肥沃,卻蘊育不出蓮花雅致的清香。等責任一了,他與她便不拖不欠了,該放手時,他會毫不遲疑。
碧素問面無表情從襟口掏出個小方盒,將它置在桌上,目光仍盯著碧靈樞,雲淡風輕地交代,「這是三娘配藥用的藥引,等她回來,你交給她,要她好好……替人醫病。」
他遲疑之下,到底沒提及沉香的名,彷彿想將過往的情分、一些更生了與來不及發生的悸動,全數斷得乾淨俐落。他要回復十年前未見那病丫頭時的無波心緒,至於沉香,她不再受苦了,所有的角色都將歸位。
「赤松脂?」碧靈樞瞪大眼,忽地轉向那蒼白了臉蛋的丫頭,興奮地喊著,「沉香你瞧,大哥找到赤松脂,你的病有救了,再也不必天天喝那苦死人不償命的藥汁了!哈哈哈……哈哈……咦,你怎麼不笑啊?」碧靈樞望著沉香的臉,眼睛愈瞪愈圓,嘴巴愈張愈開,終於驚慌地大喊,「你……你做什麼哭啊?又沒人欺負你。大哥,你瞧瞧你的丫頭,管管她吧。」
「我說的事,你要記住。」碧素問鐵青春臉,猛地立起身,竟然頭也不回,瞧也沒瞧沉香一眼,逕自舉步往門外去。他沒法待在碧煙渚了,因為沉香的存在。在那一晚吻了她.嘗到她雙唇的柔軟後,那一股馨香便緊緊纏繞著他、眩惑著他,無時無刻。
既已下定決心,他便不能對她再存幻念,即便有了異樣情懷,他的個性本屬淡漠,心房裡,一些兒刺痛的感覺很快就能割捨而下,只要——不再見她。
「大哥,你才剛回來,怎麼又要離開?」碧靈樞被攪糊塗了,抓抓腦袋瓜,眼光不明白他在大哥和沉香身上打轉,「你們倆鬧彆扭嗎?」結果,沉香以行動回答了碧靈樞的問題。毫無預警她;她小小的身子衝至桌邊,抄起那只方盒,在眾人不及阻止之下,狠狠地、不留情地往地上摔去。木盒應聲破裂,裡頭一塊不規則的赤色凝脂滑了出來,她抬起腳才要踩下,腰身已讓人抱離原地,還好霍香機靈,亦匆忙用手中兒將那搪半固體的藥引兜起。
沉香拚命、拚命地掙扎,怎麼也掙不開碧素問鋼鐵般的兩隻臂膀。她的雙肩驀地惡狠地扳了過去,瞧見他眼底狂亂的風暴,嘴角抖動而額際的青筋跳躍如豆;他一手抓緊她,一手則暴怒地高高揚起。
不言不語,亦無驚懼,只有兩泓淚水洩漏出她的脆弱。沉香的小臉又濕又倔,咬著唇,就這麼閉上雙眼,等待大爺將怒氣發洩出來。「你——」見她糟蹋那藥,碧素問為之氣結,怒至極處竟無力控制情緒,但眼前那張臉龐梨花帶淚,這一掌,他如何也摑不下去。力道不太溫柔地放開了沉香,胸口起伏不定,他瞪著她,良久才開口,「我既已找到藥引,你就非得醫好病。在碧煙渚待上多年,為奴為婢,不就是想治癒一身病痛,現下機會到來,你不要不識好歹。」
一反常態,沉香的表情凌亂得嚇人,唇咬得泛出血絲,竟不覺疼痛。眾人讓這場面震呆了,全怔怔地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眼前這對男女不是冷戰,也非起了爭執,更說不上吵架,在場的人想勸說亦無從勸起,只知道,一向溫柔如水、對大爺百般依順的沉香丫頭,竟和大爺鬧起脾氣來了,一臉的倔強固執,還哭得像個淚人兒似的。
咬咬牙,碧素問將頭撇開,冷冷地說:「將病醫好,你回江南吧,我自始至終就不需要什麼貼身的丫環。這些年真委屈了練大小姐,替我這拙夫端水梳頭,沒什麼能回報的……我碧素問祝賀練大小姐一家團圓,享盡富貴。」
「大爺——」沉香的臉色慘白如鬼,全身不能抑制地顫抖起來。「別再稱呼大爺,我擔不起。」那寬闊的背仍向著她。沉香望著他的背影,瞧著他垂於後頭的發,思緒一片空茫,只曉得自己恨死了那藥引。若要她離開他,終此一生不再相見,她寧可死去,寧可……死去……
「沉香不要富貴榮華,沉香不要……」她一直搖頭,眼淚紛飛掉著,「我不要醫病,不要喝藥,不要離開碧煙渚,不要離開你……」「大哥,你神智錯亂了不成?!沉香做錯了什麼,為何要如此對她?你好過分又好冷酷!」在這非常時刻,碧靈樞實在是瞧不過去了,挺身而出。對大哥,他向來是尊重而崇拜,微帶敬畏心態,可今天的事實在令他忍無可忍。瞧大哥臉色清冷不準備答腔,他忽地轉向靜坐一旁的色異大師,大聲嚷道:「和尚師傅,您為什麼不說說大哥?真要袖手旁觀,任著他鬧嗎?!」
碧靈樞好生失望,因為色異仍逕自合目坐禪,手指撥渡著頸上一串佛珠,對他的話似而未聞。「好好……」他說著反話,俊美的臉孔難得顯露怒氣、看了看兄長,又飄向沉香,忽地頭一甩,「你去劇吧,鬧個夠!我這就上袁記藥莊找阿爹和三妹,要他們評評理。」說完,他頭也不回,怒氣沖沖地踏步離去了。
廳內有短暫的靜寂,然後,一個幽幽的語調響起——沉香吸著氣,努力要將話兒表白清楚,「如果……非做選擇不可,沉香情願病著,一輩子待在碧煙渚……是生是死,是我自己的事,不勞誰費心。」
「你的事?!」碧素問驟然車轉回身,眉眼肅冷,兩道寒光直直射向沉香。「自十年前來這裡求醫,你的命便是碧煙渚的事了。碧家醫術世代相傳,除非老死,沒有治癒不了的病症,你想任由著病死,原沒人能阻止得了,但我警告你,要死也別選在碧煙渚上,別弄臭了碧煙渚的名聲!」
沉香瑟縮了一下,那番話已把她刺得遍體鱗傷。而碧素問亦好不到哪裡去,盤踞在胸口的腥臭氣息再度攻來,異樣的青氣漫上眉心,他摀住胸襟隱忍痛苦,腳步踉蹌,扶住桌面才勉強支住了身軀。
「大爺,您受傷了!怎麼會受傷了……」沉香顧不得自己,衝到他的身邊,目光慌亂地搜尋碧素問緊擰的眉眼唇鼻,不由自主抬起手,想將他額際上的冷汗拭去。「沒你的事!走開!」他咆哮地擋開那隻小手,痛苦地跌坐在椅上。此時,一雙勁瘦的手按住他顫動的眉,沉香如見救星,邊哭邊喊著:「他不要我碰,我不碰、不碰了,大師傅,救救他,您救救他吧……」急火攻寒心,兩相交煎,沉香的病也跟著發作了。哀求裡,夾雜喉間竄出的腥甜味兒,她忽地嘔出一口鮮血,眼前漆黑,身子已墜落不見五指的萬丈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