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會有憂傷、明知會沉重,揚之還是打心裡承認裴煙如那段既哀怨又犀利的長篇大論戰勝了他的良知,也承認她提議的『做假婚姻』是目前唯一通順的可行之道。
一想到自己終究得被逼上禮堂,他心中便無法不產生怨恨,但至少一年比一生簡短多了,他安慰自己尚可忍受,不過在同意婚事的同時,揚之也不忘對這個凡事講究條件的裴家開出條件,他向裴懷石及裴煙如要求要一個不太冗雜的結婚儀式,他認為,簡便的公證結婚是最符合他低落靈魂的安排!
於是,一周後的早上,他和裴煙如被安排到地方法院舉行了一次簡單隆重的結婚公證儀式,也順便完成了裴懷石的心願。
當天下午,他們便被推上蜜月列車,往阿里山蜜月三天。
在搖搖晃晃,沿山路緩慢蜿蜒迤邐而上的紅色小火車裡,揚之和煙如兩人是完全沒有蜜月情緒的安靜,各懷心事!
對於沒有披上白紗禮服,沒有熱鬧的結婚慶典,煙如雖有淡淡的遺憾,卻也不特別感覺悲傷!她慣常的宿命論讓她相信一個人能擁有什麼,擁有多久,都是天意注定!像她,聾的得活在靜闇無聲的世界裡,因此也注定了必須做個終身無法開口與人交談的啞巴,對這些,她就十分認命。
夏揚之,則是她宿命之外的一部分;明知道他別有所愛,但為了父親,她還是不假思索的用了許多既愚蠢又煽動的言詞,半逼半哄的把他誘人這場勉強為之的婚姻裡,夏揚之會點頭答應這樁想起來就有點荒謬的婚事,她真是謝天謝地了好幾天!
為了病中的父親,她相信再愚蠢再荒謬的事她都可能去做,而不論夏揚之和她能保有這樁婚姻多久,她都同樣對他心懷感激!
不可諱言,偶爾她還是會有即將嫁給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那種空洞、虛無的悲哀;偶爾,她也會有失去父親便意味著得馬上失去夏揚之那種依據頓失的可怕感受;但她仍堅強的認為既然眼前夏揚之是她名義上的夫婿,她便有義務在人前扮演好他的妻子,至於人後,她剛聰明的決定採行保持距離,相敬如『賓』。
相對於裴煙如,夏揚之的心情的確更複雜矛盾許多!
裴煙如說得沒錯,生命裡充滿了困難的選擇,更糟糕的是,在做下選擇之後,隨之而來該圓的謊太多了!
為了圓謊,揚之首先打了一通很長的長途電話到日本鐮倉給他就讀於東京醫大時最好的朋友高原希介,他沒有絲毫隱瞞的告訴高原希介他和裴家的淵源和即將到來的婚禮,與他答應這件婚事的苦衷,高原希介和美奈子也算是熟朋友了,他寄望高原希介能幫他安撫美奈子並圓謊。
高原希介很爽快的答應幫他這個忙,但高原希介仍不免意味深長的提醒他:「紙是包不住火的,等有一天美奈子知道事實真相,事情也許會一發不可收拾!」
是的,揚之也知道隱瞞美奈子他即將結婚的事實是可鄙的,但依他對美奈子個性的瞭解,他現在不隱瞞,事情反而可能有馬上被弄擰並鬧得翻天覆地的危險!揚之相信幾個月或一年後才對美奈子說明原委,是最好的辦法。屆時,美奈子應能體察他的苦處,屆時,他們可以放膽的相戀乃至結婚。
當然揚之也撥了一通電話給美奈子,他簡短的要求她好好完成學業,至多一年他就會回大阪去同她碰面,當她哭泣著在電話彼端追問他,為什麼需要經過那麼長久的時間他們才可能再見?他只能滿心疼痛與歉意,含糊其詞的答道是為了不讓他的恩人裴懷石受到更大的刺激,他痛苦的再次求她耐心等候,並答應盡快給她圓滿的回音。
掛斷電話後,他連失魂落魄的空檔都沒有就直奔到母親倪秀庸的房裡,一五一十告訴母親他和裴煙如達成的協議,他希望母親說服裴懷石,暫時不要把他和裴煙如完婚的事傳入伊籐家,因為伊籐博昭可能在任何一餐飯的進行間就向家人宣佈這樁他自認為是的喜訊,這樣一來會將他的苦心毀於一旦,以美奈子的性情,她大概會一分鐘也坐不住,馬不停蹄的飛奔來台灣興師問罪。這些,都不是他樂見的結果。
乍聞揚之與煙如如此約定的秀庸,似乎真是被驚呆了!揚之當初答應婚事時,她就曾滿腹狐疑,心想煙如是如何反敗為勝?說服她那固執起來像頭蠻牛的兒子應允這樁婚事的?沒想到個中還有交換條件,而條件又是如此荒唐與教人心酸!
可是對這個約定她並無法偏袒誰,如果說往後一年是揚之和煙如僅能掌握的命運,那麼她只能祈禱上蒼讓裴懷石長壽一點,讓揚之在這一年當中能有所頓悟,回頭是岸。至於揚之的困擾與擔憂,秀庸是很同情的。為免節外生枝,她依揚之的想法,說服裴懷石等病情更好時才通知遠道的親朋好友,補請一次較盛大的婚宴。
這些,都已經是好幾天前的事了。一結婚,揚之就無奈的感覺自己彷如被戴上無形的枷鎖,和美奈子共同遺留在日本的甜美愛情,也彷彿變得好遙遠,遙遠得他根本無法掌握!
現在,他正荒謬且可笑之至的要陪伴他的『掛名太太』上阿里山度蜜月!
由眼角餘光,揚之可以明白的看出這個老式長條排排座型且座無虛席還站滿了摩肩接踵的人們的車廂對裴煙如所造成的影響。大概是因為她一向少和人群接觸,因此一下子和這許多陌生人近距離的面對面,她的神情顯得有點怯生與警戒,她的瘦小讓她在座位上沒有佔據多大空間,但她仍是交抱雙臂,深深蜷曲著,直到偶爾車身搖晃,她無意間去碰撞上他,並差點整個靠向他的肩膀時,她才會緊張的坐直身子,和他保持必要距離。
或許是為了避免一直產生這種碰撞的尷尬,車到奮起湖暫停時,她突兀的站起身來讓座給一個背負了一大袋山產上車,看來有點不勝負荷的老阿婆。
阿婆用山裡人的質樸一直點頭同她稱謝,並怨聲載道的咕噥她已經很久沒有碰到像她這麼有禮貌、能體恤老人家的年輕人了!阿婆的話是閩南語腔調,說得在她周緣的年輕人個個面紅耳赤,紛紛假裝聽若未聞的別過頭去;裴煙如可以感覺車廂內的空氣轉變,但她卻是一臉無法由阿婆那乾癟嘴唇讀出唇語的困擾。
她無助的望了望他,之後火車一開動,她好心的後果馬上顯現!她隨著火車拖拉的車身一陣搖晃,直接撲往前方一個中年婦人身上,那婦人惡形惡狀的回頭罵了她一串,她失措的表情尚未完成,卻已失衡的又往後栽倒!
揚之低咒一聲,動作精準的用手緊攫住她的腰;幸好,她並不是太有份量的女人,揚之好氣又好笑的想著,他回國不到兩個禮拜,已連續拯救她免於摔跤兩次,他沒有研究過聽障會不會影響一個人的平衡感?不過由她的表現看來,大概會。
等車身回復平穩時,揚之迅速起身,抓住車內讓人保持平衡的拉環後,直接摟著她的腰枝半旋身把她推入他原先坐著的位置上。
一屁股坐入這個仍十分暖熱的位置上時,煙如的表情是呆了半晌!
揚之可就不懂她為什麼會表現出那一副無法置信的表情,至少她現在是他名義上的太太,他有義務確保她蜜月旅行沿途的安全,而他確信他若不隨時小心,她就隨時有害死她自己的可能。
旅遊之中總有許多插曲,尤其那個因為裴煙如的讓座而對他們夫妻倆產生興趣的老阿婆的問題更是多如牛毛,令揚之都幾乎要怪罪起裴煙加的多管閒事。
當然,因為她的聽障她盡可能坐在那裡點頭微笑,而他即是應付老阿婆所有問題的人,等阿里山快到站時,幾乎整個車廂裡的人都經由阿婆那大嗓門的放送,知道了裴煙如是個聽障人士,而他則被誇張為一個不介意她的聾啞而娶了她的好品德醫生,他們甜蜜且恩愛的一起上山來度蜜月。
揚之知道這種山裡的老人有勤勞的本性,卻不知道他們活到七老八十了還能如此浪漫,他和裴煙如的婚姻竟在她老人家的渲染下,美麗得猶如一則童話,這則童話在他不好意思點明事實的同時,傳遍了整個車廂,他和裴煙如由平凡的人變成了人人側目的金童玉女。
這樣因一次禮讓座位而造成的後果,不只是他,應該連裴煙如也始料未及吧?
小火車抵達終點站時,已是向晚的黃昏,氤氳的濃重霧氣罩滿整個山間,溫度驟降的刺骨寒風也朝人們直襲而來!
一下火車,脫離了相處好幾個鐘頭的聒噪人群之後,揚之鬆了一大口氣,他暗暗發誓以後絕對不再犯假日坐火車上阿里山的錯誤,也不犯讓他的女伴或自己讓座給別人的錯誤,尤其是絕不讓座給一個嗓門特大,事事打破沙鍋問到底的老阿婆!
揚之原本打算一卡火車就要掏出紙筆撻伐一頓裴煙如的多事,可是跳下火車後她那副瑟縮的樣子,讓他收回一心想指責她的想法。此刻雖然她穿著厚重的夾克,但看來並沒有收到太多御寒的效果,她呵著小手,邊小步跳躍裹著牛仔褲與布鞋的小腳,瑟瑟發抖!看來既荏弱又可憐!
他不自覺的比較著裴煙如和美奈子;他回想和美奈子去參加札幌雪祭時美奈子那青春、不畏寒冷的爽朗笑容。和美奈子一比,她像個臉色蒼白,缺乏生氣的動物。揚之心裡突然有點厭煩,他犯了一個錯誤,在裴懷石建議他們去日本度蜜月時,他主動提議來阿里山,他應當提議他們去地熱谷或赤道的。
是她的衣服不夠暖和?他暗嘲自己終於良心發現,他放軟聲音問:「你很冷嗎?」
他嘴裡呵出霧氣,她很努力的辨讀他的唇語,好半晌才僵僵的點頭。
露出一個瞭然的表情,他不由分說的把她拉近自己,用單臂唐突的把她攏進臂彎,攬緊她瘦削的肩膀。
一開始煙如幾乎無法反應她的動作,她的肢體更僵更直,可是他堅硬又溫暖的男性身軀,很神奇的讓她整個人由臉龐乃至渾身上下烘熱起來,她彷如一隻剛孵出的小雞尋找到溫暖的光源並下意識的靠向光源。她無法不緊偎著他,他身上的男性氣息無形的吸引著她已有點失靈的嗅覺,而他結實的體魄則危險的蠱惑著她的知覺。
她帶點沉醉與憂傷的感受他的體溫,直到進入他們預定的旅館內,兩人才像被攔腰斬斷般突兀的分開,他們動作一致得連彼此都深感驚訝與苦澀。
感謝父親的細心,他托人幫他們訂了一間有壁爐,還有一組小茶几的套房,美中不足的是,房裡只有一張大大的雙人床。
煙如神色倉皇的盯著那張大床幾秒,收回眼光時無意間撞上夏揚之那漆黑莫測的眼睛,他正熟練的把壁爐升起火來,煙如邊假藉忙碌的整理行李袋,邊揣測著他在日本時應該常為伊籐家升火,而那爐火大概也同時溫暖著伊籐家的女兒伊籐美奈子吧?
臆測總是令人痛苦,她咬咬牙,殘忍的告訴自己並沒有痛苦的理由,因為夏揚之的心從來就不曾屬於過她!
升起爐火,室內馬上暖和起來,他凝視竄起的火舌半晌,不發一語掉頭走出房外。
她愣愣的目送他,突然產生一股恐慌,一股害怕他放她鴿子的恐慌,她從沒有單獨旅遊或被放單在旅館的經驗,她想叫住他問清他的去向,可是她開不了口,這就是啞巴兼聾子的好處了,她抵在他剛合上的門內痛苦的自嘲。
約莫半小時後,她仍安靜、木然的抵在門上。室內壁爐躍動的火舌製造出的光影及環境的陌生令她產生想奪門逃出門外去找夏揚之的衝動,可是一想到自己的聽障,她又不敢輕舉妄動。她憂鬱的猜想著夏揚之大概真的很討厭她,在來山上的火車沿途,他和許多人們交談,卻理都不理會她,除了她因讓座而差點笨拙的摔跤及下火車時他用他的體溫保持她的溫暖外,他從沒有正眼看過她。
也許,他不能忍受一個聽障者的笨拙?更也許,他不能忍受的是這樁婚姻?
煙如胡思亂想著,直想到她感覺自己已無法忍受這種在全然陌生又孤單的空間中所產生的不安全感時,她飛快的拉開房門,卻差點撞上像一堵牆般擋在門外的夏揚之。他仿如一隻理應外出覓食的公熊般手裡捧著大包小包並傳出陣陣香味的食物!
乍見夏揚之,她的心情驟然放鬆,但她雪白如紙的臉及瞳仁中倏忽滲出的水意讓揚之嚇了一大跳。他走進屋裡放下手中的食物,急急由口袋中翻出紙筆問:「發生了什麼事?」
看著揚之略顯焦灼的神情,她突然產生羞赧和不安的情緒,但她還是據實在紙上回答:「我以為……以為你突然覺得我不是個旅遊良伴,因此你決定棄我他去!」
揚之表情奇特的瞪著她,感覺啼笑皆非,不過他在這一刻才體會身為一個聽障者的悲哀,像裴煙如,就算外表再泰然與勇敢,她仍有許多基礎的不安全感,也在這一刻,他察覺他犯了一個大錯誤--他開始同情她的感受了。
他朝她綻放一個和暖的微笑,承認:「我明白我的粗心大意讓你產生誤解,請原諒我!希望我找到的補給品能彌補這半個多小時來你所受的虛驚!」
所謂補給品包括了熱騰騰的晚餐及一件比她原來穿的夾克更厚重的女用紅色雪衣。
凝視他變得出乎意外溫和的眼睛,及稍稍少了憤世嫉俗線條的男性臉孔,她的不安全感明顯的減至最低程度,她在紙上寫著:「請原諒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揚之差點發噱的感覺他們之間就像在演什麼宣導短片似的僵硬與公式化。
不過,至少他們吃了一頓極和諧的晚餐;餐後,因無法在山間的夜晚找到太多娛樂,因此他們打開電視。
揚之並沒有專注於電視上的悲情連續劇,他只是以一個平常人的立場來揣測一個聽障者會用什麼角度來看待電視這種科技產品?他們能看見字幕與明白劇情傳播出的意念,但長久居留在靜闇世界的他們可能也會好奇別人翕動的嘴巴內發出的究竟是什麼聲音吧?他們能由字面區別什麼是高音、中音、低音,但他們大概無法真實的想像『聲音』是什麼樣的一種境界吧?
裴煙如似乎也是有心事的。她呆視電視幾分鐘,然後興味索然的抓起他們剛使用過的紙筆在上面畫上一些圓圈及交錯的線條,許久後,她把紙張推到它的面前,上面只寫著一句:「可以和你談談嗎?」
注視她略帶憂愁的眼睛,他點頭,起身關掉電視,並在壁爐內加上一些柴火,坐回椅上後,他一臉等待她繼續下文的冷靜表情。
「很抱歉,把你扯入假結婚這淌渾水中!」煙如眨眨眼,沉吟著自己和他所處的困境,「而這趟虛設的蜜月旅行沿途更可能為你帶來許多不便,請原諒!」
「這是我自找的,不是嗎?」揚之眉毛微揚,一臉嘲弄。沒錯,至少九年前同意訂婚時他也有份,今天面對這許多尷尬,只能說他是咎由自取。
「你很氣憤我害你陷入這種境地,對不對?」她盯著他,他神情閉鎖,只有嘴角露出一抹陰鬱,這令她更覺神傷,但她還是勇敢的在紙面表達今天她在火車上想了許久的事,「再次向你道歉,為我的一己之私害你陷入困境絕非我心所願,這幾天以來,我想了很多,也反省了很多,但我依舊找不到更好的方法做到不拂逆病中父親又不為難你。因此,我能想出的辦法唯有自私一點,然後再向你道歉,之後再請你想開一點,我知道,和我這種人結婚是人委屈你了,你是那麼優秀而我是那麼無趣!但對一個活在悄無聲息世界中的人而言,旅遊是稀少而珍貴的,我們都沒有把握這三天的旅行能不能盡興快樂?會不會因為我的笨拙而搞砸?但請你答應我,至少這三天讓我們和諧的度過,好嗎?」煙如微微上掀睫毛,眼中充滿希冀的等待他的反應。
遲疑半晌,揚之點頭表示同意。好奇怪,她妄自菲薄、放低姿態的落寞,似乎總最能輕易扭曲他執拗的神經。
見他點頭,她靦腆的微笑,俯頭繼續寫著:「請再原諒一次我的無理要求!道理相同,既然往後一段時日我們無可避免的要被繫在一起,那麼我們何必把這段時間的生活攪得烏煙瘴氣,乃至索然無味呢?有一種詩境說: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我想,我們既已『行到水窮處』,那麼何不放寬心懷,悠哉的『坐看雲起時』呢?縱然,你往後和我在裴家共同生活的日子可能無法像在日本和美奈子小姐在一起時那般快樂自在,但請相信我,我這個掛名太太還是會像一個好朋友般,給你最舒適與寫意的自由空間。」
她認真刻劃的筆跡與慎重的表情令他不覺動容;輕吁出一口氣,他接過紙筆不客氣的批評:「你很得寸進尺哦!」接著他朝她一笑,下筆嚴謹的寫:「不過你說的沒錯,既然我們無緣做真正的夫妻,那麼做真正的朋友會是更好的選擇!」
「就知道以你的明理,會贊同我的看法!」煙如毫不吝嗇的誇獎他。接著她更令人驚訝的寫道:「為了獎勵你的開通,這幾晚我把那張雙人床讓給你睡!」
揚之拱起眉,訝異的問:「那你睡哪裡?剛剛我出去問了幾家旅館,早就沒空房間了!」
原來,他早未雨綢繆過了。可是就情形看來,他們非得像對夫妻般同辟一室而居不可了;沒關係,雖然他的防範未然令她有些感傷,但室內空間的確夠大,壁爐前會是個極佳的睡覺場所,既溫暖,又離那張床鋪有點距離。
她對他提出自己的看法,他一副她『繡斗』了的表情並皺起眉頭寫道:「你到底有沒有來過阿里山?」
「沒有。」她像個犯了語言錯誤正等待老師糾正的小女孩般拘謹的承認,「二十七年來第一次!」
撇撇嘴角,揚之露出一個嘲弄的微笑,「那我得先提醒你,壁爐前的火不可能老是像現在那麼溫暖,它總有熄滅的一刻,至少睡覺前我會先熄掉它,以確保我們入睡時的安全,至於睡地板的可能後果是--明天一早你大概會凍得像根冰柱,而我怕我會睡得太沉來不及幫你做急救,因此,我建議我們最好還是一同睡在那張雙人床上!」
雙眸圓睜是煙如僅有的反應,她看看他又看看床,帶點驚慌的寫:「可是,我們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已經夠糟了,要睡同一張床--」
「拜託,我都被你攪糊塗了,」揚之不耐又無奈的長歎一聲,駁斥道:「剛剛你才說我們該做朋友,剛剛你才說『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既然我們已被打鴨子上架,既然我們已說好要做朋友,那麼只要心中不存雜念,同睡在一張床上又有什麼可忌諱的呢?」
想想,的確是沒有什麼好忌諱,他們是夫妻,雖然是名義上的,但絕不會有人反對或干預他們同床,至於這心存不存雜念,就自在人心了。
這夜溝通過後,他們各據床邊一隅,讓中間的空白地帶像條無垠的山溝。這夜,他們各自穿著厚厚的衣服,各自裹著重重的棉被,感覺很心安理得的入睡!※※※
翌日凌晨,最先被旅舍『內將』吵醒的是夏揚之。
睜開眼後,第一個竄入他腦海的想法是,有某個人或物壓在他的手臂及腿上,這讓他一向堪稱強健有力的臂膀感覺酸麻,腿上的重量則讓他感覺十分不習慣。
『內將』的敲門聲仍在門外,倏忽清醒的意識告訴他『內將』這麼早來明他們的目的是為了他們得趕上最早班的火車上山看日出和雲海。
應了『內將』一句,揚之微側過頭注視著那仍緊靠在他臂上毫無動靜的『重物』,那並非什麼奇怪的人或物,而是裴煙如小小的腦袋瓜,她睡著的臉龐極柔和、極安詳!
他就著小夜燈仔細端詳她,其實,仔細看,她的五官很耐看,十分端正明媚,那濃密綿長的睫毛保護著那雙太過傳神的眼睛,小小的鼻子,及一雙只能表達『聽不到的說話』的唇,它微張著,和鼻子一同做和緩淺促的呼吸。
尤其當她睡著不再用橡皮筋死綁著那股辮子時,她的頭髮略微鬈曲,還烏黑得像被雨水打混的烏鴉羽翼,既美麗又豐厚得令人忍不住想伸手丟揉撫一番。
至於她的睡姿,則讓他肯定她不是個有好睡癖的人,瞧瞧!她整個人已由床的一側侵略至他這邊,並緊偎在他身邊汲取溫暖,全身則蜷縮得像只小毛毛蟲,而她毫無所覺橫入他腿間的小腿讓他們看來太過親匿!
這對揚之而言是嶄新的體驗。他醒來,一個女人睡在他的身畔,佔據他的臂彎,而這個女人不是伊籐美奈子,是裴煙如!這些,都是他無從想像的;最教揚之佩服的是她竟能在『內將』叫過門,並且有人盯著她看了許久的當口仍睡得如此香甜深熟。
也許,這正是身為聽障者的好處之一吧?
揣測加上歎息之後,為避免更多的尷尬,揚之輕輕的抽出手臂及雙腿起身盟洗,梳洗過後,他理智的搖醒仍沉在睡鄉中的她。※※※
日出與雲海,這兩種美景是揚之百看不厭的。
來過阿里山許多次的揚之,由解說人員及自身的觀察,明白了這些大自然的景象會隨著四季的交替而產生不同的美麗風貌與奧妙。
可惜,裴煙如無法聽見解說員的解說,她的資訊來源是一張阿里山國家公園的簡介及揚之用筆稍稍為她所作的解釋。而她似乎也相當能由觀看人群臉龐上的驚歎號表情裡找到樂趣與神奇。
在日出出來前的剎那,她的神情和眾人一樣是專注、認真、屏息、凝肅,很奇怪的,她的表情格外令揚之動容。她好比一個剛從師長身上獲得某種學問,又能努力去鑽研觀察的好學生,既振奮又仔細。
那抹朝陽的金色光絲在玉山山脈層疊的山縫間乍現的短暫時刻裡,她還興奮到忘形的緊揪著他的手臂,像個孩子般天真的左搖右晃。
於是,整個觀看日出的過程裡,他發覺自己注視著她的時間比注視著日出的時間還長!
看過日出後,他們沒有再乘小火車,而是循著柏油路徑尋幽訪勝,徒步遊走於山間。
三月的山間正逢花季,山櫻花與野生杜鵑到處盛開,又因為他們在山上有三天停留的時間,兩人就決定不像一般觀光客般走馬看花,而是緩緩流連,細細欣賞。
沿路,他們走走停停,煙如注意到夏揚之最常瞪著路旁夾道的櫻花發呆,日本是櫻花之鄉,她猜想大概是櫻花勾起了他對伊籐小姐的思念吧?
假裝走累了,她坐在一個水泥斜坡上,遠遠的等著陷入沉思中的他緩步走近。他真是一個好看的男人,她想。頎長、結實,有從容不迫的氣質與磊落智慧的風度,可是明顯的,他不是個快樂的男人!
短暫離開所愛真是那麼痛苦嗎?那麼此刻她就無法評估自己是否真如自己所想的那麼看重,那麼愛戀夏揚之!因為她對他從來沒有過那種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感覺,也幸好沒有,否則按她所等過的九年算來,她豈不要變成雞皮鶴髮的千年老妖了?
伊籐美奈子的確是教人又羨又妒的,能讓夏揚之對她這麼死心塌地。而一想到他眼中的憂鬱與不快樂全是導因於自己,煙如除了愧疚,還有奇異的心痛。
但並不是說一個聽障者就全然沒有樂觀因子,就算地無法取代伊籐美奈子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她至少也要做到讓他在裴家生活這段期間能少些憂鬱,多些快樂。
煙如凝視著已走近的夏揚之,心中充滿對自己的期許。
等他走到她跟前,她拍拍身邊示意他坐下,她把剛寫下的一段話拿到他跟前:「剛剛,我看你沿路一直很仔細的賞櫻,在日本住那麼多年,你能區分台灣櫻樹和日本櫻樹有什麼不同嗎?」
「有什麼不同?」揚之擰起濃眉重複,想了一下,啞然而笑。「不同的大概只是品種吧!大自然總是充滿奧妙與驚喜,不論在日本或在台灣,都能欣賞到這種滿開的櫻花。差別是日本較寒冷,櫻花隨處可見,台灣地處亞熱帶,賞櫻就必須專程跑到較高的山上來了!」
「聽說日本是道地的櫻花之鄉,平常你是不是像電視上演的日劇般往自家門口一坐,就能欣賞櫻花啊?」煙如滿臉好奇。
「錯的離譜,我才沒那麼幸福哪!因為是住學生公寓,平常我往公寓門口一坐,能欣賞的全是一道道的鋼門鐵窗!」揚之伸伸舌頭自嘲。「在東京,上野公園是最好的賞櫻地點,他們日本人最教人欣賞的一點是對四季景物的變化非常敏銳。像春天,想看滿開的櫻花得在『吹雪』之前,因此他們把春天櫻花盛開後的落花繽紛稱之為『櫻吹雪』。」
「好有詩意啊!」煙如著迷的聽著、讚歎著:「日本人對景物的描寫都這麼古典雅致嗎?」」
「那倒不一定!」揚之就事論事的批評:「日本的文字有些還是會流於直接、粗俗,原因是他們的文字採用了很多漢字與不少外來語,因此常會產生雅太雅、俗太俗的困擾,而這些外來語的發音與漢字的運用也常教初學日語的人很頭大。」
「看來,你這幾年的留日生涯確實學到不少東西喔!」包括愛情,煙如在內心很苦澀的補充。
「是的!」揚之簡短的承認,她眼中的失落再次令他困惑,他問:「似乎,你對日本這個國家的人文很好奇!」他慷慨的承諾:「下次有機會,我做你的嚮導,帶你環遊日本一圈!」
似乎,他這段話也沒有經過大腦過濾。煙如好想問他『下次有機會』是何年何月何日?
不過煙如既沒答應也沒婉拒,她只是聰明的稍微扭轉了一下話題:「其實,我會對日本這個國家產生好奇是緣自一冊日本童話。那年我讀小學,也是父親第一次送我的生日禮物,書裡頭有一個故事叫『蒲島太郎』,不知你在日本有沒有聽說過這樣一則故事?」
煙如停頓一下,見揚之搖頭否定後她才接續著寫:「故事是描述一個有年邁母親的孝子漁夫,他的名字就叫『蒲島太郎』,有一天他要出海捕魚時無意間救了一隻小烏龜,烏龜媽媽為了報答他,就請他到龍宮一遊,結果他一去就沉醉在令人眼花撩亂的龍宮裡,樂不思蜀的玩了三天,三天後,他才記起家中的老母親沒有人照料,於是烏龜媽媽在他的央求下送他出龍宮,只是一回到岸上,他就再也找不到母親與舊有的家了。原來,龍宮裡的三天竟是人間的好幾十年呢!當時,這個故事給我童稚的心靈好大的震撼與好多的聯想呢!」她朝他靦腆一笑,繼續揮動筆桿:「那年,我雖是個孩子,但我已經明白自己是個和常人不同的聽障兒童了!看完這個故事後我就常常突發奇想,渴望哪天發生在蒲島太郎身上的奇跡也能發生在我身上,那樣我就能到仙境中去度過三天,回來時我早雞皮鶴髮,也根本不用在乎我是不是聽障者,那該有多好啊!」
她甜中帶苦的微笑再次令揚之動容,他像個朋友般輕握了握她的手,明晰的用唇語說:「我明白。」
彷彿得到知音者的共鳴,煙如翻過一頁紙張,接著寫:「後來,我逐年長大,心智也漸臻成熟,偶爾到父親的醫院幫忙時,給了我更多的啟示,我逐漸想通了,成為蒲島太郎那樣的人並不好,才在仙境裡待三天就等於在人間過了數十寒暑,那多可惜,多不划算!人活著,原本就有責任,承擔該承擔的,體驗該體驗的,這樣的人才能說是不枉此生,對吧?尤其,當我在父親的醫院裡看見一些遭遇比我更不幸的人們時,我就更提醒自己要知福惜福。畢竟,我五官端正、四肢健全,還有一個疼愛我、關心我的父親,我是該知足了!」
這是第一次,揚之能探討到一個聽障者的心聲;也是第一次,揚之感覺自己能觸摸到裴煙如的心靈,而她的心靈確實是比他想像中的還要堅強、健康而且完美!
他是如此的被她撼動與啟示著,人生的確有很多無奈,但能在無奈中擔當起一切的人,才是『勇者』,而裴煙如正是一個『勇者』!
她堅強的承擔聽障一生之痛,現在又即將承擔失父之痛,失父之痛後等著她的是婚姻碎裂之痛,但她都打算勇敢的一一承擔起來,而她微仰著等待著他下結論的臉龐,竟是如此光輝,光輝得令他起了羞慚。他覺得自己永遠無法對這麼個勇敢的女孩子下結論,於是他只能微笑的幫他合上紙張,蓋上筆套並拉她起身,之後經攏著她的肩頭,繼續旅程,也繼續心頭因她而擾動的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