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著一身的黑衣,肅穆的表情不像一個小孩該有的,不過,身邊的大人倒很滿意,因為她剛失去了母親、將亡母火化送進靈骨塔供奉,她是該哀慟逾恆,是該一臉凝重,因為前途茫茫啊!
「可憐哦∼∼翠芝死得好慘,居然在女兒面前割腕自殺……」
「那幼棗怎麼沒及時叫救護車?十歲應該懂事了……」
「不是啦!我姊在浴室裡割腕自殺,幼棗放學回家後才發現,等救護車來時已經沒氣了,就直接送進殯儀館。」這回開口的是死者的妹妹巫喜芬,顏幼棗的阿姨。
其實她是有些心虛的,不過死撐著絕不教人發現而已。大姊巫翠芝按照慣例,要自殺之前都會打電話向她哭訴一個小時以上,三言兩語就迸出一句「我活不下去了」、「我死給他看好了」之類的話,一次又一次的自殺演習,巫喜芬一次又一次的趕來救她,實在煩不勝煩。
後來巫喜芬學乖了,只要大姊又打來哭訴,便把電話筒拿到一旁擱著,任由她去自說自話,反正她要的從來就不是別人的規勸,況且幾次下來也沒死成啊!
這次巫喜芬又「比照辦理」,萬萬想不到巫翠芝卻真的走了。巫喜芬震驚之餘,不免內疚,但很快又硬起心腸原諒了自己。這實在不能怪她,換了是誰都受不了有人三天兩頭的向你哭訴,嚷嚷不想活了!巫喜芬不斷寬慰自己,並且發誓死都不能洩漏巫翠芝臨死前曾打電話給她。
「自從我姊夫外遇後,我姊的憂鬱症愈來愈嚴重,偏偏那沒良心的男人為了跟狐狸精正式結婚,一直逼她離婚。她都不曉得自殺過幾次了,想不到這次卻真的走了,嗚嗚嗚……」把一切過錯都推給外遇的男人,天公地道,沒人會覺得不對。
「哎喲!她也真傻,自己白白送命,還便宜了那男人跟野女人雙宿雙飛!等著瞧好了,那男人不用多久就會歡天喜地的跟狐狸精結婚……」
「可是,聽說那個野女人是『金鼎企業』董事長的未亡人呢!跟她結婚可是人財兩得,難怪那男人……」
「他敢?我姊作鬼也饒不了他!」發出狠聲的是顏幼棗的舅舅巫春霖。
「老婆都死了,不等於成全了他?說來也怪翠芝太傻、太軟弱,何苦把自己搞得生死兩難?換了是我,一狀告死那對姦夫淫婦……」
「對方可是有財有勢……」
「那又如何?我姊本來也是個千金小姐,只是我爸死得太早,才會家道中落,沒想到顏日熹翻臉不認糟糠妻。」巫春霖愈講愈激動。
「何只如此?他連女兒都不要了……」
彷彿在比賽罵人,親友團加上三姑六婆團齊聲合力的唾棄、不屑、辱罵那個見異思遷、趨炎附勢、狠心拋妻棄女的混蛋男人顏日熹,活該下十八層地獄!既然苦主以自殺的手段控訴男人的薄倖,人人當然得以口誅筆伐薄情郎,浩浩正義之聲又響又亮,唯恐無法表達出自己對死者之同情於萬一。
大家似乎都忘了縮在角落的沙發椅上,安靜無聲的小女孩是最需要安慰的一位,而只忙著詛咒怒罵她的父親。文靜乖巧、不哭不鬧的小孩,很容易被大人暫時遺忘,讓人看不見她的心也在流淚淌血。
終於,有人提出關鍵性的問題——
「對了,以後幼棗要跟誰住?」
男男女女同時被割斷喉嚨似的,有十秒鐘沒人發出聲音。
「哥,應該是你……」巫喜芬第一個推卸責任。
「同樣是女人,你來照顧幼棗最適合了。」巫春霖強勢的做了決定。
「開什麼玩笑啊?」巫喜芬可不是好說話的,馬上回絕道:「我才剛新婚耶!叫一個電燈泡夾在我們夫妻之間算什麼?我才不要!」
她向來不太喜歡死氣沉沉的顏幼棗,如今大姊死了,更忌諱每天面對不像小孩的她,唯恐哪一天被她看出自己的心虛來。
「哥,你是巫家的長子,也算『長兄如父』,所以我和大姊都不跟你計較,由你一個人繼承巫家的產業……
「現在大姊死了,在道義上你有責任撫養她的小孩,而我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我可不想被丈夫和公婆說閒話,說我沒分到半點財產,還要幫娘家養小孩。」巫喜芬一副沒得商量的口吻。「哥,你若是害我被丈夫休離,我只好回娘家給你養一輩子喔!」
幾個長輩也覺得由巫春霖來撫養外甥女,比較符合情理,其它人當然更無異議。他們一個是幼棗的舅舅,一個是幼棗的阿姨,怎麼說也輪不到別人來擔責任。養小孩可是很花錢的,更何況又無利可圖,巫翠芝從來不工作,根本早就花光了所有的積蓄。
巫春霖忿忿道:「問題是,我也沒有能力再多養一個小孩!你以為我繼承一間破公司很風光嗎?有本事你來經營看看!每個月賺的錢光是支付三個小孩的學費就很吃緊了,實在沒辦法再多養一個。」
「這要怪誰?你老婆最喜歡打腫臉充胖子,幫小孩選最貴的私立幼兒園和貴族小學,每個月的生活費用當然比別人多一倍不止,你還敢哭窮?」巫喜芬理所當然的頂了回去。
「不准你批評你大嫂!她也是考慮到我的立場與面子,怕我在岳父母面前抬不起頭來。他們家不管是內孫或外孫全部進入設備最好、師資最優秀的私立學校就讀,我可不想在大舅子他們面前給人比下去,更不要我的孩子去外公家自覺矮人一截。」
「那很好啊!你既然有本事給自己的小孩讀私立小學,說養不起幼棗誰相信?幼棗念的是公立小學,學費很便宜的。」巫喜芬冷睇著哥哥。
其它親友紛紛點頭覺得有理,甚至認為巫春霖推三阻四的很難看。他們家的兒孫可沒有一個有本錢去念私立小學。
巫春霖霜寒的眼眸瞪了妹妹一眼,冷冽著語氣說:「我說不行就是不行,我老婆一開始就跟我挑明了講,不准把拖油瓶帶回去,否則她會帶著三個小孩回娘家,她受不了家裡多一個外人。」
「什麼外人?幼棗是你的外甥女。」巫喜芬揚高了聲音。
「對她而言,除了我跟孩子,還有她娘家的人,其它的人都算是外人。」巫春霖歎氣道,其實心裡樂得很,老婆的功用就在這兒,當替死鬼好用得很。反正那婆娘私心很重,也不算太冤枉她。
「真自私!怪不得她從來不請我們姊妹回娘家吃一頓飯。」巫喜芬愈發不滿,耍脾氣道:「我不管,那是你們夫妻之間的事,我要先回去了。」
「你給我站住!反正你家沒小孩,多一個幼棗有什麼關係?說不定明年反而會為你招一個兒子來。」巫春霖打算動之以情。
「少唬人了!幼棗當養女太老了。」
「那幼棗跟你住,我一個月貼你五千元。」巫春霖改為誘之以利。
「五千元能幹嘛?沒有五萬元,誰肯帶一個拖油瓶在身邊?」
「妳吃人啊?不要再囉唆了,一萬元。」
「我不要!你留著給你老婆買一條裙子好了。」
「妳……」
「……」
兄妹倆爭執不休,完全忘了顏幼棗就在眼前。
兩人吵了半天也吵不出一個所以然來,終於有長輩看不過去,開口道:「問幼棗好了,看她喜歡住哪一邊?」
「對厚,也要考慮一下孩子的想法嘛!」
「幼棗!幼棗!」
顏幼棗抬起臉來,冰雪般的潔白肌膚,秀氣的眉毛,冷然的眼神,挺秀的鼻子,再配上一張倔強的小嘴,美則美矣,不過,真是一個不討人喜歡的孩子啊!
終於輪到她登場了嗎?
「幼棗,告訴嬸婆,你喜歡跟舅舅住還是跟阿姨住?」自稱嬸婆的女人問著顏幼棗。
顏幼棗看向舅舅,巫春霖怒目以視;看向阿姨,巫喜芬把頭轉開。
長輩們紛紛在心底歎著氣,不過,問題還是要解決。
「幼棗,決定好了嗎?你要跟舅舅還是阿姨?或者你想輪流住也行。」嬸婆又開口催促著。
決定性的一刻,雀屏中選的那個人隨時準備開罵,急思更好的借口來卸責。
「幼棗,別怕,你說……」
「我要跟爸爸住。」她全身上下只有軟軟的童音像一個孩子。
天啊!地啊!三姑六婆神色瞬間一變。
「你爸爸害死你媽媽,你還要跟你爸爸住?」
「你跟翠芝相依為命兩三年了,看到你媽被你爸害得那麼慘,你都不恨你爸爸嗎?你這孩子怎麼這麼可怕、這麼沒良心!」
「你爸連你媽的死活都不管了,還肯要你嗎?」
這次,巫春霖和巫喜芬都惦惦。對厚,媽媽死了,撫養義務與監護權自動歸爸爸嘛!況且,顏日熹等於是間接害死他們大姊的仇人,他們更沒義務撫養仇人的女兒。剛好現在顏幼棗也選擇回爸爸身邊,那不就沒他們的事了?
「幼棗,你爸不會要你的!」老人家開始危言聳聽。
「我爸爸每個禮拜都會去學校看我,然後拿一萬元給我,讓我拿回家交給媽媽當生活費。兩三年來,爸爸每個禮拜都來,從不間斷,遇到寒暑假,他一樣會來看我,而且每個禮拜也都有給錢。」顏幼棗緩緩開口。
眾人面面相覷,恍然大悟。怪不得巫翠芝用光了積蓄也不用工作,專心沉浸在自己無邊無際、無休止的憂傷中。
「我已經用手機簡訊連絡我爸爸了,他等一下就會來接我。」小人兒最後丟出這一句。
另一顆未爆彈也炸開了,大人們除了棄械投降,還能幹嘛?
現在的小孩都這麼厲害嗎?真是沒血、沒淚、沒天良。
大人們有志一同,只能歎息啊歎息!
真是一個超不可愛的小孩,能夠不用養她實在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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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爾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一書中,開宗明義的寫著:所有的幸福家庭都是相似的,每個不幸的家庭都有他自己的不幸。
同理,所有的幸福小孩都是相似的,每個不幸的小孩都有他自己的不幸。
顏幼棗的不幸,來自於她有一個自少女時代便有憂鬱症傾向的媽媽,以及結婚後愈來愈受不了妻子疑神疑鬼而終於離家出走的爸爸,而她爸爸也應驗媽媽不斷猜疑他外頭有女人的咒語,真的愛上了公司董事長的遺孀蘇馡,脫離了憂鬱症妻子的桎梧。
可憐的顏幼棗,被憂鬱症媽媽抓得牢牢的,天天被灌輸「天底下的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男人全是沒良心的,見一個愛一個」的觀念,在媽媽倒在床上盡情憂傷、哭泣自己不幸命運的同時,她要包辦所有的家事,努力使自己和媽媽不要餓死。
一個小孩子有可能無怨無悔嗎?
當然不可能!
只是小小的顏幼棗比同齡的孩子心智早熟,她很快就發現一個真理:如果她跟媽媽一樣只會自怨自艾、哀泣命運對她不公平,那麼她也會跟媽媽一樣變得更加不幸!
命運從來不善待喜歡抱怨的人,不幸的人還有時間抱怨?那實在太奢侈了。
顏幼棗的應變之道是埋頭苦讀,她發現只要她專心做功課的時候,媽媽就會放過她,不在她耳邊重複數落爸爸的罪狀。她每次考試都考第一名,已經成為媽媽可以向親朋好友炫耀的唯一驕傲。
自然,在這種環境成長下的小女孩,不可能擁有天真無邪的可愛笑容,能盡量使自己不要成天擺出一張苦瓜臉就該偷笑了,所以到後來,「面無表情」反而成了她最常表現出來的一號表情。
「真不可愛!」
「一點也不討喜。」
毫無意外的,初次見面的人都無法理解一個十歲的小女孩怎麼會這樣。
對於顏日熹把女兒接回來,蘇馡有一百個同意,對心愛的男人她一向順從。她自己也和前夫生了兩個兒子,十七歲的金立言和十五歲的金立勳。早婚的蘇馡在長子這年紀就已經當了媽媽。
只是蘇馡的哥哥蘇昂仍抱著疑慮,他除了經營自家的公司外,還是「金鼎企業」的代理董事長,幫助沒有經商天分的妹妹守住夫家產業,不教外人染指,直到金立言、金立勳兄弟長大成人。
才三十四歲的蘇馡想覓得第二春,蘇昂並不反對,因為顏日熹不是個有野心的男人,甚至稱得上是很居家的男人,跟蘇馡簡直是天生一對。除了上班時間用心工作賺錢之外,顏日熹重視心靈契合甚於物質享受,蘇昂不擔心他企圖人財兩得,但是,把女兒也帶進來?那就充滿了不可言說的變量。
一位粉雕玉琢的美麗小女孩,合該是很春天的,或者像夏天一樣熱情洋溢,但顏幼棗卻一點也不像。她像個小大人一樣嚴肅,緊抿著的小嘴展現她倔強的一面,若說這是環境所造成的,卻又看不出秋天的滄桑感,她冷然無波的面容像初冬一樣沉寂。
蘇昂第一次看不透一個小女孩。她才十歲,又剛失去母親,顏日熹將她帶回來也是合情合理,但是……但是……她怎麼一點也不討人喜歡呢?
他多希望她像一般的小女孩,即使愛慕虛榮也好,偏偏她表現出來的完全不是小孩該有的反應,既沒有初到陌生環境的侷促不安,也沒有被富麗堂皇的金家嚇到,好奇的東張西望。
她只是鎮定的坐在父親身邊,靜靜的坐著,似一尊美麗的雕像,非常賞心悅目,但是,不會有人想去擁抱一尊雕像。
有她在的場合充滿了冷。
母愛充沛、溫柔感性的蘇馡,原已展開雙手要熱情的歡迎她,她想要一個女兒很久了,但顏幼棗有禮的叫她一聲「阿姨」後,便像個雕像一樣凝住不動,她想把她抱在懷裡疼一疼的熱情悄悄被澆熄。
蘇馡不免有些難堪。想來也是,對顏幼棗而言,她是破壞父母感情的第三者,她甚至可以把母親的自殺遷怒到她頭上來,不管她與顏日熹是相見恨晚,或彼此真心相愛,對顏幼棗而言全都成了可恨的借口吧!
蘇馡是真心想補償她,重新給她一個完整的家,更希望顏幼棗能早日接受她。
而顏日熹是早已習慣女兒的古怪,或說她的異於常人。他內心充滿了對女兒的歉疚,所以即使要用熱臉去貼女兒的冷屁股,他也甘之如飴。
他帶著顏幼棗熟悉這間樓中樓的豪華住宅,還有屋頂花園。這棟高級大廈位於數一數二的高價位地段,裡面住的全是有錢人,他們買下最高的兩層樓打通成一間,更是絕大的手筆。
他決定將家裡原有的兩間客房,撥一間給顏幼棗住,裡頭附有衛浴設備,很方便。
「幼棗,你喜歡哪一間?」父親的私心是想給她住較大的那間,裡面附有浴缸可以泡澡,小的那間只能淋浴而已。
顏幼棗卻選擇較小的那間,單人床、三門衣櫃、小電視、書桌兼化妝檯,優雅的灰色配白色,很適合年輕人,但完全不像小孩子會喜歡的。
「你喜歡這間?真的喜歡?」顏日熹覺得完全不瞭解自己的女兒。
「我要這間。」她的態度冷冷的、淡淡的,使人想勸說她也沒力。
「那……好吧!我請人來稍微裝潢一下。」
「不用麻煩了,寄人籬下還是低調點比較好。」聽聽看,這像十歲小孩子的台詞嗎?
「幼棗……」他心痛得直皺眉,因為這樣所以她自願住較小的房間嗎?
「我在胡言亂語。」顏幼棗背過身把書包擱在桌上,「我是說這個房間很適合讀書,不用改了。爸,學校明天要考試,我可以留在房間裡讀書嗎?當然,我會先把行李整理好。」
「好,爸不打擾你。」顏日熹走出去,掩上房門,挫敗的歎息一聲。當他追求真愛的同時,也是女兒的受難日,因為是她代替他承受巫翠芝這顆不定時炸彈。
如今女兒性情怪異,不等於是他造成的嗎?
「日熹!」蘇馡可以想像發生了什麼事,迎上來安慰他說:「來日方長,我們一定要有耐心,總有一天幼棗會接受我們的,就像立言和立勳剛開始不贊成,現在不也跟你相處得很好?」
「那是立言,他的性情有七分像你。但立勳就完全像去世的董事長,將所有接近你的男人都當成了入侵者。」
「但是他默認了啊!這兩三年來,你不斷拉下臉去親近他、關懷他,石頭人也會感動的。立勳是太年輕了,臉皮嫩,拉不下臉向你輸誠,但是他不再和你作對,不就是默認了你的存在。」蘇馡含笑地望著他。
「相信我,日熹,我也會向你看齊,用心關懷幼棗,真心善待她,相信不用太久,她也會像立勳一樣頑石點頭的。」
「謝謝你,馡。」
顏日熹擁住心愛的女人,內心憂喜參半。他相信蘇馡的誠意,但心裡很明白顏幼棗的情況和金立勳完全不一樣。董事長死後一年,蘇馡才開始與他有接觸,金立勳只是單純的吃醋母親被搶走。
但顏幼棗不一樣,父親外遇、拋妻棄女,母親因此而自殺,她又是第一個發現屍體的人,內心的衝擊實在超過小孩所能負荷的。
今天若是顏幼棗能衝著他們大喊說「我恨你們,你們是害死我媽媽的兇手」,他心裡反而會釋懷些,因為這是可以理解的。
一個小孩的冷靜與漠然,反而最教父親心碎。
她甚至沒有通知他,媽媽死了,要他回去主持喪禮,因為他沒有資格嗎?她只等到喪禮結束,才通知他去接她。
到底他該如何補償,才能換回小女兒天真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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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淅淅瀝瀝地下著雨。
黑夜似一張無情的網,網住了顏幼棗,也網進了寂寞,苦澀的淚水滲進枕中。
今晚的餐桌上多了一個她,想必他們也很尷尬吧?爸爸、蘇馡、蘇昂、金立言,每個人都竭盡所能的和顏悅色,卻有種說不出來的不自在,沒辦法大方的說「歡迎」她加入新家,因為她剛死了母親,而這個家的女主人偏偏是搶走她父親的女人。
如果可以的話,她也不想住進這個家,可是不跟著爸爸,又有哪個地方可以讓她安身立命?顏幼棗心中明白,不論是舅舅或阿姨,都不可能善待她,十成十會被當成童工支使,還要承受他們的恩人嘴臉。
跟著爸爸,至少有爸爸養她、栽培她,至於其它人感覺自在或不自在,那統統不關她的事,她才不在乎呢!
用手背擦去淚水,新的淚珠又自己滾出來。顏幼棗多麼希望,可以撲進爸爸的懷抱裡,毫無顧忌的大哭一場,哭她的喪母之慟!
可是,爸爸的懷抱裡始終有一個蘇馡依偎著,美麗嬌嬈、弱不禁風的蘇馡,像朵芙蓉花般,天生就該讓人呵護。而她顏幼棗,年紀小歸小,卻習慣性的端出冷硬的外表,活該不受人憐憫!
只是她不懂,媽媽不也一樣很依賴爸爸嗎?爸爸卻煩不勝煩的決絕而去。只因為蘇馡沒有憂鬱症,不會自怨自艾的碎碎念,不會鬧自殺嗎?
因為老婆有病,男人就可以受不了的離開,另尋一片瑰麗的天空嗎?
而媽媽呀,在無情的以刀子割斷手腕動脈的那一剎那,可有想到她幼小的女兒是這世上最需要她關愛的人?她可曾有一絲後悔?
太多太多的複雜情緒,酸、鹹、苦、辣填塞顏幼棗小小的心田,她心痛的幾乎要爆裂開來,卻找不到人安慰,一個也沒有。
她彷彿一葉孤舟,飄蕩在茫茫世間無情海。
她問自己,這就是孤兒的心境寫照嗎?明白了其實大人並不可靠,愛情是一種隨著時間而消失不見的玩意兒,而且不論是大人或者愛情,全都是自私的!自私得令人厭惡。
顏幼棗不停的擦去眼淚,暗暗在心中發誓:她才不要去愛人,長大後也不會談戀愛結婚,她一個人就可以活得好好的,一定可以活得好好的……
突然,砰的一聲巨響,有人一腳踢開她的房門。
是誰?
顏幼棗慌忙的擁被坐起身,一下子,電燈被打亮,一名看似粗豪的少年在看清楚她的臉後,逼到床邊來,用怒氣騰騰的犀利眼眸,狠狠瞪住她。
他是誰?一臉跟她有仇的表情,但顏幼棗根本不認得他。
下一刻,她揚起下巴,半挑釁的瞪回去。
「妳!」少年的聲音又響又亮,「不可以住在這裡!」
「你是誰?憑什麼管我?」
「這是我家,我是金立勳!」他雙手抱胸,以睥睨的姿態俯視她。「我不准你住進來破壞我媽媽的幸福,明天你就給我搬出去!」
金立勳跟幾個死黨出去旅行,接到手機留言才知道家裡要多出這麼一號麻煩人物,直覺不妥,便告訴媽媽不要接受,可是媽媽在電話中笑罵他「不懂人情世故」,他趕不及回來阻止顏幼棗進門,只好半夜回家後立即來趕人。
該死!如果他沒有出去旅行,根本不會答應讓顏叔叔接女兒過來。舅舅怎麼也不阻止呢?跟媽媽有七分相像的大哥更別提了,同情心先氾濫再說。
唯一能護衛媽媽幸福不變質的人,只有他金立勳。
「聽清楚沒有?明天……不,是今天了,天亮後你就搬出去!」
再怎麼堅強也只有十歲的小女孩,當面被人驅逐出境,羞辱、委屈的感覺使她的眼淚當場又飆出來,但是她立即意識到對方是何方神聖,迅速擦乾眼淚,倔強的告訴自己:死也不要在這一家人面前掉眼淚!
顏幼棗才不是沒人要的可憐蟲!爸爸有義務要養她、培育她,直到她成人,所以就算叫警察來趕她走也不怕!
金立勳有一瞬間的憐憫,因為沒想到她這麼小,他以為她至少跟他同年紀說。他忘了不是每個人都跟她媽媽一樣早婚又早生小孩。
「你休想趕我出去!」顏幼棗冷著一張兒童臉說著大人的話。
一開口就很討人厭,金立勳原本不多的同情心迅速消失得無影無蹤。
「你再說一次!」個性狂傲霸道的金立勳沒受過小女生的氣,火道。
「你有本事就把我爸爸也趕出去,我們父女一起走!」顏幼棗在心中呼喊:把我的爸爸還給我!我才不想死皮賴臉的住在這裡。
「妳欠揍啊妳!你的意思是我媽搶走你爸爸?放狗屁!是你爸爸先主動招惹我媽媽的,死纏著我媽不放,我媽無可奈何才愛上他,所以你的家庭破碎跟我媽完全無關!」護母心切的金立勳氣到口不擇言。
接著他又狠狠的白她一眼,「既然你爸爸讓我媽動了真感情,使我媽離不開他的懷抱,那麼,他就必須保障我媽的幸福!」
「所以我活該死了媽媽又沒有爸爸?」顏幼棗冷冷瞪視著他。
他倏地瞇起眼,空氣僵凝著,而後他輕咳兩聲。
「你的家庭有問題不是我媽造成的,沒道理要我媽忍受你帶來的不便。」金立勳好心的提議說:「這樣好了,你可以選擇住在親戚家裡,顏叔叔一樣每星期去看你一次,送生活費給你。」
他真的很愛媽媽,明白生性敏感、脆弱的媽媽,早晚會受不了因為每天面對顏幼棗而升起的歉疚與罪惡感,那會使她的第二春蒙上陰影。
天!他居然敢這麼說!他憑什麼這麼殘忍?顏幼棗在心底吶喊著,表面上卻力持平靜。從這一刻起,她發誓要討厭金立勳直到永遠!
有錢人家的少爺竟然以為金錢可以替代父愛?以為給她錢,她就會快樂長大?
忍住鼻頭的酸楚,顏幼棗無言的下床,走向衣櫥,拿出自己的旅行袋,也不用收拾了,因為她尚未將自己的衣服拿出來,連書包都收拾得很整齊。她就坐在椅子上,抱著旅行袋,默然無言。
金立勳以為她屈服了,雖然覺得這麼做有點殘忍,但也顧不了那麼多。「你這麼懂事,我會補償你的。」
這時,身後傳來一個成熟男人的聲音,「幼棗,你抱著行李做什麼?」不只是顏日熹被吵醒,蘇馡、金立言都穿著睡衣站在房門外。
空氣中瀰漫著沉默的氣息。
蘇馡柔聲問道:「發生了什麼事?」
金立勳昂首道:「我請這位小妹妹明天早上就搬出去,她可以住在任何一位親戚家裡,就是不能住在這裡。」
「為什麼?」顏日熹大驚失色。
「爸!」顏幼棗揚起冷清的面孔,冷冷的說:「等天亮以後,你送我去孤兒院好了,聽說只要每個月捐一點錢,就可以吃飽穿暖。」憂傷的眸子緩緩垂下,盯著膝蓋上的旅行袋。
「我的存在會妨礙到你和蘇阿姨的幸福,會讓蘇阿姨感覺不自在,那我自願去住孤兒院。」她低垂著頭,一滴淚也沒流,渾身上下給人的感覺是那麼的哀傷。
看著女兒一臉「棄兒」的表情,顏日熹心痛到無以復加。
「我還沒死呢!怎麼就要你去住孤兒院?」蹲在女兒面前,他抓住女兒的小手,竟是意外的冰涼,他愈發愧疚、心酸。「以前你要陪媽媽,現在你只剩下爸爸了,了不起爸爸去租間小房子,我們一起住。」
「日熹……」蘇馡不明白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
「對不起,馡,我不能拋棄自己的女兒,我做不到。」顏日熹歉然的越過蘇馡,打算回房收拾自己的東西。
「等一下,日熹,我沒有要你拋棄幼棗……日熹,你聽我說……」蘇馡花容失色,連忙追回臥房,急著解釋去了。
金立言氣定神閒的看著弟弟,沒有一點驚愕慌亂之相。「接受既定的事實,別再自找麻煩了。」說完,轉身回房睡覺。
金立勳的臉色愈來愈難看,最後,怒不可抑的瞪著「罪魁禍首」。
顏幼棗不再垂頭喪氣,而是把頭抬得高高的,無懼地直視他陰沉的黑眸,像是宣戰,更像是嘲弄:大笨蛋!會每個星期固定時間去探望女兒、乖乖付生活費的男人,絕不是會拋棄女兒的父親!
金立勳僵直著身軀,看起來像是滿身刺蝟的戰神。
很好,事實明擺著,他被眼前這個小魔女擺了一道!
兩人的目光在寂靜的夜裡迸射出一較高下的火焰,一位十五歲的霸氣少年,和一位十歲的冷漠小女孩。
兩人互相槓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