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慶祝老人家的壽辰並無奇怪之處,只是澤渡家上上下下寧謐的氣氛依舊,並未因此而顯得忙碌起來。到了當天早上,澤渡家仍處於一片寧靜的氣氛中。
沒有準備大肆慶祝、更沒有迎接客人的跡象。
直到近來精神大好的澤渡老爺子,換上了外出的和式禮服,永井惠才瞭解他們要去外面慶生。
進入澤渡家之後,她向來少問少說,維持著端莊嫻雅的形象,靜靜接受著茶道、花道、書道、香道等各種日本名門千金的新娘教育。
除了對澤渡家崇尚的志野流香道,教自小生長在台灣的她有些陌生、得從頭開始摸索學習外;由永井家自小嚴格培育,對於各項傳統道流熟悉且游刃有餘,永井惠早已是可開班授課的能手,自當著新娘教育是消遣,不曾看作苦差事。
一個多月以來,她並未見上澤渡幽並幾次,卻過得如魚得水、優遊自在。
如果……只是如果……那張在深夜裡狠狠受傷的面容,別再不管她的困擾地突然乍現於她的腦海、在她的平靜心海激起漣漪,她就更沒煩惱了。
她本想作亂的心,不覺中悄悄平息,只牽掛起無緣的那個人……
會這麼想、這麼牽腸掛肚,是她那夜裡始料未及的結果。
如最初所願,不問、不留、瀟灑地放棄,除了他的名字一無所知外,更不知道從何尋起他的消息,她該是佩服自己的,卻只有滿心嚴重失落的遺憾。
想他呀……她竟然如此想他……
每個決定都得負起責任,不是每個人都有後悔的權利,是不?沒有多問目的地跟在難得見到的澤渡幽並身旁,她完美無缺地扮演著眾人心中想要的角色。
澤渡家即將迎娶的是個溫良嫻雅、進退合宜的媳婦。
然而,她怎麼也沒想到目的地會是——神社?在日本隨處可見的神社,是祭祀神道之神的地方,所供之神包括自然事物與自然現象中所謂八百萬的天神地只.澤渡爺爺壽誕之日,怎會大老遠地繞到一個「神社」來?
其實教她意外的是,這個地處偏山卻規模不小的莊嚴神社,放眼望去的人潮竟多得嚇人。像是有慶典似地,大多數的人都身穿傳統和服,男男女女皆不例外。男子以深藍色系列為主,女子皆穿著近白色的和服,朝神社內外大致望去,像是統一了只有藍白兩款顏色。
古色古味的一切若非巧合,則眼內所見實在太過詭異。
此刻她才明白,為何澤渡家替她準備了絹白色鶴紋的和服,澤渡幽並出門也是一套深藍色傳統服飾,連其他人和老管家都不例外,時代場景彷彿拉回了幾十年前。
像在拍電視劇,感覺有點像……神秘宗教搞的地下集會了。
「老天,這是搞什麼鬼東西啊!亂詭異一把的……」永井惠的低聲咕噥,自然避開了前頭的長者,只讓身旁的澤渡幽並聽見。
澤渡幽並若有所感地挑起酷眉,不得不佩服起她騙人的演技實屬上乘。除了他和涼,若聽到這麼粗魯的用詞、口氣從她嘴裡冒出來,沒有一個澤渡家的人會不被「嚇壞」的。可想見平日裡,這女人裡裡外外營造出來的假象,唬人唬得有多完美。
一如涼所言,她不該是個會向命運屈服的女子。
但他也無法相信、同意涼的話——她之所以「認命」,是對自己有所好感。
「為了替爺爺祝壽,聖靈教將於神社舉行祈福大典,信徒們聚集是為了旁沾福緣,順祈所願順行、病憂驅遠,你不需要大驚小怪。」神情略顯淡漠,澤渡幽並仍開口解釋。爺爺要他替涼照顧永井惠,所以他始終陪她落後家人並肩而行。
很顯然地,爺爺托他照顧她的責任之一,就是負責為她「解惑」.「聖靈教?」什麼玩意?又一邪門歪道啊……
「別當聖靈教是名不經傳、招搖混騙人心的旁門邪教,你看那些人——」見她略有不屑之色,澤渡幽並彷彿看穿了她心中的想法和疑惑,冷然指向某個方向,引她注意一些早已到達、靜待大典開始的信徒。
日本有若干的宗教團體假藉宗教名義為護符,專事詐欺、歛財、恐嚇等醜行者可謂多不勝數。奧姆真理教教主麻原真晃,曾在日本社會上引起的軒然大波,更未隨時間便教日本人民輕易忘懷。這可就怪不得她會見眼前景況而想偏。
永井惠隨他所指一看,幾秒後醒悟似地微微張大了小嘴。
好幾個日本政壇的名人政要赫然乍現,他們竟然也出現在這種宗教場合……
「看清楚點,還有不少你的同鄉。」難得看她在公共場合露出醜態,澤渡幽並略略挑高了眉,指向那些政要的不遠處。原來她也有失控的時候,這點讓他頗為意外。
被他一點,永井惠更加震驚,她竟發現了一些台灣上流社會的常見份子。
「七聖子不以神秘性的超能力給予信徒神話般的幻想空間,亦不自喻神的化身現象引來信徒跟從。」得為她待會兒所見之事鋪路,他兀自陳述著。
「現今世間格局,人心普遍浮躁不安、心靈貧窮,聖靈教樹立『聖典』於世,將信徒捐獻之財力皆用於設大學、醫院、公益等團體,以安定人的心靈,教服信徒擁有高上的人格、道德、學識的言行實踐,授予人們祥和之氣,所以才會有你眼見的局面。」
「所謂七聖子,即是——天之流聖子、地之流聖子、金之流聖子、木之流聖子、水之流聖子、火之流聖子和土之流聖子等七流。」見她聽呆了,他又刻意補充:「總之,七聖子為天地金木水火土七相,天之聖子為首,其餘各司其位、各有所掌庶務權限。」永井惠聽完差點沒鼓掌,突然覺得好佩服澤渡幽並。這個傢伙,一口氣倒背如流,竟能不喘也不累,不知道口渴不渴啊?她真的不介意去替他倒杯水。
難得他肯開金口說那麼多話嘛!
「大典開始了。」見旁人騷動,澤渡幽並拉起她趕到澤渡老爺子的身邊。
神社前的廣場聚滿信徒,在七聖子出現後便全場肅靜。
高台上劃為聖堂,七流聖子佇立在那兒。
位於聖堂正位,天之聖子身著古時君王之類的尊貴白服,手持摺扇平放雙膝之上,就像宇宙間莊嚴的發光體,寧謐沉靜得讓人心神嚮往。古老的祈福咒文,正自水之聖子恍若未曾開啟的口中,如詳和的梵音般渲傾於殿堂各角落、順撫人心。
信徒如沐春風般,沉醉嚮往其中。
一瞬間,永井惠完全呆住了,再也聽不見旁人對她說了什麼。
不可能的……怎麼會是「他」七聖子皆俊而美,足以教常人自鄙凡俗之身而自慚形穢;然而她驚愕的眸光,只直直鎖在天之聖子那眉清目秀的俊白容顏,再也無法移開眼。
不為他的俊、不為他的美、不為他出眾的身影——只為他那熟悉如燦陽的金髮;只為他美如翡翠、迷離引人的綠眸;只為他是——凱文!超出最大的想像空間,她還是不懂所看到、所聽到的,到底是怎樣神秘怪異的宗教組織。
但錯不了,她再如何眼花也錯不了。
是他,真的是他!一個她感歎於難以再尋的身影,赫然出現在聖堂之上。
那個給她忍不住拿來玩、拿來欺負、為她深夜守在公園的凱文,竟是他們口中——尊貴不可褻瀆的「天之聖子」?教她在震驚之餘,不可否認的是,她沒想到一個金髮、綠眸、白膚的外國人,會那麼合適日本的傳統古服,一身裝扮彷彿天生為他而打造。
在那身高貴服飾的襯托下,他顯得尊貴卻反有股冰寒之氣,就真像古代不易讓人近身的冷面太子。但……更像以往日本人在女兒節時,放在最頂層的君偶娃娃。
美則美矣,眼眸的靈魂深處卻空洞、毫無生命之人氣。
當眾人眼中的天之聖子,親自上前為澤渡老爺子祈福時,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緊張;然而教她詫異的是,他明明看見她站在澤渡老爺子身後,竟完全騰空眼神般地視若無睹。
莊嚴而肅穆,他喃喃念著祈福文。
她卻滿心的疑惑不悅,一瞬也不瞬地盯著近在眼前的俊容。
那既囉唆又長的禱詞,從他悅耳的嗓音中低低流瀉;意外地並不令人膩煩,反而令人感到寧靜安詳,似乎真有安定人心的作用。
但,除了引人入勝的聲音外,永井惠彷彿從他沉靜無波的臉上,看見了一具毫無人氣、隔絕外界瞭解的冰冷面具,給她一種既遙遠又冷漠的感覺。那個溫和有趣的「凱文」徹徹底底消失了,只剩下拒人於千里外的陌生感。
凱文和眼前的天之聖子,彷彿是完全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眼前的天之聖子,於她只是個真正的「陌生人」.教她不由得懷疑起來……他真的是凱文?
祈福大典結束了。
「你——太過分了!」闖入七位聖子休憩更衣的和屋,無視眾人錯愕的眼光,永井惠大失形象地直直衝到天之聖子——凱文眼前。不對,不該叫他凱文……他是「澤渡涼」!永井惠怎麼也想不到,原來她報恩要嫁的對象,不是澤渡幽並,而是澤渡涼。
這是在開什麼鬼玩笑?她竟淪為被耍、被欺的一方。陰錯陽差地,從不關心多問之下,她竟然到今天才知道她要嫁的人不是澤渡幽並。聽見澤渡爺爺的話、死瞪過欺人太甚的澤渡幽並之後,她非找澤渡涼問個清楚明白不可!
澤渡涼盤坐於榻榻米上,正由旁人褪脫下頂上尺長的高綰帽。
不管心中願不願意,他背負了眾人的期望和責任。說簡單些,那些信徒當他是個「支柱」,對於他的存在和一言一行持有莫名的狂熱態度。
其他六聖子繼續淨身更衣的動作並未因她而停,卻正大光明地將視線落在天之聖子和闖入者身上。六對漂亮的俊眸中,皆不掩等著看戲的期待之光。
期待著天之聖子永遠淡漠如斯的臉孔,也終會丕變臉色……
反正能直闖,她必是受「長老團」允許的客人。
「永井家的惠小姐,素以大家閨秀的溫柔典雅外傳。」優雅地抬手一擺,澤渡涼摒退了正在為他褪下沉沉華服的使童。他像是略感意外般地看著陌生人,也只是簡單地道:「今日破了『戒』?」他是在諷刺她,絕對是在諷刺她!
永井惠真的生氣了,瞬間卻很快地變回臉色,回復慣有的盈盈笑臉。
「能夠一賭天之聖子俊顏下的『真面目』,破掉小戒又算得了什麼?」好啊,要玩大家來玩!反正他是耍了她,她絕不會任人笑話。
可惡的是,虧她還為他這惡劣份子掛心整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