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之後。
熊熊的火焰僅僅包圍了我,殘虐的吞噬著視線所及的每一處地方,整個世界沉入了我的恐慌之中。透過淚水濛濛的雙眼,我慌亂的跑入一處宮女的住處,努力的將身體擠入了一個小小的壁櫥中。黑暗,無助,恐懼。那是我所有的世界。櫃子上有個小洞,我壓抑著抽泣的聲音,將眼睛貼在上面。一片通紅的天空下,無數的士兵在搜查著我。領頭的那個男子手中尚且提著滴血的刀,火光映紅了他獰笑的臉,腮上幾滴尚未拭淨的鮮血格外刺目。
那血,屬於我的母后。一個除了我,誰都不愛的女人。一個只有我,無法不愛她的女人。
剎那間,淚水再次模糊了我的雙眼。
「繼續找,找到那個小子後隔殺無論!」男子揮舞著手中的大刀,咆哮著。
我雙手緊緊抓住身上的衣服,顫抖卻始終無法停止。呼吸停止了,胸口擁滿了窒息般的痛苦和對死亡的恐懼。屋外,是化身為惡鬼向我索命的二皇兄……
猛然間,李顯翻身坐了起來。夢醒了,貼身的衣服卻已經被冷汗浸透。他重新躺回了床上,急促的呼吸和揪心的恐懼卻遲遲無法平息。那個夜晚已經整整過去十年了,他以為自己早已經將它徹底遺忘。可是在重回京城的第一個晚上,那索命的惡鬼般的二皇兄又清晰的回到了他的夢中。
陽春三月,踏著一地的桃花柳絮,披著一身的春光明媚,李顯又回到了闊別十年的京城。這裡的街道,依然如記憶中繁華嘈雜,川流不息,沒有絲毫的改變。改變的,不是它,而是他。他不再是身穿龍袍的少年,也不再是這個京城的主人,一個只作了三天的皇帝—顯帝李顯。
現在的皇帝是長他十二歲的二皇兄,十年前的一場宮變,掙扎於死亡邊緣的他被一個陌生的蒙面人救了。為躲避二皇兄的追殺,十年間他在那個人的撫養下,躲藏在一處僻靜的山中默默長大。簡陋的茅草屋,連綿起伏的山巒,於四季轉換中不時變化著色彩的叢林,還有每月定期前來探望的那個人,就是他生活的全部空間。那個人,他始終只能這樣稱呼他,因為他從來沒有告訴過李顯他的名字,更不許他喚他「師傅」。甚至連他的容貌,年齡,身份,李顯都一無所知。每次相見,一張冰冷的人皮面具遮蓋了之後的容顏。不過這些都無所謂,隱瞞,勝過欺騙。在他的悉心教導下,李顯習武,讀書,可是他不知道自己武功是否高強,文章是否出世,因為十年間除了那個人,他從未見過另一個會說話的生物。本以為今生注定如此悠閒的度過,一個月前,那個人卻突然對他說:「我已經沒有什麼可以教你的了,你也該離開這裡了。去走走江湖吧。」
茅草屋被燒掉了,那個人從此不再來了。
李顯重新回到了世間,可是江湖在哪裡?於是他回到了自己唯一知道的地方——京城。短短一個月中,李顯聽說了不少關於烽帝的事情。雖然他不知道自己能否作個聖明的天子,不過二皇兄作到了。彪悍專斷卻又英明的君主,確實像是他的作風,一如他當年持刀殺入宮中之時,沒有必勝的把握,只憑著一股對自己和母后的深深恨意,他硬是把自己這個皇帝拉下了龍椅。
在山林中隱居了十年,李顯不知自己究竟改變了多少,唯一能夠確定的是,他已不再為失去的地位耿耿於懷。唯一放不下的,是殺母的仇恨。母后,由一個小宮女一路爬上了皇后的寶座,這條路上又怎能少得了無辜者的鮮血和屍體?在宮中,這早就是公開的秘密。奇怪的是,父皇偏偏喜歡這樣的母親,許是他自己懦弱的性格吧,總是對這樣狠毒的女子有著一絲憧憬般的愛戀。在母親當上皇后前的最後一個犧牲品,就是二皇兄的生母,前皇后許氏。
若不是他殺了自己的母親,奪了自己的帝位,或許李顯會一生覺得對他有所虧欠吧。不過十年前自己已用全部所有還清了母親從他那裡奪來的一切,現在,欠債的人是他了。
那個人常對李顯說,怨怨相報何時了?他沒有恨過,所以他不知道,有時感情是不受理智控制的。
不過恨歸恨,孑然一身的李顯從沒幻想過行刺仇人。現在的烽帝,對於自己來說已是遙不可及的存在了。重回京城,為的不過是給母親的墳上添一柱香,捧一鞠土。真的重新踏上這片土地,忽然又覺得往事好遠好遠,那一香一土,添了,又能如何?母親的墳墓,李顯始終沒有去過。
仗著往日在宮中的御膳坊曾經學過幾個菜,李顯化名在一家名為「迎客來」的酒樓找了份工作,酒家不大不小,客人不多不少,工作不輕不重。客忙時,站在火邊汗流雨下的為陌生人炒菜做飯。閒時,他便帶著一身的油污於後院的柳樹下發呆,靜看時間慢慢流逝。有時,他竟想就這樣過完一生也好。
就這樣在「迎客來」混了一年,李顯竟漸漸愛上了這份工作,把心思全部投入摸索新式飯菜的配方做法上。巧妙的把民間飯菜的味道與宮廷飯菜的做法融合在一起,他親手烹製的幾道新菜越來越受歡迎,往日的小酒家也一天天興旺起來。他開始認真考慮要不要讓東家給自己提薪,然後娶個平凡的女子成家。算來自己也已二十二歲了,以常人的標準看早該成家立業了,花匠的女兒,剃頭師傅的女兒,什麼出身的女子都可以,然後,他要把過去二十二年的自己徹底遺忘。
這天中午,忙過了客多的時間,李顯出了廚房,想去找東家談談看。以自己現在在「迎客來」第一招牌的身份,他想應該沒什麼問題。剛出了廚房,卻迎面遇上東家喘著粗氣急急的跑來。李顯不禁有些奇怪,東家是個有名的慢脾氣,來這裡一年了,還從沒見過他快步走過路。不知出了什麼事情?不等李顯開口詢問,他卻伸出胖的滾圓右手,一把拉起他就走。
頭一次看他慌亂成這個樣子,李顯倒覺得好笑。默默的任由他拉著自己一路進了前院酒樓,跟著他上了二樓的雅間,只見裡面坐著兩個錦衣公子。坐在正座的那個約莫十五六的年紀,一張學著大人樣顧作矜持的臉上還明顯帶著未脫的稚氣,一雙圓圓的大眼睛中閃著驕縱蠻橫的富家公子獨有的光芒。年紀稍長的那個大概二十五六的模樣,也是一身的綾羅綢緞,卻恭恭敬敬的坐在下首相陪。舉手投足中,帶著讀書人的儒雅文靜,腰間卻別著把寶劍,單看那鑲滿寶石的劍鞘便知道價值不菲。
看兩人進來,他們兩人卻仍是頭也不回的繼續把酒聊天。李顯站在東家身後耐心等著,卻眼尖的發現桌上由自己主勺的那幾碟主菜已經幾乎吃得一乾二淨。莫不是打賞的?李顯暗暗想著,結賬時賞給櫃檯上就是了,又何必叫我這個不上檯面的廚師出來。難道竟是想挖我回府做飯的不成?看這兩人打扮神態非富即貴,十之八九和官家脫不了干係,李顯委實不想和他們打交道。只是一時又找不出理由來落跑,只能繼續等著。
好容易兩人酒足飯飽,這才抬起頭來看向一直侍立一旁的兩人。正座的少年目光在李顯身上轉了幾圈,漫不經心的點點頭,示意另一人開口。另一位公子衝他微一頷首,轉向李顯。目光甫接觸到李顯,那公子木然一愣,視線在他臉上停留了好一會,直到少年奇怪的推推他,他這才對李顯道:「這位乃是當今聖上的三皇子,安王殿下。」
原來是他!李顯恍然大悟,難怪看著眼熟,原來竟是那個小侄子。李忻恬,他出生時,李顯剛滿六歲,第一次抱他時,還不小心失手把他摔了下來,幸好一旁的隨從手腳利落,接住了他。至今猶記襁褓中的他揮舞著一雙胖胖的小手,蹬著雙腿哇哇大哭的樣子。想起往事,一縷笑容竟爬上唇角。李顯急忙收回飄遠的思緒,接著又收起了笑容。
耳邊,只聽對方繼續說道:「算你的福氣,王爺他看上了你的廚藝,想聘你回府做廚師。你收拾一下,今天就過去吧。」
一副理所應當的口吻,好像給了對方天大的恩賜。
若在常人,或許這真是求也求不來的恩賜。可是對於李顯,和宮廷相關的任何地方都是那場噩夢的延續而已。
李顯垂著頭,盡量裝出應有的恭敬:「王爺的恩典,小人感激不盡。可是,小人從沒伺候過王爺這樣的大人物,乍進了王府,我怕是伺候不來。還請王爺——」拉長的尾音委婉道出了他的拒絕。
沒想到會在這樣一個不起眼的小人物身上碰了個釘子,安王氣憤的冷哼了一聲。倒是一旁的公子沉的住氣,仍是雍容依然的問道:「這是推托之詞。你不願進王府,可是有什麼特殊的理由?」
「我……」李顯一時語塞。理由,我是那個當今皇帝沒殺成的三日皇帝,時隔十年,又潛回了京城,本想為母上香即走,卻因懷念故土留了下來。這樣的理由能說嗎?
遲疑了片刻,在問話人敏銳逼人的眼神注視下,李顯終於囁嚅著嘴唇,努力裝出一臉滑稽可笑的癡呆相,斷斷續續的說道:「那個……因為……他是男的……」
實話,廢話,還是莫名其妙的話。
李顯知道自己找了個最糟糕的理由,可是做戲裝傻的效果卻比想像的好。
李忻恬一愣,繼而露出了與他的年紀相稱的爽朗笑容,明快的像個大孩子。他指著李顯的鼻子,笑罵道:「原來是個白癡,虧你炒的一手好菜。」
另一個年輕公子也笑了,笑的很沉穩,雙眼中卻沒有相稱的笑意,犀利的眼神在李顯身上不時遊蕩。第一次開口,李顯說的話太多了,和剛剛那騙人的癡呆表情實在矛盾。李顯不禁暗自後悔,他這一招對付心無城府的小侄子便罷,看來眼前的這公子卻是個厲害角色。
安王停下笑聲,對李顯道:「既然你不伺候男的,伺候女的總沒問題吧?逸嵐,這人手藝不錯,索性你帶回去給我大皇姐使喚吧。」
那公子聞言收回了在李顯身上打轉的目光,望向安王的雙眼迅速恢復了平日的溫雅,拱手道:「既如此,我代公主多謝王爺了。」
李顯知道了,他便是楓葉山莊的少莊主楚逸嵐,也是當今聖上的駙馬爺!十年前,二皇兄就是借了江湖第一莊楓葉山莊的力量,又拉攏了當時的禁衛軍統領,才結束了自己的帝王生涯。莊主楚嘯天在他登上帝位之後卻功成身退,婉拒了所有的封賞,至今也沒有人知道身為江湖人士的他為何要涉足這場宮廷政變之中。五年前,烽帝將長女容華公主下嫁給楚逸嵐。這位公主便是當今皇后的掌上明珠,也是安王同父同母的胞姐。此後,楚逸嵐雖是白衣,卻多涉足官場,與安王府關係日益密切。
楚逸嵐轉向李顯,一雙眼睛已渾沒了剛剛的凌厲,爍人的光彩盡皆收入了眼底深處,儒雅的像個溫溫公子。他問道:「你的名字?」
李顯低著頭,亮出用了一年的化名:「二狗。」
一個俗到不能再俗的名字,是他現在身披的外衣。
沒有再容他拒絕的餘地,當天,李顯便隨楚逸嵐來到了楓葉山莊。
楓葉山莊坐落於京城郊外,依山傍水而建,幽靜的像個道觀。叱吒江湖,臥虎藏龍,顯赫聲明,全部掩蓋在清靜幽美之下。偽裝,是最好的欺騙。
李顯來到楓葉山莊時,莊主楚嘯天已經臥病多時,閉不見客,莊中所有的事物都交給了獨子楚逸嵐掌管。容華公主與他的感情聽說不錯,深居於山莊深處的梧桐院,從不外出。山莊中幾乎是三步一小崗,五步一大崗,守衛森嚴。不知是天下山莊盡皆如此,還是獨天下第一莊如此。
這裡的工作比「迎客來」輕鬆,薪金也比「迎客來」高出許多。可是除了廚房和自己的住處,其他的地方都不允許李顯走動,甚至連出府也不准。於高山叢林間跑慣了的他如何耐得住這樣狹小的空間。白天人多眼雜,李顯只好埋頭幹活。入了夜,他便施展出那個人稱之為「輕功」的東西溜進山莊深處的花園。帶上一壺酒,幾個小菜,尋一處僻靜的地方,自斟自飲。有月時賞月,無月時盼月,有地為席,天作頂,人生足以。日子雖然過的平淡,倒也有幾分逍遙。
可惜他忘了一句俗話:夜路走多了,總會遇見鬼。
今晚的月亮太圓了,又快到中秋了吧?一片清冷的銀白灑向人間,美的令李顯眩目。
收拾了些酒菜,他輕輕推開房門,確定了四下無人,迎著明亮的月色,一路向後花園而去。繞過熟悉的假山群,踏著崆峒的山影,眼前出現一片青翠的竹林。隨意撿了處乾燥的地面坐下,他放下手中的酒菜,還沒來得及享受美味,竹林的那一端隱隱傳來一個女子的喘息聲。
難道是在作那件事情?
李顯雖不是聖人,可也沒有偷窺別人辦事的癖好。賞月的興致沒了,他也只能自認倒霉。草草收拾了酒菜,打算就此回屋。邊低著頭暗暗歎息,邊繞過假山,猛然間眼前一個黑影擋住了去路。他抬起頭來,出現在眼前的竟是楚逸嵐。而他的手中,正拽著一個女子的屍體!
原來剛剛那聲喘息並非來自高潮的愉悅,竟是這女子臨死前的最後一歎。
李顯定睛看時,這女子他卻認得,乃是楓葉山莊的少夫人容華公主身邊的大侍女翠玉。楚逸嵐與公主素來感情甚睦,無論這是否是他掩人耳目的表面功夫,李顯都想不出他為何要殺了翠玉。正因為他不會輕易殺她,所以李顯知道自己看到了不該看到的東西。
並非我尋是非,有時是非尋我。
李顯垂下眼簾,雙手垂在身側,輕輕道了聲「少莊主」,便肅立於原地。看似輕鬆隨意,其實他已全身蓄勢待發,只要楚逸嵐一出手,他立刻施展輕功逃跑。李顯沒和他人過過招,可是以楚逸嵐在江湖上的排名,他沒自信能在他出聲喚人之前一招殺人於無形。既如此,也只有三十六計走為上了,只可惜從此再也回不得京城了。
楚逸嵐扔下逐漸冰冷的屍體,卻沒有向李顯走過來的意思。他站在原地,瞇起猶如狐狸般的雙眼,直直的盯著對方的臉。李顯暗想,他應該認不出我是誰,不要說十年前他沒見過我,就算是二皇兄本人與現在的我照面,恐怕也難以辨出我來。從身處狡詐與欺騙中的小孩,到心理年齡在青山綠水中逐漸退化的青年,無論容貌氣質,李顯都已改變了太多。何況他的容貌既不像妖艷的母親,也不似俊美的父親,一張美名之可稱清秀,實際只是平凡無奇的臉是他所獨有的。李顯相信單從容貌上,楚逸嵐是辨不出自己真正的身份的。
可是那目光卻似是能直透人心底,犀利的令人頭皮發麻。
「山莊之內處處遍佈崗哨和巡邏之人,你是如何從下人的住處到這裡來的?」他問。
李顯恭恭敬敬的答道:「回少莊主,我是走來的。」其實我是用跑的,不過這樣的謊話應該無傷大雅吧。
「哼。」這樣從鼻子裡憋出來的冷笑實在有傷他翩翩公子的形象,李顯暗自想著。
才一個走神,楚逸嵐竟已無聲無息的欺進李顯身前。雖然他週身全無殺氣,李顯還是暗暗運氣於右掌之上,不過也沒有出招。
楚逸嵐的武功李顯沒見過,他的輕功剛剛卻見識到了,遠在自己之下。從他手下逃跑,對李顯來說應該不太困難。確定了自己的安全,李顯倒很想和他再多耗上些時間,將事情探個究竟。
有時,好奇心是件很麻煩的東西。
他的手在李顯胯下輕輕一拂,隨即收了回去。夜色漸濃,剛剛還是碧空明月,此時滿天星斗卻已被烏雲遮去了光輝。昏暗之中,李顯看不清對方的表情。
「你不是太監。可是卻會作宮廷味道的菜餚。我很想知道你到底是誰。」
入耳的話語如同數九寒冬中冰面之下的湖水,冰冰冷冷的流過。李顯仍然低著頭,專注的盯著他雙手的每一個動作。
「二狗。」李顯簡單的答道。
「你從哪裡學的廚藝?」
「養父教的,他生前是御膳坊的太監。」
楚逸嵐忽而笑了,露出兩排白森森的牙齒:「雖然我不知道你的真實來歷,可我知道你說的不是實話。二狗?太監的乾兒子?明明有一身足以躲過莊裡好手的輕功,卻喜歡裝低三下四的賤民,怪癖。」
既然知道我不會說實話,他又何必多此一問?不知誰才有怪癖。李顯心裡這麼想著,臉上不知不覺便現出了譏諷的笑容。
十年遠離人群,過著想哭便哭,想笑便笑的生活的後果便是如此,他已不再像在宮中時那樣,想哭時能笑,想笑時能哭了。心中所想,不經意間便表露在外。
楚逸嵐伸出兩隻手指,托起李顯的下巴,李顯就勢抬起頭來,只見楚逸嵐的臉上已沒有了剛剛陰險的笑容,一雙細長的鳳目中閃著興趣盎然的光芒,直直的望向他。
早聽說有專喜歡男子的那種變態,可是沒聽說楓葉山莊的少莊主有這種嗜好啊。何況李顯自信以他的容貌,也沒達到能招來變態蒼蠅的程度。只是,這爍爍的目光又該作何解呢?
「你的笑容帶著憤世嫉俗的譏諷,這雙眼睛偏偏又清澈的無慾無求。這兩樣自相矛盾的神情在你的臉上又和諧的那麼自然,真是奇怪。這個,我可以理解成『摘花不插發,采柏動盈掬』的高潔與苦痛的混合嗎?」
李顯覺得比較奇怪的人是他,這種時候不該是做詩抒情的時機吧?況且——還是《佳人》這麼俗的詩。
「我認識一個人,他的眉眼之間和你好像。就連神情也有幾分的相似,冷漠中帶著而瀟灑,似是秋夜的冷月。不過,他更像是一輪圓月,溫和圓潤。而你,像輪新月,還有尚未抹平的稜角。」
「少莊主是想說,你要代天來磨平新月的稜角嗎?」李顯暗自冷笑,好一個自大的男人。
「月亮,月初而缺,月中而圓,自有天數,何勞我出手?」楚逸嵐雖是笑著,口氣卻越發狂妄起來。李顯努力控制著面部表情不變,心底卻暗自好笑。似他這般連老天爺都不放在眼底的人,才是該好好磨磨稜角的新月,哪來的資格說我?
「我不喜歡二狗這種賤名。」
「抱歉,我喜歡就好。」
楚逸嵐厚著臉皮一笑,完全罔顧當事人的意願:「以後我便喚你阿離,記得啊,阿離。」
李顯越發糊塗起來,楚少莊主這種態度哪裡像在處理來路不明的敵人,簡直像是在——泡女人!他若是厲聲叱問,或是喚人拿自己,倒也不難應付。偏偏是這種反應?
十一年的太子生涯,三天的皇帝生活,十一歲時的李顯就早已知道,善意是這世上最不可相信的東西。楚逸嵐決非會在月圓之夜為暖月所感,濫施溫情的瘋子。可是他一時又難以看破對方此舉的陰謀,只能冷眼旁觀,暗自戒備。
「呵呵,你戒備的神情太明顯了。這麼可怕的表情,與這明月之夜如何相配?」
「與明月之夜或不相稱,與殺人之夜卻是相配的很。」李顯淡然試探著。
楚逸嵐終於移開托起李顯臉龐的手指,雙臂交叉在胸前而立,臉上顯出一番玩味的神色來。他注視李顯良久,終於問道:「你真的想知道我為何殺那個女人嗎?」
「我想知道的是你為何不殺我。」
「好大的自信,你如何知道我不殺你?」
滿天烏雲逐漸散去,燦爛的星空從黑色的空隙間灑落點點星光,映起一片皎潔的月色。楚逸嵐此時負手而立,俊若神祁的臉上刻畫出一抹逍遙翩翩的微笑,好一副絕美的謫仙圖。若非親眼所見,又有誰能相信,這雙潔白修長的雙手居然也會取走他人的性命。李顯與那死去的女子並無深交,也並不覺得她如何可憐。可是眼前的楚逸嵐卻莫名的勾起了他的厭惡。這樣虛偽的笑容,讓他不由得又想起身處宮廷之中的那種感覺。
「至少在你完全罔顧我的意願,硬是送了個俗氣的名字給我的時候,我還想不出你為何要送名字給一個你要殺的人。」
「俗氣?你敢說這個名字俗氣!」怡然的笑容剎那間凍結了,肅殺之氣籠罩了楚逸嵐週身,刺骨的寒意從這個男人身上不斷散發出來,飄散在十月的寒夜之中。從今晚見面到現在,這是他首次散發出如此明顯的殺意。
李顯立刻後退一步,拉開與他的距離,右腿邁開微彎,右手微微抬起,全身的勁力全部運於右拳之上。比起劍法,拳法是李顯最得意的功夫。一個人不可能隨時都帶著劍,但他卻隨時都帶著拳頭。另一項他學的最用心的功夫則是輕功,沒有人真的可以天下無敵,永遠不敗,所以逃命的功夫是不得不學的。他相信,只有活下來的人才是勝者。
有了雙拳雙腿,李顯並不怕他。比起笑的曖昧的楚逸嵐,他寧願面對這樣赤裸裸的殺意。
殺氣與殺氣相撞,空氣凝結在冰冷之中。兩人相互對視著,卻沒有人先出手。
終於,楚逸嵐先動了!他的右手緩緩的抬了起來。李顯則專注的觀察著他右臂移動的軌跡。就在李顯的拳頭將要遞出的時候,楚逸嵐的右手卻落在了自己的唇上!
他掩著嘴,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阿離,你拉起架勢來怎麼像個莊稼漢?好了,收起你那難看的姿勢來,我不發火了。天涼了,你早點回去睡吧。」說著,他竟徑直轉身離去,再不向李顯看上一眼。
月涼如水,銀波淼淼。四周歸於一片寂靜之中。
李顯低頭看看拉在身後的影子,剛剛與楚逸嵐的一番對話此時回想起來竟如同做夢一般。眼光移轉,忽然看到倒在地上的那具屍體,心中越發朦朧起來。
他為什麼不殺他呢?
如果換作他是楚逸嵐,要他不殺撞破自己秘密之人,只有一種可能——對方是對自己有用之人!可是自己對於他又有何用處呢?他甚至連自己的身份也不知曉。或者,他其實早已識破他的來歷?也許,但不太可能。又或者,殺死容華公主的身邊人,對楚逸嵐來說已不再是值得隱瞞的秘密?
每一個深宅大院都藏有自己的秘密,楓葉山莊也不會例外。可這秘密若是牽扯上當朝駙馬和公主,它就不再僅僅是一個家族的秘密了。李顯不認為一個侍女的死能掀起滔天之波,可是不好的預感卻縈繞心底,遲遲不能散去。驀然間,臥病從不見客的楚莊主和深居莊中從不外出的容華公主,兩個從不現身莊中的人躍上他的心頭。他們是自願隱居,又或是被逼軟禁呢?眾多猜測頓時化作思緒糾纏在一起。
忽而,抬眼望向星空,無數繁星交相輝映,閃爍在廣闊的天際。人生的起起浮浮,苦痛興衰,在這無袤永恆的星空之前,顯得何其渺小。榮華富貴,大起大落,他人一生的經歷,李顯已在十一歲時遍嘗。從此以後,他只為自己而活。是楓葉山莊的秘密也罷,是事關國運的變故也好,與自己有又何干?剛剛剎那浮起的好奇心,現在想來真是好笑。
思及此處,他當即決定立刻離開這裡。
到底作了一年廚師,李顯也不知不覺中沾染上了小老百姓的習氣。要走,卻無法如俠客般走的瀟瀟灑灑,揮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想到一年工作的積蓄還放在房裡,他捨不得立刻就走,轉身往住的地方而去。回了屋,收拾了個小包裹,正要離去之時,門卻吱呀一聲打開了,兩個女子閃身走了進來。
李顯將收到一半的包裹藏於床後,藉著屋內昏暗的燭光,細細打量著來者。前面的女子艷若嬌嬈牡丹,俊眼修眉,顧盼神飛,頗有幾分英姿。被她擋在身後的女子清如靈山百合,兩彎似蹙非蹙輕煙眉,一雙似喜非喜流彩目。閑靜處如姣花照水,行動時威儀自現。一見之下,他已幾乎肯定,這必是容華公主無疑。
「喂,臭廚子,你膽敢再盯著我家公主亂瞧,我挖了你的雙眼!」走在前面的女子扶著容華公主坐在屋中唯一的一張椅子上,對李顯一聲嬌叱道。
「靈玉不得無力。」容華公主低聲斥責,繼而轉向了李顯,問道,「你是安王舉薦來此的那個廚子?」
李顯點點頭,心中已經大致猜到了她的來意。
「我有件要緊的信件一定要交給安王,你可能去辦此事?」
原來翠玉便是由此被殺。李顯搖搖頭,道:「管家不許我們下人隨便出莊。」
「我知道。」她道,「可是此信事關重要,我一定要送出。而你,只是個與我,與楚家無關之人,或許能出的莊去。你若能辦成此事,安王定有重賞。」
一雙燦若秋水的星眸定定的望著李顯,李顯不由暗暗惋惜,倘若她不是自己的侄女,倘若自己又只是一個名為「二狗」的普通男人,或許會毫不猶豫的為眼前的女人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吧?
會來求自己這個不上檯面的小人物,可見他猜測的不錯。容華公主定是被楚逸嵐軟禁了,不論楓葉山莊在進行何種陰謀,都已是箭在弦上,蓄勢待發了。翠玉傳信不成被殺,再也無人可派的容華公主無奈之下竟找上了他這個廚子。
李顯確是這莊中唯一能為她送出此信之人,也是這莊中最不願意攪入這趟混水之人。誰敗誰勝,誰權誰貴,誰起誰落,與早已淡出權力之爭的他都再無干係。
想到這裡,李顯眼角的餘光掃過靈玉緊按佩劍的柔夷,若是自己搖頭拒絕,這劍勢必化為索命利器殺人滅口。倘若交起手來,今晚他便難以安安靜靜的離去了。想到此處,李顯點下了頭。
容華公主留下信後立即離去了,李顯於燈下掂著這封薄薄的紙柬,卻不曾打開。反正自己也不打算為她送什麼信,索性拿起到火上,想要一炬焚之。燈火搖曳,他忽而想起些什麼,又收回了信件放入包裹中。這信或許日後還有用處,不急著焚於一時。
屋外天色漸明,趁著最後一縷黑暗尚未散去,李顯急忙推開房門,準備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