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內外及鄰近地方駐紮的軍隊是守衛京城的重要兵力,這部分軍隊早已落入楚逸嵐的掌握。清除了護衛他的軍官,軍隊的上層職位便空缺了出來。如果要作穩皇位,李顯理應派出自己的心腹填補空位,將京城的兵權牢牢掌握在手中。可是此時除了一片燦漫胸無大志的程令遐和白髮蒼蒼只會開藥方的胡太醫,他再也找不出第三個可以信任的人了。思慮之下,李顯把這部分兵力暫時分散交給了三個王叔,令其互相牽制。但是如此一來,這三人便成了朝中炙手可熱的權貴,原本投靠楚逸嵐的文官們紛紛見風使舵,投避於三位王爺門下。結黨營私本是朝廷大忌,偏偏此刻他又無可奈何,只能待到明春的文武科舉結束之後,從中再選些青年俊才收入自己麾下,慢慢收回王權。
忙亂的一天終於在月亮升起的時刻接近了尾聲,又是一個明月當空的夜晚,踏著一地的銀白,李顯向著楚逸嵐的囚禁處行去。第一次與他相遇,第二次與他重逢,都是在這樣的一個月朗星疏之夜,命運逆轉的今晚,居然又恰逢這樣的月夜。不由得停下腳步,微笑著抬手仰望晴朗的月空,宛如交錯般的糾纏,似有冥冥的巧合,這樣的緣分,是否就是人們所說的「孽緣」呢?
孽緣?猛然間,李顯從這不恰當的比喻中驚醒,收回了不合時宜的感傷。四月丹,這糾纏在他骨血間的劇毒還未除去!
接近囚禁楚逸嵐的上泗院的時候,一陣悠揚的琴聲遠遠的飄了過來。樹影婆娑,夜色斑駁。空靈清幽的琴聲飄揚在寧靜的院落裡,引來夜鳥啁啾合鳴。好一曲《碧雲霄》,李顯不由歎道,難中之人還能有彈奏此曲的雅致,此人的胸襟之廣,心機之深,實非尋常江湖草莽,陰險小人所能有,端地出乎預料,小看不得。
推開屋門的瞬間,楚逸嵐右手一劃,一曲《碧雲霄》堪堪結束。抬眼望見李顯進來,一絲淺笑劃過唇角,精亮的光華閃過雙瞳深處。繼而熟悉的狡詐乍現笑中,帶著三分輕佻的調笑,他問道:「阿離,你來看我了,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的。」
「你知道朕來做什麼,拿四月丹的解藥來,朕饒你性命。」驟然換了自稱,反而有些不習慣。
「解藥?我——不給!」
「不給?」李顯尋了張椅子坐下,悠然的道,「你以為你不交出解藥,朕就無法可想了嗎?告訴你,朕已經……」
「我知道,你已經派了人去孟陵唐門。沒用的,你奪位的消息早就有我的人搶先傳了過去,他們現在早已四散躲避,你的兵去了也只能空跑一趟而已。」他右手一指輕輕劃過琴弦,撥弄出幾個清脆的音符,似是某種無言的嘲弄,「這樣不是挺好,我們雖不能同年同日生,卻能同年同日死,這不就如同殉情一般嗎?好令人感動啊。千年以後,楚逸嵐和他心愛的阿離的故事,又是一段不亞於梁祝奇緣的千古絕唱。」
他沒一分正經的嘻嘻笑著,一雙沒有笑意的眼睛直直的望著李顯。
而被注視的人只能暗自恨的咬牙,好厚的一張面皮!
打點起全部的耐心,李顯盡量平靜了語氣道:「你雖然廢了朕的武功,可也多虧你推翻了烽帝,朕才能從中取巧奪回了帝位,只要你解了朕身上的毒,前塵往事我們一筆勾銷,你我並無什麼深仇大恨,如今勝負已定,又何必一定要拚個同歸於盡?」
他瞭然的一笑,道:「阿離,我雖然不是皇室中人,可我瞭解你們這些宮廷中長大的皇家人處事的方法。只要我解了你身上的毒,你決不會容我活命。既然如此,我又為什麼要給你解毒?」
沒錯,斬盡殺絕是生活在陰謀與陷阱密佈的宮廷的第一準則,所以李顯決不會饒他活命。關於這一點,他倒覺得把失去武功的敵人當寵物養著玩,明明陰謀篡位卻又留著前皇族不殺的楚逸嵐與傻瓜無異。
被他說中了心思,李顯也不覺尷尬,淡淡一笑,道:「既然如此,朕只好另想他法了。」
「好啊,不過你要抓緊時間哪。離下次毒發也只剩下幾天了吧。」
李顯細細辨認著他的語氣,除了那慣有的調笑和幾分的漫不經心外,什麼也找不出來。是什麼造就了他的自信?是看破了生死的無畏?絕不可能。每一個像他這樣曾經享受過榮華富貴的貴家公子都不可能輕易對凡俗放手。十一年前的自己亦是如此。
臨別之時,那個人曾對李顯說,去走走江湖吧。而他,卻走回了陰謀的巢穴。
得不到想要的東西,李顯站起身想要離去時,卻突然為楚逸嵐的問話停下了腳步。
「烽帝……你要殺了他嗎?」
「這沒什麼可奇怪的吧?」李顯回身一笑,殺氣畢露,「弒母之仇,不共戴天。」
「他的兒子,那個安王李忻恬,你不是收他為徒,還救過他一命嗎?」
李顯挑挑右眉,奇道:「你這不會是在為烽帝求情吧?」
楚逸嵐難得的露出了絲苦笑,盈盈雙瞳中透著苦澀的味道。幾縷月光自半掩的窗葉間照落,微風吹入處,映著屋內搖曳的燭光忽明忽暗。那雙往日極盡譏誚嘲弄能事的飽滿的唇此刻卻散著淡淡的惆悵。看盡了他嬉笑怒罵的種種表情,此刻卻猶如萬年冰山驟然浮出水面,讓李顯看到了隱藏之後的另一種感情。
「也是,你們這些天家骨血原本就沒有什麼兄弟親情。你要殺他就殺吧,我又為什麼要為他求情?」
「既然如此,又何必開口?」
本已想要離去安息的李顯又坐回了剛剛的座位,興趣盎然的打量著眼前的階下囚。
「其實,朕有些問題想要問你,想必你也又想要向朕提出的問題吧?讓我們開誠佈公的談談,如何?」
雖然這麼說著,可是對視的兩個人都心照不宣的知道這是除非太陽從西邊升起,否則絕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儘管楚逸嵐並沒有很不給他面子的把實情挑破,還是挑起了意義分明的譏諷的一笑,問道:「你想問什麼?」
忽略掉那笑容的含義,李顯掰著指頭說道:「首先,你推翻了烽帝的皇位,但是卻沒有殺他,他的子女中除了榮華公主自殺,安王逃走外,其餘眾人你也只是囚禁了事。這是第一件不合情理的事情。第二件,安王逃往江南的李忠,你得到消息對方要殺他,可是你非但沒有借刀殺人,反而暗中派人保護他,更命令程令遐把朕引到了江南,一路護送他回來。這原本只是朕的猜測,不過現在已經從程令遐那裡得到了證實。第三,剛剛朕試探著說要殺掉二皇兄,你立刻露出不忍之情。朕很好奇,你和二皇兄究竟是何關係?為什麼你既要篡奪他的皇位,又要保全他的性命和子女?」
「很好,你接著問。」
「還有,那日朕於朝上揭穿了假顯帝的面目,你大可不必坐以待斃,倘若你誓死一搏,縱然不能取勝,也可魚死網破,兩敗俱傷。何況李氏一族的實力已大大減弱,京城附近又是你的勢力範圍,未必便一定落敗。朕此舉不過行險,你這麼配合倒讓朕惴惴難安。」
楚逸嵐沉吟了一下,收斂起笑容,說道:「你真的想知道?」李顯輕輕點點頭。
「你確定想知道?」李顯不耐煩的點點頭。
「那好,我——」楚逸嵐拉長了聲音,「——不告訴你。」
跌倒!就知道和這種人沒什麼好談的,為什麼自己偏偏要和他浪費著許多唇舌?李顯氣憤的站了起來,拉開門離去的瞬間,楚逸嵐卻第一次叫出了他的真實姓名。
「等一下,李顯!」
被他用那甜甜膩膩的聲音叫慣了「阿離」,突然這麼一本正經的叫著自己的本名,李顯反而覺得好不自在,充滿了疏遠感。
「你的大哥,忠親王李烈派屬下殺李忻恬的事情你也是知道的,要格外小心他。」「這個朕知道。」李顯回過頭,聲音中帶了幾分惱怒,至於突然衝動起來的原因,連他自己也不清楚,甚至連自己的語氣像小孩子一樣激動起來也沒有發現,「李忻恬現在流落在外,消息全無,沒有人證物證,朕平白無故的如何殺他?」
被人家用這樣的口吻對待,楚逸嵐反倒瞇起了雙眼,笑吟吟的望著對方:「怎麼突然不高興起來?」
突然醒覺到自己的失控,李顯非但沒有生氣,反而自覺可笑。回過頭,恢復了平靜的面容直視著楚逸嵐,用輕鬆的語氣說著完全不相符的話語:「你把四月丹的解藥交出來,朕自然會高興起來。朕已經派人拷問過楓葉山莊的下人了,原來楚老莊主早在一年前就過世了,秘而不宣,很奇怪噢。不過也不關朕的事情。既然沒辦法用你父親來做要挾,朕只好隨便抓了幾個你的親信屬下,還有姑表親戚。你一天不交出解藥來,朕就只好一天殺一個,給閻王殿多送些人口去。」
楚逸嵐無奈的一笑:「聰明如你,也用上爛殺無辜的招數?昏君爛殺,可是亡國之音哪。」
「無辜?爛殺?你帶兵作亂,朕就算誅你的九族也不為過吧?一天一個,其餘的還能多活幾天呢。何況朕手中還有程令遐,不信引不來唐家的人!」
「原來你要誅我九族,那我更不能給你解藥,至少還能拉你陪我共游黃泉美景。」
楚逸嵐展開暢快明朗的笑容,似乎一對情侶正在計劃明天的郊遊遠足。咬咬牙,李顯漠然道:「好,就比比看我們兩人誰更狠。」
殺人,誠非他所願。可是在他重入皇宮的那一刻起,他清楚的聽到了皇室嗜殺的血液依然流淌在血管中的聲音,那沸騰的殘酷猶如詛咒的誓言又再次重現。是這逃不開的皇位造就了殘忍,還是自私自利的血緣鑄成了染滿鮮血的皇位?應該是後者吧,畢竟曾與皇位一步之遙的楚逸嵐便選擇了不同的道路。
殺人或被殺,他已選擇了前者。
李顯步出上泗院的時候,恰巧程令遐正等在外面。驀然間被他充滿殺氣的猙獰表情所震,程令遐腳下一個踉蹌,跌倒在地。李顯重重哼了一聲,甩袖便走。邁開大步行了幾丈遠,繃緊的神經突然鬆弛了下來,心下遲疑了片刻,終於又回轉過來,扶起了呆坐在冰冷的地面上的程令遐。可是程令遐卻猶如一隻受驚的小鹿,眨著不解的雙眼,猛地甩開了他的手。這一刻,李顯只覺得陣陣寒意順著愣在半空中的右手直傳到心底。可是他知道,要解四月丹之毒救自己,要在收回皇權的鬥爭中佔到上風,今後的日子中他的雙手還要染滿更多的鮮血。
深秋的夜晚,冷月當空,刺骨的寂寞。
獨自回到寢宮時已近三更,李顯並沒有立刻安置,摒退了屋內的兩個小太監,他坐回了書案前。略顯凌亂的書案上擺放著兩疊奏折,較高的一疊是他已經批完的,另一疊還沒有批復。書案中間攤開著兩個黃色封皮的奏章,正是他離去前所看的。一個是刑部和大理寺會審後所上的折子,奏請誅殺楚逸嵐全族。李顯粗略估計了一下,倘若照準此折,被牽連誅殺的人只怕有五六百人。他方才重新登基,此時正是應該安定民心,重整朝政的時候,實在不宜大肆殺戮。可是想到了他體內未解的四月丹,他又不由想到,倘若利用這些人能從和楚逸嵐交換解藥豈不是一舉兩得?正是有了這個念頭,今晚他才去上泗院的。一天殺一人的要挾其實只不過是個試探,自小接受帝王教育的他豈能不知非刑殺人的害處,可是哪想到楚逸嵐竟是絲毫不把全族的性命放在心上!
如此一來,也沒有必要留下這些人的性命了!李顯一邊想著,一邊提起硃筆在奏折的最下面寫上了一個大大的「殺」字。紅色的墨汁猶如淌過的鮮血猙獰著自己的存在,李顯稍一遲疑,人是要殺,但現在還不是恰當的時機。他提起筆來,又在後面加上了「秋後問斬」四字朱批。今年的犯人勾決因他的重新登基而停,如此一來就是明年的秋天了。到了那時,王權,朝廷,天下,他也都該料理得當了吧。
另一個奏折是御史李非凡所上,內容卻是進言不可殺烽帝。所陳的理由不外是兄弟同根,家國天下之類的話。其實最令李顯掛心的卻是那句「楚逸嵐一亂臣賊子尚且保全先烽帝性命,不傷其骨血,今帝乃先烽帝之弟,豈可妄開殺戮?」
這也是今晚李顯前往上泗院的另一個原因。從楚逸嵐那片刻流露的不忍中,李顯隱約悟到些什麼,真相似乎近在眼前,可是層層迷霧卻毫不留情的籠罩在他面前,他伸出雙手,卻始終抓不到最後的謎底。層層相扣的情節像是少了關鍵的一環,始終連接不起來。憑著直覺,李顯知道一定還有什麼秘密是他應該知道卻不知道的,缺少了它,他就無法解釋楚逸嵐不合情理的舉動。
再等等吧。李顯握著硃筆的右手停在了半空中,筆尖上的墨汁濺落在奏章上,開出一朵血般艷麗的花形圖案。弒母之仇,他已經等了十一年,不急於這一時。殺人的大刀握在他的手中,自己隨時可以砍下仇人的人頭。但是現在還不是時機!
李顯放下硃筆,將身體向後放鬆的靠在椅背上。流浪江湖的他可以放任感情和善意氾濫,因為那時他只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個平常人,而現在,皇袍披身的他已經沒有了這樣的特權。就像太傅們從小教他的那樣,他強迫自己抑制住身為人的情感,分離出自己的理性,像一架機器般機動的思考著下一步的舉動。他要殺烽帝,為了母后,更是為了皇位。留下這樣的禍患是最為不智的舉動。
殺烽帝,就不能留下他的子女!不斬盡殺絕就是養虎為煥,烽帝當年未能殺他,楚逸嵐當初沒有殺他,都是前車之鑒。不過這可不像誅滅楚逸嵐全族一般容易,畢竟要殺的都是天家骨血,稍有不慎,他就會惹來殘暴爛殺的昏君惡名!更何況安王李忻恬此時還流落江湖不知所蹤,此時殺烽帝,就會遺漏一個禍根在外!
救李忻恬也好,傳他武功也好,對於這些事情李顯並不後悔。那時的他,還只是李顯;那時的李忻恬,也只是他的徒兒。一朝分離,此一時,彼一時,一切都不再如舊。如今李顯貴為天子,李忻恬自然也就成了仇人的後代,王位的威脅。思考著要如何先誘捕李忻恬,分離了情感因素的李顯沒有一分一毫的內疚和不忍。他並非殘忍,也並非不仁,那時也好,現在也罷,他只是在做著符合自己身份的事情罷了。
這就是帝王吧?一味善良多情的君主會因為懦弱而亡國,一味殘暴不仁的君主會因為苛政而亡國,只有巧妙的混合了兩者的君王才是真正的明君,才能治出清明的太平盛世。這是從小師傅們對他的尊尊教誨,而重新登基後的李顯在不自覺中便依此挖掘出了深藏血液中的狠決。為了自己,亦是為了天下。
清明的月光輕柔的落在身上,燭光中,燈芯不時發出嗶嗶的爆裂聲。李顯睜開眼睛,才發現夜色愈加深重了,快四更天了吧?他提起筆,在御史李非凡的奏折上飛快的批復著。烽帝封為落王,改幽禁於郊外行宮中。其子女剝奪一切封號,貶為庶民,流放雲南。李忻恬曾護駕有功,恢復其安王封號,旨到日准許回宮。
雲南乃樟暑艱苦之地,李忻恬得知自己的兄弟姐妹將被流放,勢必趕回京城為他們求情。到時尋個錯事把他們一起流放,在流放途中再派人秘密幹掉。至於幽禁的烽帝,一杯毒酒,無聲無息的一同送他上路。
解決了這兩份奏章,李顯喚進來宮女為他更衣準備安睡。纖纖玉手熟練的解著他的衣扣,又脫去了他的外衫。一股處女獨有的幽香悠悠飄來,令他一陣心猿意馬。二十三歲的男人會有性慾是理所應當的,李顯也不是聖人。都說帝王后宮三千佳麗,而他的後宮卻還徒有虛名,空空如也。在早婚的王室,二十三歲的帝王,本應連兒女都有一打了,可笑的是,他在性事方面居然還是個完全的生手。在「迎客來」做廚師的時候,他也幾次有過去妓院勾欄之所解決衝動的念頭,最終還是忍了下來,用錢買來的完全沒有感情存在的性事是他所不齒的。說起來,被楚逸嵐強吻的那一回,竟然還是他的初吻!
想到那唇齒纏繞的溫熱感覺,李顯的心突然不受控制的怦怦跳了起來。自己怎麼會有這樣的反應?他困惑的想著,生理的衝動居然讓自己如此失常,看來也該立幾個后妃充實一下後宮了。他低頭看看正在為自己擦手抹臉的綠衣宮女,雪白的瓜子臉上一雙長長的睫毛正在不停的眨動著。算不上絕色,但也是個標緻的女孩。
「你叫什麼名字?」李顯柔聲問道。
女孩急忙惶恐的跪了下來,低著頭結結巴巴的答道:「我……不,是奴才,奴才名叫翠微,李翠微。」
不算大度得體,不過也還樸實。李顯點點頭,繼續說道:「朕封你為貴人,今晚你就留下侍寢吧。」
從宮女一躍成了嬪妃,面對意外的封賞翠微非但沒有立刻欣喜若狂的磕頭謝恩,反而從剛剛的張惶中突然鎮定了下來,她抬起頭,一雙烏黑的眼睛帶著堅定的決心直直的望向李顯,清澈的瞳仁中映出了他的身影。
「奴才不能奉旨。」雖然聲音不停顫抖,翠微還是繼續說著,「請皇上恕罪,奴才已經有了心儀之人。」瘦小的身體在話音停止後仍然不住的抖著,李顯知道,說出這樣的話,她所抱持的,是必死的決心。
屋內一片寧靜,翠微所預期的天庭震怒遲遲沒有到來。年輕皇帝的雙眼無聲的望著她,可是其中卻沒有她的身影。帝王的思緒,已經穿過了眼前的女孩,飄向了她所不知道的地方。愛情,那究竟是怎樣的存在,竟能讓一個弱小的女子將生死置之度外?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還是一生中最甘美的甜蜜?
當他聽著楚逸嵐一聲聲的喚著自己「阿離」時,他也曾偶爾疑惑過其中的原因。現在,他突然爆發出一個想法:阿離究竟是誰?難道是他曾經的戀人嗎?他又為什麼口口聲聲那樣熟練自然的喚著自己?為什麼不經意間他竟會對自己我流露出滿載依戀和柔情的眼神?記得楚逸嵐曾經說過,他很像一個人,那個人是誰?阿離嗎?
李顯迷惑了。奸詐狡猾的楚逸嵐,虛情假意的楚逸嵐,偶爾多情的楚逸嵐,眾多的面孔一一劃過他的眼前,闖入了他的腦海中。幾番交手,各有勝負,雖是敵人,李顯也讚賞他的足智多謀,現在才猛然發現,自己從來都不瞭解對方。仔細想來,雖是竄權奪位,楚逸嵐卻從沒有大開殺戒,幾百幾千的屠人滿門,血腥殺戮。在這一點上,或許自己比他更加冷血無情吧。
耳邊傳來一聲怯怯的呼喚「皇上—」,李顯這才想起腳邊所跪的少女。他低下頭,溫和的一笑,說道:「你不必怕,下去吧。」
翠微不可置信的看著他,直到李顯再次衝她擺擺手,示意她可以退下了,她才如獲重釋的磕頭謝恩離去。屋內重新陷入了一片寂靜中,唯有搖曳的燈火將李顯孤寂的身影投射在了雪白的牆壁上。
「你的大哥,忠親王李烈派屬下殺李忻恬的事情你也是知道的,要格外小心他。」
驀然間,唯一能回憶起的楚逸嵐的誠懇的語調浮現耳邊。李顯皺起了眉頭,他踏著大步重新回到桌邊奮筆疾書。直到一封給少林方丈靈慧大師的信件寫好,他才微微鬆了口氣,放下筆快步出門,喚來侍衛命人悄悄送往少林寺。
第二天,顯帝頒下聖旨,封少林方丈為護國法師,撥銀修茸少林寺。
為穩定人心,中毒之事李顯不能聲張,只能派人暗中捉拿唐門之人。數日後,三名唐門徒弟自動歸降,表示願棄暗投明,幫助緝捕唐門掌門唐老夫人。解藥雖沒到手,可是胡太醫在他三人的輔助之下,於第二次毒法之前及時配出了抑制四月丹毒性的藥丸。劇毒一時無礙,李顯逐漸心安,開始殺異己,收大權,全心處理朝廷政務。朝廷內外,逐漸恢復秩序,萬事很快重上軌道。顯帝的才智,得到了眾臣的認可。
不久,鄰國忽兒敕之王普番遣使臣來表上書,希望將長女蕭蕭公主嫁與顯帝為妻,共修兩國之好。兩國通婚,洪王朝史有前例,加之李顯有意借此婚事壯大自己的勢力,於是下昭應允。一月之後,浩浩蕩蕩的送親隊伍護送蕭蕭公主入京,京城內張燈結綵,處處喜氣洋洋,宮內,忙碌不堪,準備著顯帝迎娶新後的大典。
洪王朝第一代皇帝曾經在《禮注》中寫過:「帝之大婚,將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廟,下以繼後世也,故君子重之。同尊卑而親之,成男女之別,立夫婦之義,而後父子君臣。故曰婚禮者,禮之本也。」遵循祖宗遺訓,洪王朝的皇帝大婚典禮是歷朝歷代中禮儀最為繁浩的。
李顯大婚的這天,剛過五更天,貼身太監就來請起了。他揉揉朦朧的雙眼,看看太監們高高舉起請他更衣的禮服,心中突然一片茫然。
真的要結婚了嗎?今天,他就要和一個完全陌生的異國女子共結連裡,修永世之好了嗎?
這樣的迷茫和感傷只持續了短暫的片刻,很快他便從夢中完全清醒過來,用完全不帶感情的語調命令道:「洗面,更衣。」
大婚的禮儀很複雜,從臨軒命使,納彩,問名,祭禮,納吉,、納徵,告期一直到正式的冊後儀式,每道工序都有一套鄭重繁縟的儀式。等到皇后身披霞披鳳冠,乘著輿車進入皇宮時,已經是傍晚時分了。按照祖制,由尚官在皇帝的寢宮陪伴新皇后,等待皇帝的駕臨,而皇帝則要在正殿賜宴眾臣。
殿庭之中雅樂齊奏,百官朝集,儀仗就位。高高的龍椅上,忙碌了一天早已疲憊不堪的李顯還是振奮起所有的精神,盡力把自己裝扮成精神矍鑠的樣子,高舉起了手中的酒杯。座下的大臣們也趕忙隨之舉起了酒杯,一飲而盡。
杯到唇邊,李顯卻只是做個樣子,滴酒未喝。他體內的「四月丹」之毒未解,雖然胡太醫已經用藥強行壓制下了毒性,卻反覆叮囑他解毒之前最好不要沾酒。
放下酒杯,李顯的目光緩緩掃視過群臣,卻沒有發現程令遐的身影,自從那日他從囚禁楚逸嵐的地方出來時遇到他後,李顯發現程令遐開始躲避自己。而忙於整理朝政的他也打點不起精神去哄對方開心,只是順水推舟的冷落著他。就像程令遐曾經說過的,一無長處的他卻對善與惡有著超乎常人的敏感。一絲不易察覺的苦笑不知不覺中爬上了李顯的唇角,曾經那麼依戀他的程令遐已經把自己歸為了拒絕往來的對象了嗎?寡人,寡人,難道身為皇帝就命中注定要做個孤家寡人嗎?
答案當然是肯定的,從很小的時候,李顯就已經知道了。
悠揚的雅樂還在高聲演奏著,李顯看看殿中的眾臣,突然有種晃如隔世的陌生感。兩個月前,他還是個落魄江湖,無所適從的小人物,如今卻又身披龍袍高坐於殿堂之上。而那個陌生的新娘,還在他的寢殿中等著這個身著龍袍的帝王。
李顯囑咐太監總管胡敝留下小心伺候宴席後,自己便悄悄起身離開的了大殿。帶了幾個隨從,沿著被燈火照的通明的道路走向寢宮。他的腳步放的很慢,在真正能夠安寢之前,還有一系列冗長的洞房儀式規矩,想到這些李顯便覺得麻煩,他只想藉著這難得的空閒好好清靜一下。
短短的一段路,他卻足足走了一柱香的時辰才到。要進寢宮前,他突然發現宮門外的陰影處有一個熟悉的身影。定睛一看,卻是程令遐。李顯衝他招招手,示意他過來。
「你不去正殿的宴席,怎麼一個人在這吹冷風?」
十一月的夜晚冷風刻骨,程令遐的臉頰凍的通紅。他牽動幾乎凍僵的面部肌肉,擠出一個笑容來。
「是想去來著,可是後來我聽說開宴之前皇帝要先賜酒,作臣子的一定要一飲而盡,以示慶賀。我不會喝酒,從來都是滴酒不沾的,所以索性就沒去。本來想來這裡鬧洞房的,可是守衛的衛兵又不讓我進去,我正猶豫怎麼辦時,你就來了。」
李顯莞爾一笑。平常百姓家成親是有親朋好友鬧洞房的,皇帝大婚可沒聽說過允許做臣子的隨便來洞房裡起哄的。真不知道程令遐的腦袋是怎麼構造的,居然想得出這樣的主意。
「鬧洞房就算了吧,天氣怪冷的,你也早些回去歇了吧。」李顯安慰了兩句,起身便走,走出了兩步,突然又改變了主意,回頭叫住了程令遐,「反正時辰還早,不如進來坐坐吧,朕叫人準備些宵夜,你用了再走。」
程令遐遲疑了片刻,點點頭,跟了上來。
李顯不忙著回洞房,帶著程令遐來了寢宮的偏廳。太監送了幾盤點心瓜果上來後便遵旨退了出去。看到程令遐狼吞虎嚥吃的高興,李顯笑道:「朕本來剛用過膳,看你這種吃法,倒覺得自己也餓了。」
本是說笑,程令遐卻真的拿起一塊點心遞給李顯,一邊咀嚼一邊含糊不清的說道:「吃……一起吃吧……」
李顯只得接過了點心,輕咬了一口又放回桌上,問道:「這陣子沒看到你,都在做些什麼?」
程令遐皺著雙眉,努力的回想著:「吃飯……睡覺……逛皇宮……」他搔搔頭,實在想不出什麼有意義的事情來,只得補充了一句,「好像還有別的事情吧,一時想不起來了。」
李顯微微一笑,也不去拆穿他最後那句謊話,只是道:「朕這段日子太忙,也沒顧得上你。你這樣子每日閒散也不覺浪費時光?不如朕給你封個官職,出來做事吧。」
程令遐聽了縮縮肩,連連搖頭。李顯奇道:「難道你不願意做官?」
程令遐點頭道:「嗯,我不想做官。這一個來月有好多官員被殺被關,我看著覺得怪害怕的,做官也沒什麼好的,整日裡提心吊膽的擔心身家性命。」
李顯的臉色一沉,很快又恢復了原狀,笑著說道:「原來你是怪朕殺人太多。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當年烽帝奪未登基後也一樣大開殺戒,殺光了朝中所有反對他的人。朕遠離朝堂十數載,雖然後來取巧僥倖奪回了皇位,可是朝中舉目皆是楚逸嵐的人,朕不殺光了這批人,如何坐的穩皇位?」
「那你為什麼要作皇帝?你身上的毒雖然沒解,可是現在也不必擔心它發作,為什麼還要死守著這個皇位不放?」
李顯一愣,一時語塞。當初一心歸隱山林,平淡度日的自己何時竟又糾纏於紅塵權勢,醉心於玩弄權術且不自知呢?那時的自己,那時的心境,那時的瀟灑,究竟到哪裡去了?沉默了片刻,他復又笑道:「傻話,皇帝豈是說不作就不作的,又不是小孩子的遊戲。」
「可是……」程令遐遲疑了好一會,終於還是鼓起勇氣說道,「我有幾句話,說給以前的朋友二狗聽,所以你聽了,可不要生氣。每次你說『朕』這個字的時候,我就覺得你好陌生,完全不是當初陪我遊山玩水的你了。就好像……一個迷失了自己的人,在作著完全違背自己心意的事情一樣。我不是說你做不了一個好皇帝,只是覺得,那真的不適合你。」
李顯呆呆的望著程令遐,一時無語。程令遐被他奇怪的眼神看的心裡發毛,垂下頭悶頭吃東西,不敢開口。好一會,李顯終於輕歎了一聲,說道:「如今朕的身邊,也只有你能和朕說幾句心裡話了。朕也想過……」
話還沒說完,突然房門光的一聲被撞開了,一個太監跌跌撞撞的跑了進來。李顯剛要發怒,仔細一看,闖進來的卻是太監總管胡敝,他心頭不由一沉,不好的預感立刻如陰雲般密佈腦海。他還來不及詢問,胡敝已經用驚惶之極的聲音尖聲哭叫道:「不……不好了,皇上,死人了,死人了!」
「你慢點說,說清楚了,誰死了?」李顯問道。
「死了……死了好多人……剛剛在正殿裡用宴的大臣們……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