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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笑言(下) 番外二 長相守 作者:樹梢
    早知離別切人心,悔作從來恩愛深。

    不得長相守。

    十四歲的小李顯認真的寫下這兩行毛筆字,轉過頭去問身後的男子:「我的字練得如何了?」

    三年前於宮變中救他出宮的這個男子,每月只有月初的這幾日會來探他,授他武功,教他讀書。

    他不知男子的真名實姓,甚至不被允許喚他師傅。一如遮擋了容顏的冰冷面具,男子對他亦是淡漠冷然,甚至帶了些許強抑的憎厭疏離。

    可是此刻,那欣長的身軀竟然劇烈的顫抖了起來,宛如不勝千鈞重負一般垂下了高傲的頭,把泣血的心暴露在了一個小小孩童的面前。

    「你怎知道這兩句詩?」他顫聲問道。

    李顯道:「父皇在世的時候常念這兩句詩,聽得多了,自然也就記得了。」

    「他……常念……?」

    李顯點頭:「是啊,宮裡人都知道,父皇一念這兩句詩就會黯然垂淚,傷心不已,卻不知道為什麼?」

    「他會……傷心……垂淚麼?」男子喃喃自語,忽而宛如猛然醒悟一般衝了過來,劈手抓起李顯的字,撕至粉碎,揚手撒落滿地,卻還不解氣的拚命用腳去踩踏,「你胡說,胡說!他怎可能會傷心?會落淚?他定是得意不止,笑我這個傻瓜任他利用,憑他欺騙!我恨你,李霽勝,我恨你!」

    看到男子狂態,小李顯默默的縮至角落,驚疑不定的打量著他。

    李霽勝……那是父皇的名字……

    不得長相守……那是令父皇每每落淚的詩句……

    還有眼前這口口聲聲說著恨他卻又救了自己養育了自己的神秘男子……

    聲聲「恨你」終於化作長串淒厲狂笑,面具後露出的那雙秋水黑眸,卻落下兩行晶瑩美麗的淚珠。轉瞬跌落塵土,玉碎無蹤。

    「早知離別切人心,悔作從來恩愛深。不得長相守……不得長相守……」

    男子反覆念著這兩句詩,狂笑漸止,最終湮沒於如孩童般委屈的啜泣之中。

    早知離別切人心,悔作從來恩愛深。不得長相守……

    烙印在胸口的傷痕至今宛然,早已痊癒的傷口此刻竟又隱隱痛了起來。纖白柔夷重重按在十五年前的傷口,皓潔上齒咬破了紅潤下唇,蜿蜒出一行艷到極致的鮮血。

    滿心滿眼,飄過的都是那個披著一身燦爛陽光向他伸出雙手的少年身影,清晰一如既往……

    「若離?你就是若離吧?……別怕,我是你的兄長。過來這裡,我是來帶你離開這裡的。」

    少年向他張開雙臂,並不寬廣的胸膛卻是他平生第一次感受到的溫暖。

    男子雙手掩面,終於痛哭不已……

    早知離別切人心,悔作從來恩愛深。不得長相守……不得長相守……不得長相守……

    吾名,李若離,勝帝最疼愛之幼弟。

    (1)初逢

    洪王朝五零零年,武帝在位。朝中官員偶爾私下談起太子李霽勝,無不搖頭:「太子人雖聰穎,只是性格太過懦弱了些。詩詞歌賦,不能治國啊。」末了,又會無一例外的補充上一句,「不過皇后倒是女中諸葛,強勢得很啊。太子能穩坐此位至今,全是仰仗這位母后撐腰。」

    武帝好女色,後宮佳麗無數,兒女更是成群。皇后紅顏已老,仍能在激烈的後宮爭鬥中坐穩後位,靠的自然是超人的政治手腕。而太子李霽勝反而全然不似其母,個性怯懦,每被父皇大聲呵斥責備,兄弟明槍暗箭算計,只會眨弄著一雙清澈的大眼睛,低著頭咬著唇,默默承受。若非其母全力周旋支持,恐是早已被廢。

    群臣皆知,太子只好琴棋詩畫,在爾虞我詐的權力爭鬥中,這個十五歲少年寂寥的身影格格不入。

    而此時年僅七歲的李若離尚且不為人所知。

    李若離生於冷宮,生母因觸犯武帝被貶於此,生下他後不久便即發瘋謝世。李若離這個冷宮瘋女所誕的皇子被遺忘在繁華皇宮最冷敗的一角,無人過問。直至這一年,太子李霽勝偶爾翻查後宮起居記志,才知道了這個弟弟的存在。

    冷宮,是個終年不見陽光的地方。無人修剪的古樹遮天蔽日,層層疊疊的枝葉密密遮去所有陽光。腐敗殘破的宮捨宛如廢墟,死一般的沉寂中,偶爾傳來的女人淒厲哭喊,令第一次踏足此地的李霽勝渾身一顫。

    無法想像,一個僅僅七歲的孩子,是如何生活在這般恐怖之地的。

    強抑著心底的膽怯,他反而加快了腳步,向著幽深的院落深處行去。

    「你是誰?」

    突如其來的喝問驚的李霽勝一抖,低頭望去,落入視線的卻是個嬌美如花輕靈似風的孩童,一雙漆黑的大眼睛帶著倔強的神情直直望向自己,雙手叉腰,滿懷稚氣的高抬著頭。

    這就是若離?起居記志上,他是這裡唯一的孩童住客。

    彎下腰,微笑望著他,問:「若離?你就是李若離嗎?」

    「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你究竟是誰?來這裡做什麼?」孩童挑挑眉,一臉的不耐煩。

    這個從小無人疼愛教育的弟弟,竟是連自己所著的太子服色也是不識。真不知這幾年他是如何過活的?李霽勝心中一陣酸楚,向著孩童張開了自己的雙臂:「別怕,我是你的兄長。過來這裡,我是來帶你離開這裡的。」

    一縷陽光堅持的穿過濃密樹冠,落在了李霽勝腳旁。孩童癡癡望著他溫和的笑容。

    在他所生長的地方,有無助的哭聲,有淒慘的叫喊,卻唯獨沒有這樣發自內心的燦爛笑容。

    「帶我離開?」孩童遲疑的向對方邁出一步,已被李霽勝攬入懷中,抱了起來。

    那胸膛,明明在因害怕這裡的黑暗而微微顫抖,卻依然向他傳來了清晰的溫暖。

    從此後,吾名李若離,武帝第二十七皇子。

    那一天,他離開了冷宮,在一個令人依戀的懷抱中。

    李若離被帶至了太子府中撫養,李霽勝奏報此事時,武帝也只是不耐的點頭示意知曉,絲毫不放在心上。

    滿朝文武,亦無人注意到這小小的二十七皇子,沒有娘家勢力支持的他注定不可能登上帝位。而此刻,幾個勢強皇子早已對這不討父皇喜愛的長兄的太子之位虎視眈眈。

    明爭暗鬥,如火如荼。

    八年後。

    今晚的太子府頗為忙碌,僕從往來穿梭。

    今天是李若離的生日,依洪王朝慣例,男子滿十五而立,可娶妻生子。

    宮裡只送來了象徵性的賀儀,李霽勝卻為他準備了精心的慶賀儀宴。

    儀宴之後,是皇子成年的初房儀式。

    李霽勝親自挑選了名聰靈宮女,作弟弟的初房之伴。今夜之後,此女將為李若離的第一房妾室。

    「主子,時辰晚了,您早點安歇吧。莫誤了初房吉時。」僕從小心翼翼的稟報。

    屋中的少年轉過身來,滿面的怒容,厲聲喝道:「囉嗦死了,滾,都給我滾!」

    僕從們素知這位小主子性格乖扈強勢,不比太子那般好性情,趕忙乖乖退了出去。

    沉寂的室內,只有少年粗重的呼吸聲,憤怒的潮紅在嬌艷的容顏上快速湧開。

    他不想要什麼慶賀儀宴,不想要什麼初房女人,只希望大哥能像小的時候那樣溫柔抱他在懷,說上幾句軟言細語,他就已心滿意足。

    可是整個儀宴之中,大哥都不曾接近他,宴會之後,更是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李若離知道,和這兩年中一樣,大哥在存心躲避著自己。

    李霽勝很寵愛童年的李若離,甚至是溺愛。他喜歡孩子,更喜歡和孩子玩耍。他自己也有孩子,可是卻苦於不能親近。他是太子,他所寵愛的孩子日後便可能會被封皇太孫,承繼大統。無論自己親近哪個孩子多些,派系不同的妻妾會立刻將消息傳回娘家,莫名的政治漩渦都會闇然潛伏。

    因而,李霽勝的愛心全部傾注於了這個容貌嬌嫩的幼弟身上。只有和這個無干政治的弟弟在一起時,他才能忘記那些煩人的紛爭,可怕的構陷。

    他不是個強壯有力的兄長,卻是個慈愛耐心的哥哥。而初到太子府性格乖僻暴躁的弟弟,也奇跡似的只肯親近李霽勝,宛如將第一眼看到的生物認作母親的小鳥。

    雖然不為父皇所喜,李霽勝畢竟是太子,除了自己的關愛,他亦給了幼弟最好的生活和教育。

    這般親密無間的兄弟關係,卻也只持續到兩年前。

    幼時可愛的孩童一天天長大,漸漸褪去稚嫩的容顏妖冶冷艷,美到極致,令人難以直視。

    有機會唸書習武的李若離很快才華顯露無遺,光耀照人,文武出眾。

    甚至有僕人在暗地裡說,比起充其量只能稱作「俊美」的懦弱太子,聰穎美艷的二十七皇子反而比較像當今皇后。

    李霽勝的躲避疏離是在那之後不久。

    並不是沒聽說過僕從的竊竊私語,他卻並不介意。若離是他最寵愛的弟弟,弟弟的成就只會令他驕傲。

    真正的原因,是他開始害怕狠倔強勢的弟弟。

    隨著年齡和能力的增長,能幹的弟弟漸漸瞧不起無用的大哥,甚至開始當面斥責他的無能怯懦——

    不要一天到晚彈琴作畫,那些東西能有什麼用處?——

    你就這樣任由三哥當年譏諷你啊?你還是不是個男人?不會罵回去啊?——

    你就不能拿出點太子的威儀來嗎?你這樣子遲早會丟了太子位的!

    ……

    諸如此類曾經被母后和舅舅反覆嚴厲斥罵的話語,被弟弟用另一種嘲諷的口吻說出來,同樣刺耳。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人的能力,總有極限。而他,更只是個凡人。卻偏偏負了擔不起的重擔。

    凡人的無奈,年幼的神童弟弟並不能理解。

    只是和能幹的母后一樣,不停的斥責著他做不到的事情。結果,只是令他更加自卑和無奈。

    還有時時追隨自己身影的眼中日益濃郁的莫名情愫,讓他愈加慌亂無措。

    即使一如既往的愛著弟弟,不自覺地,又採取了逃避的方式,躲開弟弟的責罵。

    長大的孩子已不再需要懦弱的哥哥的保護,他的心情好似送成年孩子遠行的父親,欣慰中帶著不捨和懷念。

    過去的時光多好啊,奶聲叫著「哥哥」日日粘著自己的幼弟,可惜他無法讓時間倒流,只能坐看物是人非,流年暗偷換。

    (2)強暴

    李若離一腔怒氣無從發洩,一腳狠狠踢在紫木椅上,驚的蜷縮在屋角睡覺的裹裹跳了起來。

    裹裹是只老狗,是李霽勝送給他的第一份禮物。對下人毫不留情的李若離,卻對垂垂老矣的裹裹疼愛無比。

    安撫的摸著裹裹的頭,李若離自言自語的問著:「裹裹,你說大哥為什麼總是躲著我?他不喜歡我了嗎?是因為我長大了嗎?因為我不再是個孩子了嗎?我知道的,他喜歡小孩子。他總是疼愛的抱著管家的娃娃,以前他陪我玩時也是那麼興高采烈的。為什麼?我明明這麼喜歡他,他卻因為我長大了就可以不再喜歡我了麼?我不要這樣,這不公平!」

    此刻神情,宛似被拋棄的寂寞孩子,卻又帶了幾分不服輸的狠絕。

    突然跳起來,出門往李霽勝的住處而去。

    通傳之後,卻被李霽勝以「已經睡下了」為由拒之門外時,李若離素來嬌慣成性,哪裡管得這些?他粗暴的推開阻攔的僕人,直接闖了進去。

    燈火通明的屋中,那個男人非但沒有睡下,反而在逗弄管家的娃娃玩耍。小小的孩童撒嬌的依賴在他懷中,奶聲說著:「太子再抱,再抱。」

    那個懷抱,明明該是屬於自己一人獨佔的。

    壓抑已久的怒火就是在那一刻的嫉妒中迸發出來的。

    小小謊言被拆穿的男人尷尬笑著,還沒來得及辯解,懷中的娃娃已經被弟弟粗暴的提出門外,然後重重甩上了大門。

    李若離氣粗如牛,兩眼冒火。

    李霽勝輕歎一聲,卸去了強堆的笑:「別這樣,離離,今天起,你不再是小孩子了。」

    正中痛腳!

    「我長大了又怎樣?你就可以討厭我了?那我便偏不要長大,偏不要!」

    可惜僕人都已被遠遠支開,沒能欣賞到二十七皇子撒嬌耍賴只差滿地打滾的模樣。

    有幸欣賞的人卻不知所措,不知該如何安撫。想來想去,只得一旁靜坐,等待抓狂的弟弟自己靜下來。

    無人理睬,沒人安慰,李若離越想越是委屈,眸中霧氣漸濃,凝成淚花閃爍,最後嘴巴一癟,索性放聲大哭。

    「過分,大哥你怎麼能這麼冷漠。以前你都不會這麼對我的……」

    聲淚俱下,血淚控訴。

    李霽勝心底一軟,將弟弟攬入懷中,輕撫其背:「別哭,別哭,這麼大的人,連成人禮都行了……」

    果然還是用軟的比較有效。奸計得逞,李若離把頭埋在兄長胸前蹭來蹭去,遮掩了一臉小小的得意。鼻間傳來,那人久違的淡然清香如蘭。

    「大哥,你不要不睬我,也不要寵別人,以後,你都只喜歡我,好麼?我只有你。」

    只有自己?只有自己!李霽勝心中泛起淡淡的酸楚。出了冷宮殿,入了太子府,離了寂寞淒冷,卻逃不出人情冷暖。除了自己,一無所有的小孩。自己,又何嘗不是?

    黑夜沉沉無聲,晃動的燭光在身後拉下長長的陰影。

    所幸此時,自己尚有能力為他安排個去路,可是誰又能帶自己離開這裡?太子太子,是是非非,於己何異枷鎖?

    撫著李若離烏黑長髮,輕然道著:「離離,我不瞞你,這幾年母后身體越發的不好了。離了她,我這太子怕也就作到頭了。你跟著我,只會受牽連。好在過了今晚,你便能為官封王了,趁著我還在此位,給你謀塊封地,索性離了京城吧。」

    「我不要!不要!不要!」李若離猛然抬頭,死死抓住李霽勝雙臂。纖白的雙手微運內力,李霽勝已痛得蹙眉。

    「放手,離離……」

    「不放,我偏不放!」透著狠決的口吻,抬起臉來,直直望著李霽勝,「我不要離開京城,給我個官職,我幫你守著太子位,你的東西,我決不讓別人搶走。總有一天,讓你當上皇帝。」

    李霽勝呆呆望著對方,那已不復再是幼弱的孩子,而是信誓旦旦要保護所愛之人的男人神情。花樣容顏,卻散發著強絕氣勢。莫名的,竟是有些害怕膽怯。他側轉了頭,企圖掙脫抓牢自己的雙手,冷不防唇上一陣溫熱,竟是被李若離突然吻住。

    探入口中的細膩舌尖流轉著鬱鬱桂酒濃香,生澀的索求著自己。

    李霽勝腦中轟然作響,慌亂已極,卻又掙脫不開。驀然間,忽覺天旋地轉,回神時,竟已被抱至床上。

    李若離雙頰緋紅,眉眼帶澀,星眸含情,身上散發著的,卻是清晰的侵略氣息。李霽勝猛然想起,今晚是若離的初房,宴席上他所飲的玉桂香淳,本就有催淫之效。

    「別……離離,住手……你喝醉了,回你的房間去,你的女人在等著你呢。」試圖去推弟弟的雙手卻被反壓在頭頂,然後被腰帶牢牢捆住繫在床頭,他驚呼一聲,「離離,你做什麼?」

    這,已經超出了玩笑的程度。

    代替回答的,是無數落在頸間胸前的輕吻。

    「我喜歡你,大哥,除了你,什麼女人我都不要。」少年一字一句地說著,透著堅定的決心和霸道的任性。

    身體被強行壓住,衣襟在反覆掙扎中被扯開,少年白皙的手輕柔遊走在敏感部位。李霽勝幾番欲要呼救喚人,卻又恥於被僕人看到自己這般悲慘模樣。他壓低了哭泣默默掙扎,扭動的身姿看在弟弟眼中,反而愈發添了幾分挑逗的意味。

    慌張,羞恥,悲慘,百種滋味湧在心頭,他緊咬著下唇,幾乎滴下血來。

    為什麼每一次,都怯懦的不知該如何是好?

    紅燭滴淚,迷香繚繞,細影低語,頸項纏繞。

    少年青澀的動作只能以粗暴形容,他咬緊牙,於抽泣中忍耐。盼著這番顛龍倒鳳,能僅是噩夢一場。

    幾次想要拋開羞恥喚人,卻又在少年中性魅惑的耳語中僵直。

    今生今世,也僅有他曾這般溫柔真摯的對己說著—我愛你!

    一遍復一遍,吐不盡的愛意纏綿,道不完癡情款款。

    那一夜,天地倒轉。

    何時在疲憊和疼痛中墜入黑暗,他已不記得。再醒來時,天已大亮。衣服已然換過,身上也已擦洗乾淨。朦朧中,記起似是弟弟親手為他擦拭,臉上不由泛上幾分羞紅。

    「太子起身了?」侍女小翠聽到動靜,捧著水盆進來,擰了塊毛巾,恭敬遞上,「小爺說您昨晚沒睡好,吩咐我們別打攪,奴婢這才沒敢喚您。這會太子可歇好了?」

    李霽勝點點頭,猶豫一下,方問:「離離呢?」

    「一大早就被皇后派人傳進宮了。」小翠想了想,又擔心的補充道,「奴婢偷眼瞅著,來的公公神色不善,又不說是為了什麼,只是催著小爺快走。奴婢原說著要來稟您,小爺卻不准攪了您休息,滿不在乎的就去了。」

    李霽勝一驚,母后從不過問若離之事,此刻怎的忽然匆忙相招?思及母后平日行事,他越想越是不安,顧不得股間疼痛未消,躍下床來,急道:「快,小翠,伺候我更衣,我要進宮。」

    青煙繚繞,藥香滿室,翠簾低卷。床上半臥的女子素衣白衫,眉尖微蹙,風露雲清,嬌弱不勝,風流自然。只是眼角幾道淡淡紋路,韶華已老。

    女子服下侍女送上的濃藥,抬起頭來,一雙星眸卻閃著犀利目光,直直落在床邊所跪少年身上。

    李若離行禮道:「兒臣聽聞皇后娘娘鳳體欠安,早就想過來問安的。只是不知娘娘今日突然相招,所為何事?」

    言下之意,臭婆娘,生了病不自己一邊養著去,還不忘了找小爺我的麻煩。

    徐皇后面色不變,淡淡的道:「昨晚,你宿在勝兒那裡?」

    李若離早知此事瞞不過皇后耳目,也不懼怕,昂首道:「不錯,我喜歡大哥,從今以後,我會守著他,幫著他,欺負他的人,我統統會除掉。請皇后娘娘給我個官職吧。」

    徐皇后險些被他逗得輕笑出聲:「你辱了勝兒,本宮還沒尋你問罪,你倒先問我要起官職來。」隨即,又輕歎一聲,「勝兒若有你一半膽大,我也不必如此擔心了。」

    「大哥有我,以後不需他人為他擔心。」獨佔口吻。

    徐皇后一雙銳利眼睛在他身上打量良久,終於緩緩點頭道:「好,記得你今日所說之話。勝兒便……托付你了。」

    李若離滿心記掛著李霽勝,無心與他人寒暄,應付幾句,便即離去。

    屏風後,閃出一個中年人,望著李若離離去的背影,咬牙切齒道:「妹妹這麼簡單便放過這小子了?」

    徐皇后靜默片刻,道:「不然還能怎樣?我本也沒想此刻懲治他。我若不在了,總要有個人護著勝兒。那些骯髒事,是要有個人去做,罪名,要有個人去背。哥哥你是明面上的人,以後徐家都要靠你。他原才是最好的人選。」咳了幾聲,又歎道,「我若是再有一個兒子便好了,斷不會勉強勝兒做這個太子。他做不來,也不快活,我知道,卻也沒法子。若是容得別的皇子繼了位,我們徐家便完了。」

    「可是那小子是……」

    「是什麼也無所謂,勝兒登上皇位前,總是用得到他。」女子面露倦容,揮手示意兄長退下。輕風透窗帷而入,明黃描鳳床帷輕輕晃動,她默默望向虛空,眼前慢慢浮現李若離信誓旦旦的面孔。恍然回首,這一生中,好色的丈夫,懦弱的兒子,憚盡思慮,用盡手腕,皆是為何?少女時代的自己,是否也曾這般無怨無悔的愛過?

    李若離出了鳳儀宮,遠遠的便看到李霽勝在焦急萬分的張望,立時笑逐顏開,一蹦一跳的便跑了過去,撲入兄長懷中,嬌笑道:「大哥,你在等我麼?」

    「母后尋你做什麼?可有難為你?」

    「沒有沒有,她還親口許了我官職,要我以後替她守著你呢。」

    李霽勝遂放了心,猛然想起自己尚與弟弟相抱,昨晚之事驀上心頭,臉色一陣蒼白,便推開了李若離。

    李若離嘴巴一癟,彎眉一皺,低著頭,委委屈屈的抽泣著:「大哥你討厭我了?好過分,我這般喜歡你,你竟討厭我……」

    李霽勝見他這般顛倒黑白,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他素來嘴笨,也不知該如何說教。偏偏李若離上氣不接下氣的又哭得分外可憐,他心中疼惜,加之過往宮人都遠遠投來好奇之色,他不願在大庭廣眾之下談起昨晚醜事,也便放軟了口氣。道:「算了,我們先回去吧。」

    李若離聽到「我們」二字,立時破泣為笑,親親熱熱的握了李霽勝的手,高高興興同行。任憑李霽勝如何暗中掙扎,也始終不肯放開。

    少年的手掌,白皙滑膩,傳來火熱的溫度。

    (3)事變

    我有一張琴。隨坐隨行。無弦勝似有弦聲。欲對人前彈一曲,不遇知音。

    輕靈悠揚的琴聲於悠悠靜夜中飄揚,散於繁星夜空之中。李霽勝端坐琴案前,十指輕撥琴弦,婉轉詞句和著琴聲輕輕吟誦。

    「怎又在擺弄這些東西?若有這種閒情,倒不如來幫幫我,軍機營這些瑣事,簡直煩死人了。」

    門被粗暴推開,李霽勝帶著些心虛神情,望向門前身材欣長的少年。

    十七歲的李若離已逐漸褪去孩童的青澀,眼波瀲灩,黛眉輕蹙,千種風情,萬般婉轉,難以言喻的魅惑,卻又從骨子裡透出凜然的傲。

    如今的李若離已今非昔比,一手掌控京畿附近所有軍力,成為朝中炙手可熱的權貴。一年前,徐皇后病逝後,全靠他的支持,李霽勝這個太子方才安穩作至今日。最近數月,常年沉迷酒色的武帝病已沉痾,欲謀大位的兄弟們皆蠢蠢欲動,李若離亦調動齊集兵力,一場政變儼然將始。

    屋內的太監侍女見李若離進來,都識趣的悄然退了出去。皇后逝世後,李若離早已將太子府上上下下都換成了自己的心腹。

    被緊緊包圍的李霽勝,漸漸覺得愈加負重,幾將窒息。

    看李霽勝沉默不語,李若離紅唇微翹,挑起驚艷一笑,走過來,輕摟在他腰間,撒嬌般的把頭埋在他懷中輕蹭,道:「怎麼?生氣了?別惱了,我在外面忙了一天,心情不好,才拿你撒氣。連這個你也要計較不成?」

    李霽勝黯然搖頭,道:「我知道你不是貪權之人,都是我累了你。」

    「說這些客套話做什麼?為了大哥你,我是什麼都肯做的。」李若離笑著將唇湊至李霽勝耳邊,媚聲調笑道,「不過,大哥你也要讓我做才公平噢。」

    李霽勝一張白淨面孔頓時紅透,深低著頭,囁嚅幾下,卻最終什麼都沒有說。

    和弟弟的那種關係,已經持續了兩年。

    最初是被弟弟武力強迫不能反抗,又不敢向冷淡的父皇和高傲的母后訴說,即使他們願意聽取,自己又如何忍心告知?年幼的離離會遭受怎樣的懲罰,他無法想像。也曾想過若是將弟弟調於外省,卻在母后近乎固執的堅持下只得作罷。最終,還是在羞恥和慌亂之下,默默忍受了弟弟的求索。

    漸漸的,卻沉迷於弟弟火熱真摯的愛意中,他想自己也是極喜歡若離的,雖然他不確定那便是愛情。在這人情冷漠的宮廷中,離離的懷抱已是自己唯一可以投向的地方。可是……

    他輕歎口氣,他真正想要的東西,離離並不能懂。那份過於獨佔的愛情,宛如一張大網,將他緊緊纏繞至無奈。

    愛他的純真,愛他的熱情,愛他的美麗,愛他的傲然……可是,這樣的生活,很累。

    欲對人前彈一曲,不遇知音。

    他試探著問:「離離,下午五弟來了趟太子府。」

    李若離不快的皺起眉:「怎麼?急著想搬過來了?哼,讓他省省吧,有我在,還輪不到別人覬覦你的位子。」他展眉一笑,「大哥放心,等那老頭子嚥了氣,我定能保你登基。那些個礙眼的傢伙,個個要他們好看。」

    「別這樣說,離離,他們到底是你兄長。」李霽勝歎道,「你的心,我知道。可我真的不是做皇帝的材料,我自己也清楚。五弟宅心仁厚,年輕有才,原是最好的人選。他說,你若是能相助於他,日後登位,他決不會虧待於你的。」

    李若離聞言,一把推開李霽勝,氣惱的尖聲道:「你怎麼這麼愚蠢,先不論他怎麼待我,前朝歷代新皇登基,哪個能容得前廢太子活命?我這麼努力的幫你,你倒好,反說這種偽君子什麼宅心仁厚。」

    「離離,別這樣,五弟為人著實不錯……」

    「你要是覺得他那麼好,索性去和他上床好了!」

    話一脫口,已微微後悔。眼見著李霽勝白皙的面容在震驚中變得蒼白,心隱隱痛著。想要道歉,卻又拉不下面子。

    為什麼要在我面前誇獎別的男人?即便不道歉也無所謂吧?反正不論自己做了什麼說了什麼,好脾氣的大哥總是會笑著包容。

    這樣想著的李若離微微偏轉了頭,低聲嘀咕著:「與其讓我去幫他,我還不如自己奪位作皇帝呢。」

    「那樣也好。」

    不可置信的看著兄長竟然淡淡點頭附和,李若離只覺無名火頓起。長久以來自己為他所作的一切,於他是否都如清風拂面,可有可無?

    「你不想作皇帝?為什麼?」

    瞪視向李霽勝的目光,燃燒似烈焰。

    李霽勝心虛的低著頭:「我不行,做不來的。」

    「有我幫你,沒什麼不行!」斬釘截鐵。

    「可是,我真的不想做。」

    「為什麼不想?所有事情,自有我為你打點妥帖,你到底還有什麼不滿!」

    許久,李霽勝終於鼓足勇氣,輕輕道出長久深藏的願望:「離離,你想不想和我一起……離開京城,隱居山水之間?」

    那麼期待離離笑著牽他的手,共走他鄉,結果等來的卻是鄙夷的嘲笑。剎那,心涼透。

    「大哥,你瘋了?你知不知道什麼叫騎虎難下?此刻放手,你道新皇會放過你我,放過徐家嗎?我是不在乎徐家如何的,卻不想莫名其妙的任人宰割,無辜送命。想要找死,你一人走好了。」

    紅潤的唇角翹起,無盡的嘲弄。李霽勝羞得抬不起頭。

    綺麗美好的夢想,說出口,於事實之前,只是癡人的愚蠢罷了。

    他低了頭,默默撥弄琴弦。單調的音符滑出指尖,李若離一旁呆站片刻,等不來他隻字軟語曼言,氣惱的一跺腳,摔門而去。

    又是一室的清月冷寂,寂寞層層縈繞,壓得人透不過氣。

    一地殘花,滿腹心事。

    李若離出得房間,迎面只見貼身侍衛吳忌正守候在門外,冷哼一聲:「過來,陪我練劍。」

    月華如水,劍氣縱橫,人影翻飛。

    吳忌的刀,凝重如鐵,冷硬似冰。

    李若離的劍,雷霆萬鈞,狠辣無情。

    刀劍相觸,火光迸射,勢均力敵。

    不同的是,李若離是發洩的人,招招取攻,劍勢翻飛,人翩如蝶。而吳忌則單取守勢,並不進攻,身如磐石,見招拆招。雖是平手,但二人武功高下已是一目瞭然。

    數招過後,李若離突然扔了劍:「不打了,你這根本是在應付我,有什麼意思。」賭氣坐在庭院中央石桌旁,抬頭呆呆望著一輪冷月。

    吳忌拾起劍,默默立於他身後,一言不發。

    忽而,李若離輕輕一歎:「大哥總是半夜一個人看月亮,一看就是好久,我怎麼也不懂,這大餅似的東西有什麼好看?我問他,他反說我小孩子,不懂雅致。雅致?雅致又有什麼用處?能保命嗎?我知道他不喜歡那些爭權奪勢的事情,我都替他做了,他怎麼還是不開心呢?他在想什麼,為何我總也不能懂?」

    吳忌跟隨李若離將近兩年,武功高強,是他心腹之人。這些李若離平日絕不會說出的煩惱,不知何時起便只在他面前傾訴。

    吳忌淡淡答道:「太子與殿下並非同一種人。」

    「是啊,我是喜歡他的人,他是被我喜歡的人,愛與被愛,原是兩種人。」長長的睫毛垂下,在艷麗的容貌上拉下兩灣濃重的陰影,顯得疲憊蕭索。他露出無奈的一笑,忽然道,「吳忌,別再喜歡我了,單戀一人,是很痛苦的。」

    隱藏已久的心事忽被道破,吳忌卻並不慌張,面色不改,反問道:「那殿下可會放棄太子?」

    「不會。」

    「吳忌亦不會放棄殿下。昔日吳忌初見殿下,便已墜情網。即令殿下心中無我,我亦願終生追隨殿下,除此再無所求。」

    「再無所求?呵呵,你倒是清心寡慾,我卻不能。我想大哥喜歡我,就如我喜歡他那般。可是他卻從來也未對我說過『愛我』,說的那個人,總是我。」他甩甩頭,拋開所有煩惱,正色道,「不談這些,我且問你,我吩咐你準備的事情辦得如何了?人手可找齊?一切妥當否?」

    吳忌答道:「殿下放心。」

    李若離點點頭:「父皇大限將至,等他一嚥氣,我們就動手。」

    二人又商談了好一會正事,待到李若離安寢,吳忌方才回房,路過李霽勝房外時,悠揚中略帶憂鬱的琴聲和沖平中滿懷心事的吟唱還在繞樑,他立在原地聽了好一會,迥然雙目中現出一絲悲憫。怯弱善良的太子,雨珠有淚,激昂能幹的殿下,皓月當空,縱然相愛,卻無法彼此傳達自己的心意。即使近在咫尺,也觸摸不到對方——

    即令殿下心中無我,我亦願終生追隨殿下,除此再無所求。

    他自嘲的笑了,多麼動聽的謊言,所愛之人當前,又怎能別無所求?

    十日之後深夜,武帝晏駕。

    十一日晨,眾皇子受招至宮內,遺詔下,傳位太子李霽勝。二十七皇子李若離興兵作亂,殺二皇子等三十五位成年皇子,太子僥倖得救。國舅徐遲帶兵鎮壓禍亂,殺二十七皇子,扶太子登基,是為勝帝。

    這些,皆是史書所載。

    那一日的真實,已淹沒於歷史,唯有少數當事者記於腦海。

    那日正合殿上,太監總管宣讀武帝遺詔,廢太子,傳位五皇子。國舅徐遲指斥此遺詔為五皇子所撰之偽昭,另拿出一份武帝遺詔,宣昭傳位太子。兩份遺詔,孰真孰偽,無從判斷。嘩然之時,李若離猝然帶兵包圍正合殿,血腥屠殺。凡成年皇子,無一得脫。

    斬草除根!

    李霽勝人已全呆,木然無措。後拽著李若離苦苦求情,卻被決然甩開,狠狠罵道:「我全是為了你!」

    他捂著面孔,皓潔淚珠滴出指縫。沒有,沒有!他沒有要他們為他殺了人,髒了手,從來沒有!為什麼總要以他為借口,無情的去傷害無辜?

    端立殿上的李若離,秀身桀立,劍尖滴血,滿殿血腥哀號,趁著他端麗容顏。繼而,淚水逐漸模糊了一切。

    他微弱的聲音,傳不進醉心紅塵權欲的人耳中。

    李若離不耐李霽勝哀求不斷,又知他心軟,看不慣這般血腥,著人送了他回後殿。

    此番事變,他早與徐遲計劃多時,又有吳忌全力相幫,可謂算無遺策,百無一失。

    待到前殿事了,李若離更去染血衣裝,復又恢復了往日笑吟吟的小皇子狀,興沖沖的往後殿去尋李霽勝。一入房間,只見李霽勝一人垂首獨坐,他笑著迎上去:「大哥,你怎麼還悶悶不樂的?我都幫你料理好了,還不去前殿接受叩拜?你……」

    話聲嘎然而止,他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望著李霽勝手中匕首。

    匕首的另一端,筆直的插入了他的胸口。

    鮮艷的花朵在胸前怒放蔓延,開盡一生的美麗,蠶食全部的愛意。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心在悲鳴,愛在流血,殘酷的聲音卻還是在傳來。

    「多謝你了,離離,替我做了這兩年的惡人,背了殘殺手足的惡名。如今我將登基,也不枉我養你多年。」

    不會的!不會的!八年養育,兩載相戀,難道一切都只是場算計騙局?

    黑暗逐漸鯨食一切,頭髮被人揪起,抬頭望著李霽勝唇角那抹陌生無比的狠毒,心痛到無法呼吸。

    「小子,為了今天,我已強忍了你兩年,你的死期到了!」

    李霽勝右手微一用力,匕首被更深的插入體內,鮮血奔湧出李若離雙唇,活著兩行清淚。

    為什麼?為什麼?曾經用盡全心愛你的我,究竟算是什麼?

    意識在撕心裂腹的悲慟中漸漸遠離,死亡,一步之遙!

    朦朧中,似乎身體落入了一個寬厚溫暖的胸膛,強力鼓動的心跳清晰可聞。

    不是大哥,他的胸膛,總是那麼清清冷冷,莫名的含著淡淡悲哀,他的心,我永遠抓不到……

    李霽勝焦急的在後殿等待著,幾次想要去前殿,都被侍衛強攔回屋內。最後,他終於絕望的坐倒。晚了,此刻前殿想必早已是血流成河,屠殺殆盡。

    時間無情流過,終於門開了,他抬頭望去,出現的卻是舅舅徐遲。

    「離離呢?」他問。

    徐遲冷笑道:「沒有什麼離離,只有謀反被誅的二十七皇子。站起來,您該去接受百官跪拜,繼承大位了。」

    一向溫文爾雅的他發瘋般死死拽住徐遲,狀若瘋狂,大聲喝問:「你說離離怎樣了?怎樣了?他在哪裡?在哪裡?我要見他,我要見他!讓我見他!」

    「遲了。」徐遲冷笑道,「你母后生前便已安排下今日之棋,她料到自己若去,武帝必不肯傳位於你,是以要我借李若離之手發動今日之變,殺盡與你奪位的兄弟。她又收買了天下第一易容高手鄭爽,要他事成之後扮作你的模樣,趁李若離不備之時殺了他,把這弒兄作亂的罪名,全部嫁禍給他,你便能幹乾淨淨的作皇帝了。」

    「你說……離離……死了?」他艱澀的問。

    徐遲皺眉道:「還不知道,鄭爽本以得手,不想李若離的一個屬下忽然闖了進來,救了李若離走。鄭爽也受了他一掌,當場斃命。這人也不知是什麼來歷,武功好生厲害,懷裡抱了個將死之人,一眾大內侍衛居然攔他不下,竟被他輕鬆逃脫。不過李若離胸口中了一劍,想來也是死多生少。我已派人戒嚴全城,四下搜尋,總能找他出來。」

    李霽勝似是懵懂,全然無法理解徐遲之語一般,只是茫然自語著:「離離……離離……」

    聲聲呼喚,纏綿悱惻,痛心疾首。

    恨自己,為何羞怯的不曾早些對他說句「愛你」;恨自己,為何不能給他多些幸福無盡;恨自己,為何笨拙的不知該如何原本傳達自己對他的一片心意,令他時時不安;恨自己,懦弱得無法護他周全,竟然累他為己送命。

    徐遲卻全然無動於衷,冷冷道:「什麼離離?兩年前,你母后便已對他起了疑心,派我去查這小子的來歷。果然不出她所料,那小子……」

    話未說完,門外有人通傳,請徐遲速去前殿。徐遲不及再說,出門而去。行前,生怕這感情用事的侄子一時衝動,作出什麼傻事,吩咐下人好生看守。

    門內,忽而傳來一聲聲嘶力竭的叫喊,聲如泣血,痛入心扉:離離—

    (4)離別

    深夜,一個黑衣人悄無聲息的潛入皇宮。往來侍衛雖多,戒備森嚴,卻全然難不倒他。幾個起落,飛簷走壁,已至勝帝寢宮。

    他,便是曾經化名「吳忌」的魔教教主百無忌。

    那日李若離受傷,幸得他出手相救。徐遲戒嚴封城,卻難不倒神通廣大的魔教教主。他將李若離安置好後,又請來天下第一神醫徐繼茂,總算將李若離自生死一線的鬼門關拉了回來。

    可是甦醒後的李若離卻猶如神死,整日木然無語。即使是他向其表明身份之時,對方也無一絲的表情變化。

    他的心,已被所愛之人的一劍刺死,即便是天下神醫,也無法救活。

    今日,李若離終於開口對他說話了,第一句,卻是要百無忌帶李霽勝來見他。百無忌雖然應下,心中卻好生為難。

    那日他見李霽勝要殺李若離,當即出掌,立斃對方於掌下。之後,宮內全面封鎖,徐遲掌政,傳聞新帝身體不適,連登基大典也一拖再拖,至今未舉行。

    百無忌猜測徐遲必是為了穩定朝局,是而對李霽勝之死密不發喪,暗中不知在計劃些什麼陰謀。

    這些朝廷之事,他本不屑一顧,只是不知該如何應對李若離請求。惦記著李若離身體未復,又不敢實言相告,生怕再刺激了他。

    勝帝寢殿將近,百無忌心知,那裡所有的,至多只是李霽勝的棺木。

    忽而,他矯捷如獵豹的身姿僵硬了,流暢的動作停在那一刻。

    靜寂的夜中,清晰的傳來李霽勝熟悉的琴聲和吟唱。

    他還活著?怎麼可能?

    為了李若離幾近瘋狂的李霽勝被徐遲軟禁在寢宮中,已然多日。

    憤怒,悲傷,哀號,發洩之後,思維與情感全然凍結了。他不分晝夜不知疲憊的麻木彈著琴,指尖磨破,血濺琴案,他卻渾然不知,只是繼續的彈著。

    如非如此,他怕自己早已瘋掉,為了他的離離。

    就在這時,眼前一花,一個黑衣人來至面前。他恍惚認出,那是從前離離身邊的一個侍衛。黑衣人問了些什麼,他麻木的答了些什麼,接著,身上一麻,已被對方點中穴道,身不能動,口不能言,失去了意識。

    再次醒來時,他已在一處陌生的房間中,穴道未解,依然不能動彈,不能說話。躺在冰冷的地上,一向膽小的他此刻竟然全然無懼。

    離離不在了,是他的懦弱害死了離離,早該去陪伴離離的自己,還有什麼可怕的呢?

    就在這時,他的身體忽然劇烈顫抖了起來。在他面前,出現了面色蒼白的李若離。

    離離—離離—

    他急切的想伸手去觸摸,確定眼前並非幻想,卻偏偏不能夠。

    李若離蹲下身來,冰涼滑膩的指尖輕輕撫過他的臉龐,孱弱的聲音全沒了往日的飛揚神采:「大哥,為什麼你要殺我?為什麼你要算計我?我一直以為,你是最疼我,最愛我的人。」

    沒有,我沒有,離離。那不是我做的,不是我啊!

    他拚命掙扎著,卻全然無用。最終,淚水奪眶而出,潺然而下。

    李若離抬起衣袖,溫柔的為他拭去眼淚:「大哥,你別怕。我不會傷你,更不會殺你。我承認,讓百無忌劫你來時,我確是想親手殺了你的。可是真的見了你,我卻根本下不了手。我會讓他安然送你回去的,我只是想再見你一面,看你一眼。大哥,我很愛你,你知道麼?」

    我知道,離離,我也是一般愛你的。只是,我太笨了,竟總是不知該如何說出口來。

    「我好愛你,大哥,可也好恨你。有多愛你,便有多恨你。愛到想與你生生世世相守,恨到想一刀一刀的殺了你,可是,我卻哪樣都做不到。」

    李若離終於哭了,豆大的眼淚無聲落下,滴在李霽勝臉上,灼熱無比。

    李霽勝雙肩不斷顫動,更是泣不成聲,淚如泉湧。心中焦急萬分,卻偏偏說不出一個字來。

    許久,李若離終於拭了眼淚,漠然說道:「大哥,讓我再最後叫你一聲『大哥』吧。你騙了我,其實我也一般騙了你。我根本不是什麼二十七皇子李若離,我的母親,只是冷宮中一個發瘋的宮女,受了不知哪個侍衛強暴,生下了我,無名無姓,無人知曉,沒人過問,在冷宮中自生自滅。真正的李若離,早在你來接他之前就已死去多年了。那個時候,你說要接我離開,笑著向我敞開雙臂,我想投入你的懷抱,我想和你走,所以我騙了你,說我自己便是李若離。你寵過我,我愛過你,你想殺我,而我騙了你。以後,我們的賬兩清了,我不再姓李,不再見你,也不再見任何一個李家人。我們只當,從沒見過彼此吧。」

    他決然背轉過身,對百無忌道:「送他回去吧。」

    不要走,離離,不要拋棄我一人。讓他解開我的穴道,我要告訴你真相,告訴你我有多麼的愛你!無論你是誰,都只是我最愛的離離!

    心底這樣惶急的喊著,卻無法把這心聲傳達給分毫給所愛之人,只能眼睜睜的看著百無忌扛起自己,向外走去。

    身後,傳來李若離宛如低泣般的聲音:「早知離別切人心,悔作從來恩愛深。不得長相守。」

    李霽勝心頭劇痛,一張口,一口鮮血直噴而出。

    那是他最後一次見到李若離。

    第二年,他在宮女中偶見一人,非但相貌酷似李若離,那般絕然狠辣卻又不失赤子本色的性格更是像極離離。當日,此女被立為妃,次年生子李顯。

    洪王朝五二二年,年僅三十七歲的勝帝憂鬱成疾,病逝駕崩。太子李顯繼位三日後,二皇子李烽發動宮變,殺李顯生母,李顯不知所蹤。

    對於這個一時心軟救下的李顯,李若離既愛且恨。愛之深,恨之切,所為的卻都非這小小孩童,而是那個曾經佔據了他生命全部情感的男子。

    他把這小孩子丟在深山中,只有每月幾日相探,傳他些武功,教他讀書。

    時光荏苒,十年歲月一晃而過,昔日孩童,已長大成人,一雙清澈雙眸,如滄海明珠,波瀾不驚,溫潤似玉,清比冬泉,暖如春日。

    李若離與百無忌早成愛侶,退隱江湖,可是在他心底深處,卻始終有一處無法痊癒的傷口。他知道,終自己一生,都是不能忘記那人的。

    直到一日,他偶然聽下人談起天下第一易容高手鄭爽,其斃命之日正是宮中政變那日,而鄭爽也是不明不白死於京城。再打聽時,原來鄭爽竟早投入李霽勝之母先徐皇后門下。他本就是精明之人,疑心頓起,質問百無忌。百無忌卻也並不相瞞,全盤相告。

    原來,那日他受李若離所托,入宮劫持李霽勝時,見李霽勝非但未死,連內傷也沒有。以他掌力之渾厚,全無武功的李霽勝怎可能受他一掌卻渾然無事?當下已然明白,那日害李若離的,必然另有他人。他逼問李霽勝,李霽勝好似失魂般的,機械道出了一切真相。

    而這真相,百無忌隱下了。

    他故意將李若離點了穴道帶回李若離面前,使其不能為己分辨。而李若離心神俱傷之下,也全然不曾懷疑。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李若離問。

    百無忌苦笑:「我愛你,想得到你,這還不夠麼?要我把你拱手送人,我做不到。」

    那晚,李若離慟哭不止。他不知該怪誰,也不想怪誰,他只知道,他永遠失去了大哥。他讓自己至愛之人,一人孤單死去。而直到他死,自己都還在恨他。

    第二天,他去了李顯處,燒了禁錮那個孩子的茅草屋,放他下山。

    許多年後,他和百無忌去看望過一次李顯。那時,李顯已與退位的楚逸嵐隱居楓葉山莊。二人一弄簫,一彈琴,看著琴瑟相攜的二人,他終於隱隱明白了昔日大哥的鬱鬱緣何,他所真正想要的,又是些什麼。

    可是,一切都太晚了!

    他挽著百無忌的手臂,他知道自己是幸福的,可是心底卻止不住的在痛。

    早知離別切人心,悔作從來恩愛深。不得長相守……不得長相守……

    真的悔嗎?

    不,他無悔。他曾經那麼火熱的愛過,傾盡了所有。

    陽光灼痛了他的眼睛,抬頭望著院中火紅的楓葉,視線中逐漸清晰了那個向他張開雙臂的文秀少年身影——

    若離?你就是若離吧?……別怕,我是你的兄長。過來這裡,我是來帶你離開這裡的。

    不得長相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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