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一點多,部隊剛回來沒多久,營輔導長在台上臉色凝重的歎了口氣,搖搖頭接著說……
「……成績還是不及格!」
我一聽又失敗了,整個人軟了下來:心裡不斷地在重複……
『完了!完了……』
其他的人並不像我只反應在心裡,他們一聽到這消息馬上就哀聲四起,輔導長用手示意要大家安靜才繼續說……
「我知道大家都辛苦了,也都盡力了,而且這次的成績也比前兩次好很多。但是,還是比及格時間慢了十三多分鐘……」
這時台下開始出現了幾聲臭罵,跟著就有好幾個人低下頭去,營輔導長見狀馬上提高分貝喝止……
「幹什麼!」台下的人都嚇了一跳,安靜下來,「……軍隊是一個團體。你們憑什麼怪那些拖隊的人?難道你們沒有看到他們也都很賣力的在走嗎?甚至有人腳上的水泡已經變成了血泡還堅決不上醫務車,你們知道嗎?我想,沒有人希望成為拖油瓶,也沒有人希望停留在這裡一走再走……」
聽營輔導長這麼說,沒人敢再有埋怨他人的舉動,現場一片寂靜。
此時此刻的我,實在很想站起來為營輔導長鼓掌,雖然他長得不是很能看,又胖,但他的字字句句都說到我心坎裡去了。這還是我當兵以來,第一次聽到這麼合情合理的演說。
「……好了,我不多說了,我還得到各連去宣佈這個消息,大家早點休息吧!」
營輔導長有點生氣的走了之後,那些不爽被拖累的人還是看得出來一臉大便,而那些拖隊的人也都自覺慚愧的一跛一跛離開。
「你回來了!什麼時候回來的?」情報士在人群中看到我,高興得衝過來問我。
「回來三天了。」
「應該有順利結訓吧!」
「……嗯!」因為都不是靠實力的關係,所以我回答起來有一點心虛。
「太好了!」
情報士高興得差點跳起來,看來他好像也很怕我的體能會結不了訓;接著情報士默默的在算……
「再六十一天我就退伍了,從現在開始你才是情報士,我已經是待退弟兄……」
情報士樂昏頭的在說一些不連貫的話,讓我好不容易才等到一個空擋……
「班長,我們是不……」
「你還在叫我班長,你現在自己也是士官了,以後叫我學長就可以了。」
「喔!」
「怎麼樣,你是要問我什麼?」
「我們是不是會再重走一遍!」
這時情報士突然鬼祟起來,在我耳邊偷偷的說:「不會。」
「可是營輔導長不是說……」
情報士沒讓我講下去……
「那是他故意這麼說的,到時候你就會知道……我們先來研究要怎麼交接業務,還有……」
果然,兩天後,營輔導長在早查的時候鄭重宣佈不用再行軍了;原因是他去遊說了上面的長官,請他們體恤我們久攻不下的戰力,特許我們進行下一個任務。因此,他希望我們打三軍的時候,要加倍努力的爭取好成績給上面的人看。
當大家興高采烈的時候,我卻在一旁埋怨自己原來還這麼嫩,這麼輕易就被蒙在鼓裡感動。不過話說回來,這種好詐的伎還真能鼓舞人心呢!
***
為了張羅好三軍聯訓的前置作業,情報士開始帶我去師部、軍團到處洽公,一方面也讓我順便跟各個單位打打關係。不過他最主要的目的,是要教我如何充分利用洽公的剩餘時間,也就是所謂的「打茫」規則。
他告訴我,「打茫」的要領就是要先把該辦的事情辦好,之後的時間要怎樣就可以隨便怎麼樣運用。所以,我們最近常常看電影、逛街、打撞球,不然就是各自回家洗個澡,再約好時間會合一起回營區。
慢慢的,我除了更加瞭解情報士在部隊裡扮演的角色之外,還因此在自己腦袋中衍生出許多在軍中打滾、混日子的技巧。
但礙於目前部隊正在下基地,情報士也還沒退伍,洽公實在有諸多不便,得要處處配合他,然後回家路途又格外遙遠,沒有辦法偷到多一點的時間;所以我悄悄替情報士計算一下他剩下的日子,再扣除他將近一個月的榮譽假和結訓假,差不多是到恆春沒多久自己就可以獨當一面了,到時候一定能更加有力的以正牌情報士的名義在部隊裡如魚得水。
「干!怎麼會沒有士官,周明信不是喔!」
晚點名時,繆排副硬是想揪我出來,情報士看起來很著急,但他並沒有出來為我說話,反倒是士官長莫名其妙的替我出面……
「你是番仔哦!他是業務士你要叫他怎麼背值星!」
「菜就是要背,不然老士官就該死是不是!快退伍了還要兩個禮拜背一次值星。」
「他又沒有領領導加給,到時被申訴不是又拖屎連。」
「申訴!菜自己就要認分……」繆排副兇惡的眼神掃了我一下,「……不然叫參一給他辦嘛!」
「你實在是講不聽耶!好啦!你現在讓他背,他要是出去洽公,來個洞八兩洞,部隊要交給誰?」
「你別講那麼多……」
整連弟兄在連集合場上看排副和士官長一句來一句去的僵持不下,我心裡納悶起來……
『站出來替我說話的為什麼不是我的師父呢?難道情報士的地位真的這麼容易被踐踏嗎?還是情報士在怕繆排副什麼?排副又為什麼不叫參一出來背值星而偏叫我呢?參一不也是業務士,而且才大我五梯!如果說真要我出來背,那我一定會優先考慮逃兵的……』
我不敢想像自己出來帶一百多人的部隊會有多可笑,會有多少人吐我口水,不服我的管教;還好這時士宮長勝出了一些,讓我又虛驚了一場。
之後,沒用的情報士居然對我說要我節制一點,自己跑出去打茫,然後留我在營區堵連上所有人的悠悠之口……
***
仁壽營區
到恆春仁壽營區才沒幾天,情報士便開始休假等退伍,而我也正式成為情報業務的掌管人,開始每天晚上躲在營辦室裡東摸西摸的撐過半夜十二點,然後早上補休到七點來躲避晨跑。
在這裡,白天大家都出去沖山頭為實彈演習作排演的時候,我卻因為職務的關係並不在沖山頭的編制裡,只需要固守指揮車即可,而指揮車就搭在營區的操場上,所以我根本也不需要去實彈演習的場地曬太陽,常常一個人躲在營辦室裡製作軍用地圖和指揮車看板,然後到操場上的指揮車去換換地圖和看板,就又回營辦室發呆了。
另外,我還有一個最主要也最重要的任務,就是下午四點打電話到恆春氣象中心,詢問隔天的氣候、溫度、濕度、風向和雲量,給沖山頭部隊的指揮官做參考。
下午五點左右,大伙演習場同來,每個人都灰頭土臉和滿身的汗臭讓我慶幸自己的運氣,當然還是有人會很不爽我的運氣,可是他們也沒有辦法,只能冷冷的瞪我,再加上他們也累了,吃完飯,洗個澡,有些人就已經躺著在等晚點名了。
突然間,這種單調的生活讓我覺得好孤獨,好像缺了點什麼!想想自己當兵半年多,一向都是獨來獨往,很少與人有交集,如今卻沒有成為習慣,反而會覺得孤獨。
也許,是受訓的時候習慣了蔣和彥不停的在我耳邊吱吱喳喳吧!而剛回到部隊時,情報士又取而代之的不斷傳授情報業務給我,讓我耳邊一直有聲音。但現在,老情報士也幾乎不在連上了,我開始覺得少了讓我虛度光陰的聲音,日子也因而變得難熬了……
「你好像很不喜歡講話?」
我對著桌上一大堆散亂、偽裝用的兵要調查發呆之際,一旁突然出現兩隻手撐在我的桌緣。
我往上一瞄,原來是連上的參一吳杞仁。
「還好啊!」我隨便回了一句後,開始假裝翻翻桌上離我最近的一本兵要調查。
「你現在在做什麼?」
『你也管太多了吧!』我心裡默想,口氣更加冷漠的回答:「看演習地的地形。」
「很趕嗎?」吳杞仁停了幾秒才說。
「還好。」
「那我們去外面走走。」
我抬頭看看窗外烈日當中,實在是很懶,而且營區裡有什好走的……
「有什麼要我幫忙的嗎?」
「沒什麼,我是想找你一起去外面買假本。」
我被悶在這裡兩個多禮拜了,一聽到是要外出摸魚,忍不住興奮的確定……
「你是說出營區嗎?」
「走吧!我們一起去。」
吳杞仁看穿了我的心思,扳扳我的手臂往電腦室走去,我興奮的馬上起身,桌上的東西全都不管了,快步的跟上吳杞仁……
「會去很久嗎?」
「你還有別的事是不是?」
「我四點還得打電話問天氣……」
吳杞仁看看手錶,「應該來得及,反正我們也只能出去兩個小時。」
突然可以出去透透氣,我的心情整個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口氣也都顯得諂媚。
換了輕鬆的便服和吳杞仁走在淳樸的鄉間小路上,吳杞仁不斷的主動找話題和我聊,而我也盡量不設心防的與他回應。
突然間,我發現他其實和我還蠻像的,像是他的當兵態度、他的言行舉止和談話內容都跟我很雷同。
不過他還是比我優勢了許多,雖然他平時也和我一樣柔柔的,但他卻是可以強硬起來面對連上的那些死阿兵哥的;還有,他的體能也明顯得比我好很多,不用像我天天逃避訓練。
另外,他最令人羨慕的是他可以操弄全連的休假大權,使得那些最愛欺負人的地痞流氓兵、士官也都得討好他。或許,他也並不完全是因為這些原因才在連上吃得開,因為他現在也幾乎讓我決定不再在軍中孤獨下去了……
***
老情報士退伍之後,我在報備作業和夜辦方面已經可以隨心所欲了,這也使得我更有時間常和杞仁膩在一起。
但由於職務上的不同,他得常常坐在電腦前敲敲打打,而我就常常沒事做的拿一個掩人耳目的卷宗夾,出現在他旁邊閒聊殺時間。
「杞仁……杞仁……」電腦室外傳來跑步聲和溫柔的呼喊,「……杞仁,這是……」
一個搜索排的士官進來看到我和杞仁,馬上忘了正事……
「你們……兩朵花又在一起了。」
第一次聽到這樣的形容詞,我不曉得為什麼露出了靦腆的微笑。但這個士官並沒留意我的反應,說完馬上從杞仁後面抱住杞仁扭扭捏捏,一點也不像他平常的凶樣。
我看看杞仁的表情和我差不了多少,只是他比我多了一分熟悉感。突然,我心裡出現一個聲音……
『杞仁該不會也是……看他和男人玩的這個模樣,實在很像……』
「你要幹嘛啦。」
杞仁開始有點受不了的說,但表情還是讓人覺得可愛。這士官跟著把手上的冊子拿給杞仁,撒嬌地說……
「人家拿搜索排人員名冊給你嘛!」接著他還是鎮住杞仁的掙扎,繼續糾纏。
這個景象讓我越看越替杞仁覺得煩,但杞仁的掙扎似乎只是做做樣子的在挑逗對方……
『算了,假裝沒看到好了。』
我假裝翻翻手上的卷宗夾,沒理會他們,而這個搜索排士官就像沒有旁人在的和杞仁磨蹭了好一陣子才離去。過了一會,杞仁開口……
「他們好煩喔!」
我不知道該接什麼話,但心裡在想,『他們?難道不是只有他嗎?』
杞仁見我沒反應接著又說……
「等你跟他們熟了你就會知道。」
「……喔!」
「對了,你不是想學打電腦嗎?」
「……」一時之間我不太想說話,只是點點頭。
「剛好我要打搜索排的名冊,可以順便教你畫表格,然後再教你……」
當晚,我站三點到五點的安官,想到兩朵花事件,也連帶回想起我那些狐群媚黨常對我質疑的一句話「你真的不知道自己是不是?」
老實說,我現在又開始在懷疑自己了。
從小,我就很討厭男生拿我的聲音和動作來消遣,所以我都不和他們玩,只和女生在一起罵臭男生。
但到了要上男女分班的國中時,我為了在新的環境裡創造一個新的形象,我便刻意用低沉的聲音來說話,動作也故意大剌剌的粗線條許多。在當時還真的讓我扭轉了情勢,成了一個臭男生。
誰知好景不常,一隻躲在我抽屜裡的阿蟑嚇得我尖叫連連、花容失色,而我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形象也就頓時破功,同學們也因此一見我就提及阿蟑的糗事,讓一切的情況又回到了原點。
沒多久,我在人生的第一個黑暗期裡悟到了一件事,我告訴自己「人不需要靠別人的眼光過生活。我只要活得像自己,有自己的味道就夠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我開始仇視那些對我有意見的男性,而我的女性朋友也就因此比男性多了很多。
後來,當我的少數男性朋友中有人慢慢走出後,我才意識到有一群和我很相似的人存在,而我卻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和他們屬於同一個族群。
人家常說,當你對一個人心動的時候,你就知道自己喜歡什麼樣子的人了!這個說法對我這種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樣子的人真的很受用,但可悲的是,我還沒能遇上讓自己心動的人,也沒有人嘗試過要讓我心動……
所以現在的問題是,我被人用花來形容,而我卻不排斥,不生氣,反而暗爽的很虛榮。
『……看樣子我應該也是吧……可是如果我是的話,那我應該巴不得跟大家一起洗澡才對呀!但是……我卻又覺得他們好噁心……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哎呀!想得我頭都痛了……』我伸伸懶腰,揉揉太陽穴。『……我幹嘛一定要這樣子為難自己給自己一個答案,反正等他或她出現不就知道了嗎!』
突然,一個黑影從營輔導長的寢室裡閃出來,我反射性的盯著這個黑影靠近……當我桌上微弱的燈光慢慢的讓他現形時,我才看清楚是政戰兵劉仁豪。我看看手錶……
『四點半!他怎麼會這個時候從營輔導長的寢室裡走出來?剛剛又沒看他進去?』
劉仁豪扭扭擺擺的走到我面前,把夜辦人員名單上唯一剩下的劉仁豪三個字劃掉……
「我回去睡了喔!」說完,他一臉不知道在得意什麼的走回自己的床位。
『我怎麼沒注意到他還在夜辦!可是……出公差有出這麼晚的嗎?而且,在營輔導長寢室裡能做什麼?在床上畫政戰掛報嗎?該不會是……可是這裡是國軍部隊耶……』突然間,我不再有疑問的點點頭。『也許他是真的在「出公差」,而不是出公差!』
***
越來越接近三軍實彈演習的日子了,營上許多身體較弱的阿兵哥也因為一連串的訓練,身體不堪負荷的一個個倒下,畢竟每天穿著密不透風的防彈背心和沉重的全副武裝在大太陽底下衝山頭,實在是太操了!
這些體力超支的阿兵哥病倒已經夠可憐了,他們居然還得忍受同胞間的懷疑眼光,認為他們是有心逃避訓練,尤其是那些老兵罵得最凶,他們很難接受自己從免測遞補上去湊人數,從每天優哉的等退伍變成像狗一樣的沖山頭。
雖然這是有點人之常情的現象,但他們也得分清楚哪些是裝病哪些是真的生病啊!這不禁讓我覺得我們的國軍居然沒有把阿兵哥訓練成一個相互扶持的團體,反倒成了彼此互相猜忌、不信任對方的散體。
「情報士……情報士……醫官找你去醫務室。」
一個傳話的阿兵哥匆匆忙忙把我拉到醫務室去,在進醫務室前我還不斷的嘟囔:『這個新來的醫官是要找我幹嘛?』
我一進到醫務室,醫官就衝過來對我說:「你是學護理的?」
「是!」
「會打針嗎?」
「打針……」我看了一下病床上的阿兵哥,心裡有種不好的感覺。
「點滴會不會?」
「點滴……在醫院護士不是不可以……」
「你一定會的啦!等一下我們一人打一個。」醫官沒讓我有機會閃躲。
「可是……」
「可是什麼,你趕快跟我講一下步驟,我還沒打過人呢!」
「……」我嘴巴開開的不知道他想表達什麼。
「我是獸醫系的,怎麼了,你趕快想一想怎麼打,我現在比你還緊張呢!」
聽醫官說他比我還緊張,可是我卻感覺不到他有絲毫的緊張,反而覺得他好像很期待能替「人」打針。
我和醫官講解了我所能想到的步驟,再配合部隊裡不完善的器具;最後我們精簡了一些該注意的無菌原則和過程。
醫官信心滿滿的交給我一包食鹽水和一堆管線後,率先走向他的病人;而我只覺騎虎難下,進不了也退不得,慢慢的接近一個滿臉通紅,呈現痛苦和虛弱神態的阿兵哥……
「我……現在幫你打點滴。」我的語氣很不自然。
「……嗯!」這步兵連的阿兵哥知道是我要幫他打針,臉上又多了一分惶恐。
這時我突然想到我忽略了最重要的一個精神,就是要讓病,人覺得我是專業的!隨即,我馬上讓醫院裡的那個我回到我身上……
「你不用緊張,我是學護理的,以前也有在醫院待過,現在我得幫你打點滴,不然你一直沒辦法退燒是不行的……」
我一邊安慰的解釋,一邊在他手臂上尋找粗而易見的血管,心裡也不斷地告訴自己,『要冷靜……要專業……冷靜……專業……』
找到一條最粗的血管後,我輕聲、溫柔地對他說……
「好,你現在握拳……」我用酒精棉球消毒要插針的部位,然後拿起醫院早就不用的頭皮針,「……好,吸氣……」
我一把針插入,他馬上痛苦得把臉擠在一塊。我沒看到插人的針和管線連接處有血液回流,心裡暗叫了一聲……
『完了!』
我馬上偷偷吸一口氣,拿起棉球壓住,拔出針頭,沉穩的對他說……
「我們要再打一次。」
看他臉色變得蒼白,自己心裡也越來越慌,但我沒忘記要安撫他的情緒,一直到他可以面對第二針的時候,我換了一隻手打,結果又……
『這下我真的完了。怎麼會針一插,血管就往下沉……以前根本就不會……啊!我知道了。』
我又再一次安撫他面對第二次的失敗,要他先休息一下,然後走到醫官旁邊,發現他也不得其門而入,而他的那位阿兵哥病人已經默默的在流眼淚了,因為醫官的針在阿兵哥的手臂裡挑血管……
「醫官,我們有綁在手上的那個……我忘記叫什麼了,就是一條黃黃的橡皮管。」
「啊!對!我也正在想好像少了什麼,難怪會打不進去。可是……我們這裡好像沒有那種東西耶!……啊!用綁腿。」
我非常同意醫官說的替代品。但他可以先把針拔出來再跟我商量對策啊!我實在沒辦法多說什麼,轉身馬上拆下腳上的綁腿,走回我的病人床邊,和他作第三次打針的心理建設……
「……我們再打最後一次就好,如果再不行我們就不打了。」
這倒霉的阿兵哥吐了長長的一口氣,點點頭。其實我知道他也沒辦法說不,但無論如何我這次一定要成功。
這回我看準了一條還算粗的血管,綁上綁腿後請他握拳……果然大血管、小血管全都激暴出來。消毒過後,我一針刺下,血液馬上就回流到管線裡,這時我稍微鬆了一口氣。
等我鬆開綁腿,請他放開拳頭,然後將點滴調大,食鹽水順利地將管線裡的血推回去時,我才百分之一百的確定我成功了。
固定好針頭、管線之後,我要他好好休息準備離開的時候,醫官大呼我的名字……
晚上,我幫了醫官一個大忙的事馬上傳遍了全連。很多人都藉機慕名過來和我哈啦、打屁;恰巧我最近剛好有在偷學如何和連上的弟兄打交道,所以我並沒有拒他們於千里之外,反而把他們一個一個都拿來當做練習的對象;頓時,我受歡迎的指數大幅攀升,居高不下。
在睡覺時,我想起在醫院實習的時候,有明文規定護理人員不能為病人做靜脈注射,好像就是怕有責任歸咎的問題,還是這個醫療措施的嚴重性應該由醫生來負責等等……突然間,我才驚覺這樣的行為非常不妥……
『我怎麼這麼白癡,無緣無故攬了這麼大的一個責任居然還這麼得意,要是那兩個阿兵哥出了什麼岔子,我不是……我真是智障,怎麼會……』
「班長……班長……」
床尾不知什麼時候站了一個人,用氣音的在叫我。我馬上緊張的跳坐起來,以為自己正在擔心的事情發生了……
「什麼事?」
「連長找你。」
我跟在連長傳令的後頭,一路不安的走到營部外面,聞到一陣陣酒氣不斷飄出……進到裡面看到營長帶頭和營部長官、各連連長酒氣沖天的在開小伙,大家臉都紅彤彤的在大小聲。
我搞不清楚狀況的站到連長旁邊,可連長一見我便轉向營長……
「他就是情報士,讀台北醫學院的。」
連長一說完,大家跟著把視線全都集中在我身上;我不知所措的和每一個人輪流對看,尷尬至極。
等我被輪了一圈後,連長才指著他自己的手腳說……
「你來幫我看看這是不是酒疹?」
我看他一塊一塊紅紅的皮膚有幾分像但又不確定……
「……應該是吧!」
大家一聽我開口,有些忍不住笑出來,有些詭異的盯著我喝酒,而我則感覺到一股熱竄上來,頭上好像開始冒起煙來了……
回到床上後我越想越氣,氣我們阿兵哥的生命這麼不受到重視;不但隨便找人替他們打針,長官們還絲毫不關心的飲酒作樂。然後還莫名其妙的把我叫過去,感覺好像只是要我去滿足他們的某種慾望罷了。
第二天,讓我打點滴的兩個阿兵哥都來跟我道謝,我的擔心才在這時放下;同時,我也嚴重的再次警告自己絕對不能再幫這種忙了。
***
「所有營部連留守人員到連集合場集合。」
搜索排排長的一聲長吼,破壞了一個平靜的下午,挑選過後,所有好手好腳的人都被莫名其妙帶往山上。
一路上排長的臉都很臭,每個人都默默地跟在後頭,直到一個不怕死的阿兵哥好奇地問……
「排長,我們要去哪裡?」
「趕羊。」排長很不爽的回答。
「趕羊?怎麼會有羊?」
「干!還不是那些死老百姓死要錢,知道我們今天要實彈預演,就把羊都趕出來賺錢。」
「……怎麼賺?」
「你不知道我們打死他們一隻羊要賠五萬嗎?!」
「這麼好賺!」
「牛還更貴,一隻要十萬;就連雞和鴨一隻也要兩萬你知不知道?等我退伍,我也……」
排長不停的抱怨,不知不覺中,對面山坡上出現了一大群山羊,在很難立足的坡壁上跳過來跳過去……
「排長排長,你看!」
「操你媽的這麼多只!等一下大家一起包圍過去,如果踹得到的話就多踹兩腳,把它們踹過來這一邊……」排長指指下面的那條小溪流,「……溪的這一邊就不是我們的射擊範圍了。」
排長的一聲命令,大家一擁而下。下坡涉過小溪然後再攀爬上坡。對面的羊兒一見我們涉水而過馬上就兵分三路,一路往左,一路往右,還有一路往上的各跑了十來公尺,然後它們就停下來回頭看我們,感覺好像在跟我們玩紅綠燈一樣;等我們稍微再接近它們時,它們才又跑個十公尺的耍我們。
排長知道這樣下去只會徒增肝火,粗略的把我們分成三個小隊,要我們改用石頭攻擊。
也不知道它們是被訓練只能在這邊的山坡活動,還是它們真的在跟我們玩;因為石頭攻擊明明就讓羊兒們有些招架不住,但它們就是不跑向溪流的另一邊去,只在這邊的山坡來來回回的玩我們。
突然,在我左後方約五十公尺,也就是我們剛剛來的那一面山坡爆出了一聲巨響,地表跟著傳來不正常的波動,全部的人當場都矮了半截;而我比別人多的那一聲尖叫,隨著倒抽的半口氣卡在喉嚨,體內被震得不得安寧的五臟六腑搖撼著全身的末梢神經。
我斜眼偷瞄爆出巨響的方位,一團黑煙正緩緩上升,嚇傻之餘還隱約聽見排長在用無線電和作戰前線聯絡……
「……聽到請回答!」
「這裡是趕羊小隊,我們距離剛剛的爆破點約五、六十公尺,請示上級是否可以帶隊回營區。」
過了幾秒鐘,無線電對講機斷斷續續傳來……
「……現在已經……開始實彈預演,你們先就……地找掩蔽,不要任意行……動。」
我的大腦明明就有接收到無線電裡傳來的不合理要求,但我就是動彈不得,還盯著那團黑煙慢慢的在升高……
「周明信……周明信……」
排長一直在叫我過去和大家一起找地方掩蔽,可是我就是沒反應,直到又來了一聲巨響。
這次的感覺比較遠也看不到煙,但地表仍傳來不小的波動;這時我才回過神來,看到大家被這第二聲巨響嚇得幾乎趴到地上去,而我急得想趕快跑過去和大家在一起,可是腳就是動不了,只有上半身想逃的在往前傾,結果就撲到地上了。
最後是排長過來扶我一把,我才順利的和大家一起蹲在一個稍稍平坦的地方,手搗著耳朵,跟著大家一起把視線放在排長手上的無線電,希望能趕快接到下一個指令,狂奔回營區。
一聲一聲大大小小的巨響把我耳朵轟的功能錯亂!一開始,可以明顯聽到自己不安的心跳時,還覺得算是正常;接著我好像也聽到了隔壁人的紊亂心跳!跟著,二重奏變成了三重奏、四重奏、五重奏……
這時我心裡突然有一個感覺,覺得自己有一隻腳已經伸進了棺材……
『怎麼辦?我的人生都還沒開始,真的就要結束在這裡了嗎?我不要……我寧願苟且偷生也不要為國捐軀……』
一隻手冷不防的輕柔圍繞在我肩膀上,奇妙的穩住了我的胡思亂想;我勉強睜開發抖的眼皮,看見杞仁的手就在我肩上,雖然他的眼中也閃爍著不安,但他的確讓我稍微平靜了下來……
回營區後,我驚魂未定的坐在床緣,默默的感謝國軍如此堅強的戰力,居然在知道我們的方位之後就沒再射擊那個地方了,雖然那個地方本來就不在射擊範圍內!如果說當時隨便再來顆偏彈傷了我們,他們會用什麼樣的說詞去告知我們的父母呢?他們會承認整個實彈預演有疏失嗎?而我們還有機會告訴家人事實的真相嗎?
過了幾天,正式上場的民國八十六年度三軍聯訓真的死了一個人!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只知道要趕快打電話回家報平安。
最後,這趟基地任務也因此草率的落幕了……
***
虎頭山營區
終於來到桃園虎頭山駐地了,這個營舍雖然有些老舊,但該有的東西都一應俱全。士官有自己的小房間可以睡,不用再和阿兵哥們睡在大通鋪裡;而我和作戰士有自己的辦公室,可以不必再和其他人在一個小空問裡擠破頭;然後我們的浴廁也和阿兵哥的區隔開來,用的是高檔、乾淨那種;整體而言,我非常的喜歡這個地方。
每天十點就寢,五點起床,沒有任何任務需要我們睡少一點。早上跑步的操場小小的只要跑個兩圈,對我來說並不難接受。操課的時間一到,我就明目張膽的待在辦公室裡優哉,偶爾接待一下越來越喜歡跑來找我鬼混的阿兵哥或士官,對他們充分發揮我的個人魅力。
而我和杞仁現在也已經被當作是姐妹倆了,只要我們兩個在一起,所到之處無不風靡全場;唯獨還是有一些變態的排副、士官和老兵仍然對我很有意見,不過他們似乎也都多少會看杞仁的面子,少針對我一些;而我這些日子來不斷鞏固自己的勢力也不容小覷,他們若真想把我撂倒也沒那麼容易。
一回駐地沒幾天,大家就開始放六天的結訓假,而我理所當然的要先留守,因為我沒有參與全程的基地卻也享有放假的權利;但我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因為小部隊留守對我而言就等於放假,所以我可以多賺到輕鬆的六天,高興都還來不及呢!
『唉!終於……終於回歸平靜了,應該就這樣到退伍了吧!』
我一個人靜靜地站在操場旁看留守的人打籃球,新來的營長戴著從沒看他拿下來過的墨鏡在後面叫我……
「小情報士!」
我一聽是營長的聲音,趕緊轉身諂媚……
「營長好!」
「好!好!你怎麼沒有下去打?你這麼高,應該很適合打球啊!」
「可是,你不覺得我現在不太適合打球嗎?」
「為什麼?」
「因為我如果下去打球,就沒有人陪你聊天了啊!」
營長笑得很開心,開心到要推一下微微滑落的墨鏡,而我接著說……
「營長應該也不喜歡打球吧!」
「我以前可是打校隊的,唸書的時候還代表過學校出去比賽,而且還常常拿到優勝。」營長說得一副自信滿滿,雖然我看不到他的眼睛,但可以從他的語調聽出來。
「真的?」我表情很諂媚的羨慕,但心裡在想『怎麼可能——看你也沒長得多高,倒是滿會說大話的嘛!』
「當然是真的!」營長這句話說的胸膛都挺起來了。
「可是我真的都看不出來耶!」
「我現在去打你就知道了。」營長馬上捲起袖子往前走。
「營長……」我故意停住,讓營長也停下腳步的回頭看我,手還在捲袖子,「……你現在去打,那誰來陪我聊天!」
我的嘴嘟到讓營長笑彎了腰,放下他的袖子走回來……
三軍聯訓時出了紕漏,死了人,使得回營區第一天馬上就撤換了一個新的營長!也不知道為什麼這個新的營長老愛找我東扯西扯,尤其是留守的這幾天。他幾乎是黏著我,所以我不假思索的告訴自己,一定要好好地把握這個機緣,盡量和這個全營最大的人多攀點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