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為什麼?」
「因為大哥並沒有想要殺我呀。」
「不想殺你?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
「那你問過他對你這麼好是為了什麼嗎?」
「沒有。」
「不對,越想越不對勁。他一定還有其它的目的!我們要想辦法試一試他!」
因為有了上述的對話,他們三個人此刻才會漫無目的地在小鎮的市集上逛來逛去。
雖然,連想像一下西門慕風逛街的樣子都覺得有些不太可能。
「小六兒?」西門慕風回過頭來,朝屢次掉到後面神情古怪的少年輕喚。
小六兒一徑只是低著頭,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
沒得到他的響應,西門慕風優雅的腳步頓了一頓。
「在想什麼,那麼出神?」西門慕風挑勾起一邊唇角,黑眸裡帶著淺淺的笑意。
「我……」小六兒稍稍定了定神,穩定一下狼狽的思緒,「我在……咦?哪裡來的香氣?」他用力吸吸鼻子,岔開話題。
靈動的眸子飄呀飄,一眼捕捉到街角賣臭豆腐的擔子,他趕忙甩了並肩而立的兩道身影,如餓鬼投胎般地撲了過去。
「老闆,來五塊臭豆腐。」
啊!臭豆腐,好吃的臭豆腐。
努力將思緒放在焦黃的油鍋裡,可是不行,眼前老是晃動著苒姐側頭倚在大哥耳邊輕言細語的樣子。
大哥的表情多麼專注呵。
他原以為,他們是不對盤的兩個人哪。可事實又是多麼的令人沮喪。
小六兒悶悶的,從出了客棧開始,心情便一直處於低迷狀態。
「什麼東西?這麼香?」熟悉的聲音再度從身後冒了出來。
小六兒懶懶地回過頭,斜睇他一眼。
林芳苒已笑著接過話題,「這是炸臭豆腐。聞起來臭,可吃下去就全不是那麼回事了。」
她邊說邊不經意地摀住鼻子。
從來沒有哪一刻覺得林芳苒嬌柔的動作是那樣刺眼。
小六兒硬生生地轉回頭來,對自己目前這種小人心態,厭惡到了極點。
他這是怎麼了呢?
他不是一直希望,苒姐和大哥的關係可以得到改善嗎?可真到了這一刻,他又像被人搶走了什麼似的,心裡又慪又氣。
可他,原本不是這樣小氣的人哪。
「是麼?有這樣的東西?給我嘗嘗。」西門慕風從老闆手裡接過炸好的臭豆腐。
「沒什麼好嘗的,你一定不喜歡。」小六兒彆扭地搶過油紙包。
說不清是什麼感覺,就是不想看到大哥因別人而愉悅的笑臉。
說他小氣也好,說他變態也罷。
「你到底怎麼了?」陡然被人挖走到口的食物,西門慕風俊眉微攏。
「沒怎麼。」小六兒勉強,擠出一個笑容。
還是不想讓大哥覺得他過於奇怪。
這樣強烈的獨佔慾望,連他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
西門慕風沉下眉來。
他以為,經過昨夜之後,他們已經是無話不談的好兄弟了。所以,他刻意地改變自己,想讓小六兒覺得他是一個可以親近的哥哥,他是努力地想拉近彼此的距離。尤其是在林芳苒提到初遇小六兒的趣事之時。
從來不習慣跟人交往,更不習慣遷就他人,因為是小六兒,是他的弟弟,他才對他一忍再忍,但,忍耐並不等於忍受。
小六兒過於明顯的迴避,讓他心裡升起一股無名之火。
「若沒什麼事,我回去了。」西門慕風口氣冷淡,轉身就走。
他一走,小六兒臉上強扯出來的笑容驟失。
大哥生氣了?
他為什麼生氣?
「哎,你到底在彆扭些什麼?」林芳苒不以為然地瞪他一眼,「是你告訴我說西門慕風對你沒有惡意的耶,說要留下來的那個人也是你,可你剛剛在躲什麼?好像他有多嚇人似的。」
「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你是什麼意思?你還在猜測他接近你的目的?不、用、啦。」林芳苒側首笑得嫵媚,「因為我已經知道了,他接近你,冷落我,不過是為了要引起我的注意。」
什麼?
引、起、她、的、注、意?
聽見這句,小六兒一陣昏眩,像被悍雷劈中似的,久久不能言語,只是一臉駭然地瞪著——
林芳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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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苒姐去試探西門大哥,是不是做錯了?
雖然,心裡的疑惑終於得出一個比較令人信服的結論,但,小六兒並沒有覺得比先前懵懵懂懂的時候更加開心。
荊烈對他的敵意依然存在,而西門大哥也恢復了往日的淡然。
一切失了序的舉動似乎都回到某種正常的軌跡。
而他的心,卻再也回不到當初的平靜。
這是什麼原因?
小六兒一夜輾轉,難以成眠。姐姐們都說,他做什麼都只是半調子。學武只學一式,易容只會一變,下毒只會一種,醫人只用一藥,就連做菜,也只能說不會做。
沒想到,用到朋友身上來,也只得開始,沒有結果。
大哥以後,大概就不再是他一個人的哥哥了吧?他的笑容,也不再只對著自己一人展露了吧?
尤其是他已經成功地引起了苒姐的注意之後,還會不會理睬自己?
這樣胡思亂想著,天快亮的時候,腦子反而越來越清醒。
他索性起來,想出去走走。
只是,奇怪,天都快亮了,為何門外走廊上還點了這樣大的燈籠?紅彤彤的,映在門上,煞是好看。
這個念頭才一轉,房門已被拉開。
濃煙裹著熱浪撲面而來!
他陡然驚怔住了。
火!好大的火!
走廊上、樓道上、門上、窗上……烈焰沖天,伴隨著陣陣濃煙,席捲而來,叫人怵心。
「不好啦!失火了,失火了,快來人哪!」
小六兒避開火舌,一扇一扇門拍去。
剎時,整個客棧沸騰起來,桌椅倒地聲、門窗開闔聲,夾雜著咒罵聲、孩子的哭喊聲,響成一片。
「大哥!」想也不想,他直直地朝著西門慕風的房間衝過去。
「砰」的一聲,門開了,濃煙烈焰捲入洞開的門扉。
屋中之人一分神,盤膝而坐的身子晃了一晃,驀地噴出一大口血來,紅艷艷的,噴在白衣之上,顯得紅的更紅,白的更白。
大哥的身子還沒好嗎?
他胸口一緊,還未奔出半步,手臂卻已被隨後而來的一隻鐵掌牢牢抓住,「你幹了什麼好事?」
「我……沒有……」他想甩,卻甩不脫,「客棧起火……」
「我有眼睛。」荊烈面無表情地冷睇著他,「如果你想爺安全,就離他遠點兒。」
「你這是什麼意思?你以為火是我放的?」小六兒又氣又急。
不知道大哥怎麼樣了?為什麼他的身子一直這麼虛弱?他是否必須日日這麼靜坐調息?而他剛才吐了那麼一大口血,到底要不要緊?
「我沒說火是你放的,可災難一定是你帶來的。」荊烈執意地道。
小六兒瞠大眼,「你說我是災星?」
「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
「我明白了,」小六兒點點頭,「要殺我的那個人是你。對不對?是你一直想要殺我,根本不關大哥的事,對不對?」苒姐果然沒有看錯,只是他們都猜錯了對象。
「沒錯,我是想殺你,因為只有你死了,爺才能夠活得長長久久。」荊烈手上用力,痛得小六兒冷汗直冒。
他一咬牙,「你胡說!」
「你不會明白,你不會明白爺和他那個雙胞胎弟弟之間不可解的生死之劫。一人生,一人死,這是命中注定的。」
「可……這與我有什麼相干?」他話中的寒意不由得令小六兒打了個冷顫。
荊烈的神情變得冷酷,「因為你很有可能就是爺的親弟弟。」
「我?大哥的親弟弟?」小六兒忽然覺得好笑。
荊烈蹙起眉,漸漸失去耐性,「你不要笑,你的身份現在的確還未曾確定,但,你惹麻煩的本事也不小,所以,不管你是真少爺,還是假少爺,我都不希望再看見你。」
說罷,他狠推了小六兒一把。
六兒一個趔趄,肩膀撞上對面的牆壁,躥升的火苗舔上他的單衣。
他眼睜睜地看著荊烈高大的背影將他隔絕在西門慕風的世界之外。
原來,真相是這樣的。
大哥一直以為自己是他失散的弟弟。
如果……
如果他知道他根本不是……
小六兒心中一熱,繼而又一冷。
濃烈的煙將他的雙眼熏得幾乎張不開,他拭著疼痛的眼眶,感覺手指沾染了濕潤。
「六兒。」突然,一隻手橫伸過來,握住他的手,「你又在發什麼呆?」溫淡的語氣中隱含著一絲責備。
小六兒回過頭,愣了愣,嘴角開始笑,眼前的景物模糊成一片,「大哥。」
此刻看見他,一顆心安了,歸位了,管他身外是刀山還是火海,那些都不重要,真的,不重要了。
他攀住西門慕風的肩,牢牢地,不管了,再也不放手,死不鬆手。
「六兒?」他感覺到他手上的力量,心中一暖。
「嗯?」
「不生氣了?」
「不。」他從來沒有生過氣,若有,也是心痛。是不安,是害怕,是不能確定。初次嘗到一種讓他無法掌握的感情。
患得患失。
「爺,這裡危險。」荊烈的臉色黑得像鍋底。
「可是,苒姐還在裡面。」
荊烈聽了,臉色大變,一閃身,人已沒入火海。
「放心吧,有荊烈在,林小姐不會有事。」西門慕風安撫地拍拍小六兒的肩膀,他將他護進臂彎,敞開的大衣包裹住他瘦弱的身子。
「哦。」小六兒窩在他的胸前,放下心來。
人潮,似已遠去,只有他的心跳,仍是那麼溫暖熟悉。大衣外面,火蛇狂舞,可這一方胸膛,卻只是他一個人的天地。
他的眼被煙熏得流下淚來,恍惚間有些明白了,上天讓他遇見他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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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大門只有數步之遙了,西門慕風攬緊衣襟,艱難地閃避著火舌。
突然,「嗖嗖」幾聲,十幾支響箭凌空射來。他眼捷手快,長臂一收,將小六兒連人帶衣捲起來,退入火海之中。
「是他?」就在這一瞥之間,小六兒驚呼出聲。
火光之外,一頂紅冠格外刺眼。沒想到衛天止竟囂張至此。
「太過分了。」他又嗆又咳。
那人、那人怎麼可以為了一己之私放火燒店,累及這許多無辜?
「我出去宰了他!」小六兒一跺腳,鑽出西門慕風的羽翼之外。
「小心!」
他才奔得一步,樑上椽子頹然倒塌,破碎而厚重的木頭直直地朝他壓下來。
他還未有所覺,人已被推至窗邊。
剎時,只聽得「轟」的一聲,火光大熾,揚起一地塵煙。
「大哥?」他又急又懼,偏偏濃煙阻隔了視線。
「別急,我在這裡。」西門慕風的聲音輕飄飄地浮在煙火之上。
小六兒心中驚懼,用力抹去眼眶裡積蓄的淚水。
「你不介意跳窗吧?」他淡淡地說笑著,聲音斷斷續續,彷彿被煙灰所隔。
「那你呢?」這個時候,小六兒笑不出來。
「我自然是從大門出去。」
小六兒想也不想,尋著聲音的方向踅回來。
走幾步,猛一回身,看見了,他大喜,想要跑過去,冷不防一支火苗竄起來,燒著了他的發。
「哎呀。」他跳起來,亂撲亂打,好一陣狼狽。
「這裡危險,你幹嗎又折回來?」西門慕風微責。
「你不走,我也不走。」他賭著氣。
西門慕風心中一動,便不再說什麼。
等到走得近了,小六兒才猛嚇一跳。
「你?你怎麼……」他撲過來,用力推開壓在西門慕風腿上厚重的沉木,「你怎麼不說?你剛才還騙我。」
「我哪有騙你?」西門慕風淡淡地一笑,「這不就從大門出去了嗎?」他的身子動了一動,卻驀失依憑,跌進一具熟悉的懷抱中。
「走大門就走大門。」小六兒一副豁出去的表情,「我背你。」
「不用。」他淡淡地說。
小六兒眼眶一紅,卻也不再堅持,因為他早知道大哥是個生性高傲的人,不會接受旁人的幫助。
「走吧。」西門慕風稍做喘息,已逕自站起來。
小六兒看他對著自己微微一笑,心中不覺深深地一痛。只有他知道,大哥的身子其實還是很虛弱的。
火越燒越猛,淹沒了門,淹沒了窗,連曾經清晰的衛天止頭上的紅冠也彷彿被火淹沒。
每走一步,都是艱難,更何況,還是一個腿負重傷之人?
好不容易走到門邊。西門慕風的白色大氅已經被點燃了好幾處灰星。
濕汗映著火光,將他蒼白憔悴的臉容折射成詭異的殷紅。
小六兒原是亦步亦趨地護在他身後,這一刻,卻陡地加快步子,從他身側挪了出來,擋在前面。
「臭小子,回去吧。」門外,果然又是一排長箭破空而入,快若疾矢,伴隨著一陣陣囂張的嘲笑聲,潮水一般湧過來。
不能再退了,死就死吧。
小六兒閉上眼睛。從來沒有哪一刻,他像這樣的深恨著自己的不學無術。
若是他會武功……若是他學過醫……若是他有能力自保……若是……大哥就不會……
耳邊的風聲變得尖銳,他感覺到自己的身子突地騰空而起,然後是「噗」的一聲,利刃戮破了皮肉。
然而,他卻未感覺到絲毫痛楚。
茫然地睜開眼瞼,撞進西門慕風怒意盈然的目中。
「你做什麼?想找死麼?」他冰冷的聲音裡帶著一絲連自己也覺陌生的火氣。
「我……我……」小六兒嚇呆了,無法忽視插在西門慕風肩頭的顫巍巍的長箭,更無法忽視染了他大半個身子的鮮血。
西門慕風見小六兒驚嚇,心中一軟,神色間自然地鬆了下來,「沒事……我沒事,我們都不會有事。你看——」
「看」字還未落,西門慕風身形一動,人已欺到衛天止面前。
那快捷如鬼魅的身手,令眾人呆了一呆。
衛天止挺直胸膛,打心眼裡不認為任何人有膽量敢與大將軍府裡的人作對,「西門慕風,你敢傷我?」
「有何不敢?」西門慕風涼涼的手指已撫上衛天止的頸脈。
「你若傷了我,我大哥一定不會放過你。」
「我若不傷你……」西門慕風慢條斯理地說。
衛天止揚起得意的笑,「那本少爺也可暫時饒你性命。」
……"我自己都放不過自己。」他話音一轉,手上用力。
衛天止頸上吃痛,心裡又恨又怕。想要忽視西門慕風肩上觸目驚心的箭簇,可說出來的話語,已經帶了微顫的抖音,「我……我大哥已經被聖上欽點為三公主的駙馬爺了。」
「常人都道,衛將軍驍勇善戰、膽氣過人。但不知,他怎麼會有你這麼膽小的一個弟弟?」西門慕風冷嘲道。
話音剛落,心中卻是一沉。
衛天止覺出異樣,輕輕一掙,竟掙脫了他的鉗制,「哈哈,我道你有多大本事?四大家族?原來也不過如此。」
再怎樣,也不過是個病秧子罷了。
大哥?小六兒被這樣的變故嚇呆住了,他本能地奔過去,想要扶住他。西門慕風卻退一步,不著痕跡地避了開去。
插在肩上的箭直挺挺的,鮮血染紅一片。
他面對著衛天止,負手而立。微抿的唇角帶著淡淡的笑意。漫天火海如彤似霞,襯著他勝似雪的白衣,卓然有犀利之氣。
衛天止怔了一怔,心中存疑,卻也不敢拿性命相試,只是冷冷地睨著他,掂量著,半晌不語。
西門慕風也不以為意,像是在思量著,「六兒,你說若拿他的命換一家新客棧,到底是值還是不值?」
這句話,他說得雲淡風輕,衛天止卻聽得又驚又疑。還好沒有造次,心中雖是不甘,卻也只得悻悻然作下保證:「我必定再建一家新客棧便是。」
又是一陣短暫的沉默,在衛天止幾又見疑的同時,西門慕風才淡淡地道:「六兒,我們走。」
小六兒吁了一口氣,跟在他身後,走兩步,卻又站住,回頭做個鬼臉,正待說些什麼,忽覺一隻冰冷的手握住了自己,然後,那一隻手便幾乎承載了西門慕風全身的重量。
「別回頭,朝前走。」西門慕風兀自鎮定,他知道自己此刻絕不能倒在這裡。
小六兒心中惶惑,拽緊他的手,又是慚愧,又是害怕。
禍,果然是他惹回來的。
他終於明白,荊烈到底在擔心些什麼。
小六兒猛地眨去眼眶裡泛起的礙眼的水霧,一個轉身,對著衛天止笑嘻嘻地道:「你哥哥我被熱氣熏了,沒什麼力氣走路,問你借一匹馬成不成?」
他說著,眼角餘光肆無忌憚地向最近的一匹馬掃去。
馬上大漢破口大罵:「小畜生,別不識好歹,要你滾就快滾。」
「你要誰滾?」小六兒睨著眼睛,有恃無恐。
「他?他?還是——」細長的手指漫不經心地隨便點去。
眾人忿忿然的,卻又因對西門慕風頗有懼意,是以均未喝止他無禮至極的舉動。
最後,小六兒手腕一抖,一包對像拋向那馬上漢子,夜色裡還未看得清楚,卻只見一股白煙迎風散開。
「不好,有毒。」眾人爭先恐後,勒馬後退。
那漢子也不甘示弱,一提繩,就要掉轉馬頭。
「你!就是你!」小六兒清叱一聲,從腰間摸出一把平常小孩子玩的彈弓,腳一勾,踢起一塊石子,青蔥般的手指搭上牛筋,「快滾快滾。」
隨著這兩個「滾」字,牛筋一陣亂響,一塊一塊石子快而準地射出。
那漢子一個不備,背心吃痛,不知道是什麼古怪的暗器,又不知道那白煙有毒無毒,心裡頭是又恨又怕,身子一歪,果真從馬上滾了下來。
「早說就是你啦!」小六兒拍手笑著,收了彈弓,三步兩步搶到馬前,縱身一躍,跳上馬背。
火光、塵煙、人聲、馬鳴,金戈鐵馬一般在西門慕風的耳邊轟鳴。他的身子一晃不晃,仍然站得筆直,可心裡知道,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而且來得,並不是時候。
「大哥,上來。」
西門慕風伸手,握住他探出馬背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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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堆火,兩堆火,三堆火……
火越燒越旺,他的身體卻越來越冷。
小六兒兀自不甘心地向火堆添加著柴枝,絲毫不介意竄升的火苗舔上破廟屋頂,而極可能引發今夜的第二場火災。
若是火能稍微減輕一絲大哥的痛苦,成災又如何?
「六兒,別忙了,休息一會兒。」西門慕風倚靠在頹朽的柱子旁,微喘著氣。
他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原本就只是拖延時日罷了,如今,舊病未癒,又添新傷,再加上連場的勞累奔波,真氣逆轉,惡疾想不發作也難了。
小六兒添柴的手在半空中頓住了,久久未曾落下。
西門慕風心中歎息,嘴上卻笑著道:「你剛才那樣捉弄衛天止,他一定不肯善罷罷休。」
小六兒果然被引開心思,「我怎麼捉弄他了?」
「若是連麵粉和毒藥都分不出來,我還能做你大哥嗎?」
小六兒一瞪眼,繼而撫掌大笑,「我本來是順手從廚房裡拿了準備捏小人逗你玩的,可是沒用上,反而戲弄了一群小人。哈哈……」
他笑得前仰後合,細白的牙齒在唇邊輕漾。
西門慕風喉頭一緊,不由得別過臉去。
小六兒心念一動,蜜色的臉蛋映著紅彤彤的火光,扮個俏皮的鬼臉,「我有辦法了。」
他扔掉柴枝,挪過來,擠啊擠,擠到西門慕風和柱子之間,從後面用力抱住他,「這樣好啦,我給你取暖。」小六兒說著,牙齒一磕,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胡鬧。」西門慕風微蹙起眉,掙扎著竟掙脫不得。
小六兒扣住雙手,抱得更緊了。
陣陣暖意從背後傳來,透心而入。單薄的綢衫偎在青麻布衣上,那從未體驗過的柔軟,讓西門慕風的耳廓泛上一層熱氣。
是因為從未與人這樣親近過,才會覺得一個男子的擁抱也足以讓人臉紅心跳麼?
「六兒,沒用的,別傻了。」西門慕風暗自咬了咬舌頭,提醒自己絕不能沉迷、貪戀這一時的溫暖。
「我沒犯傻,這方法挺管用的,說書的不都是這麼說的嗎?」小六兒偷偷將腿向火堆伸了伸,感受著火苗所透出的熱力。
好冷哪!抱著西門大哥,就像抱著冰柱子一般,凍入骨髓。
「說書的能教你些什麼?」西門慕風引著他說話,自己慢慢移動身子。雖不能就這樣將小六兒掙脫了,卻到底將大片火光留給了他。
「你沒聽說書的說過?」小六兒興致勃勃,一時倒也未有所察,「自古紅顏配英雄,那大俠若是受傷,多半就會遇見一位紅顏知己。那知己還必定漂亮,必定善良,必定不懂武功,若是不願眼睜睜看著大俠身亡,就多半又會寬衣解帶與他相擁而眠,這樣過得一夜,那俠士的毛病又多半會莫名其妙地好了。你說,這不是比仙藥還靈驗嗎?」
他說著,突如其來地打了個噴嚏。打完了,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只得耍賴似的將頭埋入他的頸窩。
溫暖的氣息在西門慕風頰畔輕吐,一綹細發從肩後滑下來,貼著他的發,垂落胸前。不知怎地,令他心神一亂。
然而,那知己不應該是紅顏?
「你起來,弄得我好癢。」四門慕風縮了縮頸子,以掩飾心裡的不自在。
原來大哥怕癢呵!
他想笑,卻笑不出來,只是固執地道:「除非你一直讓我這樣抱著你。」
「如果你肯好好坐著,我就讓你一直這樣抱著我。」
傻小子,他懂得什麼叫一直?什麼又是永遠?
西門慕風的語氣中不經意地流露出落寞的情態。
「好好坐著?這有何難?」小六兒抿丁抿唇,端端正正坐好。從他這裡,瞧不見西門慕風的表情,卻因為他突然的沉默,而感覺到他的憂傷、寂寞。
莫非,即使是背對著,他的心也貼著自己的心嗎?
「大哥。」他幽幽地喚道。
「嗯?」西門慕風放緩了聲調。
以往他發病的時候,西門府裡的人都離他遠遠的,就算不當他是瘟疫,也把他看成是暴雷,輕易招惹不得,避之惟恐不及。
只有他,小六兒,敢面對如此真實的自己,或者說,願意面對如此真實的自己。
「你得這病很久了嗎?」小六兒將臉頰貼向他瘦削的脊背。
西門慕風怔了一怔,他不記得還有誰問過他這樣的問題,又或者,在所有人的心裡,這根本就不算是一個問題。
是什麼時候?
是什麼原因?
才造成他今日這樣的痛苦?
沒有人去追究,也沒有人去在意。
他們只知道告訴他,要——忍耐。
「大概是,從出生以來就這樣了。」西門慕風澀澀地笑著道。與生俱來的毛病,是因為他這個人本身就已經背負了太多的罪孽?還是因為他生來就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行?
「從來沒有治過?」小六兒微顯訝異。
「不是。」
怎麼沒治過呢?娘親甚至連巫術都請來用過了。明知沒有用,何必浪費時間?
「那你,多久會發作一次?」小六兒轉到他的前面來。
他認識大哥沒幾天,就已經目睹他發作好幾次了。這樣的痛苦,他一個人是怎麼撐過來的?
西門慕風望著他著急的面容,心口莫名地掀動了一下,一股陌生的情緒從胃部上升到胸間。
「多久會發作一次?一次發作多長時悶?」小六兒固執地望著西門慕風,那眼瞳裡燃燒的熱力降低了他心中冰冷的感覺。
他將小六兒的手從自己肩上拉下來,握在掌中,第一次感覺到,原來自己也是可以被溫暖的。
「沒有關係,那些,都沒有關係。」
痛苦久了,竟有些麻木。只是,近來發作得頻密了,幾乎令他——無力自保。
但,這還不是最可怕的。
他這一條命,終究不過是一死,而小六兒,卻還年輕,他的生命正自鮮活。而該死的,自己竟連保護他的能力都沒有。
說什麼四大家族,稱什麼錦衣侯,到頭來,只怕是連自己最重視的人也無法護得周全了。
他心頭一熱,將小六兒拉進自己懷裡。
小六兒太過意外,沒有防備,向前傾的身子被他一拉一帶,整張臉蛋一下撞向他的胸膛。
「哎喲。」小六兒哀號一聲,摀住鼻子。
「怎麼,要不要緊?」西門慕風想忍,但還是笑了開來。小六兒就是有這樣的本事,即便是在最危險,或者是最傷感的時候,都可以讓人由衷地笑出聲來。
「都是你,你分明就是故意的啦。」小六兒揉著鼻子,氣呼呼的,家被踩中尾巴的小狐狸。
「對不起,是我的錯。」西門慕風長臂一伸,重新將他擁入懷中。小六兒的鼻子眼睛再一次撞進他的胸懷,他的耳邊盈滿西門慕風強勁而有力的心跳,不知怎地,這一次,他竟叫不出聲來。
破廟裡出現一陣短暫的沉默。
西門慕風修長的手指梳理著小六兒被汗水和灰塵糾結在一起的細發,看著髮絲在指間一綹一綹滑落,他感覺到自己的心正因某種期待而心悸。
「其實,我這一生,並沒有太大的要求,找到失散多年的弟弟,是我惟一的心願。」
也許,他會是他生命的延續?
弟弟?
果然!
「那你——找到他沒有?」小六兒遲疑著揚起臉來,清靈靈的視線劃過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他的發,令他胸口的悸動更加不平靜,
他吸一口氣,兩眼深幽幽的,「我已經找到了,你就是我的親兄弟,一輩子不能分離的親兄弟。」說他自私好了,他從來沒有像這一刻這樣的渴望與一個人天長地久。
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情分?
是朋友?是知己?還是——兄弟?或者,是介乎這三者之間?
不,他分不出來。
因為——
他沒有朋友。
沒有知己。
也不曾享受過兄弟的情誼。
「兄弟?!」小六兒,苦笑著,手指無意識地在他胸前劃著圈。
果然是這樣的啊,他只當他是他的弟弟!
「你不高興?」
「不不,」西門慕風越來越逼近的臉龐,比小六兒心跳加速,「一輩子就一輩子,我們是一輩子的親——兄弟。」
他肯定地點點頭。就做兄弟吧,有什麼關係?只要是能和大哥一輩子在一起。
一輩子呢。
西門慕風微鬆了口氣,背靠著柱子,不說話。
二十年來,他第一次感到真正的平靜。
因為他知道,這輩子,他將不再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