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去華燈囂鬧後的夜,靜謐得有些寂寞。夜風陣陣,吹掀起敞軒兩旁的透色紗簾,一彎眉月朦朦朧朧地掛在天邊,勾勒出西門慕風素淡的背影。
「小六兒,是你嗎?」他忽然回頭。
花瓣嚇了一跳,探出來的頭來不及收回,恰恰落入他黝暗的眸中。
「嘻嘻。」她習慣性地衝他咧嘴——
他語氣一沉:「下來。」
笑容陡地凝住,花瓣心中一冷。從前,大哥是從來不會這樣跟她說話的呀。
她勾住敞軒翹簷的腳用力一蹬,想使一個「倒枝梅」翻回地面,怎知,腳底一麻,整個人失去支撐,直直地墮下地來。
糟了,她怎曉得,像這樣倒掛金鐘是需要很大的耐力的?
「澎」的一聲,花盆碎裂,花瓣跌進敞軒外的泥地裡。
「你怎麼樣了?」西門慕風立在欄杆後面。
花瓣怔怔地仰望他的臉,半晌說不出話來。
西門慕風蹙眉,素影一沒,轉眼從另一側的台階上走了出來。
「是不是很疼?」他站在泥地裡,長衫下擺沾染了好些泥土。
花瓣又垂下頭,望著那一圈淺淺的泥痕,鼻子一酸,竟落下淚來。
西門慕風俊顏怔然,嚇了一大跳。
「怎麼了?摔到哪裡了?」他蹲下來,將她的身子拉起,就著月光細細查看她的傷勢。
過了一會兒,他眉頭舒展,蒼白的臉上漾起笑痕。
「沒什麼,是花盆碎片紮了你一下,沒傷著什麼。」他拍拍她裙上的泥塵,站直身子。
沒想到,小姑娘卻哭得更凶了,肩頭聳動,兩眼通紅紅、雙頰通紅。
西門慕風俊眉再度糾結,全然不明就裡。
一個人,僅僅只是外形上的變化,怎麼就會產生如此大的區別?
「別哭了,小六兒不是說要做大俠嗎?你什麼時候見過哭鼻子的大俠了?」素袖上落下一大片一大片淚潰。
花瓣索性抓住他的衣袖,「你……你還叫人家小六兒嗎?」
西門慕風愣了一下,「只是叫習慣了,如果你不喜歡……」
「不不不,」花瓣揚起臉來,熠熠的眼睛映著月光,「我在家裡排行第六,姐姐們都是這樣叫我。」
「是嗎?」西門慕風笑了笑,這小丫頭,剛才還哭得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這一會兒,倒又有心思為了一個名字較真。
「你笑什麼?」
「沒……我沒笑。」
「明明有,我剛剛就看你笑了。」花瓣丟開西門慕風的衣袖,兩手叉腰,氣鼓鼓的。
她原本是來向大哥道歉的,自己原不可能是大哥的親弟弟,卻一直瞞著不說,偷來大哥多少寬容與關愛。
待得遠遠見了面,卻又一時忐忑,不知從何說起,又怕大哥終不肯原諒自己,所以悄悄地躲在屋簷上頭,等待時機。
只是沒想到會被大哥發現,又經此一鬧,多多少少對西門慕風存了埋怨之心,便索性毫無忌憚起來。
「我知道,大哥是在看我的笑話呢,明明是個女孩子,卻冒充人家的弟弟,大哥一定覺得我這個人很厚臉皮,是不是?所以,大哥才會對六兒那麼冷淡,才會袖手在一旁,看六兒跌進泥地裡,是不是?六兒跌了跤,大哥覺得很開心,是不是?」說著說著,那好不容易擦乾了的眼又濕潤了。
「你怎麼會這麼想?」西門慕風抓住她的肩,出其不意地將她拖來,盯住那對水亮的大眼。
從這裡,他可以看見花瓣有著男人少見的長睫毛,她的眼神氤氳,她的嘴唇豐潤,她的神情帶些小女兒般的固執與嬌羞。這些,他從前怎地從未發現?
然而,即便是早早發現了,又如何?
能如何?
充其量,不過是洗去了心中對自己的懷疑而已。
他可以直面自己的真心,可以承認始終被自己迴避著的感情,可以不再覺得愛她是一種罪過。
僅僅是這樣,僅此而已。
「為什麼不這樣想呢?大哥要找的人又不是我。」花瓣撇了撇嘴。
她曾經,多麼希望自己就是大哥的親弟弟。
「別傻了,」西門慕風摸摸她的頭,「叫了大哥,終生都是大哥,莫非你想反悔?」
「嗄?」花瓣的頭搖得像波浪鼓,「不,不是,我不是。」
「那就說定了,我還是你的大哥,不過,你就不再是我的弟弟,而是——」
「妹妹!」花瓣心下一鬆,眼裡又有絲黯然。
妹妹?
為什麼是妹妹?
「那麼,妹妹,大哥站得有些累了,你能陪我進去坐會兒嗎?」
「喔。」花瓣忙應一聲,將自己的手塞進他的大掌裡,「走吧。」
罷了,妹妹就妹妹,總比什麼都沒有的好。
雖然,她對大哥沒有援手接住自己這一舉動仍是有所不解,但,管他呢,如果自己跌一跤,就能輕易解決道歉這等麻煩事,那又有什麼關係?
她蹦蹦跳跳地在前面領著路,全然不知道,此刻,大哥看著自己的目光有多麼深沉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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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苒姐姐真是偏心,讓你住敞軒後的暖閣,又給你送這麼多好吃的。」花瓣一進敞軒,看見桌上的糕點,眼睛都亮了。
「喜歡吃就多吃點兒。」
「那是當然。」花瓣毫不客氣地塞了一塊雲片糕在嘴裡。
好舒服哦,敞軒外的風悠悠的、涼涼的,吹得人通體舒暢。花瓣伸直腰,打了個呵欠。
擔憂了一整天的心結終於解開,倦意便逕自襲上身來。
「大哥,我想睡會兒。」也不等西門慕風回答,她已靠過來,抱住他的手臂。
不論何時何地,在大哥的懷裡,她總能找到最舒適的位置,略略調整姿勢,她便把自己埋了進去。
西門慕風胸腔一緊,脊背繃得筆直。偌大的敞軒,似乎忽然變得很擁擠,害得他有些呼吸困難。而且,直覺體內有什麼在騷動,就像那一日,就像那一日的那場夢。
「嘩啦」一聲,他猛地推開椅子站起。
「怎麼了?出了什麼事?」陡失依靠的花瓣一個打跌,差點兒從椅子上摔下來。
「沒事,」西門慕風深吸一口氣,「我想你也累了,還是我送你回你的房間好了。」
「不用麻煩了,」花瓣搖搖頭,「我就在這裡睡。」
好懷念大哥身上的藥香味哦。
「不可以。」西門慕風突來的大聲嚇住了她。
這樣的大哥,好……奇怪!
是有哪裡不同,應該還是有不同的吧?親弟弟和親妹妹的待遇真的好不一樣。
花瓣委屈地噘了噘嘴。
西門慕風心中一軟,幾乎就要答應她的要求了。
但——
「你現在是一個姑娘家了,男女授受不親,你不能再這麼莽撞。」他仍是沉下臉來。
「什麼現在才是,人家以前本來就是一個姑娘。」花瓣嘴裡咕噥著,一反身,偏不服氣地抱住他的腰身,「有什麼關係,反正咱們早就……早就……」
「早就什麼?」
「早就抱過了呀。」花瓣嘻嘻一笑,雙臂鎖得更緊。心底卻小聲地加了一句:早就親親又授授了。
「六兒。」西門慕風垂眸瞧她,心底歎息。
花瓣心中一跳,望著他欲言又止的眼,像是……
她臉紅心熱,驀地鬆開手,急急地朝外走去,「哎呀,算了算了,兩個人睡在一起會很擠的,我回去了,讓你一個人做噩夢去吧。」
西門慕風搖頭苦笑,他做的,哪會是什麼噩夢?
「等一等,我送你。」他揉揉額角,追出兩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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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一前一後地下了台階,卻正撞上並肩而來的荊烈和林芳苒。
「苒姐?」
「花瓣?」
「你怎麼在這裡?」
二人異口同聲。
說完之後,林芳苒的模樣變得扭捏了起來。
花瓣這才猛地憶起先前席間林老頭那個突兀的提議,心裡頭便訕訕然地滿不是滋味。
對了,她剛剛怎麼忘了問,大哥到底答應了沒?都怪那一口魚刺啦,讓她漏掉這麼重要的訊息。
「花姑娘,要走了嗎?我送你。」荊烈今晚對她的態度出乎意外的好。大概是知道她不是那個害兄的災星了吧?
「我沒有要走呢,是大哥說今晚月色好,我們出來賞一賞。」
嘁!想留苒姐跟大哥單獨在一起,門兒都沒有。
她笑瞇瞇地回過頭來,挽住西門慕風的手臂。
西門慕風笑著搖搖頭,卻並不說破,「既然林姑娘來了,我們還是先進去吧。」
這一番話,說得林芳苒更是雙頰暈紅。
花瓣瞧著,心中氣悶,跺一跺腳,道:「要進去你們進去,我還要賞月呢。」
「也好。」
有些話,她在,反而讓人不好意思說。
西門慕風說著,一轉身,率先走了進去。
緊跟著,荊烈和林芳苒也進了敞軒。
什麼嘛?大哥就這樣丟下她了?花瓣簡直氣得要昏倒了。
差別大了!差別大了!
是男是女在大哥眼中怎麼如此不同?
可,大哥對苒姐還是一樣的啊。
她跺跺腳,又跺跺腳,在台階下面踱來踱去,終是拉不下臉來自己走進去。
他們要說什麼悄悄話呢?
會不會跟林老頭的那句話有關?
這樣一想,花瓣再也待不下去了,躡手躡腳地繞過台階,到敞軒的側面。匐在欄杆下面,飄來拂去的紗簾擋住了她的身影。
正自得意,忽聽得西門慕風笑著說道:「這樣的大好良緣,我怎麼會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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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瓣身子一怔,陡然間斂去笑容。
她站起身來,臉色刷白。
「花瓣?」林芳苒一瞥眼,發現了她,啐道:「好呀,你躲在外頭偷聽。」
花瓣的耳邊嗡嗡地響。
他答應了?這麼爽快?
難怪他一直強調,自己是他的妹妹。
是妹妹?
真的甘心嗎?她要的,真的只是這樣?
花瓣心悸,瞪著敞軒裡的燈火輝煌。
「六兒?」喚聲柔軟而遲疑,「小六兒?」
花瓣抬眼,卻見燈火闌珊中,西門慕風一張俊臉,眼神滿是擔心。
他……他這樣的溫柔,將不再是屬於自已一個人的了嗎?
「大哥。」她嘴一扁。
「站著別動,大哥出來陪你賞月。」
「不不,」她下意識地後退一步,扯開一個笑容,「大哥還是陪苒姐好了,我……我要回去了。」
陪苒姐?
西門慕風與林芳苒交換了一個莫名其妙的眼神。
「大哥有人陪,不會再覺得寂寞孤單,苒姐也……也……我好高興,我真的好開心。」
這一次,我也不是全無收穫啊。
她還記得苒姐說這句時,那般甜蜜的模樣。
若是大哥喜歡她,真喜歡她……
花瓣心頭沉甸甸的,不管怎樣努力的微笑,還是不能將心中那股悶意驅散。
「花瓣,我看你是……」林芳苒撲哧一笑。
「也好,你也累了,有話明天再說。」西門慕風打斷林芳苒的話語,轉過頭來,「荊烈,你送六兒回去。」
「是。」荊烈一臉藏不住的喜悅。
花瓣黯然,隔著一叢欄杆呆呆地望著西門慕風,那樣一張英俊出色的臉,眉宇軒昂,任憑是誰,都會喜歡的吧?
不止是她,當然也不會只有苒姐。
那麼多人注視著他,而她,也曾以為大哥的目光是專注於已的,然而不是,他響應的,是另一個人的愛慕。
於她,只是兄長而已。
但,她已經比大多數女子幸運了,不是嗎?
她可以跟隨著大哥的背影,一輩子。
花瓣揚眉而笑,神情幾乎是愉悅的。她對著欄杆內的兩個人招招手,「你們也早些休息哦。」
林芳苒傻傻地看著花瓣的身影轉過一叢紫薑花叢,才不解地收回目光,「花瓣肯定是誤會什麼了,你怎麼也不解釋清楚?」
從上一次在破廟裡,花瓣無故失蹤,西門慕風為了不讓荊烈阻止他救人,故意把他們兩人支去相反的方向,自己獨個兒回來杭州的時候,林芳苒已經明白,花瓣在西門慕風心裡有多重要。
她以為,西門慕風若知道花瓣是個女孩子,一定會多麼驚訝,多麼慶幸,多麼開心。
然而,為何他們之間反而會產生隔閡?
難道,相愛的有情男女,反而比不上一對兄弟?
「就讓她誤會下去吧。」
「可是——」
西門慕風轉過頭,與她目光相接,眉目間的柔軟瞬間凝固,「在你和荊烈成親之前,我希望你能幫我保守這個秘密。」
林芳苒吸了一口氣,怔怔地無言。
西門慕風也不再說什麼,雙手負於身後,抬頭瞅著天邊那眉淡月,一朵細長的烏雲正飄過來,不只掩蓋了月光,也壓在了他的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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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以為還要花費一番功夫,誰知,第二天晨起,就不見了花瓣的蹤影。
荊烈不明所以地搔了搔頭,「怎麼她總是習慣不告而別?」
林芳苒敲他一記,那張黑臉笑了笑,噤口不言。
「要不,我們報官吧,讓衙門的人幫忙找找?」林盛鼎小心翼翼地提議。
「不用了。」西門慕風淡淡地說。
這是他的目的,從他知道花瓣是女孩子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道,他和她的緣分盡了。
然而,就算她是男孩子又如何?
他不能對一個男孩動情,同樣也不可以對女孩子動心。
他只能承認,卻不可以表白。
這是他的命!
他衰弱的身體,注定了這一輩子只能獨走,他只能獨自去面對所有的病痛與孤寂。
曾經,小六兒的出現,讓他燃起一絲希望,他以為,他們是親兄弟,是可以和自己攜手共度殘破人生的人!
然而,她卻又不是。
她是女孩子,不論要她以何種立場跟隨著自己,對於她來說,都是一種殘忍!
他的生命,還能支撐多久?
一年?兩年?
但他知道,最近,他是越來越衰弱了。就連昨晚,眼看著她從屋簷上摔下來,他卻沒有援手的能力。
他,還能經受幾次這樣力不從心的折磨?
再說,花瓣的性子活潑愛動,她一生最大的願望,是做一個行俠仗義的大俠,若要她陪著自己待在錦衣侯府那棟冷冰冰的大宅子裡,虛度光陰,那又是多麼令她氣悶的一件事。
所以——
她走了,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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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瓣離開之後的第二天,杭州城忽然起了一陣騷動。
前些日子聚集起來的武林人士,無不在談論同一個話題。
五絕門的人捉住了「武林四大勢力」中最神秘的鍾秀谷花家的花六姑娘,造成最近轟動一時的一件大事。
而另一大勢力中的萬劍山莊七弟子宋離,也因為要向師父的女兒求親,而必須遵照師命,以「做成三件轟動武林的大事」來作為聘禮。
如今,宋離已成功地做好了前兩件。
這最後一件大事,已無可避免地得單挑五絕門。
否則,最近的武林中,還有哪一件事情,能比救出花家六姑娘還要轟動?
一場對戰,勢所難免。
全城的人都在談論、在關注。
「風爺,你說,這個花六兒會不會就是花瓣?」林芳苒顯得憂心忡忡。
若真是花瓣,那麼,她是被五絕門的人捉去了嗎?會不會有危險?
「別擔心。你還記得衛天止口中的那個秋紅葉秋姑娘嗎?」打探消息回來的荊烈安慰地拍拍林芳苒的肩。
「秋紅葉?這件事與她有關?」林芳苒皺著細細的眉。早覺得她古怪了,問花瓣,卻又不肯說。
「大概是吧,聽說,秋紅葉本身就是五絕門的人。」
「嗄?那怎麼辦?她為什麼要抓花瓣?」林芳苒瞅瞅荊烈,又瞅瞅一直沒有吭聲的西門慕風。
荊烈遲疑著,道:「也許,她對花姑娘並沒有惡意吧,我打聽到,花瓣上次失蹤的時候,一直都是跟她在一起,兩個人看起來還挺好的。」
兩雙眼睛同時望向西門慕風。
上次,只有他見過花瓣。
「別管了,」西門慕風按住眉心,「她這樣的性子,遲早會惹出事來。我們不能跟她一輩子。」
花瓣的事,他還能管多久?還能管得了多少?
他閉上眼睛。
看不出是因為厭煩,還是因為疲倦。
「可是,我總覺得那個秋紅葉不是什麼好人,就好像這一次,她應該知道衛天止找的人是她,卻還讓花瓣獨自來咱們家,這難道像是朋友做的事嗎?」
「我說不要管了。」西門慕風睜開眼睛,一字一句地重複說過的話語。
林芳苒看著他淡涼如水的眸子,心頓時冷了半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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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荊烈和韓成如何努力,卻終究再探聽不出任何進一步的消息。
看來,只能去西湖等候,隨機應變了。
偏偏,在這個時候,西門慕風執意要離開杭州。
他既不讓荊烈跟著,又不肯過了今晚再走。
無奈,他們只得隨了他的性子。
在當時,他們誰也沒有料到,花瓣會那樣被宋離一掌打死。
任誰也搶救不及。
消息在第二日便傳遍大江南北,西門慕風一定會聽見。
他一定聽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