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輩子從不看愛情小說的程捷,沒想到自己居然會對一個文藝小說作者產生好感,甚至,在那個便當之後,他們出來見面了。
原因則是,那天他們吃便當吃到一半的時候,電視上正好在播放花卉博覽會的消息,他覺得她似乎很有興趣,於是他說,他可以開車,問她要不要一起去,她當下就點頭了。
現在車子停在她家的公寓樓下。
程捷打了電話上去,她說十分鐘後馬上下來。
不知道這算不算約會,他覺得應該算了,但也知道,石湛蘅應該會認為這不算什麼。
助手席旁邊的車門突然被打開,「等很久嗎?」
「還好。」
然後,她坐了進來,帶著淡淡的香氣。
今天,她穿著白色的外套、短裙、馬靴,長長的頭髮一卷一卷的散在肩膀上,化了妝的臉十分可人。
石湛蘅被他的眼神弄得有點莫名其妙,「幹麼這樣看我啊?」
「妳今天打扮得很像女生嘛。」
「我本來就是女生啊。」
「妳平常像個粗工好嗎?」
她聞言抗議,「我什麼時候像粗工啦?」
「每一次見妳的時候啊。」
他們後來又見了幾次,都是在她家裡,他呢,永遠很悲情的用「公司多定的餐盒」為借口,她則提供吃飯的地方,以及咖啡--沒喝過還真的很無法想像,她煮得一手好咖啡,就連小西點也做得很好。
他以為她是有興趣才學的,後來才知道,她大學時期,曾經在飯店的點心部門打過工,不要說餅乾,就連三層蛋糕都變得出來。
跟她談天很愉快的。
不過老實說,她的樣子也實在太不像女生。
不去看脖子以上的話,還真的很難斷定,這人的真正性別。
她總是穿得很多,看不出身材,吃起東西雖然不像男人那樣大口吞,但也絕非女孩子那般秀氣,看電視看得高興的時候,還會發出「哈哈哈」的笑聲,有次不小心按到色情頻道,男女主角正在寬衣解帶,他不好意思,反倒是她一派大方的繼續啃雞腳,完全沒有要去碰遙控器的意思。
程捷覺得有點不自在,正想轉台,這時--
「你幹麼突然純情起來啦。」她像發現新大陸一般的朝他看了過來,眼神帶著研究,「不要告訴我說,你沒看過啊。」
「怎麼可能沒看過。」
「那為什麼臉這麼紅?」
居然問他為什麼臉紅?
當然會臉紅,他承認自己看過,也愛看,可是從來沒有跟女朋友以外的女生一起看,不是情侶的一男一女看這種激情片,太猛了,萬一他真的色性大發的時候怎麼辦?
「快點轉台。」
「我在吃雞腳啦。」
「還雞腳?」程捷覺得電視中傳出來的聲音刺耳得很,「妳不怕等一下我變成衣冠禽獸?」
只見她呆了呆,然後爆笑出來,「你在擔心這個喔……對對,先轉台,你要不要去洗一下臉?洗手間在廚房旁邊。」
洗臉的時候,還一直聽到她哈哈大笑的聲音。他該怎麼說,怪她大條沒神經,還是怪自己的構造太脆弱?
出來時,電視畫面已經變成新聞台了。
她還在悶笑。
那時,他們才第三次一起吃飯吧。
後來石湛蘅告訴她,每次看鎖碼台,都是拿來作為小說中床戲的參考,因為看得多,後來也麻掉了。
「我有一個朋友在做影片翻譯,他說最愛翻色情片,因為台詞少,不過缺點就是,看太多之後,也麻痺掉了,所以他現在改翻書,翻一些勵志書籍,他說這樣子比較好。」
她就這樣,一臉純真的跟他談論A片。
剛開始他還會思索著究竟是她沒把他當男人,還是她沒把自己當女人這兩個問題,可後來他發現,那不是男人女人的問題,在她的世界裡沒有什麼不可以討論,也沒有什麼需要特別去忌諱。
「因為我是在家工作者嘛。」她笑著這麼說。
那是一個很特別的眼神。
明白,但卻又帶著些許無奈。
「同學會的時候,大家都會羨慕說,我還有學生的氣質,不過,這其實一點都不好啊,大家的應對與交談都已經是大人了,完完全全的大人,但我卻不是,明明是同學,但就是感覺格格不入,甚至還會有人覺得我是裝出來的。」
「那種人不要理就好了。」
「可是很多耶,大部分的女生都覺得我在裝模作樣……我很想講,妳們有沒有腦筋啊?我要真的想裝,才不會讓妳們看出來,就是因為是同學,所以才用最真實的一面……」
程捷原本以為她要哭了,沒想到居然笑了。
「都是一群笨蛋。」她說。
然後她拿起雞腳繼續啃,當作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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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一路平穩的南下。
天氣陰陰雨雨的,程捷將車速維持在中等,車子裡面有輕音樂,還有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道。
石湛蘅的心情似乎很好似的,聽到熟悉的歌會跟著哼。
由於一個是排班,一個是自由業,因此出遊的日子並不是國定假日,博覽會的停車場中還有地方,他將車子停在比較靠近售票口的地方。
穿著靴子的腳,一路跳跳跳,「好期待喔。」
「妳是很久沒走出台北了?」
「對。」還在跳。
「多久?半年?」
他原本只是想逗弄她,沒想到她給了他一個更勁爆的答案。
「快一年。」
不、會、吧--快一年耶,她怎麼活的啊?台北到處都是人跟高樓,他光想就覺得悶。
「我上次走出台北是回宜蘭老家,不過那次幾乎都在家裡等親戚來看,也沒去哪裡。」小臉上一片認真,「所以雖然今天的天氣不好,但我還是覺得很高興,因為終於有機會出來走走了。」
因為這樣的關係,小小的花卉博覽會變成了她的樂園。
一路拿著數字相機猛拍狂拍,有些明明什麼也沒開出來,她也拍得很高興,理由也很簡單,先拍再講,不喜歡再刪掉就好了。
走到咖啡亭,她跑去買了兩杯咖啡跟兩份餅乾。
他喝了一口,忍不住皺起眉。
「很難喝啊?」
「妳試試看。」
她喝了一口,「哇。」
表情說明一切--對一般人來說,也許是好喝的,但是對於喝慣濃咖啡的人而言,這實在太淡。
「沒關係啦。」捧著杯子,石湛蘅輕輕笑起來,「反正也不可能有個東西真的符合每個人的口味與需要,而且我們是來看花的,花好看就好,咖啡啊,就算了,堂堂大男人,幹麼跟一杯咖啡生氣?」
冤枉啊,「我沒有在生氣。」
「那笑一個?」
扯開笑容的同時,程捷發現了某個不對勁的地方。兩人角色顛倒了吧?
正常來說,應該是女生使小性子,男生安慰與輕哄啊,怎麼他們會剛好相反過來,「笑一個」這根本就是花花大少的語氣。
正想問,口袋的手機響了。
他也沒有避開,就在她面前接起電話,「喂。」
「我啦。」汪千妤的聲音。
程捷直接的反應就是工作上有問題,「怎麼了?」
「我……只是想說,我今天五點就下班了,你今天又休假……可以的話,要不要出來看電影?」
「我人不在台北。」
「那……你在哪?」
「彰化。」
電話那頭傳來明顯的失望,「那好吧,我掛電話了。」
對於小妤最近越來越主動的邀約,他已經有點不知所措,他不想給她幻想的空間,但也不希望讓她難堪,畢竟是同事,以後還要相處,只可惜她似乎不懂他溫和拒絕的意思,一味往前,總是讓他為難。
程捷將手機折蓋住,然後接到一個促狹的笑意,「很受歡迎嘛。」
「朋友的妹妹而已。」
「不喜歡,但又不想傷害她的自尊對不對?」
那是他第一次發現跟一個寫故事的人出遊有多麼的危險,因為寫故事,瞭解故事,所以,她很會猜。
「你拒絕她有沒有五次?」
「超過了。」
「所以你的方法沒效嘛。我告訴你,固執的女生就已經很可怕了,要是身邊有那種不看情形亂鼓勵的白目朋友,就更危險。」然後,她壓低聲音靠過去,「萬一非常不幸的,還有人跟她競爭,那我想……」她沒說完,但臉上卻透著同情。
程捷懂那意思。
事實上他不得不承認,她猜得很準。
小妤的確有點固執,小桃與小光也的確一直在鼓勵她說一些「只要努力付出,程捷一定會被感動」、「妳已經在他身邊這麼多年,沒有人比妳更瞭解他」之類的話,然後,朱心薇對他的曖昧也未曾間斷。
「妳這麼懂愛情,談起戀愛一定比平常人順利吧?」
「我才不懂呢。」
「妳剛剛猜得很準。」
「怎麼說啊……這麼說好了,我知道有的男生會喜歡交很多女朋友,但是,我不瞭解他們為什麼要交這麼多的女朋友,或者說,我知道他們交很多女朋友是為了炫耀,但不懂這有什麼好炫耀的。」
「妳講話有矛盾。」
她也不否認,大方的點頭,「大概吧。」
那樣坦然的表情,讓程捷覺得好舒服。
她真的是一個很簡單的女生。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也許就像她自己講的,因為沒有什麼朋友,所以也沒有機會被污染。
講到這個,她還會自嘲說:「就是一個呆。」
可是程捷卻不這麼覺得。
與其說呆,還不如說懶。對很多事情,她都抱持著遙遠距離的一種觀望,當個身外人的感覺,看看笑笑就算,不會進去蹚渾水,就像現在,她談論他的事情笑歸笑,距離還是遠遠的。
聊一聊,喝完咖啡,然後她又將注意力轉到花卉上。
一大片一大片五彩繽紛的花田,看得她滿臉笑。
笑臉雖然可愛,但程捷難免有點沮喪,因為看得出來,她對於剛剛的電話完全不在意,換個說法就是,她對他這個人完全不在意。
算了,還是順其自然。
小妤的示好對他而言是一種壓力,因為深受其苦,所以他不希望自己也成為她的壓力。
感情雖然要努力,不過,不能是壓力。
他知道石湛蘅無心愛情,也告訴自己要慢慢來,他以為她的漫不經心已經是考驗的最大值,但沒想到,真正打擊他的事情還在後面--因為就在他覺得兩人的距離應該算正在拉近的時候,她一聲不吭的跑到美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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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雅圖的冬天,又濕又冷的日子。
雪大得難以想像,就算N度在「最適合居住的城市」中奪得首選,但仍然無法抵擋低溫的威力,冰花像是有人從天上倒下來那樣,嘩啦啦的墜落,而剛落地的石湛蘅就這樣看著雪越來越多,越積越高。
拖著行李步出機場,不用刻意呵氣,光是呼吸就足以散起一陣白煙。
離開機場的公車上,她不斷的想著石碩臣看到她會是什麼樣的表情。
會被嚇到吧?
被嚇到也沒辦法,自從下了決定到現在,他們從來沒有在MSN上碰到過,而她每次都想著「有碰到再說好了」,就這樣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的,因為老遇不到,她後來也懶得等下一次了。
自己的弟弟咩,又不是來抓男朋友的,不用怕。
來之前,她已經查過地圖,那小子住的地方在大學城區附近。大學城區嘛,找人問就好了,她的英文雖然不好,但至少還足以應付。
就這樣在傾盆雪花之中,她到了一間公寓樓下,地址是對的,但信箱上的名宇拼音卻不對。
正在疑惑要不要直接殺上去,後面傳來一個聲音,用很道地的英文問她找誰。
石湛蘅回過頭,見是一個年輕的少年,於是說出弟弟的英文名字。
「石碩臣啊。」
突如其來的中文嚇了她一跳,吃驚的表情全在臉上。
少年抱歉一笑,「我是香港人。」
唉,是她自己沒想到。
華盛頓大學有多少華人學生,再加上碩臣住的地方本來就是個類似中國學生會所之類的公寓,黑髮學生會中文,一點也不奇怪。
「我姓方,叫我小方就好了,妳剛說找石碩臣?妳是?」
「我是他姊姊。」
「喔喔喔。」小方連喔了三次,一副「我知道,我聽過」的樣子,「可是他現在不住這裡耶。」
「不會吧,我半個月前寄東西給他還是這裡的地址啊。」
「這裡面住的人幾乎都是華人學生,也幾乎都認識,只要交代一下,代收個東西不成問題。」小方看著她,一臉奇怪,「妳……真的是他姊姊嗎?」
「我當然是。」
小方細細看她的臉,似乎在尋找著屬於血緣的證據,「可是他真的已經搬走很久了,詳細日期不清楚,但八、九個月總有。」
八、九個月?石湛蘅無法掩飾心中的錯愕。
感覺好奇怪--那小鬼搬家了,為什麼不跟她講?她是他的姊姊啊,多年來相依為命,有什麼事情必須要瞞著她嗎?
「他現在住哪?」
「過去兩條街。」
「可不可以麻煩給我地址?」
小方看她還拖著行李,不太忍心,「妳把行李放著,我帶妳過去吧。」
遇到好人,但石湛蘅高興不起來,心中疑惑滿滿一大把。碩臣他最好有個好理由,不然的話……不然的話……她突然覺得十分不安。
雪很大,小方體貼的放慢腳步,但是她自己慢不下來。
心中有股奇特的翻騰,好像有什麼事就要發生。
她一下希望兩條街外的距離快點到,一下又希望能慢一點,好讓她多設想一些情況……
「咦?這麼巧?」小方聲音上揚,顯得有點高興又意外。
「什麼這麼巧?」
「妳看。」小方指著對街的商店,一男一女正彎腰在櫥窗前選蛋糕,模樣十分親密,一望即知是情侶。
雖然相聚的時間有限,但她還認得出來那男生的背影是自己的弟弟。
但那女孩子……那女孩子……
心中怦怦作響。
好像經過一個世紀似的,兩人雙雙站起來,石碩臣順勢在女孩子唇上輕點了一下,女孩子笑了,笑得很開心,整個人依在他懷裡,像是在撒嬌。
不是別人,正是她的好朋友方璽媛。
湊巧吧……可是,哪有這麼巧的事情?何況那親密的姿態,怎麼看都像是一對戀人啊……
她的弟弟跟她說過,自己不愛女人,不會出亂子,要她放心。
她的好朋友跟她說,是因為想更接近咖啡,所以才到西雅圖。
石湛蘅不想去懷疑自己的弟弟跟方璽媛的說法,但,眼前是怎麼一回事?她感覺好像挨了一記悶棍似的。
那是一種被欺騙的難受。
「喔,那就是石碩臣的女朋友,去年跑來找他的,妳知道,那棟學生公寓很舊又小,根本裝不下兩個人,他為了她才另外找地方,他們現在住的地方不便宜,不過因為石碩臣這兩、三年寫的程序都很賺錢,所以其實也沒差,每次看到他光是兼差薪水就比一般上班族多兩、三倍,我們都會後悔當初怎麼沒選計算機念……」
一句一句,都像拳頭打在她的胸口,與她多年來認知不同的一切,讓她的腦袋嗡嗡作響。
四面八方都是笑聲,嘲笑她被蒙在鼓裡,她的頭好痛!
而身邊的小方完全不知情,還在滔滔不絕的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