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中卻瀰漫著血的腥味。
小小一個臨風崖,此時就如同一個人間煉獄,除了殺戮和死亡,什麼也不剩下。
四周的白雪幾乎都被染成了血紅之色,觸目驚心。
凰沐軒和莫言華幾乎已是力竭。
那些扶桑忍者的武功比想像中的還要高強,單憑他們二人之力斬殺數十名殺手,畢竟還是勉強了些。
莫言華身上已中了數刀,傷口還在不斷地流血;而凰沐軒雖無明顯的外傷,但從他蒼白如紙的臉色就可以看得出來,他內力損耗極大,想必內傷也是不輕。
只是一切還沒有結束。
懸崖邊上,還剩下七名殺手正虎視眈眈地盯著莫言華手中的《琴殤》。
莫言華與凰沐軒背靠著背,站在雪中央,神色凝重而警戒。
「沐軒,可還有力氣使天律聖音術?」莫言華低聲問道。
「嗯。」凰沐軒點了點頭。
「你以天律聖音術擾亂他們的真氣,我再趁著這一口氣殺掉他們。」
凰沐軒聞言握緊了手中的玉簫。
莫言華雖沒有回頭看凰沐軒,卻也猜到了他此時臉上的神色。
「沐軒,記住,你不可以死。」莫言華一字一句地道,「開始吧!」
凰沐軒微一閉目,將玉簫湊於唇邊。
音律緩緩揚起,優揚悅耳,但每道音律卻含著極強的內勁,就好像有一堵無形的光牆,向外擊散而去。
胸口氣血在不住地翻騰。
天律聖音術雖可以借簫音傷敵於無形,卻是極耗真氣,更何況,他此時幾已力竭。
為簫音所擾,那些殺手不由摀住了雙耳,想穩住被簫音擾亂的氣息。
就在這時,莫言華閃電般地出手。
幾乎是一掌一個。
「彭彭彭——」
已有六名殺手斃於他的掌力之下。
還剩下第七個。
莫言華眼中神色一凝,他一掌擊向第七名殺手的胸口,腳下忽然微微一顛,那致命的一擊,滑過了對方的胸口,只擊向他的左肩。
出於求生的本能,殺手在被擊中一掌時,反手反擊了一掌,莫言華悶哼一聲,頓時向後跌退。
身後,是深不可測的懸崖。
莫言華收不住腳步,一腳已然踏空。
莫言華閉上了雙目。
「伯父——」
忽然,一隻冰冷的手,緊緊抓住了他的手。
莫言華睜開了眼睛,低叱:「沐軒,放手。」
凰沐軒神色慘白。
「你即使救我上來,我也會毒發身亡。沐軒,放手。不要讓我的一番苦心白費。放手。」
那一字一句,如同利刃直刺入心口,凰沐軒只覺喉間一甜,卻強行將那口鮮血嚥了回去。
身後的雪地,似有輕微的響動。
凰沐軒知道,剛才被莫言華擊昏的殺手已經醒了。
莫言華沒有再說話,只是緊緊地握住了另一隻手中的琴譜,但那堅定的眼神已告訴了他一切。
凰沐軒痛苦地閉上雙目,一分分地鬆開了手。
「謝謝。」
那是凰沐軒聽到莫言華所說的最後一句話。
那深不可測的深淵就這樣無聲地吞噬了一條人命。
身後,似響起了踉蹌遠離的腳步聲。
那最後一名殺手已經走了。
他是唯一一個見證人,見證了莫言華和那本《琴殤》,一起消失於世間。
一切,應該結束了吧?
凰沐軒緩緩站起了身子,但心口驀然一陣劇痛,他不禁捂胸輕咳了兩聲。
「為什麼?為什麼?」
耳畔忽地響起了一道熟悉而空洞的聲音,他悚然一驚,臉色慘白地轉過了頭。
就在身旁不遠處,莫纖雨就那麼呆呆地站在雪地裡。
她的神色蒼白如雪,眼底更是寫滿了驚慌失措,還有恐懼和迷茫。
纖雨什麼時候來的,他竟完全沒有察覺?!
「你剛剛——剛剛分明抓住了爹的手——為什麼——為什麼——你竟要放開——」
她不知道是怎麼把這句話完整地問出口的。
就在剛才,她趕到臨風崖山頂的時候,她看見爹掉入了懸崖,但沐軒緊緊地抓著他的手。
那一刻,她驚駭地幾乎連聲音都發不出來,只想飛撲過去一起救爹,但就在她飛奔過來的時候,她清楚地看見了——沐軒,竟主動鬆開了緊抓住爹的手。
剎那間,腦海裡一片空白。
她只是呆呆地僵立在原地,就好像雙腳都被風雪給釘住了,一步也移不開。
「你——你完全可以救他的——完全可以——但為什麼——」
她終於再也站不住,身子一軟跌倒在了雪地裡,神色迷茫空洞地望著前方那一方深不見底的懸崖。
好冷。
冷得沒有一絲溫度。
全身的血液彷彿已經凍結了。
緊緊握住了手中的玉簫,幾乎要握出血來。凰沐軒一步步走到莫纖雨的面前。
莫纖雨緩緩抬起了頭,深深望進他的眼睛裡。
但面前,那一雙溫潤如玉的黑眸卻完全看不出任何情緒,沒有傷痛,沒有愧疚,甚至連解釋的慾望都沒有……
黑暗開始叫囂,意識也開始迷離了。一時間之間,她真的無法承受這種衝擊,內心的痛苦幾乎將她的靈魂硬生生地扯碎。
「至少——你該告訴我——為什麼——」
冰冷的黑暗終於完全吞噬了她。
她昏倒了在雪地裡。
凰沐軒緩緩彎下了腰,伸手想抱起她,然而,當冰冷手觸及她的身軀時,他終於再也忍不住胸口翻騰的氣血,一口鮮血吐了出來。
什麼也不可以說!
這是他的承諾!
也是莫言華最後的心願!
她不知道那三天是怎樣度過的。
從昏迷中醒來之後,她就一直跪在臨風崖邊,靜靜地望著那深不見底的深淵。
其實,在哀悼爹的同時,她也在等著他的解釋。但他什麼話也沒說,只是默默地陪著她,陪了她三天三夜。
當等待變成了絕望,她也終於死了心。
她回了莫府,而他,則回了凰家堡。
那以後的日子,就如同是行屍走肉,所有的一切好像都被摧毀了,分崩破碎,什麼也不剩下。
每每到了深夜人靜,她甚至興起過死的念頭。
只是,她又怎可以這樣就死了?
她不甘心的,不甘心就這樣屈服於命運之下。
既然他不肯告訴她真相,既然他不願給她任何解釋,那她就自己去查,無論付出多大的代價,她也要查明一切。
但有些事情總是無法忘記的。
無法忘記他溫和的微笑,無法忘記他溫柔的眼神……然而,更加無法忘記的,是他放開爹的那一幕……
無論是怎樣的理由,無論是怎樣的原因,他都不應該那樣無情地放手,不是嗎?
心口的傷痕再度被撕裂,但疼痛卻已麻木了。
她寂然笑了笑,錚然一聲,撥響了琴弦。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皇。時未遇兮無所將,何悟今兮升斯堂!有艷淑女在閨房,室邇人遐毒我腸。何緣交頸為鴛鴦,胡頡頏兮共翱翔!鳳兮鳳兮從凰棲,得托子尾永為妃。交情通體必和諧,中夜相從別有誰?」
《鳳求凰》!
這一曲《鳳求凰》可以說是他和她的定情之曲,但如今再度湊響,卻幾乎絞碎了她的心。
他應該快來了吧?
她在等他。
等他來赴這場約定——這場他們最後的約定。
當這曲琴聲斷絕,那麼,一切就真的結束了。
他與她,從此形同陌路。
夜幕漸沉。
夜風冷冽如刀,似能割進人的心頭,每一刀都鮮血淋漓。
隱隱間,他似乎聽到了琴聲。琴聲似乎離得還很遠,若隱若現,但其間的淒惻絕望,他卻聽得分明。
她想必是恨極了他吧?但自始自終,她沒有打過他一下,責罵過他一句,但看著他的眼神卻是淒冷得接近絕望。
她並不知道,那樣的她比這世間任何利刃都來得鋒利。
微喘了口氣,他靠著樹背閉上了雙目。
忽然間,他有些不想再往前走了。很想很想就這樣一直呆在這裡,靜靜地聽著她的琴聲。
以後再也聽不到了,不是嗎?
她說她要離開長安,所以要見她最後一面,了斷一切。
冰冷的手心,慢慢地握緊。
也許,她離開更好啊!
長安已經不安全了,即使莫言華用性命換來了女兒的安全,但月殺還有一些殺手滯留在長安。
也許,在找到莫言華的屍體和《琴殤》以前,他們都不會死心吧?
心口驀地又是一痛,他不禁微蹙起了眉峰。
忽然,耳畔聽到幾聲異響,他睜開了眼。
有人正朝琴聲傳來的方向接近。
是月殺的殺手嗎?
凰沐軒扣住了腰間的玉簫,眼底一片清寒。
纖纖蔥指劃過琴弦,錚錚切切,琴聲漫漫,音律所過之處,萬物皆為之安靜。
然而沉醉之間,一縷簫聲卻起,混合著琴音,起伏纏綿,淒切婉轉,訴盡相思之情。
她一怔,指下卻不停歇,隨著音律拔高激越,琴弦也越劃越快,幾欲碎裂,就如她此刻的心境。
忽然,「錚」的一聲,琴聲驀斷,簫音也止。
她怔然看著裂斷的琴弦許久,淒絕輕笑,「曲終人散。這曲《鳳求凰》就當是我們合奏的最後一曲,我想,從今以後,我們也不用再見面了。「
「好。」夜風中,立於樹下的那抹白色身影並未走近,只是緊握著手中的玉簫,淡淡地應了聲。
「那麼——」她用力緊抓著琴身,指節已是微微泛白,「這具琴留著也沒用了!」
話落,她忽然舉起右掌擊向琴身,錚然一聲巨響,琴身應聲而斷。
琴斷,情也斷。
抬眸深深望了那抹俊逸出塵的身影一眼,她斷然轉身飛奔離去。
他依然一動不動地站著,沉默地目送著她離去,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沒入黑沉的夜幕之中,他才步履蹣跚地走到那具斷琴面前。
彎下腰,他輕輕撫上那具斷琴的同時,微掀起的裘衣裡竟露出了一抹刺目的猩紅。
他的胸前赫然插著一把短刀,刀鋒幾乎完全沒入心口,而那一身白衣早已被鮮血染紅,但他卻似無所覺,只是蒼涼地閉起雙眼。
「纖雨,這具琴是你最愛之物,你又何苦毀了它?」
她的心,怕是死了,不是嗎?
這一曲鳳求凰已了斷了她的情。
他知道,這一輩子她都不會再在他面前出現。
永遠都不會了!
淒然一笑,他睜開了眼,強撐起身子,將那具斷琴攬入懷中。
不遠處的梅花樹下,殘梅落滿了雪地。
他艱難地走至梅樹下,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挖開了積雪,然後將斷琴深深埋進了雪裡。
凝神看了埋琴的雪地良久良久,忽然,他嗆咳了一聲,吐出了一口鮮血,血染衣襟。
伸手輕撫上幾乎埋入胸膛的短刀,他蹙眉苦笑。
雖然解決了那些殺手,他卻也付出了極大的代價。
可是,他絕不能死。
他還有未完成的約定。
在完成那個約定之前,他一定要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