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後沒幾日,她便從大夫那兒得知了有身孕的消息,從那時起她一直都很堅強。平日裡不肯吃的食物全都吃了,倔強地活著,比過去的二十年活得都要認真。他知道,她的命是為了腹中的孩子在延續。
他留給她的孩子成了為她續命的最後良方,可他卻後悔了。
當初想讓她懷孕是想藉著孩子將她永遠地拴在身邊,誰知她竟在他「死」後有了胎兒,獨自懷著孩子還要與病魔抗衡,他不想她過得這麼辛苦,卻又無法幫忙。
他們倆的孩子他卻丟給她獨自照顧,為什麼他做什麼都虧欠水家姐妹?
心中捨不下她,白日裡又不敢現身,他只好每日子夜時分與她在夢中相會。眼見著天氣越來越冷,她即將臨盆,他怕她……怕她撐不到雨水時節啊!
粗大的手掌不再握魚腸劍,沐雨輕撫著她的額頭,不用擔心她會突然醒來,屋裡焚了甜香,足夠的休息對她和孩子都有好處,她需要休息——他剛「死」那會兒她夜夜噩夢直到天明,他能想出的辦法只有助她好夢。
手指撫過她鬆開的髮髻,他觸到了堅硬的東西,仔細瞧來竟是當初他送她,她卻無論如何也不肯插上的桃木簪子。
如今卻是一刻不離地放在身邊,她的愛,她的恨都來得絕對。
這才是他真正認識的「水迢迢」,或許不是一見鍾情,卻是日久情難離。
「你知道我很愛你嗎?」沐雨衝著床上熟睡的人喃喃自語,只有對著她的睡容,他才敢將這些說出口,「初次見到水迢迢,也就是你姐,我的確被她的堅強、韌性所打動,可上天沒有給我和她相處的機會,我娶了你。我們一起捱過隆冬,走進一個又一個雨水時節,你才是我所愛的。你沒有搶了水迢迢的丈夫,也沒有偷了水迢迢的幸福。在我心中,你才是真正的水迢迢。」
床上的人動了動,沐雨沒在意,仍舊自言自語:「可惜這些話當面跟你說,你決計是聽不下去的。我們都太過堅持己見,太在乎對方的感覺。我們都決定要獨自背著痛苦上路,所以我只能選擇獨自去死。」
他不死,她不會放過自己。他死,卻放不下她。
「你叫我該拿你怎麼辦?到底該拿你怎麼辦?」
有個思念的聲音在耳邊迴旋,水迢迢蹙著眉想醒來,沉重的眼皮卻壓著她同樣沉重的身體,她爬不起來啊!
那……那是沐雨!沐雨來與她相會了!
也不知道哪兒來的力氣,水迢迢竟然抗過焚香的安眠作用,扶著沉重的腰從床上坐起身來。
水廬還是空空蕩蕩的水廬,哪有沐雨的影子?
一定是我太過想他,所以才會夢見他坐在床邊跟我說話,一定是這樣!就是這樣!
失望的水迢迢想就此躺下,渴望在夢中繼續與沐雨相會,卻在無意中瞥見了放在床側的桃木簪子以及有些褶皺的床單。
她發狂一般下了床,大聲呼喊起來:「沐雨!沐雨,你在哪兒?我知道你一定來過水廬,你是來看我的對不對?別不承認,我每天臨睡前將桃木簪子放在枕邊,就是等著你親手將它取出來。現在它放在床側,一定是你放的。你來過!你來看我了!你出來啊!你出來讓我見見你啊!」
四周空曠得可以聽見回聲,卻聽不到半絲屬於沐雨的聲音。
水迢迢支撐著起身,在水廬裡茫然地轉悠,想找到熟悉卻又陌生的身影,「沐雨!沐雨,你出來啊!你讓我再見你一面好不好?」
肅靜的屋裡沒有可以回答她的聲音,窗外的落雪聲反而顯得簌簌作響。她赤著腳走在地上,直走到門檻處,滿目蒼白的雪,哪裡有沐雨的痕跡?
水迢迢不死心地四下望著,倚著門,她放聲大喊:「沐雨!你就再讓我見你一面,好不好?我知道你恨我狠心殺了你,你要我做什麼都行,只要讓我再見你一面……再見一面……」
她邁出門檻,裸露的雙腳踩在冰冷的雪地上,寒意順著腳底竄進她的骨子裡,卻渾然不覺得寒冷。
心已死,她殘喘活著。
「我想你,我好想好想你……」
沐雨站在她身後的雪地裡,用身體為她遮去半壁寒風——他做鬼都會守著她。
水迢迢茫然地望著四野,單衣在風中隨雪風舞,她沉重的身體似被皚皚白雪覆蓋。
太重了,獨自承擔著腹中的胎兒,她沉重的身體禁不起白雪的重壓。腿一軟,她倒在地上。
「沐雨!沐雨,你出來啊!讓我再見你一面,讓我再抱你一次,讓我跟你說一聲——我愛你,我早就愛上了你。」
恨一旦抹去,愛來得洶湧。水迢迢被無望的愛重壓著,竟在雪地裡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沐雨走上前,彎腰將她從地上攬起。三年裡,他常常抱她,這半年裡卻是第一次。她比從前重了許多,他的手所觸及的部位卻是骨瘦如柴。
她不如看上去的堅強,做個愛上死去丈夫的寡婦是最痛苦的。
該愛的時候不愛,不該愛的時候卻愛上了——人生悲苦大抵如此。
月黑風冷,渾澹望著屋內喝著悶酒的沐雨,心有不忍,「不告訴他嗎?」
依舊做著自己想像中的翩翩佳公子,思皇白了他一眼,眼底的不屑卻難掩心頭的悸動,「你當真以為他不知道?」
「知道他會還待在這屋裡,不去看她?」除非病重的人不是水迢迢。
「看了又能怎樣?」思皇噘起的嘴角表示著自己對上天的抗議,「若是他看一眼,水迢迢就能起死回生,那還要九轉還魂丹做什麼?他當他自己是神仙啊?」
老天爺總是這樣,偏要天下有情人陰陽相隔,才覺得開心。
「本尊專與老天爺作對,他要水迢迢死,本尊偏要她活。」
大步走進屋內,思皇毫不留情地奪下沐雨手中的酒壺,「水迢迢都快死了,你還喝什麼喝?再喝你連看她一眼的機會都沒有了。」
沐雨呆愣了片刻,搶過他手中的酒繼續喝,用神情演繹著對「置若罔聞」的詮釋。
「水迢迢要死了,你到底聽沒聽見?」
思皇首度顯示出自己的粗魯,儒雅被擺在了一邊,羽扇成了將人打醒的最好工具,「她受了涼,舊病復發,再加上懷有身孕,身體極度虛弱。就是九轉還魂丹對她也失去了作用,她可能熬不下去了。你要是對她還有半點憐惜,就去見她最後一面吧!」
話說到這分上,思皇自覺仁至義盡,更覺得只要沐雨還有半分感情就會立刻撲去水廬,撲向水迢迢。
等了又等,沐雨竟然紋絲不動地坐在院內,兀自喝著酒,完全不露半分激動。
用力拎起沐雨,思皇氣得想揍他,「你到底還是不是男人?你究竟愛不愛水迢迢?你怎麼能忍心?她都要死了,你竟然還坐在這裡喝悶酒?!什麼仇恨?什麼恩怨?都到了這分上,還有什麼解不開?你要是個男人,就給我去見她!」
思皇將沐雨摔到院門處,氣憤與激動交織,他忘了要稱自己為「本尊」,忘了自己為了掩飾真實身份而刻意擺出的高人一等。
半邊身子陷在雪中,污了聖潔的雪染上不該有的污漬。沐雨側目望著迎風獨立的思皇,像一攤扶不上牆的爛泥,「我又不是大夫,我救不了她。別來找我!」撿起地上摔碎的酒壺,他將裡面殘存的最後一口酒倒入喉中,越想求醉反而越清醒。
思皇恨不得將他揍到地府,或許閻王爺能將他嚇清醒,「你還是不是人?你殺了人家的親姐姐,人家殺了你,你們也算兩清,看在夫妻一場的分上,如今她都要死了,你難道連去看她一眼都覺得浪費?好歹她還懷著你的骨肉啊!」
醉臥雪地,沐雨沉重的身子難以站起。
連沐雨對水迢迢都如此絕情,世間還有真愛嗎?
「你知道為什麼我爹病逝不久,我娘就去世了嗎?」
沐雨仍臥於雪地,毫無反應。渾澹卻是一怔,夫人的死……
「因為她感到絕望。」上輩人很多複雜的情感,思皇是近日才領悟透徹的,「她傾其一生終於明白最愛的人是誰,那人卻因得不到她的愛而鬱鬱寡歡,英年早逝。她對生感到絕望,便萌生隨我爹而去的念頭——沐雨已死,水迢迢唯一能再見到你的辦法便是隨你而去。」
「我不想她死,我不想看到她死。」
飛雪順身而起,沐雨飛躍到半空中,重振魚腸劍之勇,「是我害了她!要不是那日我忍不住思念之情,跑去水廬看她,她什麼事也不會有。現在她病了,病重了,我更不能現身。我是她們姐妹倆的災星,只要我不在,她們就會平安。」
沐雨真的是這樣認為的,他假死,迢迢的病情竟然比三年中任何一年都更穩定,甚至能支撐到臘月。只要他一現身,她就病得難以起身。
他是剋星,沐雨是水迢迢的剋星。他已經剋死了一個水迢迢,不能再剋死第二個。
沐雨迷濛的雙眼出神地望著雪地,太白了,叫他眼花,看不清真實的木瀆該有的色彩。
因為不曾親身經歷,所以思皇不能理解他因愛而起的騷亂,「你都不要她的命了,本尊更無須再跟閻王叫陣,她的命就隨她去吧!水迢迢再也不用等待年年雨水時節。」
甩開鑲有狐狸皮毛的衣袖,思皇的身後跟著永遠不會離開他的渾澹。
「忘了告訴你,水迢迢或許不會死於舊疾,而會因難產而亡——終究還是你殺了她,殺了她最後殘存的希望。」
夢覺、透窗風一線,寒燈吹息。
那堪酒醒,又聞空階,夜雨頻滴。
嗟因循、久作天涯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