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二夜晚的江流水跪在白色的靈位前,哭啞了他的嗓子。
江樓月夫婦的屍首早就找不到了。或許被山中徘徊的野狼尋覓了去,或許落在滾滾漢江裡養了武昌的魚,或許卻化成了天陷下那楚楚的梨花,在一個無人知曉的夜,將低聲的遺言吹入流水夢中,這才把流水從世外桃源喚醒,這才叫流水立的決心要回到漢江,這才,成全了流水和風箏。
只可惜,沒人會注意人間早就凋零的梨花,漢江會所有弟兄全都跪在代替靈柩屍骨而存在靈位前。
白紗燈,白蠟燭,白蓮花,白色靈位。
幽幽的白色月光。
靈堂裡觸目可及都是白色,漢江會的眾人也是一身白色的麻布衣,白的慘淡無力,白的蕭索陰蠡。
江流水磕了九十九個頭,還有一個就滿一百。其實他不必,可是他說他要贖罪,他要贖沒能在最後爹娘身邊的罪。身邊的和尚念的是往生咒,每一句梵文都是一種企求,流水每聽一句就覺得心頭的痛多了一份,聽到最後,流水已是三重生死輪迴。
第九十九個頭抬起來的時候,桃歌看到鮮紅的血順著流水的額頭落下來。
白色的靈堂中,唯一的一點紅。
桃歌摸出手絹遞給流水,流水沒有接,固執的磕下第一百個。
究竟是一起長大的孩子呢,桃歌可憐著這個孩子,只怕這樣下去,這個孩子會先折磨死自己。
她四處看了一看,悄聲喚來他的丫鬟,說:「去請風公子勸勸二少爺。」
六月二十二日的風箏沒有跟流水在一起守靈。
六月二十二日的風箏坐在流水的房間裡,感受著江邊濕潤的風,聽到大廳傳來的哭聲。
他摸著他指尖的繭子,想到那個孩子曾指摘自己用手去接武器是一項不智舉動。可他想到了他為什麼能用手指去捏兵器——他手上的繭子在內力的保護下竟成了這個世界上最結實的盾牌!
這個記憶好像一下子蹦到他的腦海裡,給他一個措手不及。
他就更困惑了。
他喃喃自語,可是,流水,你說,為什麼我的手指上會這樣的長繭子呢?
丫鬟就在這個時候敲了門。
他抬頭,滿是詫異。
她說:「風公子,請勸勸二少爺吧。」
「流水?流水怎麼了?」
「……二少爺會哭壞身子的。」
***
桃歌做對了一件事,只有風箏才勸的了流水。
桃歌做錯了一件事,她高估了漢江會對風箏的諒解程度。
就算貝老頭不肯說出風箏的身份,可從貝老頭的態度上不難看出——這個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人一定和燕山貝家有關係。既然有關係,管他什麼關係,只要有關係就足夠讓眾人遷怒他了。
於是,當風箏終於摸索到靈堂門口,第一個迎接他的不是江流水,而是一把劍。
劍名「離魂」,取「離魂暗逐郎行遠」之意;劍的主人是江家大少爺,名字裡暗含了個「逐」字。
冰冷的劍鋒對著風箏的咽喉,江逐雲冷冰冰的問:「你來幹什麼?看熱鬧麼?」
風箏沒有搭理逐雲,更沒有在乎威脅自己的劍,只向茫茫黑暗中喚了一聲:「……流水……」被召喚的小小青年就一下子撲到風箏的懷裡了。
流水一摸臉上淚水,一手拍掉他哥哥的劍:「你要幹什麼!他是我們的恩人!」
劍的主人說:「他是燕山貝家的人!他也算是害死爹娘的人!」
「他怎麼可能是貝家的人!我和他一直住了三年!」
「他為什麼不能是貝家的人?!貝老頭認識他!」
「哥!你冷靜一下!我問你,燕山貝家使的是什麼武器?!」
「貝殼。」
「可風箏用不是貝殼!」流水大喊,「江鄂!你站出來!」
一直跪在人群中的江鄂歎了口氣,站起身走過來。輕輕握住逐雲的劍,幫他還劍回殼:「這位風箏用的的確不是貝殼,這是我親眼所見。……可是,小少爺,你總要多提防一下不是麼?」
前一句話剛出來的時候流水還在默默感激他,可後一句就足夠讓他跺腳。
誰的忍耐力都是有限的,流水的心本就是悲傷的時刻,這一句在他聽來無易於一道青天霹靂。他居然這麼說!明明是這個人給風箏下跪,明明是這個人逼著風箏去冒險。事到如今他反而說出這樣的話!
混帳!
都是一群混帳!
他睜大他哭的紅腫腫的眼睛,緊緊盯住他哥哥被仇恨蒙蔽的眼睛,咬牙切齒:「……聽好了。是風箏救了墜崖的我。我和他一起生活了三年,他已經是我的人了,我也已經只屬於他一個!……
「就算這世界上所有人都懷疑他,我也永遠相信他!
「我知道他不會騙我!」
這真是一場可笑的鬧劇。
這裡是靈堂,一個該給死者安寧的神聖地方。
今晚,卻有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之人袒露他對另一個人的不容於世俗的感情,和他如熒火般無力的信任。
更不要說這個人是一向懦弱如水的江流水。
記憶中的江流水總是像一個長不大的孩子一臉膽小的跟在自己身後,不敢背著父母遛出去玩,不敢隨便吃奇怪的東西,不敢和同年齡的孩子去無人的荒野探險,甚至不敢表達自己的愛慕。就算是面對他心中暗戀了很久的桃歌也只是靜靜躲在角落,臉紅羨慕的看著他們快樂他們歡笑他們一同欣賞細雨夕陽。
桃歌不是粗心的人,桃歌卻從沒有發現過這個帶點懦弱的少年,只有自己悄悄的在心裡鄙視著也心痛著這個孩子,這個不肯把心事說出口的孩子,沒有人知道他追求的到底是什麼的孩子。
可這個孩子毫無預料的長大了,用決不動搖的眼神無畏的和自己對望。
這樣的堅定的流水江逐雲之前只見過一次。
那是他和桃歌圓了房之後,這個孩子破天荒第一次抓住他的衣領說——我要變成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
一去,就是三年。
三年來,他常常會想起這個水雕的孩子。不能不想念他,他和他終究有無法抹殺的血緣存在。那是青蚨的血,鮫人的淚,隔著迢迢山水也能彼此呼喚的血淚。所有人都說他死了,爹娘會為他偷偷哭泣,連自己最信服的江鄂也說是他親眼見到那第一次出門的孩子墜了山崖。他不信,他總在癡癡傻傻的想,就算是死了,他的靈魂也會順著他生前走過的路一路走回來,收拾起他生前留下的腳印,直到站在他的面前低頭說一聲他說過千萬次的:哥,我錯了。
三年後,那個孩子終於又出現在他眼前。
不是鬼,不是魂,而是活生生的站在他眼前。
個頭長高一點點,頭髮長了一點點,臉上仍舊是稚氣不脫。
他說要成為頂天立地的男人,他的確練成了漢江第一的快劍,只依靠一隻左手把一個前輩逼的幾乎失手。哪怕他不贊同他做的每一件事,可他還是在心底暗自歡喜。
如今,他露出了第二次堅強的面孔對著他。他心頭的疼惜竟是因此無以復加。
這是江流水第二次冒犯他的哥哥,他完全沒有勝算。
他想好了,如果他哥哥一定要逼風箏走,他就帶著風箏回天陷,回到那沒有外人只有兩個人幸福回憶的地方,回到那只被他們孤單單拉下的小風箏的地方。
那隻小小的風箏也會孤獨了吧?
……只是,再沒有小流水劍給小風箏做伴了。
流水的心中一陣抽痛。
在這場兄弟之間的無聲對決中,流水明白,逐雲也明白,誰心軟,誰就會先敗下來。
漫長的對視後,最終還是江逐雲的一聲長歎,收了自己的架勢,拂袖離開。
看著靈堂裡隨著江逐雲一起魚貫而出的眾人,看著眼前白的刺眼的白蠟燭,看著靜謐的叫人害怕的空空靈堂,流水好像打完一場戰鬥一樣冷汗流滿了頰背。
有一雙手,一雙在夜間擁抱過他的手。
這雙手輕輕把他拉到比他小很多單薄如紙溫暖如春的懷裡。
風箏的唇湊在流水的耳邊,輕聲說:「謝謝你。」
流水身子一陣瑟縮,反手把風箏緊緊抱住,剛剛止住的淚水頃刻又是撲簌簌的落在風箏涼絲絲的頭髮上:「我怕……」
「傻孩子。」
「……我怕失去你。」
「傻孩子……別哭……」
「我不要失去你。」
什麼時候開始的?發現時,手心裡攥著的已經不僅自己,還有一個愛哭的少年的衣服。
不是不知道心痛的味道,明明是才有了喜怒哀樂,就要為一個抱著自己哭泣的半大孩子而心痛。
手,細心的抹著流水哭的淅瀝嘩啦的臉,風箏在心頭無聲的歎息。
那孩子哭的累了,忽然打了個嗝兒,用手去撥弄風箏的頭髮,微微撒嬌的說:「……真是好美麗的頭髮,涼的像溪水,手感好好,我喜歡。所以不能讓我看不到它。」
風箏手足無措的哄他:「那,我剪了它給你玩?」
「不好,這頭髮不長在風箏的頭上,就不是我喜歡的了。」
風箏啼笑皆非。
真是……
……真是讓人放心不下的孩子。
才想著,肩頭的孩子又開始抽抽涕涕的哭出聲了:「……爹娘……我爹娘看不到你……我再也見不到他們了……」
誰說風箏能勸的住流水的?
現在的風箏分明束手無策,這個孩子痛苦的時候就一定要哭,哭的時候怕是十頭牛也拉不回來吧!
也好,畢竟還哭的出來,什麼時候痛到極點欲哭無淚才叫人擔心呢。
哭了不知多久,身邊有人咳了一聲。
流水從朦朧淚眼中看到桃歌的丫鬟站在靈堂門口,恭敬的對他說:「大少爺請風公子和二少爺到後殿,大少爺有事相詢。」
流水應了一聲,接過風箏遞過來的手絹仔細擦掉臉上的淚痕。
如果現在流水有最怕見到的人,那莫過於剛剛大吵一架的他哥。冷靜下來想一想,說真的,自己剛才的態度是有那麼一點過分。
不過他哥也欺人太甚,絕不要讓他哥看到自己又在大哭,誰知道他哥是不是又想繼續和他吵呢。
想起他哥總是滿嚴肅的一張臉,流水不自覺又是一陣後怕。
風箏拍拍流水的後背,轉身向後殿走去。
流水遲疑了一下,轉而跑過去,一把拉住風箏手:「……剛剛他們太欺負你了,我知道你心裡不好受。我替我哥哥向你道歉。」
就是如此簡單。
相連的手心一陣發燙,流水看到風箏嘴角露出一個久不見的似有還無的笑,笑開漫天梨花的笑。
流水也就破涕。
***
後殿供奉著莊嚴的關王爺,紅臉綠衣長髯,面目猙獰的傲視著所有在他身下的人。七歲的小流水沒有見過真正的關王爺,他只看到這個掌管仗義的神永遠站在一個離眾人太過遙遠的位置,高傲的領受他的香火。七歲的流水曾經對他爹說,相比一個神,關王爺更像一個鬼。於是流水給了他爹對他使用杖責的一個好理由。
十三年後,流水在風箏的耳邊偷偷的說了他的感覺。
風箏用手扇了扇後殿刺鼻的檀香味道,說:「從沒有拯救苦難的神,連鬼都不算。一瓢水潑過去,是一堆爛泥。」
風箏的聲線溫柔婉約,聲音不大不小,足夠後殿裡百十口子聽的到,足夠眾人嘩然。
江逐雲剛剛收拾好臉色又是黑了一層,濃重的像層層疊疊渲染的水墨。他咳了一聲,重拾尊嚴。江鄂在逐雲身邊目光炯炯的看著風箏,那種眼光是一個膽大心細的獵人看著一隻他懼怕又期待的獵物的目光。
流水找了把椅子扶風箏坐下,又在風箏身旁坐定,喚一聲:「哥,有什麼事?」
「我和江鄂商量過了。這漢江會不能一日無主,如今你有了漢江無人能及的武功,爹當年又把世代相傳的流水劍給了你……」
「哥,你知道,我是不能接任漢江會主人的。」
他哥不接話,仔細看著自己的弟弟。
「哥,你既然提起了流水劍,我就更不能接任這個位置了。我知道爹把流水劍給了我,可你也知道我把它拿去抵押了。」流水攥起了拳頭,「……整個漢江沒有比你更適合的了。」
江鄂也說:「既然如此,倒不如先由大少爺代理,等二少爺報了仇再由大少爺交還好了。」
「也好。」流水點頭。
「不好!」
流水奇怪的看向身邊的人,他不知這個人怎麼在這個時候開了口:「為什麼不好?」
風箏閒閒淡淡的說:「只怕大少爺想學借荊洲的劉備,江鄂公子要自己作那個鞠躬盡瘁的諸葛亮。」
「你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風箏微笑,「我只知道在漢江會上下一片悲哀,在流水為他爹娘哭的昏天黑地的時候,你們想的居然是爭奪這個會主的位置!」
「風箏,」流水拉了拉風箏的衣袖,「我本就無心政治的。」
風箏不理他:「你們這些『孝子賢孫』眼中還有沒有禮儀廉恥?!」
江逐雲剛要發脾氣,被桃歌狠狠一瞪,便嚥了一口氣。
桃歌微笑著打圓場:「過來,來,來,坐我身邊。還沒問過你這三年的事情呢,來給我開開眼界。」
江家二少爺乖乖起身到他嫂子身邊坐好。又怕他哥,望了他哥一眼,看到逐雲正怒視自己,嚇的趕緊低了頭。
桃歌暗地裡踹了逐雲一腳,對流水說:「我和你哥商量過了,小子長大了,自己的路還得要自己走。你也不容易,一個人獨身在外面三年,就是你哥也得想家。而且一回來就趕上這麼大的事,你心裡也肯定沒個主兒。」
流水眼圈一濕。
是啊。從來沒有想過,這一回來就再見不到爹娘了。在磕頭時,他就在不停的懺悔——要是當年沒有任性的離開家就好了。
桃歌見眼前的半大青年又要流淚,趕忙說:「嫂子呢,一直納悶,流水小弟一向是像個小孩子一樣。可是這三年後怎麼就不一樣了?來,告訴我們是什麼把咱家的流水小子變成這麼一個大男人了呢?」
流水臉一紅,含著淚,開始訴說這三年的故事。
白梨花,猴子,溫泉。
一個世外桃源。
說到風箏已經二十八時,桃歌不可思議的看了看風箏;說到溫泉底的空歡喜時,流水聽到他哥輕輕歎了一口氣;說到兩個人第一次親吻,流水連脖子都紅了,也就不敢把之後的故事講的太詳細;說到了爬山崖時,在座的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氣,逐雲繃著臉,半天才從嘴裡擠了一句:「苦了你了。」
怎麼能不苦呢?
在那個天陷下面雖然幸福,但是寂寞還是無時無刻的不在侵襲他。
不是沒有親情,這親情是藏在平日裡嚴肅的面孔下,正因為彼此關心才會愈加的苛求。
桃歌心細,見了自己丈夫也要臉紅,忙問:「對了,你們上來後應該沒有錢的,怎麼買的馬匹?」
流水一愣,笑道:「我忘記說了麼?天陷下的那股溫泉水底都是黃金啊!我這一輩子都沒見過那麼多的黃金。我猜,就算是現在的皇帝也沒見過怎麼多黃金。」又向風箏偷睨一眼:「……看我,都快被風箏教導成和他一樣把黃金視作糞土的人了。」
江逐雲看看風箏,再看看流水,問:「這麼說來,那天陷底下應該還有黃金啊?」
流水一愣:「哥,你不會想……」
「為什麼不?現在漢江會正需要重新整頓,正是需要大筆財力的時候。」
流水抿了嘴角。他沒有任何理由拒絕,他剛剛看到黃金的時候想的也是拿了黃金擴大漢江會,他離開的時候不也是裝了一大口袋黃金麼?要不是最後生死威脅,他還是會抱著那一口袋黃金。
他,完全沒有立場說一個「不」字。
說「不」字是風箏。
風箏靜靜的聽著流水的敘述,臉上掛著一種大人對孩子的寬容。可當話題轉到黃金上,他波瀾不驚的臉上露出了憤怒。
他一拍桌子站起來,他說:「不許!」
這是第三次。
這是風箏第三次惹漢江首領生氣。
事不過三,何況是江逐雲這個說話落地有聲的人物?
逐雲挑挑眉,那是他挑釁的一種方式,男人家打架總要有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哦?不許?!……我到要請教,你為誰守著那些黃金?莫非那是貝家藏黃金的倉庫?」
「那裡誰都不屬於!」
「既然誰都不屬於,為什麼不能幫幫漢江會,也算幫幫流水?」
風箏齒冷一笑:「如果想到那裡,除非踩著我的屍體過去。只要我一天沒死,我就不會放任何人入天陷。」
月下的風箏,單薄的像三月的白梨花。
逐雲不是惜花的人,他是一把劍,一把隨時可以出殼的寶劍。
他用他最最自負的姿勢第二次拔出了離魂:「我願為漢江上下二百一十八人的未來死在你手下。」
流水頓時大急。
不能不急!
一個是他親生的哥哥,一個是他生死相許的人。哪一個都是他失不了的!
他不知道,為什麼風箏從出了天陷就是禍事不斷。
他也無暇去想。
跳下椅子,將身體護在風箏身前。他說:「哥!你放下劍!你不要總是和風箏作對。」
「是他和我作對!如果你還算漢江會的一分子,你就給我讓開!馬上到靈堂去反省!」
「你要殺他除非先殺了我!」
逐雲往前走了一步,劍尖已經頂在流水的胸口:「別以為我不敢對你用家法!」後殿中大部分的人也紛紛拔劍對準風箏流水。
看來,在流水失蹤的這三年裡,江逐雲已深得人心。
身後的風箏歎了一口氣,伸手拉開了流水擋在自己身前的身體:「我才知道,二百一十八個人舉劍威脅一個瞎子和一個孩子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
泠泠的言語如冰似玉,冷的給所有人心頭都是一記重擊。
他卻繼續說:「沒想到我們千辛萬苦的從風陵渡趕到這裡來就是為了看一出兄弟鬩牆的醜劇!——既然這樣!不如不見!」
轉身,一拉流水那孩子:「我們走!」
然而他們終究沒有走成。
流水拉住了風箏,他垂下頭,不敢看風箏的臉,愧疚為難的說:「請讓我過了五七,出了五七,盡了該盡的孝道,便是天涯海角刀山火海也隨了你去。」
這是流水第一次杵逆風箏的意思。
風箏沒有理由也沒有立場拒絕。
逐雲是希望這個「風箏」早日離開他的眼前的。
可他也被拉住了。
拉住他的是江鄂。
江鄂看著風箏撥開流水的手蹣跚而去的背影說:「如果他真的是貝家的人,留下來到不失為一張很好的籌碼。」
流水恨恨瞪了江鄂一眼,轉身回了靈堂,長跪下去。
三天三夜。
***
此時此刻的風箏正坐在院子裡。
桂影斑駁他看不到,明月半牆他看不到。流水一旦離了天陷就感覺不到事物的溫度,他卻發現自己很多東西看不到了。
他忽然想,為誰風塵立中霄?
不為誰,誰都不為,只為這良辰美景,只為這奈何天。
賞心樂事誰家院。
乍聽一陣腳步。
他淺笑,濃重的傷感。
來人的步子一停。
他說:「風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流水,過來吧。」
「你的心還真是跟個明鏡一樣。」那人口氣疲倦。
果真是那孩子。
也只有那孩子的呼吸腳步他才猜的一清二楚,至於漢江會別的人,風箏無心勞神。
「怎麼過來了?」
「……」
「想我?」
「……想你。」流水說的不甘願。
「我也想你呢。」風箏淺笑。
流水跪在靈位前三天三夜。
三天三夜,出了吃喝內急他幾乎沒有離開一步。
那個朝代把孝道看的比什麼都重要。父母的喪事是頭等的大事,兒子不該離開靈堂,只當老老實實的憑悼生他養他的父母。
風箏不願意陪流水。
第一,不想和江鄂逐雲見面。第二,他一直感覺奇怪——他真正面對流水死去的父母時,竟覺不到悲哀,一點都沒有。在悲聲淒淒的地方,他沒有特別的感覺。死去的兩位老人,對他來說,不比一隻死去的螻蟻更能打動他。
難道還沒有學會悲哀?
他就這樣一想三天三夜。
三天三夜他過的很快,以前一個人在天陷歲月漫漫也不過如此。
熬不住的是江流水。
流水趁著眾人鬆懈的時候遛了出來,想著那天風箏負氣而走,覺得對不住他,又想著這兩天眾人忙著守靈,恐怕餐食上怠慢了風箏,偷偷從廚房摸了點點心給風箏捎來。
「現在很晚了,會不會餓了?」流水扶風箏坐到迴廊上,自己一屁股坐在他身邊。
「很晚了,你還不睡?」風箏接過他的話頭。
「怕你沒吃好。」流水打開手上的紙包,「來,吃點麼?這個時候也沒有什麼好的,只有點小點心了。來,張手。」
風箏感覺手心裡落了一個絲絲縷縷纏繞的東西,咬一口甜絲絲:「好奇怪的味道,我沒吃過。不過我喜歡。」
「喜歡就好。」流水捏了一塊扔進嘴裡,又拿一塊塞進風箏嘴裡,「再吃。」
「這是什麼東西?」
「三生紅塵因緣餅。」
「三生紅塵因緣餅?很美的名字。」
「騙你的。」流水笑了一下,指尖在風箏嘴角一滑,把風箏嘴角的點心沫子沾到自己嘴裡吃了,「只是龍鬚酥罷了。」
「龍鬚……?……沒聽說過。」風箏皺了皺眉,「很名貴的東西麼?」
「在我們是很普通的東西。你一直住在在天陷底下,自然沒聽說過了。」流水笑笑,「……龍鬚酥是用麵粉香油和糖作成的。因為小時侯覺得它是一絲絲揉在一起的,像書上說的緣分,才自己取了這個怪名字玩。」
「你做的?」
「我偷的。」
「你以前常偷吃?」
「以前我哥總有桃歌偷偷藏東西吃。我就不行,有一次練功練到深夜,餓的難受只好偷了一個涼饅頭吃。」流水吐吐舌頭,「那天晚上暗,饅頭長了霉,我吃的時候沒注意,結果上吐下瀉三天起不來床。這還不算,最後被爹發現了,一頓好打。可被爹打的時候,心裡想的卻一直是桃歌,想她總有一天或許也會藏些什麼給我。我要得不多,只要一碗小小的薑湯暖暖身子就好。哥從來不喝薑湯,如果留給我,一定不會讓她為難的……」
風箏聽的心中一緊,用自己的手包住流水的手,悄聲說:「以後我會藏吃的給你好不好?」
「其實也不必了。……從此以後,再沒有人因為我偷吃揍我了。」
啪嗒,一顆淚滴落在油紙上。
淚珠兒順著紙皺轉了一轉,最終滑下油紙,砸在地上碎成千萬瓣兒。
流水伸出空出來的手狠狠一抹眼睛。
真是不中用!才多一會兒又哭了!來的時候明明白白說好不能在他面前哭的!不能還讓他擔心!
風箏面無表情的聽流水他的小聲抽噎。
慘淡的星光下,他臉色蒼白,五官小巧而清秀,細緻的脖頸上小小的喉結在禁慾般的高領中輕顫。
好像一張隔著白紗的圖畫。
他的手指纏繞著自己的頭髮,是在發愁。
他說:「壞了,我想親你。是不是有點趁人之危?」
淚水立時止住。
流水顯然是被嚇到了。
偷看了風箏一眼,見他還是烏黑著眸子。吐了一口氣,小聲說:「……那你就親吧。」
風箏說:「我看不到你,你自己湊過來吧。」
流水想了一想,很認真的想了一想,覺得自己湊過去也不會有什麼損失,反正該做的也都做了,何必扭扭捏捏的呢?
就把自己的嘴唇湊上了風箏的嘴唇。
風箏一把把流水拉到自己懷裡,轉身把他壓倒在迴廊上……
…………
……
這是一個美的出奇的親吻。
美的像草長鶯飛,又像才露尖尖角的小荷般勾人心弦,叫人不捨得離開。
發抖的應該是自己,那麼那溫柔的,是不是就是他的?
儘管馬上又分不清楚了,何苦要分清楚?這樣一直彼此相依,不理睬外面夜涼如水,不理睬外面月上柳梢頭,不是很好?
流水知道自己心跳一點點加快,快到要跳出胸口。那個傢伙反而伏在自己身上,手指撫摩自己的嘴唇,笑。這樣的笑,又是一個全新的風箏的微笑。
疼愛的,曖昧的,巧巧的,甚至有幾份痞痞的味道。
不是平日裡不食人間煙火的謫仙味道,而是,像……一個可愛的,壞小孩。
他爬在自己身上,說:「好了,好了。從今後,傷心的時候想想這個吻,你就該哭不出來了吧?」
流水大窘:「風箏你……」
「我?我怎麼了?」風箏笑的露出一點點雪白的牙齒。
「你沒發現自己變了很多麼?」
風箏就笑不出來了。
他促著眉頭,陷入沉思。
流水耐心等他開口,忽見他動了動嘴角,以為他終於想到了什麼。
誰想,他卻問了驢唇不對馬嘴的話:「流水,你知道為什麼我不讓別人進天陷麼?」
「為什麼?」
「因為……」
「嗯?」
「因為你的外面不像你說的那樣美好。……我不想讓任何外人玷污那個地方,那是我心中最神聖最純潔的存在。」
***
轉眼,出了頭七。
漢江會終究是一個幫派,一個組織。一個家庭的悲哀可以持續很久,一個組織則必須盡快完成他們的悼念,努力重整威風東山再起。
六月二十九日,流水終於得了空閒。他找了兩個人,為他辦兩件事情。
第一件事情——為風箏醫治眼睛。
……最好再找到使他恢復記憶的方法。
漢江會也算是湖廣地區小有名氣的幫派,求醫的告示一發,雖然請不到真正的妙手,但還是有不少應招而來的大夫郎中,當然令流水頭痛的是其中也不乏牛鼻子老道和光頭和尚。
床塌上的簾子放下來,大夫的手伸進帳子,診脈。
大夫姓張,年過了半百,稀疏的山羊鬍須和他的頭髮一樣掉落的稀稀拉拉。他學過《抱樸》看過《本草》,《千金方》讀的爛熟;柳枝接骨他明白,懸絲診脈他通曉。他可說是湖廣地界數的上名號的神醫。
可他,還是皺了眉頭。
流水在一旁看的心急:「張大夫,如何?」
張大夫捻捻他花白的鬍子,連歎兩聲:「奇怪,奇怪!」
「怎麼會奇怪?到底能不能治?」
張大夫不吭聲,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咿」的一聲,又皺起眉頭,依稀可見簾子內診脈的手指微微用力。
「到底怎麼樣!」
張大夫看了看流水,終於抽手出來:「這病……」
「如何?」
「這病蹊蹺啊。老夫愚昧,看不出個究竟。慚愧!慚愧!」張大夫一臉內疚的搖了搖頭,雙手長揖,「江二少爺,請原諒老夫無能,另請高明吧。」
流水看著張大夫離去的背影,心裡一陣傷懷。
這是第十七個大夫了!
每一個都是一樣的表情一樣的反映!來的時候信誓旦旦誇下海口,去的時候行色匆匆有如逼災。
也有一兩個開了藥方的,他興沖沖照著方子去抓藥,才發現開的淨是些平和中正的安神藥——不如不吃。還有一個江湖郎中開的藥最是氣人。抓藥的時候看到藥房的夥計衝著自己一個勁兒的笑,正納悶,不想藥方被江鄂一把搶走,他正要去搶回來,卻不想江鄂笑的更大聲。問過了才知,那郎中開的竟是安胎藥!
治不了就治不了吧!幹什麼還要開這些奇奇怪怪的東西!
氣憤!
其實,在過去的二十年裡,流水很少生氣。逼的急了眼圈一紅,哭一場,之後又可以沒事人一樣歡天喜地。可最近,他發覺自己發怒的頻率次數明顯上升,不再是從前只靠流淚就可以撫平心頭的痛了。
上天果然不公。
偏要叫這樣一個風淡雲清的人兒留下些不足之處!
風箏只有安慰他——也沒什麼,我一直瞎著不也活的好好的?打起精神。
流水不甘願的應了一聲,還是鬱悶鬱悶的。
風箏私下裡想,到底要怎麼樣才能逗的那孩子開開心心呢?
……想不出辦法。
事實上,不用風箏刻意去逗他,當第二個出去辦事的人回來後,流水就高高興興大汗淋漓的捧了樣東西來找他了。
古舊的木門咯吱一聲,流水撲上來摟住他,在他臉上大大親了一口。
「怎麼如此開心?」
那孩子先是傻傻的笑兩聲,拉著風箏的手放在自己捧過來的東西上:「猜猜!這是什麼?」
這是什麼?
果然是外邊的人。
總有些希奇的東西拿來獻寶。
風箏順著他的心意的摸了一摸。感覺上,像水,不涼不熱溫溫的山澗溪水。然而不是水,是像水一樣柔滑細膩又像玉石肌膚一樣溫潤的東西。再摸一摸。似乎隱隱有些紋路,但當手勁使的稍微大一點時又不見了紋路。
掂量一下,很大,也很長,但是比羽毛還輕。
什麼東西?
似乎是布。可,當真有這樣似水如夢的布?
……說不好呢。
見了風箏納悶的表情,流水的滿足感直線上升:「聽說過東風山莊麼?這就是東風山莊織的布。」
東風山莊?
風箏顰著眉頭。
是「閒愁萬種,無語怨東風」的「東風」,還是「等閒識的東風面」的「東風」?
想了想,躊躇著:「東風山莊?上次江鄂好像說過……那個和燕山貝家並稱南北的東風山莊麼?」
「沒錯!」流水的得意顯然又上了一個台階,「這個東風山莊呢,私底下是江南的霸主,官面上是做綢緞刺繡生意的繡莊。莊子不大,據說也就三百來人。」
風箏好笑:「那還叫不大?」
「可你別忘了那是江南的老大啊!……這個莊子出的布料不多,更確切的說法是——少而精。最低檔的一匹布也要一百兩!」
「一百兩是一個什麼概念?」
「恩……一兩是十弔錢。」流水掰著手指頭換算,「平常人家三百吊足夠富裕的過一年了。」
「一百兩豈不是要平常人家過上三年多?」
「就是!就是!」流水瞇著眼睛撫摩這布料子,「從我六歲那年開始,我爹每年給我二十兩銀子,說是……說是給我娶媳婦用。我小時就想,將來一定要用這錢買一匹東風山莊的布請一位東風山莊的織娘,給我媳婦做件嫁衣。因為這個願望,所以一直沒有動那筆錢,存啊存的,存到了三年前正好二百二十兩。」
風箏喃喃:「……二百二十兩,足夠七個人家生活了。」
「我出走那天帶走了一百兩,還剩下一百二十。」流水溫柔的看著風箏微笑,「雖然是最差的那一種,雖然我已經沒有錢請東風山莊的織娘了,不過,我還是覺得,只有這樣的布料才稱的上你的頭髮。」
確實是絲綢中的極品啊!
淺黃的底子,白色的梨花,風流舒展,波濤無聲,每一縷絲線都是流風流雲。
溫潤似君子,君子如玉。
只有這樣的絲綢中的君子才稱的上風箏的頭髮,也只有雲霧淒迷的頭髮才稱的上東風山莊的絲綢。
相映成趣。
風箏接過了綢子,無奈地笑笑。
流水這才注意到風箏竟是有些傷心的。
「怎麼了?我做錯了什麼麼?」
「不。」風箏努力的笑,哪怕笑的敷衍,可也還是笑,「我謝你還來不及呢。」
「那就好!」流水的開心的站起身來,「你身上這件麻布的衣服穿著不舒服吧?現在呢,我就去找人給你裁了它做件新的!爭取明天上街就穿上它!」
風箏好奇的問:「明天,上街?」
「是啊!」流水抱起了布,又在風箏的頭髮上親了一口,「我說過要帶你去看漢江看荷花的,你忘了麼?」
「啊,不,沒有。」
「那就這樣說定了!我先出去找裁縫了!」
聽著流水急匆匆的又跑著離開,風箏才敢放任了自己的情緒,萬般無奈。——耳聞那布料的事,湧上心頭的不是開心,反倒是又氣又惱,居然有一點點氣惱這個半大的孩子!
抬起手,放在額頭上,歎息,長長的歎息。
很自然的,他想到了漢陰會離開時唱的那首短短的山歌。
……
買掉兒郎把米換,
背上包裹走天邊……
風箏聽的出來,相信天下人也都能聽的出來。
那曲子裡唱的不是詞,而是滿滿的辛酸,滿滿的掙扎,滿滿的苦難。
淒婉如哀樂。
濃重如夜。
再深的夜色也掩蓋不了的悲哀。
——一百二十兩,若是用在救濟災民上能挽救多少性命啊!
***
六月的漢江,蓮花紅的似火。江邊上葦草萋萋,被風一吹,揚起白色的飛絮。
江流水暫時換下了一身的重孝,穿上平日裡的藍衣。風箏的新衣沒做成,還是那身白麻。
一早起來,流水滿鬱悶的對風箏說——衣服還沒做好。風箏取笑他——傻瓜,你見誰能在不足一天就縫一件衣服出來?除非他是天河的織女!
拉著風箏穿梭在江邊不遠的集市上,流水或駐足或嬉戲,哪怕有人撞了他還綁著繃帶的右手,他也無暇顧及。
二十歲的人吶,再濃重的喪親之痛也不會時時放在心頭,更何況是一個隔絕人世生活了三年的人?更何況他的身邊還有一個對集市一竅不通的傢伙!
摸摸雪白的兔子,看看活蹦亂跳的鯉魚,再伸手去逗一隻高傲的蘆花雞。
「唉呦!」流水大聲呼痛。
「啊?怎麼了?」風箏忙問。
「我被公雞啄了手指。」
「…………」
小孩子永遠就是小孩子。
有開的紅紅的夾竹桃,也有開的白白的茉莉,嗅一下,紅紅白白都是東風情味。賣花的女子有些學識,對著捏花淺笑的風箏道:「……花開花落終有時。」
風箏放開手中的白蘭,也說:「總賴東君主。」
賣花女子垂面嫣然,臉上紅了個七分。
這樣的公子,雖然相貌僅算清秀,但靠那一頭水一般的青絲就足夠稱出一個神仙般脫俗的氣質來。而且看他的樣子不過十六七,再大個一兩歲要是怎麼一副惹人失魂的風流模樣啊。
如此又一想,臉成了十成紅。
正旁邊低頭看薔薇的流水回過頭來,一個「風」字還沒出口,那女子的嬌羞就映在眼裡。眼睛再一動,瞧到罪魁禍首還在一邊淺淺的微笑,完全不知道他已經勾了顆少女的芳心走。想到自己最開始也是被他笑蒙了頭,然後迷迷糊糊的一腳陷進了他的網,心裡就立刻翻了幾瓶小醋。
——喂喂,就算你看不到,也得注意點言行不是?
嘴角一撇,拉了風箏就走。
「咦?你不看花了?」風箏納悶的問。
「偌大的集市不缺這一家,」流水砸吧著嘴,消化滿口酸味,「再看下去,滿眼都是『春』花了……」
風箏莞爾。
原來小孩兒是在吃醋啊。
千萬不能告訴那孩子是自己故意惹那女子逗他生氣的。
可又怕小孩真的氣個沒完,打岔道:「今天就這麼出來,不怕燕山貝家乘你不在伺機報復?」
「不怕。」小孩子嘟囔。
「為什麼?」
「昨天聽我哥說陝西地界遭了地震,毀了不少人家,作為北方老大燕山貝家自然不能不管。這一管,恩恩,最近是要忙上一陣了。」
聽了這話,竟是隱約一陣心驚肉跳,似乎有什麼事情要發生。想了想,才尷尬說:「看來,這個老大做的還是真忙啊。」
「忙什麼忙!」流水切齒,「我要有你的武功早趁這個機會殺入貝家,殺個一乾二淨了。」
風箏聽到他倏忽變的毫無感情的話,一股寒氣在悶熱的六月襲上身:「一定要……殺個一乾二淨?」
「這事情換誰,誰都會這樣做!」
是啊。風箏苦笑,這錐心刺骨不共戴天的仇恨換作誰能不報?自己不也是麼?從天陷出來的第一場撕殺,不就把那些膽敢傷害流水的人殺死了一多半麼?
沒有理由責怪流水。
只是在心裡有點不舒服,一點小小的不舒服而已。
才想著,身邊一串叮叮噹噹的脆響。
手指順著丁冬聲撥過去,觸手是涼森森圓潤潤的金屬感覺,竟是兩顆胡桃樣的東西。
「這是什麼?」
「嗯?」流水看了眼風箏手中的東西,「鈴鐺,金色的鈴鐺。喜歡?」
「覺得聲音很好聽。」風箏淡淡的說。
身邊的小老闆見有生意可做,急忙趕過來:「這位公子,您的眼力真好。這是從西域運來的正宗波斯金鈴鐺,受過天竺雷音色眾佛的佛音熏陶,平日裡多聽聽著鈴聲,保您耳聰目明,心寬體胖……」
「行了,行了,多少錢?」流水趕緊打斷他的話。天知道要讓這生意人吹噓下去今天還能不能在日落前回家。
小老闆撮著手:「一吊。」
「一吊?!你殺人啊!」流水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跳起來。
「可是您看……這是從西域運來的正宗波斯金鈴鐺,受過天竺雷音色眾佛的佛音熏陶,平日裡多聽……」
「三十文。」流水毫不留情的戳穿,「這是蛇山下李記作坊一天出十顆的銅鈴鐺。」
「九十文。」
「二十九文。」
「公子,好歹這也是件首飾不是?」
「二十八文。」
「八十,不能再少了。」老闆痛哭流涕,「公子您行行好,要都像您一樣我們還開店麼?我家都快揭不開鍋了,上有一個八十多歲的老母,下面還有三個孩子,中間一個老婆。家裡六張口等著吃飯呢!」
「二十八,不能再多了。」
風箏聽了不忍,摸出從天陷帶上來的一塊金子放到老闆手裡,換過鈴鐺,笑著說:「這個給您,喜歡的東西多少都不貴。」
流水睜大眼睛看著老闆接過黃金,看著老闆確認的把黃金放在嘴裡咬。
怎一個鬱悶了得!
「風箏啊。」走在趕集的人群裡,流水拉著風箏歎氣,「漫天要價,就地還錢。這是買賣的一般規律啊。」
「你這樣不是太沒善心了?!他家都快揭不開鍋了。」
看了風箏一眼,流水賭氣的說:「算了,是我不對。」
「好了,好了。這個東西呢,我送給你。」
流水受寵若驚:「送我?」
「嗯。你既然送了我衣服,我總要送你些不是麼?」風箏笑著,「我剛剛向老闆討了根繩子,等會把鈴鐺繫在你的頭髮上,好麼?」
看看鈴鐺,看看紅繩。
再看看風箏的滿面期待。
嗚……不想讓他失望。
流水任命的接過繩子和鈴鐺開始往頭上系。
「那個……你確定這樣比較好?」奇怪的撥弄頭上忽然多出來的飾物,一串清脆的樂聲入耳,「為什麼我反到覺得自己像是繫上鈴鐺的小狗?」
風箏笑的瞇起眼:「那樣不好麼?若是小狗我就養你一輩子好了。」
流水的臉「砰」的一聲紅的亂七八糟。
「那……為什麼要繫在頭髮上?」
「你臉旁的鈴鐺一響,我就能準確的對著你的臉微笑了。」
日中為昃。
六月的正午熱的似蒸籠,可集市的人絲毫不見減少,破爛與華麗的衣服此時再無區別,彼此擁擠,媚人的脂粉味道與濃重的汗水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特殊的氣味。
一種真正屬於市井的氣味。
車如流水馬如龍。
早些時候,流水餓了,鬆開風箏的手,說是要買些食物,叫風箏等他。
風箏這一等,就不曉得等了多久。
有人說他擋了路,他讓開幾步;有人罵他擋了攤子,他又挪開幾步;有人擠了他一下,他看不到,趔趄了幾步。
似乎身邊都是人,似乎身邊又一個人沒有。
似乎身邊喧鬧著,似乎身邊又是靜悄悄。
有什麼東西在號啕大哭,有什麼東西在大聲咀嚼,有什麼東西在他耳邊無力的呻吟,聲如垂死。
他有了一種錯覺——這個世界上,只有他一個人是活著的。
除了自身的心跳昭示他的生存,黑暗中他看不到任何一個生命,那些喧嘩的、擁擠的、笑罵的只是一隻隻遊魂野鬼,排著不整齊的隊從一個地方走向另一個地方,直到消亡。
而他就處在一個陰冥的世界中,手足無措,惟有被動的等待一個熟悉的聲音把他重新喚回人間。
他對自己說,就快了,就快了,那個孩子就快來呼喚我了。
那個聲音卻一直沒有出現。
陽光漸漸的溫和下來,變的不再熾熱。空氣也涼爽下來,甚至開始有習習的風不斷的吹。
飢渴的感覺不再存在。
他的腿累了,伸手摸了一下後面。是一塊潮濕的石頭牆壁。
他思考了一陣,決定還是坐下來。
很快,有人坐在他的身邊。
那個人是哭哭啼啼的坐在他身邊的,他清楚猜到那人不是流水。若是流水,只會一把抱住他,說一些自責的話。
他又坐了好一陣,身邊的哭聲越大。他心不忍了,回頭過去柔聲問,怎麼了?
那個哭聲停了一瞬,一下子一個單薄瘦小的身子衝到他懷裡,哭的更凶。
似乎……是個小小的男童?
他歎口氣,想不明白,為什麼這些長不大的愛哭鬼都愛在他懷裡哭呢?這個小孩也是,流水也是。可他還是用手拍著男孩子的肩膀,說,不哭。
男孩子在摸臉,用顫聲問:「你也被你娘拋棄了麼?」
……也?
風箏說:「不,我是在等人。」
男孩子大聲喊:「騙人!我看到你站在這三個多時辰了!若是等人早就等到了!」
「已經三個多時辰了?那天豈不是都黑了?」
男孩子「咦」了一聲,盯住風箏的眼睛:「你……看不見?」
「嗯。」
男孩子頓時如遭雷劈,也顧不上哭,呆呆的自言自語:「他是瞎了才被拋棄,可我沒瞎啊!娘為什麼不要我!」一把拉住風箏的袖口,男孩大聲的喊:「你說!你說!你說為什麼我娘不要我了?!」
風箏任男孩子粗暴的搖晃著他,一句話也開不了口。
他伸手去摸男孩的頭髮,想用他一貫安慰流水的方式撫慰這個男孩。可他的手才伸出去,就被男孩子一掌打落。
「我不要一個瞎子來同情!你這瞎子什麼都不懂!」男孩子惡狠狠的看著他無神的眼睛,「你們這種人根本什麼都看不見,只知道吃飯睡覺!」
「可我……」風箏猶豫不定的說,「可我看的到善惡。」
「善惡?!什麼是善?!什麼是惡?!」他一拉風箏,「跟我來!讓我告訴你究竟什麼是善!什麼是惡!」
雲裡霧裡,風箏任由著男孩粗魯的拉他走。
對男孩子來說,他正把一個人從一個地方拉到另一個地方,這是一種發洩怒氣的方法。
對風箏來說,他想不清楚跟著這男孩到底是對是錯,徘徊中,他只能不斷的重複抬腳又落下的動作,依稀感覺出,腳下的地變的難走變的潮濕。
水流滔滔聲慢慢出現在他的耳朵裡,壓抑的好像縴夫乾枯粗重的手指。
一股鹹猩腐爛的味道直衝風箏的呼吸,他抬手摀住口鼻,問:「你帶我到了哪?」
「到了哪?!」男孩子暴跳如雷,「……瞎子!聽好了!這裡是你永遠見不到的東西——漢江!」
……這……
這是漢江?
這種病如膏肓的水和地竟然就是流水所說的幽幽漢江?!
「你說這裡是漢江?」
「是!」男孩子一推風箏的身體,「聽好了!別看這漢江白天美的跟畫兒一樣,可到了晚上還不是一江黑黝黝的死水!」
「怎麼會……」
「其實我知道……五年前我哥哥被賣給人販子時走的是這條漢江。昨天我娘說也要賣了我,若不是我逃了出來,我也得走這條漢江。」
「……」風箏張了張口,難發一言。
「我娘……我娘她是個愛慕虛榮的人!她從來不肯把一件衣服穿上一個月,她總是逼著我爹給她賺錢,到了冬天我只能穿蘆花襖!你這個瞎子怎麼會知道!蘆花襖和棉襖看起來一模一樣,可穿在身上和沒穿是一個樣!身邊的朋友過年時都有新衣服穿,我站在一邊手腳卻都凍麻了。」
「……我給你錢好麼?到了冬天去買件暖和的穿。」
「啪」的一聲。
男孩子用盡全力扇了風箏一個巴掌:「我用不著你的憐憫!錢?!錢真他媽真是個好東西!娘沒錢做新衣服了,不還得把我賣了麼?!到不如……現在賣了,省得將來提心吊膽。」
「我……」
「我哥哥被賣的那一年十五歲,可我才八歲啊!」男孩子對著江水大喊,「我才八歲!若是要賣也要等我再大一點啊!為什麼!!!」淚水落在濕潤的泥土裡,化成無形。
「你哥哥……?」
「我哥哥叫金阿卯。」
金——阿——卯?
那個被他拒絕了戲子?!
他說了什麼來著?!他說——他自墮落,何干他人。
風箏突然明白了。
金阿卯的貧窮和苦難只能由金阿卯一個人來承擔,無論是誰都不能真正解救他,只有他自己的墮落才能使他脫離苦海。他天分不高,不能作一個一炮大紅的戲者,他只有選擇這樣一個輕賤自己的方式活下去。他不想死。誰會想死?!可他終究死了。
自己,只怕是給他致命一擊的罪魁禍首!
而今,自己見到了他的弟弟,一個和他完全不同的男孩卻要走上相同道路的孩子。
這,莫不是上天的懲罰?
風箏嘴角露出一點淒慘的微笑,對這個孩子他虧欠甚多,無法撒謊:「……他,死了。」
出乎意料的,男孩子並不詫異。
似乎他對他們的命運瞭如指掌一樣的從容,他說:「我知道。」
「你知道?」
「……爹說從哥被賣走的那天,哥的心就死在漢江裡。死在這片吃人的水域裡!」
有什麼東西沉重的砸在風箏的胸口,砸的他喘不了氣,他囁嚅,在言語凌遲的刑場上作最後辯解:「不是說……不是說漢江上有漁船,有鸕茲,有船夫的船歌?不是說漢江開滿了不染世俗的蓮花麼?……」
「只有無憂無慮的富人才會那麼說。聽好了!瞎子!」男孩子捏著風箏的下巴,直視他無神的眼睛:「在我們窮人的眼中,漢江只是會帶來滅頂之災的禍水!」
***
流水找了風箏整整一個下午。
明明說好了要風箏站在原地等他,可當他興沖沖抱著包子回來時,卻不找見了那個白衣的人。
面對川流不息的人群,他的心咯登一下,懷裡的包子盡數落到了地上。
他手腳發軟,四肢百骸有種不能控制的顫抖。
他像瘋了一樣到處尋找風箏。
是的,他瘋了。
他知道很多東西實在是不能如磐石一樣亙古不變,尤其是人心。
人心,總擅變。
走投無路時,他下定決心決定聯絡漢江的兄弟們。
他哥哥看著他滿臉狼狽冷笑道:「可疑的人,若丟了更好!」
他的心頭一陣冷寒。
「無論如何我一定要找到他,哪怕發動漢江會的全部弟兄。」
「你敢!」
面對他哥哥的強勢江流水咬住了嘴唇。
然後,他做出了一個他從來不敢做的事情——他對他哥哥拍了桌子。
「砰」的一聲,他撐著他隱隱腫疼的左手,堅定的目光望進他哥吃驚的目光裡:「我有什麼不敢!好歹我也是漢江會的二少爺!」
江逐雲身邊的江鄂一直觀察著流水,看到他臉色發青,看到他頭上流出一顆顆汗珠,看到他為了那個蒼白的人又一次冒犯他哥哥。
終於,江鄂放下手中的茶碗,淡淡的說:「二少爺,你這般慌張,是不是感覺到了什麼?」
流水怔住了。
感覺到了什麼?
不能感覺不到啊。
早就有一條無色透明的線縫在他的心口,揪著他心口,叫他說也不是,瞞也不是,天上地下,即使是一個小小的顫動,他也不能不感覺到啊。
他深吸了一口氣,幾個小小的字眼千辛萬苦的從他嘴唇裡逃出來:「……是,我怕我失去最珍重的東西。」
不能……失去……
***
風箏頹然坐倒在一棵樹旁。
夜晚的江風再大再涼也吹不走他心頭的恐懼。他記得使他決心離開天陷的一個很大原因是想擁有流水口中美麗的漢江。
可,這條滔滔的水並不屬於流水一個人。天下有一個人就有一種漢江,有一百個人就有一百種漢江。就如同,貧和富,幸福和苦難。有流水這樣肯花上大筆錢財買一塊布料的少爺自然也有小小年紀就要被賣的孩子,有漢江會的富饒也自然有吃不上喝不上一場洪水失了家園的老百姓!
而,究竟哪一條漢江才屬於他?
屬於這個叫風箏的他呢?
金阿卯的弟弟見到眼前白衣人躊躇的表情,似乎十分滿意。現在他笑了,大口的呼吸漢江潮濕腐敗的空氣,他覺得在生命的最後能夠看到一個人比他更痛苦是一種純粹幸福。
這種幸福無關出身,但凡是被生活所累因此不相信善惡之分的人,無論年紀大小,都會湧出這種絕對的幸福和優越感。
——看看!這個剛剛還在憐憫我,剛剛還在自恃有錢的傢伙轉眼就變的比我更慘了!
男孩子得意的笑個不停,一種非常悲傷的聲音從他的喉嚨裡慢慢發出,微弱,斷斷續續,滲透到他笑聲的每一個角落,只有聽慣了一切見不得光明的事情的貓頭鷹才能辨別的出來。
那悲傷的聲音說:「活著,有什麼意思呢?不就是等著被賣被拋棄麼?可我,不是豬,不是牛。娘,你不要我了,我也不是你隨便買賣的牲口。還是……死了算了。娘,反正,你也不要兒子我了。」他的笑聲裡摻了這微弱如螢火的悲傷,變的淒慘起來。
風箏心驚。
他,這個才八歲的孩子,竟然,想到了死!
他著急起來,站起身,想拉回這個孩子,告訴他這樣的想法是多麼幼稚。
可他,居然,該死的看不見!
以至於他的手剛伸出來,男孩子就警覺了。
金阿卯的弟弟黑色的眼球裡倒影著這個焦急的人,嘴角浮上一種多年滄桑不符年紀的苦笑。
想,救我麼?可是你救得了我一次,救不了兩次,救的了我兩次,救不了我三次。即使你時時刻刻守在我身邊搭救我,總有一天你也會厭倦,到那時,你就會像我娘一樣為了一個愚蠢的理由拋棄了我!
能救我的,只有我,只有死亡。
只有,死亡啊……
腳步,後退一步,再後退一步,又是一步。
人生有幾個一步一步?生死之間又有幾個一步一步?
如此,一步復一步,在被江水浸漬的岸邊上留下生命裡最後的腳印。
死亡?不想死亡。然而真的沒有活下去的勇氣了。在過去每一個夜幕降臨,都曾許願,就這樣無痛無癢的死亡,同時希望上蒼能給自己珍惜的人帶來一點奇跡來補償自己的死亡。是不是太貪心了呢?這種盡善盡美的解脫方式終究沒能到來。今天,終於鼓起勇氣,坦然的面對將帶走我的江水。
水已經沒到男孩子的胸口,他忽然哭的很大聲:「我不想死啊……」
他卻沒有停下他的腳步。
風箏心碎了,碎成一片片,每一片都在切割他的理智。
為什麼看不見?!就只能像個麻木的稻草人一樣默默承受一個孩子的死亡!這樣無力的自己究竟和行屍走肉有什麼區別!
男孩子踮起腳尖,用力把自己的嘴伸到水面以上,眼睛望向深不可測的宇宙。他維持了這個樣子相當長的一段時間,終究選擇閉上了他的眼睛。
腳,邁下了他八年生命的最後一步。
風箏聽到他輕輕的歎息——這世界上,真的,有幸福麼?
然後,江水無情的奔騰聲抹去了一切。
在這個死亡的暗夜裡,江上的熒熒磷光彷彿有魔法。面對著吞噬了生命的江水,風箏覺得自己似乎看到了這樣一個場景——
無底的漢江水上泊著一艘烏黑的蓬船。船破舊不堪,有一隻毛色灰暗的老鸕茲倚靠在搖擼,半張著它昏花的眼睛望著江水中自由自在的魚。不是不想吃飽,是它太老太老了,老的沒辦法下水,每天看一看曾經它隨便就能捕獲的魚都是一種奢侈的運動。船倉中有個和鸕茲一樣老的老頭,試圖用他顫抖的手點亮那盞破舊的油燈。可他沒有成功,劇烈的咳漱襲來,讓他的乾燥的手抖的像一隻篩子,火石啪啦啦的滾落。他呻吟著:「水,給我一點水……」可江邊沒有人能給他一口水,只有一隻蒼老的漁鳥抬頭望了自己的主人一眼,默默的承受著彼此即將到來的死亡。
風箏的心已天翻地覆。
這樣的漢江,就是流水那個美麗的漢江,那個讓他心之念之,不惜一切代價也要離開天陷也要趕回來的美麗漢江麼?
是流水錯了,還是自己錯了。
風箏想到自從出了天陷生活就是打打殺殺餌諛我詐,想到流水在絕壁上對自己說的話——到了晚上,還有一盞盞幽幽的油燈,燈下江水匆匆逝去,你會把自己當成六月不染俗塵的芙蓉,靜靜開在水中……
不由得慘然一笑。
流水,你眼中的漢江竟是這樣?
……只可惜,我卻不是出淤泥的蓮花,我看到的也僅僅是死亡啊。
***
第二天,漢江會的諸人們發現了老漁翁僵硬的屍體,也一同發現了木然坐在江邊的風箏。
他們把他抬回龜山。
還在集市上四處尋找風箏的流水聽到消息立刻趕了回來。
看到風箏呆呆的躺在床塌上,流水撲過去把他緊緊揉在骨血裡。風箏摸著流水的頭髮,輕輕的,像那個男孩子最後的那聲歎息一樣的輕,他說:「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你卻不在我的身邊呢。」
然後,被陰冷的江風吹了一個晚上的身子高燒了五天五夜。
五天五夜,流水端茶送水餵藥,近乎於寸步不離的守護在風箏的身邊。
在第五個夜晚,風箏退了燒。
看到他終於睜開了眼睛,一直坐在床邊的流水一陣心酸,啞著嗓子喊一聲「風箏」,忍耐了五天五夜的淚水頃刻就流了滿臉。
風箏苦笑著歎了口氣,撫上流水淚水縱橫的臉,說:「原來,你哭的時候,如此漂亮啊……」
剎那,流水驚慌的睜大的眼,直勾勾的對著風箏黝黑的眸子:「你的眼睛……看見了?」
「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