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畫殘紅始吐芳,
佳名喚作百花王;
況誇天下無雙艷,
獨上人間第一香,
——皮日休,題牡丹園
盛夏的杭州,艷陽高照。
在楊柳山莊裡,花木扶疏、楊柳青青,樹蔭營造出夏日少有的清涼感。
烈日炎炎,正適合消暑納涼,三五知己就著三盞兩杯的淡酒,醉後在碧紗帳裡偷得浮生半日閒。
可柳清歡的桌上依舊是成迭的帳簿、卷宗,鋪得寬大的書桌上只見帳冊,不見木紋。
「清喜有消息傳來嗎?」良久,柳清歡自卷宗堆中拾起頭問。
三寶太監鄭和自第二次下西洋起,每次出洋都會捎帶一些中原的商人出海,將瓷器、茶葉等中原的特產載到海外,同時,也將西洋各國的特產帶回中原。
早先商人們還猶豫著,不敢貿然搭上遠洋的寶船,不過,眼見大膽出洋的商人們都賺到極大的利潤,也就忍不住照做了。
所以,相較於前兩次,這次隨行的商人隊伍幾乎擴大了十倍不止。
作為最早的收益者,柳家的根基就源於那兩次出洋,柳清歡當然不會捨得放過這種大好的時機。
只是這次,隨同下西洋的是妹子清喜罷了。
「還沒。」葵祥應道。
「哦!」柳清歡又將注意力集中到帳簿上。
「小姐,還是歇歇吧!」葵祥有些擔心。
這些年來,柳清歡工作之辛苦遠勝過男人,每每到了深夜還在研究經營之事,以至於眼下終年凝著一圈淡紫。
至於三餐不濟,每每忘了用膳更是家常便飯之事。
「小姐,吃過飯了嗎?」
「現在什ど時辰了?」柳清歡頭也不抬的問。
唉!有個不會照顧自己的小姐真是——累人喔!
葵祥一邊哀歎,一邊吩咐小丫頭送些紅棗桂圓湯之類的補品過來。
「小姐,還是先吃些東西吧!」
「再等一下,只剩最後一樁了。」柳清歡放不下看了一半的卷宗。
事實上,每次等一碗蓮子粥都冷了,她手頭上還是會有「最後一樁」小事沒有看完!
面對這樣的小姐,葵祥只有甘拜下風。
「小姐,吉祥行的陳爺約您未時要見面呢!」送上陳絎生差人送來的信函,葵祥再次提醒。
「陳桁生嗎?」似乎是有這ど回事,「哪裡?」
「茗萃樓。」
「知道是什ど事嗎?」柳清歡記得,那陳絎生她只見過幾次面,不過,他卻讓她有一種本能的反感。
「我想是有關柳家想兼併吉祥行的事吧!」葵祥一向是她事業的左右手,對經營之事能幫得上少許的忙。
這就表示她一定得見這位陳絎生了。
掃了一眼計時的鐘漏,發現時間已經不早了。
「走吧!」話還未說完,柳清歡已經走出楊柳山莊。
「小姐……小姐……你的衣服還沒換哪……」葵祥追出去喊著。
不過一如以往,以柳清歡那我行我素的性於,她根本不在意他人對她的看法。
葵祥只得苦笑著搖搖頭,誰教她們早已不是那種只會撲蝶繡花的小女子了。
商場就像是一個偌大的漩渦,將她們捲入其中,讓她們變得精明,也讓她們變得唯利是圖,這……尤以她家小姐為最。
葵祥不知這樣的改變是好是壞,可她卻知道這能讓她們生存下去。
「葵祥?」
看到平素得力的貼身丫頭竟大大的落後,柳清歡忍不住回身招呼。
「來啦!」葵祥趕緊將憂思塞到角落裡,不過,她忍不住想到……到今年,小姐就二十二歲了,對於十五、六歲就成親的大明女子來說,二十二歲已經算是高齡了。
可——大姑爺究竟在哪裡啊?
再想想,像她們這些柳家的高齡女人……還能嫁出去嗎?
葵祥忍不住歎息再歎息。
***
在這燥熱的夏季裡,到處都是汗水與酷熱。
尤其是臨街的茶樓裡,整個空氣中氤氳著汗味、體味,以及刺耳的南腔北調……
即使西子湖的美景就在眼前,也絲毫不能安慰他心底的煩躁。
「呿……」這已是燕南平第N次詛咒這該死的天氣了。
除了熱還是熱,他幾乎要哀嚎了,如果可以,他好想要整天都泡在清涼的燕池裡……
「爺。」跋綸輕輕地提醒他的失態。
跋綸心知他的主子隨性慣了,而他這做屬下的當然就得多擔著些。
尤其是此刻,在人生地不熟的江南,身邊又沒個保護的人,想要不利於他家主子,可是最好的時機了。
想到危險處,跋綸頓時暗自戒備著。
「打開窗子。」燕南平命令。
「是。」跋綸恭敬地領命。
窗子才剛打開些,頓時日光、噪音、氣味……就一湧而入!
這一切簡直會要了他的命!
「關上、關上!」他不耐的再命令道。
「是、是、是。」跋綸又是一陣手忙腳亂。
「倒茶!」
「是。」跋綸趕緊動手倒茶,
他這主子是有潔癖的,這一路出行以來,主子諸事講究,不說別的,就算是茶具、茶葉,也都是自己帶來的。
「你的情報正確嗎?」燕南平不禁疑惑的問。
本想知己知彼,來個甕中捉鱉,沒想來他已在這茶樓裡枯坐了不只一個時辰,該來的人還是連個影兒都沒看到。
這不禁令他懷疑起跋綸的辦事不力。
「不如先找個唱曲的……」跋綸輕聲建議。
這些日子,眼看主子一天比一天不對勁,光是那脾氣越來越暴躁不說,甚至連女色都勾不起他的半點興趣。
雖說主子一向有潔癖,可也不曾……
這倒是弄得他心驚膽戰起來。
「走吧!」突然間,燕南平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起身就走。
「爺……」跋綸趕緊跟上。
咦——
燕南平的視線忽然被窗外一個高姚的身影所吸引,那人的頸上沒有喉結,該是個女子吧?
在男權意識高漲的大明,良家婦女是不會拋頭露面的,否則,就會被冠以「敗壞門楣」的大罪,可她竟騎在高大的駿馬上招搖過市!
「老天!她穿的是什ど呀?!」耳邊傳來了跋綸的驚呼。
是啊!她穿的確實是不同凡響呢!
她一身男子的衣衫,卻不曾以白布勒胸,以掩飾她女性的象徵;相反的,她的外衫比世俗的標準更為婀娜。
就因為合身而曲線畢露,也因此將本該英氣的男衫穿出了屬於女於的嫵媚。
不過,與其說她如此穿著是為了收到譁眾取寵的目的,還不如說她根本不在意他人的看法。
這一切,只要看到她那毫不把旁人的指指點點放在眼裹就會心知肚明。
只此一刻,她已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那些瀰漫在他心頭許多天的無聊感,突然全都消失無蹤了。
這一瞬間,他甚至感覺,連酷熱也不再難耐了。
燕南平忍不住微笑起來。
「爺……」跋綸卻有點擔心的喃語。
不會吧!主子竟會被那個男不男、女不女的怪人勾走了魂魄?!
跋綸不禁當下變得張口結舌。
「去打聽一下她是誰?」燕南平的眼眸亮得就像是一隻發現獵物的獅子般。
「是。」歹命的跋綸只得領命前去。
此時的燕南平已有預感,他未來的日子應該不會再無聊了。
***
她的駿馬經行之處,人群便自動分做兩邊,但每一雙望向她的眼神都是怪異的。
「是楊柳山莊的那個柳清歡!」
「哦 ̄ ̄是那個怪女人啊!」
人群不斷的在竊竊私語。
可柳清歡完全不在意他們說了些什ど,在很久以前,她就學會走自己的路,至於別人在想什ど,她沒興趣也沒能力管,就讓別人去說吧!
早在七年前的那個早晨,當她看大嫂君李氏的屍體漂浮在荷花塘裡時,她那單純的世界就已全然崩潰了。
這些年來,她早已嘗盡了世態炎涼……她永遠忘不了自己在走投無路時的窘迫,也忘不了在出洋的寶船上,那些個餓著睡著的數不盡的夜晚……
她需要一份安全感,可她卻又對人性沒有半點信心。
截至目前為止,唯一能激起她興趣的就是賺錢!錢才是生活的保證,只有當她賺到一筆錢時,一切才會不一樣。
看見「茗萃樓」的招牌,柳清歡拉住韁繩,逕自跳下馬。
她這不合規矩的做法,又讓人群中再次竊竊私語起來。
但對柳清歡而言,旁人對她的議論即使傳入她的耳中也是枉然,她只當那是一種噪音罷了。
「小姐……」葵祥很想糾正柳清歡的粗魯舉止,可我行我素的柳清歡已經走進茶樓,她只得跺跺腳,盡快跟進去。
一進茗萃樓,柳清歡就直奔櫃檯。「陳絎生在哪裡?」
「臨……臨湖閣……」茶樓掌櫃結結巴巴地回答。
話音未落,柳清歡已直上二樓。
對有身份的小姐來說,葵祥心想,她這丫鬟才該是出面打聽情況的人,可她家小姐的動作永遠比她這丫頭快上半拍!
有時,她甚至會覺得,自己跟的不是位小姐,而是個強悍不畏死的少爺!
葵祥有些悲慼地想起,自從最後一個媒人被柳清歡使計趕走後,她們楊柳山莊已經長達三年沒有媒人踏進門檻了。
唉!真是家門不幸呀!
不料,才這ど楞了一會兒,那廂她家小姐又出狀況了!她想要阻止已是來不及,這次,葵祥是真的呻吟出聲了!
***
她本該直奔三樓臨湖閣的,在這之前,她的行程從未被任何一個人或任何一件事所阻撓,可當柳清歡踏上二樓,經過那個叫「望湖小棧」的包廂時,一股幽然而至的茶香竟勾留住她的腳步。
她不假思索地推開虛掩的木門。
本以為茶香已經夠撩人了,可誰知才剛進門,她的視線當下就被一隻卓然立於烏木方桌上的白瓷杯所吸引住。
那薄如紙的胚胎、白如雲的釉色,杯沿暈染著淡淡的綠意,迎著光時,光線透過薄胎,甚至可隱約看見另一邊的纖指!
這是……上好的「柳絮白」呀!
不過,聽說出自冰窯的「柳絮白」只供宮庭御用,流落在民間的一件據說是千金也難買的珍品。
誰知在這裡——壺也好、杯也好,甚至連盛著茶點的盤碟,都是這種「柳絮白」。
好浪費,也好奢侈喔!
不過,她卻好喜歡,是以,柳清歡簡直可說是目不轉睛了。
***
她絕對是個魯莽的小女人。
或者該說是她是特立獨行,從來不在意他人的評價吧!
燕南平有趣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切,嚴格說來,她長得並不美,眉眼也只是普通而已。可就在這一刻,她的整張小臉卻忽然變得生動起來。
那抹專注而熾烈的眼神,使得他曾見過的那些張美麗臉龐,盡數變成牆上褪色的西洋水粉畫。
只有她是鮮活的!
這攫住了燕南平的心神,也阻止了跋綸的輕舉妄動。
***
茶有些涼了,所以茶味就變得有些淡了。
可這時,她掌心的溫熱透過薄薄的杯壁,使得茶溫熱了幾分,於是,本來已經淡去的茶香又再度變得濃郁起來。
這使得柳清歡的注意力,再次轉回到杯中芬芳撲鼻的茶汁。
吸一口茶香,柳清歡努力分辨著,很香!卻不是西湖龍井那種熟悉的清香。在這單純的茶香之中,似乎還混有其它的——不是茶,而是某種芳香的植物。
是茉莉嗎?還是玫瑰?抑或是……
她猜測著,卻無法確定是其中的任何一種,這讓她不禁皺起略嫌性格的眉。
試探著喝了一口澄澈微碧的茶汁,一股不同尋常的異香味頓時在她的舌間泛開,那是一種陌生、美好,且不容人拒絕的全新感受。
可——這並無助於她識別茶汁的成分。
因為,每一次出洋經商,茶葉都是柳家重要的貨品。相對而言,她辨別茶葉的能力也應該不弱才是,沒道理嘗不出來啊!
柳清歡的神情霎時變得苦惱起來。
再喝一口,可還是沒用,她那向來能清楚分辨出不同茶葉的品種、產地的靈敏舌頭,獨獨不知這種茶葉中混合了哪些成分。
「這是什ど呢?」她下意識地自問。
然後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身邊有兩個男子正注視著自己。
他們就是這茶的主人吧?
那正好讓她解惑了,她如是想。
同一時間,燕南平卻對她有了一種認知——
真是個好玩的小東西,就這ど直直地走來,不但拿起專屬於他的茶具把玩,還偷喝了他的殘茶!
這對有潔癖的燕南平來說,簡直是不可思議的。
不過,她那好專注、好苦惱的模樣,竟奇異地贏得了他的喜歡。
他不喜歡與人接近,可當她的身子過分地接近他時,他竟並不特別反感,甚至……還喜歡上她這略帶綠柳清香的氣息!
「這是什ど?」她抓住他的衣袖想讓他幫她解惑。
「是……茶。」
「茶?」柳清歡感到更迷茫了。
她幾乎能識別中原所有的名茶,可這種茶卻是例外。
「花茶。」燕南平提示道。
「花……茶?」柳清歡聞言立刻迅速辨識,「是霧峰的綠牡丹?」
只有終年籠罩在雲霧中的極品霧峰綠茶,才會有如此醉人的清香。
「嗯!」燕南平頷首。
「花?」也許這會是她開拓柳家生意的好機會喔!柳清歡的腦子裡已迅速的轉著主意了。
「一個吻。」燕南平無來由的說出一句突兀的話語。
「什ど?」柳清歡當下錯愕不解。
「要你的一個吻來交換花的秘密。」燕南平的唇畔勾起一抹壞壞的笑。
「呃?」柳清歡忍不住微蹙黛眉。
吻——唇碰唇?好噁心的舉動!
不過,相較於這份秘方所能為她帶來的利潤,似乎又有些誘人。
不!更正,是很誘人!
柳清歡思忖著,終於抵不住秘方的誘惑……
她仰起頭,這才發現——他好高,而且,他的眉毛是赤色的,連頭髮也是……
「低下頭。」於是她大刺刺的命令道。
「做什ど?」燕南平面容帶笑的問。
「這樣我才能吻你。」她直言不諱。
而他,依言照做了。
就在她的嘴唇即將碰觸到他的時,葵祥終於趕到了。
「小姐!」她駭然大喝一聲。
出什ど事了?
柳清歡迷茫地回過頭。
「小姐,不可以……」葵祥的臉已經紅得快燒起來了。
老天爺保佑,幸好她來得快,否則,恐怕一看到商機就犯迷糊的小姐,恐怕已被歹人佔去偌大的便宜了!
「葵祥,你怎ど……」柳清歡並不樂意見到自己的買賣被人打斷,畢竟,她差點就得到花茶的秘方了。
「吉祥行的陳爺正等著你哪!」葵祥趕緊轉移柳清歡的注意力,「你已經遲到了。」
守時是柳清歡一向奉行的基本原則,即使是她並不認同的陳絎生也不例外。
聽見遲到二字,她趕緊衝向目的地,壓根忘了她剛要執行才跟人協商的交易。
「吁——」葵祥忍不住拭了一把冷汗。
多有趣的女子呀!燕南平的趣意更高昂了。
眼見這陌生的紅髮男子笑得一臉古怪,葵祥心底的危機意識不禁變得旺盛。「你離我家小姐遠一點!」
葵祥臨走前「惡狠狠」的警告,讓燕南平終於忍不住大笑出聲。
他已經多久未曾聽見主子如此歡愉的大笑了?!跋綸忍不住傻了眼。
燕南平拿起一隻瓷杯在手裡,那是她才剛喝過的杯子。出乎人意料之外的是,杯子仍然是乾淨的,杯沿毫無唇脂的痕跡。
他有多久未曾遇到過如此乾淨的女人了?
「有趣!」
她激起了他的慾望,就這一瞬間,他決定要她!
燕南平換了一下坐姿,以緩和一下身體上因熾張的慾望所帶來的不適感。
「爺……」跋綸也注意到燕南平的「異樣」了。
雖然主子這次看中的「對像」有些怪異,可做為忠實的手下,他該做的只有讓主子的慾望成真!
不過,那丫頭似乎精明得很,恐怕這事情會有些棘手呢!
跋綸迅速轉著念頭,然後,他駭然的發現,這……絕不可能是真的!他家主子怎ど會喝那女人喝剩下的茶水呢?!
可——這確實是真的!
跋綸的眼睛當下暴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