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年輕的紫衣騎原本給人的感覺就是十分的溫和柔順,此時微低著頭,容色憂挹,白玉般細膩的雙頰沒有一絲血色,就像一個不知應該何去何從的孩子,令蘇煌一瞬間心生憐惜,仿若忘記了自己留他下來套話的本意,不自禁地握住了他的手,柔聲道:「不在紫衣騎,也沒什麼大不了。你這樣的人材,哪裡找不到安身立命的場所,到時我也盡可以幫忙的。」
南槿的目光,幽幽然然地飄了起來,喃喃道:「可是我不想走,我想留在他……呃不,是留在紫衣騎……」
蘇煌的眼眸深處輕微的一顫,但他隨即用一個笑容掩飾了過去,語調輕快地道:「不是還沒出任何事嗎?你也不要這麼悲觀。再喝一杯吧。」
南槿有些赧然地笑了笑,兩人推杯換盞互敬了一杯,把話題扯開,閒聊了起來。
蘇煌借此機會與南槿交往,本來自然是另有目的,可沒想到交談之後卻發現,此人雖然性情迷糊了一些,實際上卻是個極聰明有情致的人,加上他出語溫良,人又生得清秀可愛,非常容易讓人喜歡,聊到投契處,彼此都有相見恨晚的感覺。
兩壺百花釀見底時,兩人已經開始相互稱呼名字,並相約著以後要一起去什麼什麼地方玩。蘇煌聽說南槿來了京城一年多,什麼風景勝地都沒去過,便自告奮勇要帶他去遊覽,尤其推薦城南十里外如夢如幻的翠茵湖。南槿被他引起了興致,像個孩子一樣認真地推算著自己的下一個假期,說無論如何也要去一次。
「看樣子,你很喜歡水啊?」蘇煌口角含笑地問。
「嗯!」南槿重重地點著頭,「我的家鄉也有很多大大小小漂亮的湖,水又清又亮,所以那裡的姑娘個個都像鮮藕雕的一樣水靈。」
「這個我信,光看你就知道了嘛。」蘇煌玩笑道,「哪天有空,我倒也想去你家鄉看看呢?」
南槿愣了一下,慢慢收淡了臉上的笑容,將眼光游移開,低聲道:「現在,恐怕不是那麼方便去……」
蘇煌一怔:「為什麼?」
「我家鄉,原是澄州境內……」
蘇煌立即明白過來,輕輕吸了口冷氣。
澄州全境早在十年前中原慘敗於胡族時,就被魚慶恩所掌控的朝廷割讓了出去以求偏安,南槿的家鄉,自然也早已淪入了胡族的暴虐統治之下。
「你就是那個時候離開的吧?」
「嗯,剛剛戰敗後,我們全族約三十多人就一起遷離家鄉,要是再走得晚幾天,胡族封了境,恐怕就出不來了。」
「那……」那你為什麼還願意加入紫衣騎為魚慶恩效力?這個問題剛剛滾到了蘇煌的舌尖上,就被他自己嚥了回去。
不問,並非擔心南槿尷尬,而是因為話尚未出唇,他就已經知道了答案。
答案就在南槿突然變得異常明亮的眼睛裡。
順著那兩道充滿了熱度的目光,蘇煌看見南極星最難對付的敵人、冷漠的紫衣騎統領,正踩著不緊不慢卻充滿了迫力的步子,從廷尉衙門走出來。
厲煒不是那種特別魁偉的豪壯形男人,他的身形是高挑的,柔韌的,所有力量都蘊藏於薄薄的皮膚之下,絲毫沒有無益的外洩,就如同一口沉默的劍鞘,儘管別無華飾,卻令人從骨子裡知道鞘內是怎樣凌厲的劍鋒。
穆峭笛曾說過:「是女人,都會選擇象厲煒這樣的男人吧。」雖然蘇煌立時冷冷的反駁了這句話,但他心裡非常清楚,即使是站在與紫衣騎立場絕對相反的南極星的角度來看,也沒有人能夠否定厲煒是個極有魅力的男人,而且這種魅力的殺傷範圍,當然不僅限於穆峭笛所說的女人而已。
蘇煌看著目光恍惚的南槿,無聲地歎息。
能夠讓一個因為魚慶恩而背井離鄉、四處飄泊的人死心塌地加入紫衣騎,厲煒的魅力當然可見一斑,但對南槿而言,這卻是一場注定心傷的無望愛情。
可是也許南槿本人,根本沒有對這份感情抱有太大的期望。
也許他真的只要,留在他身邊就好。
當晚蘇煌被仙客居的夥計扶回家的時候,已經醉得分不清東南西北,記不清自己與南槿是怎樣分的手,只知道前一刻還在舉杯痛飲,後一刻就已經睡在家裡的床上了。
蘇沛自然氣得暴跳如雷,一直在罵這個兒子是個醉生夢死沒出息的浪蕩子,罵到氣結處還想打,被穆家人勉強勸住。
穆峭笛臉色也不是太好看,陰沉沉的幾乎讓人看不清五官,只不過大家亂糟糟嚷成一片,沒有察覺到。
半夜時分,蘇五少爺悠悠醒來,掙扎著爬起半個身子,晃眼好像看見床邊有個人影,便又倒了下去,呻吟著道:「峭笛,我要喝水。」
穆峭笛板著臉餵他喝了水,拿冷毛巾粗暴地擦了擦他的臉。
「喂,你在擦臉還是在扒皮啊,輕一點行不行?」
「你還有感覺嗎?」
蘇煌揉了揉發痛的腦門,仔細看了搭檔一眼,「幹嘛這個臉色?活像我爹一樣……」
「你今天跟誰喝酒?」
「一個朋友。」
「朋友?!」穆峭笛氣沖沖站起來,「你瘋了,他是個紫衣騎!」
「他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種紫衣騎!」
「笑話,紫衣騎還分幾種的?別忘了你是一個南極星戰士,和紫衣騎成員有超越規則以上的交往和好感都是不被允許的!」
「我沒忘記任何規則!我只是想通過他瞭解一些情況。」
「那你就是忘了自己為什麼被停職!一個戰士不需要通過與紫衣騎建立虛假的友好關係來獲取情報,因為那是諜星的工作!」
「我並不想和他建立虛假的友好關係!」
穆峭笛咬緊了牙,眼睛危險地瞇成了一條縫,「你的意思是說你與他之間是『真正』的友好關係嗎?」
「你無聊到要跟我半夜三更吵架?」
「不用扯開話題!你居然忽視他紫衣騎的身份毫無顧忌地在他面前喝醉!這說明你對這個人有非常深的好感,這種好感是我,是南極星的規則所不允許的!今天是最後一次,你絕不能再跟南槿有任何形式的私人交往!」
「見鬼的規則!」蘇煌突然憤怒地吼道,「你根本不是那種把規則看得很重的人!我是南極星戰士,我宣誓為它不惜生命,我服從任務安排並竭盡所能去完成,但我並不是一個沒有自己的思想和判斷力的人,我相信南槿不是一個壞人,不是一個助紂為虐的敗類……」
「可他是一個紫衣騎!」
「他參加紫衣騎不是為了……」蘇煌的嘴唇輕微地抖動了一下,「不是為了殺戮……我能理解他的感受,我希望你也能……」
穆峭笛緊緊地閉了閉眼睛,深深吸了幾口氣,綿綿地吐了出來,當他重新睜開眼簾時,雙眸在某種程度上恢復了冷靜。
「小煌,」輕輕握住搭檔的手,將他的身體拉了過來,用手指給他火燙的雙頰降溫,「那個南槿有魔力嗎?你今天不過第二次見他而已,就已經開始為了他跟我吵架了?」
蘇煌抬起頭,屋內只有些許淡淡飄浮的月光,雖然是可以感受他體溫和呼吸的距離,但卻看不清他的臉,只隱隱看到那雙眼輪廓的深處湧動著波光,仿若有溫度般地閃爍著,讓心頭煩躁激動的情緒褪卻,代之以柔柔酸酸的感覺,讓人不由自主地就放軟了口氣。
「對不起,峭笛,也許我是有些過於激動了。可我並不是想跟你爭吵,你要相信我,南槿的手上還沒有沾過不可饒恕的血,他的天性很好……」
「那又怎樣呢?他身在紫衣騎,總有一天要沾血,我不希望他手上濺的第一滴血就是你的!除了受過訓的『釘子』和有具體任務的『諜星』以外,賓先生為什麼要禁止南極星成員與紫衣騎交往?理由非常清楚,因為這是一場戰爭,當你在戰場上面對數以萬計的敵軍時,難道他們每一個都窮凶極惡?難道他們不是某個女子的情人或嬰兒的父親?可當戰鬥開始的時候,他們就只能有一個身份,那就是敵人,任何形式的憐憫與同情都會禍害自身和戰友!」
蘇煌見他這樣咄咄逼人,忍不住賭氣道:「你怕被我連累,就報告上面換搭檔好了!」可是話剛出口,他就自知說重了,正想緩和兩句,穆峭笛已經怒沖沖站起身,摔門而去。
「喂……」蘇煌叫了一聲,欲待追上去,面子上又下不來,猶豫了片刻,頭又疼了起來,抬手重重敲了幾下,側耳聽隔壁的動靜,卻只有那扇快被摔壞的門還在晃來晃去,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聽的人更是心煩,扯過被子就蒙在了頭上。
第二日,揉著略略浮腫的面龐,蘇煌還是決定先去向穆峭笛道個歉,誰知推門進去時竟發現房間裡空無一人,床鋪都是整整齊齊的好像昨夜根本沒人睡過。出院門找了一圈兒沒看見人影,倒是僕人們頭一次瞧見五少爺這麼早起床,個個都是嚇了一跳的表情。
約摸中午時分穆峭笛才回府,蘇煌迎上去正想搭個話,不料他頭一扭理也不理徑直進了飯廳,擺明還在生氣的樣子。在整個南極星隊伍裡,蘇煌無論如何算不上一個好脾氣的人,見他這樣,心頭也不禁冒了火,當下沉了臉,氣呼呼地也走進飯廳,坐到離穆峭笛遠遠的地方去。
不就是冷戰麼,誰怕誰?反正以前也不是沒有冷戰過,哪一次不是穆峭笛先放下身段找他和好的?這一次還不是一樣!
一樣……
應該一樣啊……
一連三天過去,穆峭笛出人意料地沒有表示出任何和解的信號,蘇煌的底氣漸漸有些不足,悄悄屈指算了算,以前冷戰期的最高記錄只有五天,難道這次又要創下新的記錄?
仔細想想,上一次是為了什麼和好的?好像是一起去執行新的任務……
「拜託,你們正在被停職,什麼任務?回家歇著去吧!」厚著臉皮去找小況打聽,結果就得了這麼難聽的一句話回家。
剛進家門,就聽見老爹在大廳上呵呵呵地大笑,十分歡喜的樣子。
原來蘇沛上午上朝的時候,得知江北義軍剛剛又打了一個大勝仗,心情自然格外的好,跟家裡人描述完魚慶恩那難看的臉色後,就大呼小叫著要跟穆東風一起痛飲幾杯。除了某兩人以外,其他人也跟著興高采烈起來,酒席間一時推杯換盞,好不熱鬧。
蘇夫人克盡主婦之責,親自下廚做了幾個菜,和穆夫人兩個輕言細語聊著,回頭見小兒子有一口沒一口地吃著飯,不禁關切地問道:「小五,你不舒服?」
「啊?」蘇煌抬起頭,「啊,沒有……」
蘇夫人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是不是著了涼?我昨天就看你臉色不好,說要請個大夫瞧瞧,都是你爹攔著!」
「蘇家的孩子哪有那麼嬌貴!」蘇沛聲音洪亮地道,「他在外面花天酒地,前幾天還喝得醉醺醺回來,自己都不愛惜自己身子,就你這當娘的操心!」
蘇夫人瞪了他一眼,「難道你就沒喝醉過?小五小六從小身子就比幾個哥哥差,你又不是不知道!」
蘇煌拿著筷子的手突然一抖,心尖像是被什麼揪住了一樣,刺痛難忍。穆峭笛飛快地站起身給蘇沛斟酒,想先把話題岔開,可惜還是晚了一步。
「哪有什麼小六!」蘇沛把手裡的杯子向地上一摔,「我說過不許再提那個小畜生!」
蘇夫人面色如雪,怔怔地看著丈夫,顫聲道:「不管孩子做錯什麼,好歹都是你的兒子,這般罵法,你當自己是什麼?」
「他根本不是我兒子!我蘇沛沒有這樣不忠不孝的兒子!」
蘇夫人用手掩住自己的嘴,淚如走珠。穆東風一把將蘇沛推坐在椅子上,責備道:「你說這什麼話,太傷嫂子的心了!」穆夫人與穆若姿也上前扶著蘇夫人輕言解勸,一眾小輩只好呆呆地坐著。
穆峭笛悄悄走到全身僵硬的蘇煌身邊,按著他肩頭低聲道:「小煌,咱們回房去。」說著摟住他腰,半扶半抱地拖出飯廳。
進了兩人分享的小院,蘇煌的呼吸略微平順了一些,他推開穆峭笛攙扶的手,輕輕道:「我想回屋躺一會兒,你別管我。」
「小煌……」
「你讓我一個人靜一靜……」蘇煌仰著臉兒站了一會兒,等因水霧而模糊的視線勉強恢復正常,這才走進自己的房間,將穆峭笛關在門外。
這裡離飯廳很遠,聽不見任何爭吵的聲音。環顧四周,找不到一丁點兒可以證明那個人存在的痕跡。不僅是這兒,而是整個蘇府的每一個角落,甚至連人的心與記憶,都被要求抹去他的影子,就好像他從來沒來過這個世界,與所有所有的一切都未曾發生過關係一樣。
就算是蘇煌,也因為每每想起他時的心痛難忍而努力使自己淡忘。
淡忘他最親近的雙胞弟弟,那曾經像是他身體一部分的少年。
趴在床上,頭埋在枕中,最初的兩顆淚水後,眼睛就變得乾澀,只有胸中翻騰的悲傷感覺,越來越濃,越來越痛。手指摸到柔軟的緞子被面,卻是冰涼的,就像那天小六被抬回來時的身體,沒有一絲兒溫度。
雖然事情已過去兩年,那種眩暈感依然刻在心底。明明知道作為一個南極星的「釘子」,小六不僅時時刻刻都面臨極度的危險,而且到死也不能公開最隱秘的身份,卻還是忍不住拒絕相信他真的已經離去,忍不住因為父親決裂的態度而憤怒。
儘管小六臨終蒼白的臉上,一直含著安靜的微笑。
不知過了多久,房間內的光線已經變暗,蘇煌輕輕動了動有些麻木的手指,心裡突然一沉。
房間裡有人。
雖然沒有聽到開門開窗的聲音,可是房間裡已經多了一個人。
瞬間恢復的南極星戰士的敏捷,使得蘇煌以一種最無防守破綻的動作翻身而起。
「是我。」那個人及時出聲。
剛提到胸口的一團氣瞬間散出,軟軟的身體重新倒回床上。
黑暗中有擊打火石的聲音,緊接著桌上的油燈被點亮,昏黃搖曳的光線洩滿整個房間。
「滾回去睡你的覺!」蘇煌甕聲甕氣地道。
「我要來確認一下搭檔的情緒和狀態,這是我的職責。」穆峭笛坐到蘇煌身邊,搬起他的臉轉向燈光,「啊,眼睛是紅的……」
蘇煌啪得一聲打開他的手,「我知道怎麼處理這種情緒,你少多事!」
「沒錯,」穆峭笛舉起雙手,「雖然你現在很悲傷,很想念小六,但我所擔心的情緒不是指這個。也許今晚的時機並不恰當,可身為搭檔我必須提醒你,南槿是一個紫衣騎,他不是你弟弟。」
蘇煌猛地坐了起來,「你這話什麼意思?」
「清澈的眼睛,迷糊的個性,執著的性情,孤立無援的處境,我也承認,儘管容貌毫無相似之處,但南槿的確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小六,這也是你為什麼難以自控地對他產生好感的原因,不是嗎?」
「當然不是!」蘇煌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否認,但在搭檔一瞬也不瞬的目光凝注下,還是慢慢垮下了雙肩,「……的確有那麼幾次,我看著他,心裡想到小六,但這不是我無法敵視他的主要原因……,…我只是覺得,他明明是個善良的好人,只是因為愛上了不該愛的人才誤入歧途,我們為什麼不能把他拉回到正道上來?」
「我們不能。」穆峭笛冷冷地道,「我們是戰士,要遵守規則,服從命令。這世上有很多事情應該去做,可我們沒有這個能力去把它們全都做完,因此從順序上來說,我們首先要做自己職責範圍內的事情。」
「我並沒有忽視自己的職責……」
「你與一個位處敵方陣營的人交往本身就與你的職責相違背,」穆峭笛抬起蘇煌的下巴,讓他的眼睛與自己對視,「小煌,我知道南槿值得讓人同情,但無論是愛上厲煒還是加入紫衣騎都是他自己的選擇,所以他自己承擔後果。至於你,以後不要再跟他有任何接觸了,好嗎?」
蘇煌怔怔地看進他的眼眸深處:「這是搭檔的請求嗎?」
穆峭笛唇角勾起一個含義深刻的笑容,「不,這是一個愛你的人的請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