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北義軍,戰無不勝。
這樣一句話,在把持朝政二十餘年的魚慶恩和悍視漠北的胡族皇子面前,由一個蒼白瘦弱的年輕人淡淡說出來,卻帶著一種令人無法抗拒的震撼力,擲地有聲,音裊雲天。
不知是不是被這句話所蘊含的豪情與氣魄所震攝,整個院落裡一時寂靜無聲,只有鴿群起落的羽音和時時起伏的「咕咕」叫聲在風中流動。連厲煒都閉上了眼睛靠在樹幹上,不再多說一句話。
良久之後,魚慶恩突然仰起了滿是皺紋的臉,放聲大笑起來,一面笑著,一面抬手捋動著自己花白的頭髮。
「老了……果然是老了……」他渾濁的目光從厲煒身上轉到南槿身上,再從南槿身上轉回到厲煒身上,游移了半刻,「看錯了一個人倒也罷了……看錯兩個……真是老了……」他頓了頓,語調突轉犀利,「不過老雖然老,我還沒有輸,不到最後的決戰,鹿死誰手還未可知……」
「何必再自欺欺人呢?」一個聲音從院門口響起,「雖然江北主力沒有參戰,但吸收了十三家大臣的力量後,栩王兵臨城下已是遲早的事情。」淡金色的夕陽柔光中,無旰彎著瘦小的身軀走了進來,向南槿微微行了一個禮。
「你……你……」魚慶恩喘息了兩聲,顫顫舉起一隻手。
「能活到此刻,還要多謝律鶻奕殿下,因為忙著做大事,沒把小小的無旰放在心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才放我逃過此劫。」無旰淡淡地說了一句,走到庭院中的石階前站定,仍是低眉順目的樣子。
南槿卻是胸口一痛,不由自主地將手撫上前胸。他暗中想辦法救無旰,當然瞞不住厲煒的眼睛,只不過厲煒一直以為他所有的行動都只是因為同情南極星而已,所以故意放了無旰一馬,以此來讓自己的情人高興一些。
如今真相大白,再憶起這其間種種過往,南槿心中的況味雜陳,當然是難言難畫。
而對魚慶恩來說,看到無旰,等於是被迫想起自己看錯的不僅僅是兩個人而已,怒氣漸漸漫過了多年城府修煉的堤岸,手中的龍頭枴杖在青石板上一跺,陰沉沉道:「就算老夫大勢已去,至少如今京城尚在手中,要殺你們這幾個人易如反掌,誰能逃得到一具全屍?」說著一揚手,彷彿便要叫人。
「看來您真的是老了,」無旰靜靜地道,「否則您早就應該覺得奇怪,依律鶻奕殿下素日的脾性,為何在吃了這麼大一個虧之後,居然還如此的安靜?」
魚慶恩怔了怔,忙回頭去看厲煒,果然見他閉目靠在樹上,連手指頭也沒有動上半根。
「厲煒,不管你是誰,被這個小鬼如此欺騙,難道沒有一點怒氣?」魚慶恩皺著眉頭問了一聲。
厲煒仍然保持著原樣,呼吸壓得細細的,半晌後才徐徐睜開眼皮,問道:「是蛛絲?」
南槿點了點頭,「是。」
「為什麼只有三層?」
「層數下得多了,怕被你發現。」
「可是三層蛛絲之毒,不過壓制我三成功力兩年而已。」
「已經夠了,你只能發揮出七成武功的話,我或可勉強與你匹敵。」南槿避開他的目光,將頭轉向一邊。
厲煒自嘲地笑了笑,「你連真實的武功實力都瞞過了我,真不愧是賓家的人。但你要知道,就算我只有七成功力,此地還是沒有人能留得住我。」
南槿垂下眼簾,「我本就無意強留下你。」
厲煒深深地看了他良久,方緩緩問道:「為什麼呢?只要再多下一層蛛絲就有機會殺我了,你要明白,一旦我離開中原回了故國,對你可是後患無窮啊。」
「我明白。」
「賓公子,」厲煒冷冷地道,「留我活命,總有理由吧?」
南槿輕輕吸了一口氣,終於慢慢地抬起頭,迎視著厲煒如寒冰般的目光,用平穩無波的音調道:「胡族可汗年事已高,活不過今年冬天,他膝下三子,二皇子早夭,唯有你與大皇子爭儲君之位,如果我現在殺了你,不僅讓江北與胡族結下必報之仇,還白白地幫胡族平息了奪儲的內爭,讓你皇兄能夠輕易整合胡地三十八部族。他的殘暴好戰猶勝於你,一旦內部平定,很快就會忘掉這次慘敗,再次聚師南侵。對於剛立新君政局未穩的中原而言,這當然不是什麼好事。而反之,如果我讓你回到故國,雖然此次中原大敗會令你一時蛩伏,但憑你的野心能力和你母族舅族的勢力,絕不愁沒有東山再起的機會。到那時,你們兩兄弟實力相當,免不了要來一場三年五載的龍爭虎鬥,恐怕誰也沒有餘暇再虎視中原,就剛好給了我們休整的時間,這總比殺了你要有利可圖的多……」
厲煒的瞳孔微微收縮了一下,挑了挑眉,「聽起來倒是一著妙棋,但這是唯一的原因嗎?」
南槿的臉上呈現出漠然的神情,冷冷道:「當然,你還以為有別的嗎?」
厲煒幽藍的眼珠定定地凝視了曾經的情人片刻,慢慢點了點頭:「既然是這樣,你為什麼要把這如意算盤告訴我呢?就不怕我不照你們預想的去做?」
「你會嗎?」南槿淡淡地道,「就算明知是江北一步棋,你恐怕也不肯因為這個,就放棄掉自己所有的野心雄圖,為你們胡族的內部安定犧牲自己吧?你肯嗎?」
厲煒的唇角抿出堅硬的線條,片刻後才彎成一個冷冷的笑,「不錯,你很瞭解我。既然你都敢放我回去,我又怎麼會平白地放棄?不過我也可以把話明白地說在前面,無論這次的失敗會折損我多少實力,可是最終,我一定可以拿下可汗的王座,完成我所有的目標。也許你們能夠如願以償地得到三五年的平靜,但等我統合完畢三十八部族,就將是你我再次敵對的日子,只希望到那時,你還能像今天這樣站在我面前。」
南槿仰起素白的面孔,深不見底的眼眸中微微漾著異樣的波紋,帶著一股清郁哀傷的氣韻凝直視著厲煒的眼睛,幽幽長歎一聲,道:「你輸了一次,為什麼還不明白?」
厲煒不由怔了怔,「明白什麼?」
「明白你為什麼會輸……」
「那是因為我沒有發現……」
「不是,」南槿快速地打斷了他的話,「無論你多麼的強,無論胡族鐵騎是怎樣的所向披靡,無論是三年後五年後還是十年後,無論你面前站著的對手是不是我,你永遠也不會贏。」他的目光遙遙地轉向北方,「記得我曾經說過,那是我家鄉的方向嗎?我生在那裡,我父親生在那裡,我的祖父也生在那裡,我們世代在那裡居位,過得平和而安祥……可是有一天,一個胡族的皇子竟然對我說,他要把那片我們祖祖輩輩生活著的土地,當成一件禮物送給我……你說,我是應該覺得感動,還是應該覺得受到了侮辱呢?律鶻奕殿下,對於你來說,中原是一片花花江山,是你的雄心大志,是你奪國的豪情,得到了它,你會有征服的快樂,僅僅如此而已。但是對我們而言,這是自己的國土,是家鄉,是故園,是誓死也不能失去的地方,所以我們不會輸,永遠也不會輸。」說完這最後一番話,南槿輕輕後退一步,慢慢吐出一口幽長的氣息,似乎是要把五臟六腑積鬱的痛楚,要把所有不能保留和挽回的記憶統統吐出來一樣,眼中潤潤地騰起了薄薄的霧氣。
蘇煌不由自主地走到他身後,伸手扶住了他的肩頭。在掌心的觸覺中,本來就不強壯的雙肩更顯單薄,讓人無法相信,這樣柔弱的肩頭怎麼能扛起這風雨江山上的層層驚濤駭浪。
厲煒沒有再說話,他甚至已經將視線從南槿臉上移開,彷彿在思索,又彷彿在決斷什麼,但最終,他也只是轉過了身子,如一隻孤鴻般飄過牆頭,無聲地離去。
南槿的目光,仍然凝望著天際垂壓的雲層,沒有去追蹤厲煒遠去的背影。但在那一瞬間,不知是不是因為光線的原因,蘇煌突然覺得他的臉龐異常的憔悴而又疲累。
彷彿是不想讓南槿繼續花費精力面對魚慶恩,無旰適時地走上前來,微笑著道:「魚千歲,你不會以為自己身上的毒也是蛛絲吧?」
魚慶恩哼了一聲,沒有答言,腦子裡快速地轉動著。他樹敵滿天下,飲食起居是小心了又小心,普通的用毒高手根本無隙可乘,可現在眼看著精明細緻滴水不漏的厲煒也著了道兒,心知南槿的手段不可用普通的水準來衡量,心中已有一絲慌亂,強自鎮定著道:「你們以為下了點毒就可以挾制老夫嗎?如果栩王兵臨城下,那就左右都是一個死字,老夫絕對會先殺你們為我開路的。」
無旰清亮的眼眸罩著魚慶恩臉上每一絲細微的變化,格格笑道:「千歲要是真能堅持與京城共存亡,無旰倒有些佩服了。可依照無旰素日對你的瞭解來看,恐怕自從知道栩王的實力遠遠高出你預計的那一刻起,你便一直在盤算著怎麼活命吧?所以目前對你來說,計劃著如何潛逃隱身才是最重要的,能不能殺我們洩憤反而變成了一件小事。」
魚慶恩冷冷哼了一聲,道:「老夫還有魏柳軍的主力在,就算栩王再厲害,他想要抵達京城也得三五個月,足夠我先處置了你們再謀後路。」
無旰不慌不忙地抬手讓一隻鴿子停在他掌中,輕輕撫摸了一下,道:「千歲手下用毒高手也不少,當聽過『留步』之名。」
魚慶恩眉尖一跳,眼睛瞇了起來。
「留步此毒,最是溫柔,身體不會有什麼太大的不適感覺,而且半年後毒性會自消。唯一能惹得此毒發作的引子,就是施毒者的血。如果在毒性消除之前,施毒者出了什麼意外,血液冷卻的那一刻,就是『留步』之毒發作之時,而一旦毒發,恐怕黃泉路上,就再難留步了。」無旰微微笑了笑,眼神亮得刺目,「既然如此休戚相關,那麼至少這六個月,我家賓公子就不能出什麼意外,否則連累了千歲你毒發,可是不太好意思啊。」
魚慶恩握在枴杖上的手指突然收緊,鬆弛的手背鼓出一根根青筋,指甲的顏色也因情緒動盪而變得有些發紅。但他畢竟浸淫朝事數十年,心中城府與自我控制的功力都非一般人可比,默默調整了幾次呼吸後,他很快判斷出什麼重什麼輕,什麼緊急,而什麼可以忍耐,在沒有確定自己是否真的中毒以前,儘管心頭的怒火已衝上眉前,他還是強自按捺了下來,用還算平靜的音調道:「既然是這樣,老夫就請賓公子多保重了。」說罷一轉身,竟自邁步出了院子,跟隨在他身側的那些緊張得都有些呆住的侍衛們也紛紛隨之退出。
無旰眼看著他們走遠,這才回到南槿身邊,低聲道:「公子,接下來要怎樣?」
南槿抬起一隻手,指尖輕輕抹過眉宇之間,沉吟了半晌未答,忽然轉頭看向蘇煌,微笑道:「你的身子沒事了吧?」
蘇煌搖搖頭,腦中因為接連受到幾次震動,此刻反而空白一片,看著南槿,只覺得鼻間酸酸軟軟,胸口堵得有些難過,根本不知該跟他說些什麼才好。
「雖然魚慶恩為『留步』所制,一時奈何我們不得,但這府裡畢竟不是久留之地,還是出去找個小院子住下來的好。」南槿柔柔淡淡地笑了笑,握起蘇煌的手,「外面戰事正荼,我們三個反而閒起來了,一時沒什麼事情好做,不如休息一下的好。」
蘇煌覺得喉間哽了哽,欲待低頭,又忍住了,勉強也笑了笑。
無旰一時也覺無話,便走到鴿捨前,捉出幾隻鴿子放在一隻籠中,拎著走在前面,三人一起出了魚府,路上雖人人側目,卻沒什麼麻煩,就這樣信步走到了曾是南極星據點的一處小院,推門進去。
經過幾次大的行動,這個小院當然早已人去樓空,蛛繞塵封。蘇煌跟無旰各找了塊布巾,略略擦拭了一遍,一回頭,卻看見正在整理書架的南槿拿著一本書,怔怔地望著遠方,不知在想什麼想得發呆。
「你怎麼了?」蘇煌輕輕碰了碰他的手肘。
南槿驚醒了一下,忙抿起一個微笑掩飾道:「沒什麼,只是突然鬆懈下來,不覺有些累了。」
「累?」蘇煌的目光從他蒼白的額頭一直滑落到有些尖削的下巴上,眼瞼有些發燙。是啊,怎麼會不累呢?
無旰停下手裡的動作,道:「隔壁屋裡有床,你們倆都去睡一會兒吧。現在情況瞬息萬變,誰也拿不準明天會怎樣,沒有體力可不行。」
南槿柔柔地笑了笑,握起蘇煌的手腕,「說的也是,我們還是先去睡一會兒,再來接替無旰的好。」說著轉頭道了一聲「先辛苦你了」,便拉著蘇煌推開側廂的門,邁步進去。
那是一間小小的寢室,靠牆放著一張木床,南槿先脫了鞋坐到裡面,仰頭看了看頭頂有些發灰的的床帳,向後倒下,緩緩閉上了眼睛。
蘇煌站在床邊呆了片刻,腦中仍是亂糟糟一片,紛紛思緒似明似暗,糾纏不清,彷彿仍有無數的話要問,卻不知從何問起。
「我已經把你平安的消息傳送出京,算起來……你的搭檔和家人現在應該都放心了……」等南槿仰躺著輕聲地道,「穆峭笛因為是護送十三大臣的最適宜人選,所以被強行命令離開,沒有參加三角巷之戰,想來不會出什麼事。只不過當時你生死不明,要讓他走可真是困難啊,連薛先生都有點束手無策了……」
「那……康輿呢?」
「我不認識他……」南槿睜開眼睛,黑瞳的深處湧著濃濃的倦意,「我直屬江北,並非南極星的一員,這些年來認識的人…也只有那麼幾個……」他的眼珠幽幽地轉向蘇煌,「聽起來很冷酷吧?我制定計劃,做出決策,召集上千的南極星戰士來到京城,一一把他們送上廝殺的戰場,卻連他們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
「但是……」蘇煌喃喃地道,「你成功了。」
「是,我成功了,付出的代價便是數百名南極星戰士的血……和數百個家庭的眼淚。」南槿失色的唇邊浮起一抹陰雲,身體有些無力地向後舒展了一下,「你平安的消息,是三角巷大戰後我能傳遞出去的唯一一個好消息了……而對於另外一些同樣翹首企盼的人們,我能說什麼呢……」
想起死難的同伴,蘇煌也仿若覺得有一道鈍鈍的刀刃從後脊拉過,整個人都抽痛起來。
從東牢外的第一聲爆破開始,那一天兩夜的時間裡,多少年輕人血濺青衫,卻未曾在死神的鐮刀前露過一絲怯色。
而支撐著他們的信念,便是江北的信念。
「我曾經非常地恨你,恨到連自己都吃驚的地步,」蘇煌看著自己的手指,語速緩慢但卻清晰有力,「這樣深的恨意為什麼會消散呢?……明明那些死去的同伴並沒有復生,當夜所目睹的慘狀也都是確確實實的……可是恨意,為什麼卻漸漸地消散了呢?」他小幅度地吸了幾口氣,振作精神抬起了頭,「我想,也許原因很簡單。因為我是一個戰士,對一個戰士而言,雖然同樣是死,但死於屠殺和死於戰鬥卻是截然不同的兩件事,前者代表著血腥和骯髒,而後者……是我們自己的選擇。我想,所有毅然戰死在京城的南極星戰士們,應該都有和我同樣的想法吧。」
南槿縮起身體坐了起來,雙手抱住膝蓋,緩緩地將下巴擱了上去,凝視著前方的視線一動不動,似在沉思,又似在一點一滴重建自己內心瀕臨崩潰的城防。
整個小院一時寧靜異常,似乎在外間的無旰也停止了動作。然而就是在這樣貌似平和安寧的氛圍中,每個人都知道凝聚在這片江山上空的暴風雨,已即將奏響它撕裂天地的雷鳴。
接下來的日子裡,魚慶恩大概已經確認自己真的是中了「留步」之毒,所以南槿等三人安安靜靜在小院中休養著,竟沒有人來打擾。不過蘇煌很快發現,雖然南槿說的是「沒什麼事情好做」,但從他密切留意城內城外的局勢狀況來看,這位江北賓公子的使命顯然並沒有完全結束。
大約十日後,江北軍大捷的消息傳入京師,南犯的十三萬胡族大軍慘敗於沽墉渡口,折損了近八萬子弟,倉皇北退,頹勢一發不可收拾,使得江北義軍乘勝收復了大半被割讓的國土,其中當然包括了澄州。
由於江北軍對外一直是宣稱支持栩王的,所以此次抵禦外侮的大勝自然也為栩王陣營贏得天下無數的民心,除了死忠於魚慶恩的廖廖數城及魏柳兩軍外,仍在游離狀態的地方力量紛紛倒向了栩王,使其聲勢大盛,兩三個月的時間就已劍指京城,問鼎江山也是指日可待。
然而儘管傳來的是一個接一個的好消息,但南槿除了在聽聞澄州光復時一度展顏開懷以外,神情中一直都是透著隱隱的凝肅之感,彷彿仍是隨時警戒著,準備去處理突發的逆轉狀況一樣。蘇煌左思右想,怎麼也想不出目前還可能會有什麼事情,能夠影響到氣勢如虹的栩王軍隊逼近京城的腳步。但去詢問南槿的時候,他卻只是淡淡地笑一笑,淡淡地說一聲沒事。
隨著栩王大軍的蹄聲漸近,京城裡魚慶恩的手下愈發軍心浮動,雖然紫衣騎的巡查一日嚴過一日,仍然有一小隊一小隊的兵士乘著夜色潛逃。連在蘇煌等三人暫居的小院外監視他們動態的魚府侍衛也漸漸消失了蹤影。
敗勢已無法挽回的魚慶恩,顯然對南槿將會進行的任何行動都失去了興趣。
「現在的情況已經再明朗不過了,他到底還在擔心什麼啊?」蘇煌坐在最高的一級台階上,一面問身旁的無旰,一面看著小院中一株棗樹下佇立沉思的南槿。
「魚慶恩掌權這麼多年,有道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賓公子大概是擔心他還會有什麼出人意料的底牌吧?」無旰壓低了聲音答道。
「怎麼可能?」蘇煌立即不以為然地道,「已經兵敗如山倒了,要是他還扣著底牌不出的話,那也未免太沉得住氣了。」
話音剛落,樹下的南槿猛地一抬頭,原本一向柔和的目光突然凌厲的如刀鋒一般,將台階上的兩人都嚇了一跳。
「你說的沒錯……」南槿的語聲很低,卻字字清晰,「不可能這個時候還不出底牌的,魚慶恩什麼動作都沒有,只能說明那個東西不在他手裡……」
「你聽見了?」蘇煌忙站起身子,「你說的是什麼東西?很重要嗎?」
南槿在荒草離離的院間小徑上踱了幾步,神情有些猶豫,但最終還是閉了閉眼,將頭轉了過來:「這件事,你原本是不知道的好。只不過你我這一向交往甚密,就算我什麼都沒說,也會有人懷疑你知道了,瞞著也沒有區別……」
蘇煌被他這樣一說,不由自主地跟著緊張起來,「到底是什麼事?非常機密麼?」
南槿微微頷首,靜靜地道:「是。知道這件事的,就算再加上你,世間應該也不會超過十個人。我們原本以為魚慶恩也是知道的,以為那個東西會保管在他的手裡,可是……」
蘇煌瞟了無旰一眼,發現他低垂著眉眼,就好似什麼也沒有在聽的樣子,心中更是疑惑不安,吃吃地問道:「什麼東西呢?」
「遺詔……先皇帝的遺詔……」
蘇煌有些不太明白,只是皺了一下眉毛,沒有其他的反應。
「其實這只是一件陳年舊事,可是對於某些人而言,卻是天下最重要的一件事。」南槿的語調又恢復了原本的輕柔,徐徐道,「我所說的先皇帝,不是指剛剛駕崩的這個,而是他的父親。當年栩王是先皇后的嫡子,人生得天資聰慧,極得聖寵,早就有了太子的身份,卻在先皇帝死前數個月裡風雲突變,被奪去儲君之位,流放北域一處小小的封地,你知道是為什麼嗎?」
「因為魚慶恩弄權……」
南槿搖了搖頭,「魚慶恩的確在其間耍弄了一番權術,但最重要的原因卻不是這個,」他輕輕歎息了一聲,目光悠悠,「那是因為栩王……不是先皇帝的親生兒子……」
「什麼?」蘇煌一下子驚跳了起來,「這……這怎麼……可、可能……」
「這其間的種種宮闈糾葛,外人難知其詳。大致是因為先皇后入宮之後,曾與舊日情人有染,生下栩王,而先皇帝一直被瞞在鼓裡,多年以後才因故被人揭穿,立時氣病在床。但據說他是一位心腸極軟的仁君,既念著與皇后多年夫妻的情份,又不忍賜死一直疼愛的栩王,便壓下了這件事情沒有對外洩露,只有極少的幾個親貴知曉了內情。但無論如何,皇位不能傳給無血脈之人,於是匆匆廢了栩王儲君之位,發配出京。為免後患,先皇帝寫下一份遺詔,詔書中說,栩王若是安守封地,自然相安無事,可一旦他有意染指江山,便以此詔廢除其皇族身份……」
蘇煌覺得背心一陣幽涼,寒意陣陣,不由問道:「栩王一直知道這件事嗎?」
「也許是吧。」南槿揉了揉眉頭,「先皇帝不久後病死,皇后明白自己未來的日子不會好過,便在兒子身邊安置了心腹之人,自己也服毒而死。由於隨後便是魚慶恩掌了權,栩王自然以為……遺詔一定在他手裡……如今既然與江北結了盟,總不能讓這麼大一件事情,先從魚慶恩嘴裡說出來,所以一開始便向叔叔和盤托出,希望確認江北的態度。」
蘇煌歎息著道:「皇室血脈這種東西,真是很重要嗎?」
「江北只要一個能夠自立自強、抵禦外侮的朝廷就行了,是不是皇家血脈根本無關緊要。但對於那些親貴、藩王和大臣們來說,事情卻不是那麼簡單。」南槿表情略顯沉重地道,「其實我還一直希望魚慶恩早些將此詔公佈出來,因為他的名聲實在太壞,遺詔要是由他宣佈出來,威力反而會大打折扣,縱然會有一些負面的影響,但應該無法置栩王於死地。可現在情勢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他不僅沒有宣詔,甚至沒有以此進行過任何攻擊,說明他不但手裡沒有遺詔,甚至還根本不知道栩王並非先皇骨血這件事。」
「那不是很好嗎?說不定奉命保管遺詔的人心裡偏向栩王,不願與他為難啊。」蘇煌道。
南槿緩緩地搖著頭,道:「不管真實的情況如何,這封遺詔留存在世,總是一場內亂的引子。栩王生長在北地,既瞭解民間疾苦,也知道身受強虜壓迫的屈辱,叔叔對他的評價是『剛而不烈、韌而不迂』,加以時日,還是有希望成為一個明君的。雖然江北義軍絕不會參加因奪位而發生的內戰,但栩王一旦即位,無疑會對我們目前艱難的處境助益良多,因此,我還是必須盡自己的全力,不讓這場明明即將平息的內亂因為無謂的血脈之爭而延長甚至被逆轉,白白地給了外族可乘之機。」
「可是現在遺詔究竟在何處,除了奉詔人自己以外,還有其他人知道嗎?」
「這個問題我也考慮了很久,思來想來,也許他會知道……」
「誰?」
南槿仰起素白的面龐,雙眸晶瑩閃亮,「你記不記得,在牢中的十三大臣,有一個人寧死也不願意轉投栩王旗下……」
「啊?」蘇煌吸了一口氣,「梁閣老?」
「栩王的身份是先皇嫡子,曾經受封過太子的,改投他的門下,於『忠君』二字並無太大衝突,為什麼他在那樣絕望的情況之下,還是堅持不肯效忠栩王呢?」
「可是梁閣老現在已被救離京城,怎麼問他呢?」
「我想應該有人問的。」南槿淺淺地笑了笑,「魚慶恩到現在都沒有公開遺詔的意思,栩王那邊大概也察覺出這封詔書不在他手裡了。既然我都想到了梁閣老,那邊一定也會有人想到的,若是他們設法問出了答案,一定會立即飛鴿傳書進京給我。」
「那我們就只有等了?」
「不,」南槿堅決地搖了搖頭,「等畢竟不是辦法。在京城中有可能被先皇帝委託保管如此重要一份詔書的人,必然是皇族親貴,既然沒有其他事好做,我們就從今夜開始一家家去找吧。」
查尋遺詔的行動只持續了兩天,南槿就接到了栩王營中的飛鴿傳書。蘇煌湊過去跟他一起讀完了那張小小的字條後,兩個人一時都有些無語。
「原來這就是遺詔遲遲沒有被公佈的原因啊……」過了半晌,蘇煌輕聲感歎道。
「安親王幾年前突然中風在床,一直神智不清,大概也沒有來得及將遺詔之事交待給其他人,所以連他的世子安慶也不知道自己家裡有這麼重要的一件東西。」南槿道,「如今安王臥病,安慶又已經被魚慶恩以謀逆之罪殺害,這東西到底在安府什麼地方,恐怕還要費一番手腳查找才行。」
無旰皺著蠟黃的面皮笑了起來:「已經比大海撈針般亂找好多了。賓公子您放心,只要遺詔還在安府,無旰一定有辦法翻出來的。」
當夜,一行三人在初更時分換衣出門,順著屋脊快速奔向安王府。由於圍城大戰日近,京都從黃昏時分起就已經關門閉戶,安靜地如死城一般,除了一隊隊神色麻木的巡夜士兵外,連更夫的蹤影也不見。
躍上安王府高高地院牆後,蘇煌因為以前常來這裡比較熟悉的緣故,在前領路,先去了安親王的寢室。
安王重病在床,府中又早已敗落,只有極少的幾個侍從守在屋中,很快就被三人點了暈穴倒地。無旰是個極善機關暗道之術的人,所以由他來負責查找是不是有密室或暗格。在仔細敲遍每塊地磚和每處牆面後一無所獲,三人只好又移師書房。
一直找到後半夜,幾處重要的屋宇都一一查過,也找出過幾道暗門,進了幾間密室,但除了一些名貴字畫與珠寶外,根本沒有看見半點遺詔的影子,讓人不由地有些洩氣。
「安王會不會沒把遺詔放在家裡啊?」蘇煌壓低了聲音道。
「常理來推斷,他應該不會把詔書放在離自己很遠的地方,」南槿輕蹙眉頭,「難道我們疏漏了什麼?」
「不會吧?無旰差不多把每塊牆磚都敲過了……」蘇煌剛抓著頭髮說到一半,突然「啊」了一聲。
「怎麼了?」
「無旰並沒有把每塊牆磚都敲遍!」蘇煌抓住南槿的手,「他沒有敲密室的牆磚!」
此言一出,南槿與無旰也立時恍然。當他們找到那幾間密室時,只顧著查看室內所藏之物,沒有發現遺詔就很失望地出來了,根本沒有想到要再檢查一下密室的四壁還有沒有其他機關,是否連著室中之室。
一想到此處,三個人立即返身回來,重新再細查每一間密室,剛剛找到第二間時,無旰就在一處牆角下發現了一個新的開啟機關,輕輕一扳,果然又裂開了一道半丈來寬的通道,現出衣櫃大小的一個暗格。
暗格內放置著一個鑲滿各色寶石的匣子,看似精巧,上前一捧卻出奇的沉重,不知是用何種金屬所鑄。
「好結實的扣鎖,上面刻著龍耶,」蘇煌高興地道,「應該就是它了,不過在這裡怎麼打開?乾脆就這樣抱回去想辦法吧?」
身旁遲遲沒有傳來回答,蘇煌奇怪地一轉頭,不由嚇了一跳。
在無旰亮起的火折晃動的光影下,南槿幽黑的眼珠定定的,臉色異常蒼白。
「你怎麼了?」蘇煌吃驚地問道。
「他到底還是一個最強的對手,」南槿的聲音低如游絲,「我們終究遲了他一步。」
「什麼?」蘇煌怔怔地看著他,剛想再問,無旰已走上前去將寶匣蓋子一掀,那看似毫無縫隙的粗實扣鎖竟然早已被齊齊震斷,匣子空無一物。
蘇煌一時呆住,嘴唇動了動,沒有說出話來。而垂目靜立的南槿片刻之後,突然眼神一顫,在雙眉輕揚的同時,整個身形已化如一縷輕煙般迅忽躍起,飛快地飄出了密室,等蘇煌與無旰雙雙追了出來時,只看見他已掠上人工溪流岸邊假山的最高處,夜風中衣袂翻飛。
隔著一彎溪水的對面,是安王府一座精巧別緻的涼亭。
而在那涼亭頂端的細簷之上,穩穩地站著一個高大的身影。
雖然模模糊糊看不清面目,但那靜謚不動的輪廓所散發出來的壓迫力,已經漫過陰沉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