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極星成員的身份一旦被魚慶恩一黨所知曉,將會給他們的家人帶來滅頂之災,所以在受訓時,絕不給敵人留下任何一具可辨認身份的屍體,也是一條鐵則。
渾身是血的齊奔咬牙支撐住身體,摀住尚隆隆作響的耳朵,向空中放出了一道紅色的煙火。
這道煙火既向外圍準備接應的雁星表明行動失敗,也命令在場所有倖存的南極星,以最快速度毀去自己周圍陣亡同伴的面容,然後撤離。
仍然保持著部分行動力的戰士們掙扎著確認身邊的人是否還活著,然後含著眼淚將腐蝕性極強的藥粉灑在死者的臉上,有些重傷者不願拖累同伴,更不願連累家人,咬牙毀去了自己的容顏。
這項工作只進行了極短的時間,之後第二道煙火升空。在指揮者的帶領下,戰士們快速地越過山口,向密林深處撤退,基本上每個人的肩頭,都背負著一個他們死也不願捨棄的重傷的同伴。
身後,紫衣騎的鐵蹄已經霍然逼近。
作為一個訓練有素的南極星戰士,當蘇煌抱住搭檔的身體翻過身來的時候,腦子時已經沒有什麼思維,幾乎是本能地在對接到的指令進行反應。他周圍的屍體以紫衣騎居多,有幾位南極星戰士也基本上早已面目全非。不幸中的萬幸是,穆峭笛將他撲到在身下後,恰好有人倒在他的身上,所以儘管血肉模糊,但顫抖的手摸索下的胸口,還是暖的。
心臟狂跳之下,蘇煌根本不願把手指伸到搭檔的口鼻之間去試探呼吸,而是直接將他背在了背上,跟隨著同伴們向密林深處奔去。
因為每一個人都或輕或重帶著傷,逃亡的血印使得他們很難擺脫紫衣騎的追殺,而且既然會有這樣一個陷阱,本身也說明預定的撤退路線不一定是安全的,所以齊奔快速地作出了分散逃離,想辦法利用山林複雜的地形擺脫追兵,最後到人煙較少又有雁星暗哨的村落藏身的決定。
後來事實證明,他的這個決定無疑是正確的。
生死關頭所爆發出的潛力和紫衣騎不太擅長山地搜查的弱點,給了這批傷痕纍纍的南極星戰士一絲生的希望。一些受傷較輕的人最終成功地到達了附近的雁星暗哨,他們所傳達出的關於失敗的所有細節使得整個南極星東南區立即啟動了最高的應急機制開始營救,以求多搶出一條人命來。
儘管如此,仍然不斷地有人倒在密林的小徑和紫衣追兵的刀下,有些來不及自毀的屍體被送回京城辨認,一旦被查實了身份,在他們背後的那些知情的或不知情的家人立即會遭到最猝不及防的絞殺。雖然東南區已盡最大努力組織那些可能已暴露身份的家庭逃離或隱藏,但在掌握著軍政大權的魚慶恩面前,這些地下的力量畢竟要薄弱得多。
蘇煌的體力,在涉過一條小溪後達到了極限,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穩住背上搭檔的身體,但灌了鉛般沉重的雙腿已不能邁動一分一毫。旁邊有輕傷的同伴努力想要幫他站起來,但失敗了幾次後,蘇煌對那個幾乎還不算認識的異組同伴說:「請你……帶我的搭檔走……」
對方的面容隱在面罩之後,什麼話也沒有多說。在用力握一握手之後,穆峭笛被背上了他的肩頭。
傷口仍在滴血,視線一片模糊,此一分別,不知是否還能再見面。
小憩片刻後,蘇煌恢復了一點兒體力,咬牙再次站了起來。雖然搭檔已不在身邊,但此時此刻他比任何時候都要清楚,為了彼此,只要沒到絕境,無論怎樣都要盡力活下去。
翻過山嶺,從無路的懸崖上攀過,憑著被嚴格訓練過的方向感,他知道最近的一個雁星暗哨應該就在不遠處。
然而失血過多的身體已經不再受意志的支配。從高處向下看去,幾抹紫色的身影正從半山腰處向這邊追了上來。蘇煌想了想父親母親,想了想哥哥嫂嫂,又想了想在天上的小六。
胸口刀絞般的疼痛感中,他想著自己的搭檔。
仍然祈求他能夠活下去,雖然在死期將至時,心裡已經有些明白他會為了失去自己多麼的痛苦。
但是……仍然祈求他能夠活下去。
蘇煌的手,握住了暗袖中那一袋腐蝕面容的藥粉。只要灑在臉上,就可以保護家人,保護朋友,也保護他。
背後突然有腳步聲逼近,蘇煌猛地一咬牙,手指飛快地拉開了袋口。
「南風乍起!」那人又驚又急地大叫了一聲。
手一軟,呼吸頓時滯住。在搖動的視線中,只看得到那個說完暗語後快速撲過來的雁星有一雙明亮的眼睛。
穩定有力的手扶住了身體。這是蘇煌記得的最後一件事。
經過數天的高燒後清醒過來的蘇煌,怔怔地盯著屋頂的木椽看了好半天,才慢慢回想起了所發生的一切。
視線的焦距轉向床邊,開口,嗓子啞澀難言:「峭笛呢……他回來沒有……」
「你先別急,」小況用一塊濕布擦拭著他的額頭,「現在情況過於混亂,傷者分散在不同的暗哨休養,一時還說不准他在哪兒。」
「這裡……是哪裡?」
「在安西鎮附近的一個暗哨。你很安全。」
「我……很安全?」蘇煌怔怔地重複了一遍,臉上突然湧起紅潮,暴烈地掙動著身體,「那峭笛呢?我安全,我的搭檔呢?他在哪裡?他現在怎麼樣?」
「小煌,小煌!」小況急得拚命按住他的身體,慌裡慌張地道,「我知道你著急,可他不一定就出事了啊!等情況稍微穩定一些,我馬上就會打聽到他的消息的,你相信我……」
蘇煌緊緊閉上了雙眼,額上的青筋一陣猛烈地跳動,胸中氣血翻騰,喉間一甜,幾口鮮血忍不住湧了上來。
長久以來,那個人的存在是如此的理所當然。相依、相伴、相互扶持、也相互競賽,在雙面的生活中,只有他可以在任何時候都讓自己敞開全部的靈魂,展露所有的情緒,無論是歡喜還是快樂,是悲傷還是恐懼,那個人,永遠都可以理解,可以接受。
所以,也許比起他來,自己才是那個更加貪戀這份親密無間關係的人,因此在面對某些一點就破的情境時,才會拚命地躲避,拚命地尋找借口,不願意睜大眼睛看,不願意認真仔細地想,生怕一不小心,自己如此珍惜看重的那份關係會有所改變,再也回不到從前。
但是也正因為這樣的患得患失,這樣的小心翼翼,才會失去那麼多讓那個人更加幸福快樂的機會,也失去了正視自己內心最真實情感的機會。
直到今天才悚然發現,這樣的機會,也許永遠也不能再回到身邊。
五臟六腑絞痛著,殷紅的血從唇角湧出。如果搭檔還活在某個地方,他也一定是滿身的傷痛與滿心的憂慮,度日如年地希望能等到痛苦平息的那一刻。
如果……他還活著……
小況含淚扶住他的身體,輕輕地拍撫他的背心,但卻說不出一句勸慰的話。
一場惡戰,有太多的人失去搭檔,失去朋友,甚至有人失去信念,失去勇氣。
死難者的屍體仍然被高高懸掛於城門示眾,紫衣的鐵騎還在密林中搜查,京城及附近縣州的大夫和藥鋪被嚴格監管,巡衛營與縣州官府甚至派出大批人手挨家找尋傷者,雖然一時尚沒有正在療傷的戰士被找到,但毫無疑問的是,南極星的東南片區,目前正處於最艱難的時期。
「紫衣騎已經在伏牛山口周圍搜察過兩次了,相信過不了多久就會撤離。等他們的搜尋隊離開,雁星們會立即去尋找失蹤的弟兄的。」小況陪坐在蘇煌床邊,小聲跟他通報最新的消息。
因為傷痛與焦慮,蘇煌整個人已經瘦了一大圈兒,只是因為一絲希望支撐著,還算配合醫生的治療。聽到小況這樣說,他立即抓住了他手,道:「現在情況緩和一些了吧?在各處暗哨養傷的到底是哪些人應該也核查清楚了吧?峭笛在哪裡?傷得重不重?離我遠不遠?」
小況看看他低陷的雙頰和無色的雙唇,實在不忍心告訴他,目前所確知的傷員名單裡,尚沒有穆峭笛的名字。
「等你查到他的下落,可不可以送他跟我到一個房間休養。我們兩人有經驗的,在一起養傷總會好得快一些,也不知是不是因為比賽的緣故。」蘇煌動了動纏滿繃帶的右手,盯著小況的眼睛,「小況,你聽見沒有?」
「聽見了……」小況忍住滿心的酸楚,安慰他道,「等找到他,我一定送他過來。你先睡一會兒,有新的消息,我會馬上來告訴你的。」
「峭笛現在,一定也在擔心我,不知道我傷得怎麼樣……」蘇煌顫抖著嘴唇喃喃說了一句,眼睛裡突然不可控制地迸出淚水,「你不肯告訴我……你什麼都不肯告訴我……他……他……」
小況的眼眶有些發熱發酸,忙拚命忍住胸口的翻騰,道:「你何必要胡思亂想?現在外面血雨腥風,消息遲誤在所難免,先養好自己的身體才是最重要的。你現在的樣子可真不好看,要是峭笛瞧見了,不知會有多心疼,所以一定要在他回來之前,努力養好看一點哦。」
蘇煌緊緊咬住了嘴唇,像是忍受不住全身的疼痛一樣蜷縮起來,從頭到腳都在顫抖著。
小況吸了吸鼻子,慢慢站起身,給床上的傷者重新拉了拉被角,無聲地退出房間,走到暗廊的台階邊,雙腿一軟,坐了下來,把頭埋在了膝蓋上。
如果一直等不到穆峭笛回來,被獨自拋下的那個悲傷的搭檔,要怎樣才能支撐過去?
接下來的幾天,陸陸續續有新的信息傳遞過來,有些讓人憂慮,也有些讓人欣喜。壞消息是各處又失去了幾名重傷的兄弟,穆峭笛也依然杳無音訊,好消息是雁星又找到五位失蹤的戰士,他們是被一名樵夫救護到一個隱秘山洞中才逃脫厄運的,現在這五人所在的地方不宜養傷,所以已準備被護送到小況目前所在的暗哨治療,但消息中沒有提到他們的名字。
小況依據身為一個諜星多年的經驗,知道如果這五個人中還沒有穆峭笛的話,他就真的凶多吉少了。
為了安慰被高燒折磨的昏昏沉沉的蘇煌,小況趕緊將有新的失蹤者被找到的消息告訴了他。
下午,希望重新燃起的蘇煌努力喝下一碗濃濃的藥汁。
「峭笛他們什麼時候可以被接出來?」他問小況,一連問了好幾次。
此時的小況有口難答,他已經不敢提醒蘇煌這五個人中不一定就有穆峭笛在。
「雁星們已經出發去接他們了嗎?」蘇煌再次追問。
「去了,今天就去了。」小況擦擦他額上的冷汗。
大概因為略略安心,蘇煌安穩地睡了一個下午,晚上喝完藥後還吃了一點兒東西。小況細細診他的脈象,發現他恢復情況極為良好,半是歡喜半是憂。
等了兩天,新的消息傳來,那五名戰士中已有一人不治身亡,其餘四人的情況也不太好,出發時間被推遲。
小況不敢告訴蘇煌這個消息,只好哄他說:「傷員行動不便,所以走得慢,還在路上。」
又過了兩天,蘇煌有些煩燥不安起來,藥汁含在嘴裡,幾次努力也嚥不下去。小況再三勸解,他也聽不進去,最後實在無奈,小況只好道:「實話跟你說,他們也許會送到其他的暗哨裡休養,不一定會來這裡啊。」
蘇煌將頭伏在枕頭上一動也不動,過了好一陣子,才抬起頭來,輕聲問道:「你可不可替我去看看峭笛啊,他是最愛操心的人,你一定要告訴他我沒有事,叫他放心,然後你回來再告訴我,他現在到底什麼樣子……」
小況鼻子一酸,差點掉下淚來,急忙吸一口氣忍了,答應著:「好,我找時間一定去……」
蘇煌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也不知是信也不信,只是那眼睛裡閃動的亮光,讓小況幾乎不敢直視。
正在這時,一個負責外圍放哨的小伙子咚咚咚衝了進去,喘著氣兒道:「小況,那幾位弟兄接來了,大夫們都忙,你也算是半個大夫,可不可以去看看……」
蘇煌全身一顫,竟直直地從床上彈坐了起來,嚇得小況趕緊按住他,道:「你別亂動,我先去看看……」
「那……那你快去啊!」
小況鎮定了一下情緒,快步走出病房。此處暗哨表面上是一家染房,院子裡堆著大大小小的染缸,牆壁轉角處是一個小小的側門,一輛運送布匹的大馬車就停在門外小巷內,旁邊幾個大漢扛著一匹匹待染的白布正在下貨,面向巷口的一側被他們擋得嚴嚴實實。
第一個傷者被小心地抱了下來,小況大概查看了一下,吩咐送到大房間裡。第二個傷勢要沉重得多,被分到有專人照顧的單間,然後是第三個,第四個……
小況堅持著吩咐完最後一句話,心頭頓時一陣絞動,伸手摀住了自己的臉,滾燙的淚水浸濕了指縫。
四名存活者中,沒有穆峭笛。
「小況……小況……」有人擔心地在耳邊低喊,「你怎麼了?不舒服嗎?」
小況的手哆嗦著從眼睛上狠狠擦過,嘴唇抖動了幾下,急促地吸了幾口氣,勉強用還算清晰的聲音道:「沒什麼……」
「那……還有第五位弟兄沒看呢……」
小況猛地一下抬起了頭,「不是只有四個活著的?」
「消息傳錯了,剛剛抱進去的第二個弟兄,傷勢曾經極度惡化過,大家都以為沒救了,結果挺了過來……」
小況沒等他說完,已經一個箭步衝到最後一個被抱下車的人身旁,顫抖著手撥開覆在那人面上的亂髮。
「小況,小況!你又怎麼了?!」
小況眨了眨眼睛,努力將湧上來的淚水忍了回去,甕著鼻子道:「這一位,送到小煌的房間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