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批快速封鎖住整個馬場的士兵,閃亮的刀劍,冷酷的武士,還有滿月般拉起的弓,這所有一切所造成的威攝力固然令人膽顫心驚,但卻仍然比不上那一前一後緩步走進來的兩個人。
一個老人和一個年輕人。
年輕人高大的身形筆直得如同一口古劍,韜光內斂,深不可測。
他步履從容,穿著一件剪裁極為簡單的長衫。
那件長衫是天青色的。
這是一個從不穿紫衣的男人,卻他卻掌控著天下唯一能讓南極星避其鋒芒的精銳戰隊——紫衣騎。此刻,他正靜靜地站在一個老人的身側。
老人穿著輕便閒適的絲棉衣衫,臉上帶著慈和安祥的笑,比起旁邊那個不怒而威的年輕人,他看起來更加像一個可親可近的鄰家老爺爺。
但在場每一個人的心都像是被一隻手緊緊攥住了一樣,呼吸困難。
因為誰都知道,這個貌似慈和的老人最可怕的一個原則,就是寧可錯殺三千,也絕不放走一個。差不多每一天,都會有不知多少個人頭落在他微微一笑後的頷首下,這些被殺害的人中間也許有一些是根本沒有與他為敵,甚至從來也不敢與他為敵的。
所以在這位魚千歲面前,無辜從來不是一個可以逃脫噩運的理由。
魚慶恩慢慢舉起了一隻手,算是跟面前戰戰兢兢的人群打招呼。周峰快步上前跪倒,簡明地稟報了事情的起始,從他微微發顫的聲音可以聽出來,這位紫衣騎副統領也不知道魚慶恩為什麼會突然親自出現在這裡,而且身邊竟然還帶著厲煒。
「你現在都查到了些什麼?」魚慶恩語調溫和地問道。
「屬下無能,一時還沒有進展。」
「沒有進展你就要放人了?」
「因為已經搜過身了,沒找到什麼……在場的……又都是有身份的人,所以屬下想……」
「沒找到什麼?」魚慶恩坐在下屬搬來的一張太師椅上,接過一桿紫檀木雕的煙筒,「不過老夫一直覺得,這世上沒有搜不出來的東西,如果它還在的話……」
「是,屬下這就安排再搜一次,務必搜的再仔細一點。」
「不用了,你忙活這半天也累了,叫跟你的人都先歇著,煒兒,另找一批人,再搜一遍,周圍所有可能藏東西的地方都找找看。」
這個指令雖然是對厲煒發出的,但被叫到的那個人卻沒有任何動作,只是眼角向上挑了挑。魚慶恩的身後隨即無聲地滑出了一個瘦小的人影,蘇煌與穆峭笛同時認出,這個面色發黃,只有雙眸還算有神的人,正是那日在厲煒婚宴上負責藏身在五鳳樓上監視全園,最後出來指認有哪些人進入過內宅的男子,名字似乎是叫做無旰。看他一直緊隨在魚慶恩身邊的樣子,應該是這條老魚的一個得力手下。
無旰站出來後,快速指揮著跟隨魚慶恩到達馬場的另一批紫衣騎,重新對在場的人實施搜身。
蘇煌心頭一陣急速的跳動,不自禁地抬起手掌按在了胸口。
………??
掌心居然是空蕩蕩的。
一愣,再次摸索,仍然什麼也沒有。
沒有那個承載著生命的小小銀圓筒。
驚詫之下,忍不住抬起頭四處張望。南槿站在較遠的一個地方,神色有些看不太清楚,只看到他一直低著頭,偶爾抬起臉龐,也永遠只是望著厲煒的方向。
蘇煌心中自然知道只可能是南槿拿走了銀圓筒,但他卻拿不準這個年輕的紫衣騎為什麼要這樣做,不過在目前這種情形下,保持沉默是最佳的選擇,所以在向搭檔做了一個輕微的手勢後,他安靜地任憑來人搜查全身上下。
不管出於什麼原因,既然南槿在一開初就沒有聲張,那麼他現在也應該不會讓那個銀筒被發現才是。
……
然而在第二次搜查還沒進行多久,蘇煌就發現自己的這個想法錯了。
那個在沒被查覺的情況下無聲消失的小銀筒,很快就出現在球場周邊栽種的一株柳樹下,被人從樹根的草叢中翻出來,而且立即遞交到了魚慶恩的手裡。
在那一剎那間,蘇煌覺得全身的血都湧上了頭部,幾乎忍不住要縱身而起,拚死護住那份名單,護住自己同伴沉甸甸的生命。
但是穆峭笛的手,從後面牢牢地按在他的胳膊上,力度大得幾乎捏痛了他的骨頭。
看了一眼搭檔凝重深沉的雙眸,蘇煌控制住了自己的衝動。
因為他自己心裡也很明白,即使真的不要命地衝了上去也根本是於事無補,因為魚慶恩的身旁還站著厲煒,站著全天下最深不可測的一個男人。
那是南極星從沒有戰勝過的對手,是目前為止還不可逾越的高峰。
魚慶恩保養的極好的手指熟練地撥了撥搭扣,很快擰開了銀筒的圓蓋,向裡看了一眼,又翻過來向掌心抖了兩下,什麼東西也沒倒出來。
那個圓筒居然是空的。
很顯然,如果不是那裡面真的什麼都沒有,就是名單已經被拿了出來。
滿腹的疑雲縈繞之下,蘇煌再次看了南槿一眼。
可是那個年輕的紫衣騎臉上仍然沒有任何異樣的波動。他只是簡簡單單地站在那裡,認真地看著自己的統領,好像對這裡所發生的這一切事情,根本沒有什麼興趣。
魚慶恩慢慢將手中的圓筒遞給身旁的無旰,瞟了瞟周峰,悠悠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周峰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屬下失職,請千歲恕罪。」
「今天派你來的時候,我還特意拿過一個類似的銀筒給你看,明明白白地告訴過你魏英傑會用它來傳遞消息,難道搜身之前你沒有認真交待過跟你來的人,讓他們多留意這樣一個東西嗎?」
「不,屬下是交待過的,千歲爺不信的話,可以查問。」
「老夫倒不是不信,你也不用太緊張,」魚慶恩慈和地笑了笑,「也許你只顧著搜身了,還沒有開始查尋這些小地方,是不是?」
周峰霎時面色如雪,但他深知在這個老者面前說謊的後果,只好道:「不……周邊的樹叢草地,都翻過的……」
「哦?」魚慶恩的目光微微冷洌了起來,「周峰,這可就不像是失職了。以你一貫的細心周詳,老夫不相信這麼重要的東西你會疏漏掉……當然,除非是故意的……」
「絕對不是!」周峰的額頭滴下一顆顆黃豆大的汗珠,「在搜身之後,屬下曾經親自在周邊看過一圈,記得當時那棵柳樹下面根本沒有任何可疑的物品,故而屬下認為,這個銀圓筒一定是剛才千歲爺和統領大人進來的時候,有人乘亂拋在那裡的!」
魚慶恩緩緩撫弄著頷下的幾莖微鬚,沉思了片刻,嗯了一聲,道:「說的也有道理,方纔那種情況,的確有很多人有機會想扔什麼都扔什麼……」
周峰擦擦額上的冷汗,叩頭道:「千歲爺明鑒。」
「那老夫就更奇怪了,既然這個東西是才扔下去的,那怎麼的搜身的時候會沒有搜出來?你都交待過手下了,它不應該很難搜吧?」
周峰艱難地咳了一聲,清了清嗓子,強迫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發抖:「屬下以為……沒搜出來,大概是因為……」
「什麼?」
「在場的人多,屬下沒有能夠親自搜查每一個人,如果進行搜身的這些弟兄中有一個人對千歲爺不夠忠心,或者說,根本就已經背叛,那麼他就可能想辦法對兇手放水……」
被提及的那一批紫衣騎立即全體變了臉色。
「……屬下未及時想到這一點,在沒有進行複查的情況下就輕易放人,是屬下的失誤,請千歲爺責罰。」
「嗯……」魚慶恩的手指在靠椅扶手上有節奏地敲擊著,「似乎說的通。那好,就算這裡存在著這樣一個人,他心懷叛意,冒著可能被你複查的危險包庇兇手,又乘著場面混亂把銀筒丟在了柳樹下,那麼他有沒有本事進入到你的內宅做一些類似於栽贓的手腳呢?」
周峰雖然聽出語鋒不對,但實在沒有弄懂這個問題到底在問什麼,愣了一愣,滿頭霧水地道:「屬下愚鈍,不明白千歲爺的意思……」
「不明白嗎?那你知不知道,既然我和煒兒明明已經指派了你跟魏英傑會面,為什麼又會突然親自來了?」
「屬下不知……」
魚慶恩笑了兩聲,從袖中摸出幾個蠟丸,丟在周峰面前:「認得這些麼?」
「屬下不認得……」
「這是有關我們紫衣騎和朝廷機密的情報。」
周峰有些六神無主地半張著嘴,不知該說些什麼好。
「你真的不認得?難道它們不是你自己親手做的嗎?」
周峰大驚失色:「沒有……屬下從沒有見過這些蠟丸!為什麼千歲爺會懷疑是屬下……」
「因為它們是在你內宅的暗櫃裡,被老夫親眼看著搜出來的,就在今天,剛剛發生不久……這也就是我和煒兒突然來到這裡的原因……」
周峰這下連嘴唇都失了顏色,猛地撲跪在地,抱住了魚慶恩的腿,「不可能……這不可能……屬下從沒有背叛過千歲爺……這些蠟丸……絕對是栽贓,與屬下無關啊……」
「你果然說是栽贓。那麼老夫剛才問的問題你能回答嗎?你覺得是誰……誰有這個本事,把贓栽到你家的內宅裡去?你想出一個嫌疑人來聽聽?」
周峰跌坐在地上,汗出如漿,兩個眼睛快速地轉動著,顯然在拚命地回想。
「想不出來?」半晌過後,魚慶恩方徐徐道,「據老夫所知,你的朋友,不管交情再好,你也一向在外院接待,從沒請一個人進過你的內宅,至於你紫衣騎裡的手下,甚至包括煒兒,根本沒有一個人曾經登過你家的門,是不是?」
周峰粗重地喘息著,半天才擠出一個「是……」字。
「現在你還有什麼話說?」
「屬下只想說……屬下真的沒有背叛過千歲……」
「沒有背叛過……」魚慶恩的嘴角泛起一個冷酷的笑,「那秘密出京的第三名胡使,是怎麼被人截殺的?難道,這不是你通報給南極星的其中一項消息嗎?」
周峰此時已汗透重衣,毫無血色的臉上,滿是急怒交加的痕跡,「屬下沒有……知道那個胡使出京路線的還有其他人啊……」
魚慶恩用憐憫的眼神看著他:「你曾是老夫最信任的人之一,但凡要緊的事,大半都是交給你在做。所以老夫再給你一個機會。現在有三件加諸在你身上的嫌疑,一,從你的內宅暗室裡為什麼會搜出那些情報蠟丸?二,魏英傑為什麼會在你眼皮子底下被人殺了?三,那第三名胡使的出京路線南極星是怎麼知道的?只要對這三件事你能做出一個合理的解釋,老夫甚至可以不要證據,絕對相信你。你說說看吧。」魚慶恩將身體向後一靠,慢慢閉上了眼睛。
周峰費力地嚥了幾口唾沫,一連張了幾次嘴,還是說不出話。這三項指控,後兩項他尚可以想出一些合理的推論來進行辯解,可對於自己家裡出現情報蠟丸一事,他卻根本沒有任何頭緒。不過對於魚慶恩來說,只要他起了疑心,要麼全部都可以解釋,要麼乾脆不要徒勞開口。
大約半盅茶過後,魚慶恩微微張開了眼皮,「沒什麼說的嗎?那好,老夫還有最後一個問題,如果你答得讓人滿意,老夫看在過去的情份上仍然可以不殺你……」這位權傾天下的老者瞇縫著眼睛向前傾了傾身子,柔聲道,「那個銀筒裡的東西你藏到哪兒去了?只要交出來,還有一條生路。」
周峰咬著牙,手指痙攣般地抓著地上的泥土。在這一刻,他已經很清楚自己是落入了一隻刻意攻擊過來的手中,不管那個銀圓筒裡裝的是什麼重要的情報,他要是能交出來肯定會立即交出來證明自己絕不是南極星的人,可惜的是,他自始至終都真的未曾見過這個東西啊。
「不交?」魚慶恩遺憾地歎了一口氣,「給我搜搜看,不光是他,跟著他一起來的人統統都搜搜看。」
聽到這個命令,蘇煌心頭一緊,立即擔心地看了看南槿,可是後者的樣子卻與他周圍的同僚們差不多,有些驚慌,但又不顯得比別人更加驚慌。
無旰揮了揮手,十幾個紫衣騎邁步上前,走向跟隨周峰來到馬場的那批紫衣騎的身前,開始動手搜查,而且是一件衣服一件衣服剝開來細細地查看。
南槿的臉色開始有些發白,手捏著領口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搜查他的那個紫衣騎沒有太注意他的異常,上前跟進了一步,一把扯開他的上衣襟口。
可是這個行動沒有能夠流暢地進行下去,因為南槿突然揮手擋開了搜查者,重新拉上了衣襟,再次後退了兩步。
雖然只有短短的一瞬,但蘇煌還是有些詫異地看見南槿白皙的胸口上有幾處暗紅色的印跡。
與此同時,那個被推開的紫衣騎也因為沒有料到會受到反抗而呆住,雙手停在半空中,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在整個場面中,快速發生的這一切只是非常安靜的小小異動,但卻立即被一直監管著現場的無旰敏感地查覺到了。他轉頭小心地看了看厲煒的臉色,俯身在魚慶恩的耳邊低聲說了幾個字。
閉目養神的魚慶恩睜開了眼睛,溫和地笑了笑,招手道:「南槿,你過來。」
南槿低下頭,慢慢走了過來,躬身行禮:「千歲爺……」
「你是文靜的孩子,不習慣這麼粗魯的搜身方式是不是?那讓無旰幫你看看好不好?」
無旰彎著背,有些討好地對厲煒道:「統領大人,您放心,無旰的手輕,一會兒就好。不搜……總是有些說不過去的……」
厲煒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南槿的手慢慢從領口處放下,垂首無語地站在魚慶恩的身旁,無旰走上前來,十根手指像是章魚的觸手一般柔軟靈活地在他全身上下遊走了一番,果然輕的好像沒有觸摸到他一樣。一時搜畢,他又笑了笑退後幾步,朝魚慶恩搖了搖頭表示什麼也沒有。
蘇煌的心這才慢慢放了下來。但轉念一想,不由得又是一陣心悸。如果圓筒裡本來就沒東西也罷了,但如果真的一份名單被南槿取了出來,他卻沒有放在他自己身上,會放在哪裡呢?難不成又隨手塞在什麼地方,等著被人搜出來?
視線略略側移,與穆峭笛的目光相接。兩個搭檔都在彼此的眼神裡看到了同樣的決心。
如果名單真的被搜了出來,那麼拚死也要在它沒有遞到魚慶恩的手上之前衝上去毀掉它,至於能否成功,已經不在考慮範圍之內了。
不過萬幸的是,這種不計任何代價的情形最終並沒有發生,在搜查完包括周峰在內的第一批到達馬場的紫衣騎後,依然一無所獲。
魚慶恩的目光已經不再像剛進來時那樣安詳,而是浮上了些許危險的色彩。
「周峰,你真的要放棄這最後的機會,閉口不言嗎?」
周峰已經慘白的面龐突然漲得通紅,絕望地左看看右看看,卻擠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當一個人被人硬逼著說一些他自己根本不知道的事情時,大概表情都是這種樣子。
「那好……」魚慶恩定定地看了這位紫衣騎的得力干將一會兒,表情十分不忍地歎息了一聲,抬起乾瘦的右手,慢慢道:「把他押進東牢吧……」
周峰渾身一顫。擔任了近三年的紫衣騎副統領,他甚至比厲煒還要清楚東牢是個什麼樣的場所,更加明白一個人只要進了東牢,真的還不如直接進地獄算了。
「千歲爺……」最後一次哀求了一聲,看看面前老者淡淡的表情,周峰牙根一咬,突然彈身暴起,運爪如鉤,閃電般向魚慶恩胸前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