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轉過頭來,」六音懷疑地看著皇眷,「你幹什麼用帕子蒙臉?」
用白帕蒙起半張臉的皇眷難得地拿著針線,不知道在做些什麼,看見她這樣惡狠狠冷冰冰的女人也會做女紅已經很奇怪了,她居然還包起大半張臉,那才更加奇怪。
此時距離六音每日散步奔跑療傷已經有十天,他的傷勢雖然沒有完全痊癒,但是已經行走自如,只要再修養那麼一兩個月,他不僅傷勢會好,而且可能武功也不會有多大的損傷。
但是皇眷除了帶著他漫山遍野地亂跑,幫助他發散傷勢之外,就整天待在房間裡,不知道在做什麼,六音有時候故意闖進門去,就看見她拿著那些針線,非常笨地在做一些東西。至於她做的是什麼,由於實在不成形狀,六音看了好幾次也不知道那是什麼。香袋不像香袋,錦囊不像錦囊,似乎是一個袋子,又好像是一個手套。
皇眷咬斷一個線頭,繼續做她的針線,淡淡地道:「我高興。」
「你這高興還真高興得很稀奇。」六音會相信才有鬼,眼睛看著她手裡做的東西,「在做什麼?!不會是做針線劃花了臉,暫時不能見人吧?」
皇眷淡淡地道:「你怎麼說就是怎麼樣吧。」她居然難得地不和六音爭吵,耐心地一心一意做她的布袋。
「把帕子拿下來,難道我還會笑你?」六音更加奇怪,「你臉上有寶貝啊?」
皇眷不理他,慢慢地繡著她布袋上不知道什麼的圖案。
六音突然伸手去拆她蒙面的白帕,「神神秘秘的,好稀奇嗎?」
皇眷側頭,六音向前抓的手突然轉了半個圈子,擒拿皇眷向左側的頭,皇眷右手針起,刺向他虎口,六音突然右手一晃,已經把皇眷臉上那塊白帕搶在手裡,對著她的臉左看右看,「原來擦了粉。」他不由得奇怪地道,「擦了粉就擦了粉,幹什麼拿帕子包起來?」
皇眷不耐煩地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我說了我高興,你管得著我擦了粉又包帕子?我高興,不可以嗎?」
「可以,當然可以,你高興,連在帕子裡面畫蝴蝶,我也管不著。」六音把白帕丟給皇眷,「喜歡就包起來吧,療傷真是無聊,你居然想得出這麼無聊的事情打發時間?做的是什麼?我已經看了好幾天了,還不知道是什麼。」
皇眷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這是送給你的,你猜,是什麼?」
「布袋?」六音興致盎然,「我也有不少姑娘送香囊給我,不過,都沒有你這個這麼大,是布袋嗎?」
皇眷看了手裡的東西一眼,自言自語:「太大了?」
六音乾笑,「不會是荷包吧?我可是沒錢的,你送我荷包,也要順帶送我幾兩銀子,否則只有個外表,我帶著也沒用。」
「荷包?」皇眷想了想,「也是,我該給你做個荷包的,你總不能總是不帶錢在身上。」
六音失望,「啊?荷包還沒做?這個不是荷包?」他不抱希望地看著皇眷,「我看還是算了,你做這個東西已經做了十天了,我到現在還看不出是什麼呢,我怕你做荷包,被人當做布包,上酒館還被人誣賴我是賊。」
皇眷微微冷笑,「你還當真看不起我。」
六音聳聳肩,「事實就是這樣的——」他說了一半,皇眷繡完一針,一揚手,一不小心劃破了六音的臉頰,「哇」六音皺眉,一抹臉上,見血了。
皇眷「啊」地低呼了一聲,「你等著,我給你拿藥去。」
「不用了,針劃到一下,需要那麼誇張要拿什麼藥?」六音滿不在乎地在臉上擦了兩下,卻看見皇眷走進房間裡去了。他一邊暗罵皇眷無聊,一邊好奇地拿起皇眷做了十天的東西起來看。
那不是一個布袋,也不是一個荷包,更不是一個香囊,那是一塊布,一塊繡了一半的布。
這是什麼?六音隱約覺得這個東西很熟悉,卻一時想不起來是什麼,總之,這不是姑娘經常繡來玩的花花草草,而是個奇怪的東西。不知道為什麼,看了那塊布之後,六音本來很愉快的心情突然變差了,一股出奇的詭異和不樣感覺充斥了心,這一定不是個好東西!
這時皇替已經拿了個瓶子過來了,見他拿著那布塊在看,不僅冷笑,「我的手藝差得很,六音公子,不做到最後,你看不出那是什麼東西的。」
「你這塊布,有點像新娘子的枕巾啊,這麼大的圖案,繡的什麼啊?」六音依然提在手上研究那到底是什麼。
皇眷不耐煩地板過他的臉,打開玉瓶的瓶塞,「別動,我給你治傷。」
那瓶子一開,六音就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像在香氣之中,充滿了血腥味,那東西塗在臉上,居然有一股毛骨驚然的感覺,「我只是劃傷了一點點,你有必要整張臉都塗嗎?喂,你這塗的是什麼啊?好難聞……這是什麼東西?」六音感覺到皇眷根本不在乎他的傷日在哪裡,而是把瓶子裡的東西全部倒在了他臉上,然後均勻地塗了一層。
「是靈丹妙藥,叫你別動,你沒聽見?」皇眷不耐之極,「別動!」
六音突然開始掙扎,他直覺的這不是什麼好東西,「你根本是故意劃傷我的臉,故意要把這個東西塗在我臉上,是不是?」
「我不會害你的,」皇眷冷冷地道,「我最多倒些毒藥,毒黑了你那張臉而已。」
「我知道你不會害我,但是,」六音勉強自己不動,但是不對勁的感覺一直揮之不去,「感覺很奇怪。」
「我要毒死你這張臉,你自然會感覺很奇怪,沒有一樣毒藥毒在臉上,你會感到舒服的。」皇眷冷冰冰地道,她瓶子裡的藥已經全部塗完了,那藥一塗上去,就完全融入肌膚,根本不知道在哪裡,她一塗完,回手把玉瓶子一丟,「噹啷」一聲,那瓶子在地上跌成碎片,她一眼也不看,坐下來繼續弄她的針線。
六音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你在我臉上弄了什麼?」
「毒藥。」皇眷依然淡淡地道。
「毒藥?」六音懷疑地看著她,「你今天在自己臉上擦粉,然後在我臉上擦毒藥?你是不是有什麼毛病?」他突然注意到了什麼,「等一等,你的臉——」
皇眷的臉,什麼時候變得如此蒼白枯黃?連殷紅的胭脂,都掩飾不住膚色的灰暗,那雙輝煌的眼睛,什麼時候竟然如此黯淡了?
「有什麼好看的?」皇眷陡然發火,「若不是你的傷到現在還沒有好,我為什麼要在這裡待這麼久?這窮鄉僻壤,什麼東西也沒有,怎麼能美得起來?再住下去,過三五個月,我也就成了村姑了。有什麼好看的?」
六音懷疑地看著她,「是這樣嗎?可是我覺得這裡挺好的,吃得好住得好,你的臉色怎麼會這麼難看?你病了?」
皇眷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一抖手用白帕子包起了臉,「我的臉色好不好看,不關你的事!」
六音依然那樣奇異地看著她,看著她努力地做手上的女紅,那會是什麼?是什麼?她為什麼要蒙面?她用什麼東西塗了他的臉?
六音越看越覺得詭異,她必然是做了什麼他不知道的事情,一定是做了什麼鬼鬼祟祟的事情!「你,」他沉吟,「我現在去照鏡子!」他相信,她一定在那瓶什麼東西上面搞了鬼!
皇眷頭也不抬,淡淡地道:「你去,我又沒攔著你。」
六音更加覺得詫異,進了皇眷的房間,找了半天,沒看見銅鏡,也不知道被她藏到哪裡去了。一回頭,正正看見三個鏡子,被打碎在皇眷的梳妝台下,一個是皇眷房裡的,一個是他房裡的,一個居然是老闆娘房裡的。
她做了什麼?需要這樣處心積慮,防止他看見自己的臉?
六音一個轉身,進了廚房,廚房裡正在刷鍋的小二猛地一見六音,「噹啷」一聲,連鍋刷也丟了,嚇得臉色蒼白。
六音不理他,直撲廚房的那一缸水。
缸水清澈,清清楚楚地映出一張已經很久、很久不曾在倒影裡見過的臉——很熟悉的臉,卻又很陌生。
幽黑烏亮的眼睛,在水裡閃閃生輝,眉目如畫。
那眼眸間流轉的風情,晶瑩潤澤的肌膚,縱然是驚鴻一瞬,也清清楚楚地看見了那樣的容顏。
絕代的風華,失而復得了!
沒有狂喜,沒有震驚興奮,沒有激動大笑,六音驚鴻一瞬,臉上泛起的是無限的驚恐,猛然回頭,「皇眷——」他大吼一聲,從廚房直接穿窗,破窗,連破三窗,直撲他自己的房間。剛才,皇眷就是坐在那裡繡花,彷彿非常有耐心的。
「嘩啦」、「乒乓」之聲,那碎裂的窗框還沒有落地,六音已經回到了房間,但是,不出所料,皇眷已經不在了。
她什麼也沒有帶走,連那繡了一半的,不知道是布塊還是荷包的東西都沒有帶走,就是,她的人不見了。
針線、錦緞,甚至連粉香,都還依稀在原地,而人,那個冷言冷語,說在他臉上塗了毒藥的女人,究竟在哪裡?
她摔裂銅鏡,無非是要爭取離開的時間,她的黑鳳凰腳力如此好,這麼一耽誤,她就已經不知道去了哪裡了。
毒藥?
那是什麼毒藥?她為什麼要走?她想逃避什麼?毒藥?胭脂水粉?她用帕子包了大半邊臉……六音越想越驚恐,他不知道皇眷到底做了什麼,但是可想而知,決不是什麼好事。她究竟在她自己臉上做了什麼?又在他臉上做了什麼?
拾起她繡了一半的說是要送給自己的布塊,陡然看見,上面多了幾個字,「我欠你的,我還給你。自此之後,兩不相大。你情我恨,一筆勾銷,老死,不相往來。」
是嗎?這就是她的目的?還給他美貌?只是還給他美貌?然後,恩怨情仇一筆勾銷,她所求的,是老死,不相往來?
六音緊緊地握著那塊錦帕,突然間明白,這塊東西不是什麼香囊布袋,更不是荷包,它是,∼塊面罩啊!
一塊面罩!
她用來給他遮美的面罩!
雖然只繡了一半,但是,任誰也看得出,皇眷的針線並不是不好,她的針腳如此細密,怎會不會女紅?她這繡的是什麼?六音緩緩地把面罩倒過來,陡然間打了個寒戰,那是一個人的背影——那個人,有縷黑髮被風吹起,看得出,是在左眼,他腰間有鈴,一條淡黃色的絲緞繫著,彷彿柔軟得隨時會跌落下來。
她繡的是一種激盪千古的風華。
她繡的是他。
是她認為的,應該是那樣的他。
也是她的希望,她希望她離開之後,他會是這樣,和她相忘於江湖,老死不相往來!
皇眷!
六音緊緊地握著那塊面罩,握得整個人都在發抖。你,你倒是一切都安排得妥妥當當,一切都順著你的意,你有沒有想過我?你有沒有問過我,我到底願不願意和你老死不相往來?和你相忘於江湖?不,不!你應該問我,我到底能不能做到一筆勾銷!我如果做得到,我早就回開封,我何必追你?何必找你?你花了三年來確定,你不再恨我,但是我卻已經用了三年來證明,我無法不愛你!
你,你實在——太過分了!
太過分了!六音一聲清嘯,嘯盡胸中無限鬱悶與淒然,震得客棧搖搖欲墜,然後他一個閃身,快得連影子也看不見,出去了。
*****
黑鳳凰!黑鳳凰你到底在哪裡?
東南西北,皇眷啊皇眷,你究竟去了哪裡?去了哪裡?
六音追出客棧,只見四下茫茫,空山寂寂,四面八方,沒有一處留下皇眷往何處去的痕跡。
難道我的宿命,就是一輩子這樣追著你,卻永遠也追不到?永遠也追不到?
皇眷!
你太過分了!我——恨你!我恨你如此絕情!你當真以為,還我容顏你我之間就一切兩清了?
我要的不是絕世容顏,我要的,從始自終只是一個你而已!
他四下遠望了許久,黯然傷神,突然抬起頭來,一聲長吟:「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六音便是六音,一聲長吟,他絕塵而去,不再回頭。
那客棧的屋頂上,這時才黯然有人坐了起來,原來皇眷一直沒走,一直就躲在客棧的屋頂上。六音的每一句呼喚,每一聲歎息,她都清清楚楚地聽到了,但是她默不做聲,就像是沒有聽見。一直到六音離開,皇眷才緩緩地從屋頂上坐了起來,「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她也低聲念了一邊,似乎是笑了一下,也不知道,是苦笑,還是冷笑。
突然之間,她聽見了遠處的山頂似乎傳來了「轟隆」幾聲悶響,有點奇怪,抬起頭來,她愕然發現,六音剛才落寞卻瀟灑的一聲長吟,飽含真力,現在卻已經震動了對面山頂的巨石,有幾塊本來就不牢靠的巨石受到震動,居然滾落了下來!起初只是幾塊,但是在下落的過程中不斷撞擊新的石塊,於是一大堆落石,夾帶著千軍萬馬的勢頭,往這個兩山之間的小地方傾瀉過來!
天啊!這是天威!人力無法對抗!皇眷陡然從屋頂上下來,「山崩了!快走快走!」她大聲呼喝,「快帶孩子走!」
客棧裡頭幾個客人心膽俱裂,慌忙駕著自己的馬,不要命地往前奔,皇眷身形一起,奔進店裡,抓起老闆娘和孩子,往自己的黑鳳凰上一放,「啪」地一鞭,她清吒,「黑鳳凰!」
黑鳳凰怒蹄而起,帶著老闆娘和孩子,風馳電掣一般往外跑去。
此時,山崩的石塊已經點點擊打到了這個地方,皇眷赤手空拳,不斷發出掌力,劈開掉落的石頭,一邊為後面的人阻攔石塊,一邊帶著他們往前闖!
突然之間,山谷之間風塵湧起,巨聲震耳欲聾,六音回身,正正瞧見巨石滾下,黑鳳凰載著兩人,風馳電掣一般領頭衝了出來。他一震愕之下,立刻明白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沒想到一時揚聲,居然造成這樣慘烈的後果!別的人往外衝,六音卻衝了進去,如果有人傷亡,他罪孽深重啊!
他衝了進來,只見皇眷披頭散髮,護送著三兩個人,夾雜在滿天亂石之中。那石塊從高處落下,威力何等驚人!即使是很小的一塊也足夠讓人頭破血流,何況是這麼幾百幾千斤的巨石?這如果碰一下,不是血肉模糊,就是粉身碎骨!
「皇眷!」六音目毗欲裂,但是,他距離那亂石傾瀉的地方,至少還有三十丈!他不是神仙,不能一下子飛過去啊!
皇眷輕巧地身軀一轉,讓開了兩塊巨石,左右一托,把她身邊的兩個老人向著六音拋了過來,「接著!」
六音接人,轉過身再看,卻見皇眷一掌把最後一人遠遠地拍了出去,不知是死是活,但至少比被亂石砸死要好。「皇眷!」他距離她只有十丈!
「不要過來!」皇眷仰身避開一塊大石,她也極力往外掠,猛地看見六音衝進亂石區來,清叱一聲,「不要過來!」
六音才不會理會她到底在說一些什麼,「快出來!」
皇眷遙遙地回答:「我的玉鈴——」
六音衝進亂石區之後才感覺到,巨石驚人的威力,那根本不是人力可以抗衡的,人在裡面,不過是閃避而已,根本無法按照所思所想的路徑行走。「快出來!玉鈴不重要!」他在這邊極力地呼喊。
但看見遠處皇眷依然撲向她的玉鈴掉落的地方,六音心焦如焚,跟著她撲過去。
「轟隆」一聲爆響,一塊巨石砸中了這邊山壁,山壁陡然裂開,幾塊碎裂的石塊夾帶著大樹的根莖和枝葉,轟然倒了下來,壓向皇眷!
皇眷聽見巨響,驀然回頭,只見鋪天蓋地的樹葉、巨石向著自己蓋過來,那密集程度讓人根本無處躲藏。無可奈何之下,她拔出短劍,「錚」的一聲,斬開了一塊碎石,頃刻之間,她和滿天的碎石、樹枝戰在一起。
「皇眷——」六音遙遙地呼喊,他和她差距不過十丈,但十丈的距離,竟似乎無法逾越,他只能看著她在滿天碎石之中奮戰,而這邊滿天的落石,卻阻攔了他接近的道路!
「錚」的短劍擊石之聲不斷,她那柄劍怎麼經得起一這樣的猛力碰撞?六音沒恨過那玉鈴,此刻卻萬分痛恨,他為什麼要那把東西給了她?為了一個玉鈴,她有必要這樣拚命嗎?
皇眷——你出來!你要多少玉鈴我都給你,我只求你平安無事地出來!
人影翻飛,六音在「砰」然之聲不斷的落石之中,看著皇眷曼妙的背影,猶如舞蹈的在碎石之中掌劈足踢,那樣纖細的人影,搖搖晃晃的,隨時發發可危。
「皇眷!」六音從十丈以外躍到皇眷身邊,其實只不過一剎那,但對於六音來說卻像過了大半天,那一剎那的擔驚受怕,比他一輩子經歷過得都多!
皇眷正在此時拾起了掉在地上的玉鈴,見他過來,情不自禁地展顏一笑。
六音在滿天落石之中一把抱住了她,他被嚇壞了,抱住了她,就算此時此刻,被亂石一起砸死,那也毫不在乎,他只怕再還沒有拉到她的手之前,兩個人就已經各自橫屍就地了!
不在乎頭頂身邊的巨石究竟是怎麼掉下來,他托起皇眷的臉,顫聲問:「怎麼會這樣?你對你自己做了什麼?你怎麼把你自己的臉弄成了這樣?」他看見的是一張枯黃憔悴的臉,比起自己之前的容顏還要不如,這怎麼會是皇眷?她是那樣驕傲得不可一世的女人啊!
皇眷低頭,費盡心機,就是要躲開不讓他看見,結果天意弄人,還是讓他看見了,而且,看得這樣清楚,這樣,在讓人逃無可逃的情況下。
「我還你的。」她低聲道,「我欠你的,一定還給你。」
「我不要!」六音顫聲道,「你怎麼對待你自己的?你何苦要還我?我從來沒覺得你欠我,我也從來沒有要求你還!」
「我不管你要不要,我能給的,就只有這個,你不要?」皇眷陡然掙開他的懷抱,退了一步,「你不要,我就什麼也給不起,你就什麼也沒有!」
「我寧願什麼也沒有,你還我容顏,我不要容顏,我只想要你留在我身邊!我不求如何傾城絕代,我只不過希望每天可以看見你笑,看見你鬧彆扭,開開心心地過日子,你何苦一定要撒清關係?何苦,一定要還我的情?」六音大吼出聲,「你覺得我三年追你追得不夠久,不夠遠,你一定要我追你一輩子,是不是?」
皇眷別過頭去,「我從來沒要你追我,」她再退一步,用盡全身力氣含淚大喊,「是你自己要追我的!我從來沒有逼過你……」她失神地後退,哺哺自語,「你怎麼能怪我?你怎麼能怪我?是你說愛我,是你自己要追我的!我從來沒有通過你……你可以回開封!是你自己不回的!」
「皇眷!」六音追上去,把她攬在懷裡,「不要說了!不要說了!」他緊緊地抓住她,「總之我們兩個都不好,我不怪你,你也不要走,好不好?」
皇眷還沒有回答,突然從六音背後看見,天空一塊巨石落下,正正砸向六音的背後!她陡然一把把六音推開,大喝一聲:「小心!」
六音本來傷勢未痊癒,被皇眷這樣一推,踉蹌坐地,猛一抬頭,他整個眼角都流血了!「皇眷——」
「不要過來,」皇眷的聲音搖曳在漫天的粉塵和碎石之間,轟隆之聲不絕於耳,混淆著她的聲音,「你快走,不要過來!」
我怎麼能不過來?你在前一刻,在前一刻還在我懷裡,我怎麼能眼睜睜看著你一個人在落石叢中掙扎求生?六音爬起身來,突然間,一把碎石激射過來,他驟不及防,被打中了三個穴道,登時動彈不得!
皇眷,你怎麼能這麼狠心?你怎麼忍心,要我眼睜睜看著你死?
空中最後一塊巨石落下,帶下山頂的泥沙和樹枝。
六音猛一咬牙,把運氣傷人的真力運足十二層,一聲清嘯,威力全部衝著那塊巨石。登時,巨石從中爆裂,碎裂成三五十塊,四下爆開,甚至有一塊撞破了六音的額頭!
但是,在剛才的一片沙石塵土瀰漫中,六音看不見皇眷怎麼樣了,有沒有受傷?「皇眷?皇眷?你回答我!」
過了好一陣子,那邊的粉塵逐漸落定,六音才看見那石塊下微微抬起了一隻手。
她被石頭壓住了後腰,無法過來,六音被她點了穴道,無法過去,兩個人相隔咫尺,卻猶如天涯。
「你,怎麼樣了?」六音看不見,也不敢看她,只能這樣問,「痛不痛?」
皇眷似乎是笑了一下,六音隱約聽見她在說:「跛腳的鳳凰,算不算野雞?」然後,「叮咚」一個東西被拋了過來,落在六音的面前,使勁很巧,並沒有摔壞裡面的東西。
一卷錦緞,纏著一個玉針和一塊黃金鳳羽的耳環。
錦緞上一行血書——「臨死之前,要求兩件事。第一,不准跟著我去死;第二,你答應我,天下第一。」
「你答不答應?」皇眷在不遠處聲嘶力竭地喊。
六音熱淚盈眶,聞言,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我答應。」
「做天下第一,」皇眷氣喘吁吁,「天下第一美人!」
「天下第一。」他承諾。
「打敗賀蘭春山!」皇眷提高聲音。
「我答應。」六音繼續承諾。
「把我……葬在海裡……」皇眷提高聲音說了最後一句話,「你也喜歡海……我在海裡……等你……」
「好!」六音不斷地承諾,承諾到最後,聽著她逐漸散去的聲息,終於忍耐不住滿眶的眼淚掉了下來,掉在那血書上,把字跡都模糊了。
巨石終於落完了,六音半跪在地上,遙遙對著十五丈外巨石下的女子,鮮血滿地。
只差了十五丈的距離,生和死,竟是那麼近,又是那麼遠。
他如果可以移動,說不定就能救她;她如果不是要先推開他,也許她都不會被巨石砸中。
但是,事實就是,或許沒有也許,她死了,讓所有的也許變成了飛灰,就像這天空的粉塵,現在悠悠地落下,沒有絲毫意義。
過了足足半個時辰,六音才衝穴成功,一縱身掠到了皇眷身邊,只見她靜靜地躺在地上,黑髮覆背,血肉模糊,一片狼藉,不知是死是活。這石頭砸到了後腰,要成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傷勢太重了!
六音跪了下來,熱淚在眼裡變得冰冷,因為它已經被風吹得太久太久……「不,有一個人,有一個人可以救你!」六音突然緊緊地抱著皇眷,淚與血一起滑過面頰,「他既然能夠救容隱,當然就可以救你!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追了你三年,找了你三年……難道,就是為了等著你把容貌還給我嗎?」他一隻手捶在完全不可撼動的巨石上,那壓在皇眷背後的巨石至少有數百斤甚至一千斤那麼重,六音以手抨擊,除了把手掌砸得血跡點點之外,根本無法動搖那巨石分毫。皇眷被它壓在下面,如果她已經死了,那麼,連屍體都移不走!更不必說,六音心裡總是存著萬一,萬一她還活著,那豈不是天下第一慘事?
在六音不斷地用掌力拳力撼搖那巨石的時候,天色漸晚,一群烏鴉在這剛剛被亂石淹沒的山谷上方盤旋,呀呀之聲不絕,充滿了淒涼絕望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