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他是牛大啦!主子交代了,竹塢東翼這兒的粗活全交給牛大包辦,往後您會時常瞧到他的。」朱玉匆地開窗探出一張臉,笑咪咪道。
所以,竹塢除了鳳錦與她之外,確實有「活生生」的僕與婢,昨日入夜後的奇詭之寂,僅是她少見多怪,庸人自擾?
但,昨夜的確有太多迷團,如誤闖渾沌之境,即便醒來,都不知是醒非醒。
四下搜尋,就為那道順長偏瘦的素自身影……啊,他在那裡!
鳳錦站在瓜棚下,青翠的籐與葉旋滿瓜棚,這棚子交纏了不止一種瓜類,奇妙的是,所有瓜種都能和平共生,旋籐於棚架上。長出一顆顆不一樣的瓜。
忽地,上官淨秀容一凜。
瓜棚下似乎裡有另一人,玄衣勁裝,劍器在背,跟她昨夜記憶中的對手極為相像……不!根本是同一人啊!
「鳳錦!」她禁不住大喚,飛身竄近。
又是護衛的姿態。
鳳錦在笑,四肢百骸皆被灌注歡偷,但那樣歡快的笑沒有顯露出來,全珍貴地往心底藏,表面上,他一貫清清淡淡,若說笑,也僅有微勾的嘴角。
「用過早飯了嗎?」他溫聲問,把剛採下的一顆瓠瓜放進地上的竹籃裡。
「嗯……用、用過了。」怎麼回事?上官淨戒備著,眸光在他和那位黑衣客身上來回兜轉。黑衣客此時垂斂眉目,雙臂微垂貼於身側,站姿與竹塢僕役牛大一般模樣,皆恭謹而且沉默。
「這位是?」她忍不住詢問。
鳳錦淡笑了聲。「昨兒個來不及說,你與他便鬥起來了。」他轉向黑衣客。「燕影,你嚇著我的貴客,上官姑娘不知情,還以為你是從哪兒冒出來的河寇山賊,鬧騰出這麼一場,你該當何罪?」
「屬下該死。」
波瀾不興的語調有種再認真不過的氣味,上官淨聽著,心臟突突跳,好似她要真附和的話,這位叫燕影的男子真會拔劍一抹脖子,該死給她看。
「屬下先行告退。」燕影道,旋身便走,誰也不看。
上官淨神情怔然,鬧不明白其中原由,眸線從走離的黑影身上收回,改而定定望著同樣站在瓜棚下的素影,一張唇掀了又閉、合了又張,許多話梗在喉問。
「燕影是我的牢頭。」
似瞧出她的迷惑,文弱男子徐徐道出。上官淨耳中轟隆,秀氣五官明顯緊張。
「可是他……他自稱屬下,武功又那麼高……」怎成牢頭了?
「燕影是我爹娘派來守我的,武功高那是一定,竹塢地處偏僻,近來南蠻莽林裡又不太平靜,他除了守好我,還得護我周全,也得固定時候把竹塢這兒發生的大小事回報到我爹娘那裡。」他半真半假,說得順暢自然。
「……你爹娘?」聲音吶吶。
「是啊。我是人,當然有爹娘。」
「也、也對。」
什麼「也對」啊?鳳錦忍住笑,腦中轉過百八十道思緒,最後,他舉袖,袖中指有一下、沒一下在瓜葉邊緣上摩擦,紅痕臉上,一雙眼尤其汪亮,低幽男嗓有種徹夜沉思後的輕啞,道──
「你昨夜與燕影交手,奮不顧身就衝近過來,以為我又遭惡人欺負,是嗎?」未等她答話,他又說:「我知道的,你是真關心我……昨兒個出了小意外,沒來得及趕回竹塢,我的邪病就發作了,你也不逃,除帶我回來,還……還幫我這樣和、和那樣……我都記得的……」
他面龐真的很紅,上官淨曉得自個兒的臉蛋也沒好到哪裡去,同樣熱烘烘的。
「這樣」和「那樣」的……他、他記那麼多幹什麼?唉。假咳兩聲,她抿抿唇,鎮靜問:「為什麼不與爹娘同住?」
「我這模樣,兩老見了只會心痛流淚,乾脆離家僻居在此,兩邊都清靜些。」
他又用輕和語氣說著雲淡風輕的話。
他說得好輕巧,但聽者若有心,不難碰觸到那帶有苦澀的底蘊。
自尊包裹自卑,淡然掩藏了憂鬱,時陰時晴的脾性。神智清明時,溫文有禮,君心如玉,一日一鬧騰起來,根本是個任性孩子。
心微微緊縮,帶疼,疼中又有憐意。上官淨沒嘗過這般滋味。
她想起自出事後,一直抑在腦中最深處、不敢多想的那名男子。
跟那人在一塊兒時,心裡是快活、明亮的,源源不絕的活力冒出,彷彿要化成玉靈峰上的一朵雲、一隻小百靈兒,與他一起邀游天地……英俊面龐,多情眉目,高大挺拔的身形,清朗聲嗓說著好聽的言語,說他此生僅她一人,只求與她相守,再無其他,那些情話,聽過的姑娘都得骨酥肉趴。她內心漲滿柔情,不是心疼,而是滿滿光明的歡喜,那喜悅,如玉靈峰頂上大綻的朝陽,她愛過,動過情,卻沒嘗過憐惜一個人,憐到心窩酸軟疼痛的滋味……
整個人忽冷忽熱,突然間,她的一隻手被握住。
她微地一震,眸子定了定,發現鳳錦離她好近,不過半臂之距。「你……」
「想什麼呢?瞧你都快把瓜籐扯斷。」他紅痕上還有紅痕,體膚散出高熱,原注視著她的雙眼在她眸線迎過來時,略狼狽地挪開。「這條籐懸著好幾條絲瓜,還沒成熟,若掐掉,啥都沒了。」
上官淨恍然大晤,趕緊鬆開瓜籐。
她方才陷進思緒裡,邊想邊撥扯籐葉,險些毀掉他辛勤耕耘的心血。
「抱歉……」唔……他還握住她的手。該抽回嗎?
鳳錦搖搖頭。「該道歉的是我。昨兒個那些事,讓你困擾了。」
換她搖頭,暗暗吞嚥著。「……所以我是讓燕影震暈過去,然後才被你送回房裡,是嗎?」可如果抽手,不讓他握,他會不會又暗自神傷?
「嗯。」男人低應,近距離下,他覷到她頸側一處沒掩上的瘀痕,鳳目詭爍了爍。
上官淨不疑有他地點點頭。「果然,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燕影武功奇高啊,我只記得有股勁沖爆而出,之後便不省人事了。改天有機會,必得跟他好好請教。」唉,算了,還是由著他握吧。他……他會不會……其實也愛與人親近?如這樣手握住手,暖暖體熱在掌心裡流動,有人陪著,有同伴,有……有活著的感覺……
活著……
她如遭雷殛,神魂陡震。
瞬間,有什麼東西撞進胸房。
那些東西曾一度流失。心於是空空的,沒有任何想法,只懂得順從師尊留下的指示,躲躲藏藏一路往南;但此時此刻,半畝方田一寸開,有什麼回流人心了。活著……她的心是她的,會為誰心疼,心,還活著……
驀然間,她五指一收,反握住他的手。
兩人四目相對,她望著那張不好看的臉,卻覺無比可愛,因為他在害羞,目光靦靦腆腆,深一層的紅澤這出臉膚,從垂發中半露出來的耳朵紅到幾要滴血,鼻翼正微微歙張。
怎麼辦?她原想過若要在這片南蠻土地上待下,不管是要繼續深進,探尋「刁氏一族」的下落,抑或守株待兔,靜觀其變,她都該自個兒尋個地方落腳,不方便一直這麼叨擾他。
但,她開不了口了,尤其見識到他的怪疾,見到村民們是如何懼怕他……他甚至連雙親都躲。昨日他性子一起,還粗聲粗氣地趕她走,發病時,更是一整個自暴自棄、孤僻陰鬱……她若說走,即便解釋再多,他怕也聽不進去。
所以……就繼續賴在竹塢不走了嗎?
她悄悄歎息,心裡已有答案。不要他誤解她,不希望他難過,不願意見他自傷自苦。飄零到此蒙他照顧,同是傷心人,或者也能相互安慰,圓一個緣。
心一寬,活水注進,她嘴角揚起翹弧模糊而柔軟。
雙頰依舊發燙,她笑,見他也笑,五官浸潤在單純愉悅裡。
對她突然用力反握他的手,他眉峰動也沒動一下,好似他們這樣再尋常不過。
唉,怎會這樣?她有點想撓頭。
「我有一件事忘記告訴你。」鳳錦忽而道。
「什麼事?」她五指略放鬆,立即感到一股力,他把她抓得更牢。
「我那個每月發作一次的邪病,是有法子治的。」
她立即瞪大眼。「怎麼治?用什麼藥治?很難治嗎?還是藥方不易湊齊?為什麼你拖到現在還不治?」
她急急丟出的一長串問話,讓他鳳瞳忍笑地湛了湛,穩聲道:「不難治,也不需要湊什麼藥單子,只是我不願意。」
上官淨眼角一抽,圓眸陡地細瞇,隨即又瞠圓。「你、你不願意?」有什麼好不願意?!有病能治不治,她都想掐他了!「你在不願意什麼……」
然後,他再度臉紅給她看,既彆扭又靦腆。
他原是看著她,卻調開目線,最後又磨磨蹭蹭移回來,害她一顆心沒來由咚咚咚地重跳。
「說啊你!」
他抿抿唇,慢吞吞道:「我得找個姑娘成親。兩人……兩人好在一起了,咒一解,邪病便會慢慢除去。」
上官淨一開始沒弄明白「好在一起」之意,怔了會兒,懂了,全身直髮熱氣,血往腦門直衝,什麼話都說不出。
他的聲浪穿透她嗡嗡作響的耳——
「我也想治好這病,但哪家姑娘肯嫁我為妻?即便有,可我對人家沒那份心,又怎能成夫妻?我也……我也不願委屈自個兒,若無情意,在一塊過一輩子,死死綁在一起,那多可怕……」
他一笑,慘慘的,卻極為溫柔。
明明是大白天,他瞳底竟有月光。
「所以啊,寧願這麼病著。遇不到心裡那個人,一輩子邪病纏身,那也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