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時分,漁船已歇,廣闊的湖面上只剩幾艘船隻來去,多是為苦觀賞夕陽景致的畫舫遊艇,繞著近岸處緩行。
武叔崇和燕拂羽也雇了艘渡船,向著湖心而去,預備跨越燕愁湖,往武家大宅而去。
玲瓏曲韻伴隨歌聲,自一艘位於湖心的畫舫內飄出。
這樣的畫舫在燕愁湖上常見,因此武叔崇並未在意,只是和燕拂羽兩人並肩立在船頭上,手指夕陽方向,看著湖面粼粼爍金。
「過了燕愁湖之後,順西南支流下去就是凝碧河,大概再一天半的船裡,就到我家了。」
暮風徐吹,揚動兩人的衣縮。
燕拂羽拂開被風吹沾到臉上的發,望著悠遠的水天交接處,被金光刺了眼。
「燕愁湖……好怪的名字,為什麼這個湖要叫這個名字?」
「唔……你問倒我了,我也不知道它為何被這麼叫……或許是因為燕子到了這座湖上就會發愁吧!」武叔崇笑答,引來燕拂羽奪目的笑容。
驀然間,武叔崇的心裡猛地一突,竄起一星惴惴,因此不由得警戒地觀察四周。
這裡接近湖心,距離周圍湖岸約莫兩個時辰的船裡,要是有人打算在這裡下手搶奪流星劍的話,要逃可也沒地方逃,因此他得倍加小心才是。
「不語含顰深浦裡,幾回愁煞棹船郎……」
歌聲更近了些,武叔崇的目光不由得瞥向畫舫。
只見那艘畫舫比一般畫舫大而精緻,畫棟雕樑,鑲花窗扇盡敞,飾著紅紗,輕飄如煙,窗內几上放置花瓶,送出淡淡花香。
花的香氣融在晚風中,為夕陽美景更添一抹醉人香艷。
兩個綵衣侍女從船艙裡走出,各提著一盞六角宮燈懸掛在艙房簷下,流蘇隨風輕曳似柳,艙門紅紗飄飛,朦朧了燈光,漾出水盈盈的柔媚。
武叔崇隨即轉頭吩咐船夫掉轉方向,不想讓兩船過分接近。
「燕歸帆盡水茫茫……」歌聲幽幽,隨琴聲裊裊低回,漸至不聞。
曲歇後,侍立艙外的綵衣侍女輕攏起紅簾。
環珮叮噹聲響,隨著衣裙簌簌的蓮步輕移,帶出一位紅衣女子,黃鶯般嬌聲亮出了一串輕笑。
「武三弟,你這是怎麼了?一見到姊姊我就躲?」
武叔崇一看,黛眉星眸、杏臉桃腮、朱唇皓齒的一個艷麗女子俏立船舷。
原來是熟人──他二哥武仲崎的紅粉知己──人喚紅袖舞的名妓葉雙華,歌舞雙絕,打十四歲起便名滿京華,風靡無數王侯將相。二十二歲那年嫁予老忠義王為妾,後拋棄富貴與「太極門」楊清私奔──即為於上屆英雄會中奪魁者──當時英雄美人,不知羨煞多少人。
誰知不及一年,楊清死於暗殺,自此葉雙華形單影隻,浪跡江湖,不得已重操舊業,造了畫舫於五湖四海間飄蕩。
這許多年來,托賴楊清生前的名聲交遊與她自己的手腕,不諳武功的她亦能廣交黑白兩道群豪,讓不少人碰上她時,多少得賣個面子,因此在武林間佔有一席之地。
而她與武仲崎之間的交情更不同於一般,故此武家人對她俱不陌生。
「啊……原來是雙華姊姊,小弟先前沒認出來,還請姊姊恕罪。」武叔崇對著葉雙華抱拳,朗聲說道。
「呵呵……要我恕罪簡單,自己過來,別等我請。」葉雙華笑道,一雙水杏大眼佯嗔瞪大,卻是笑意盈盈。
此時武叔崇命船夫將船駛過去。
燕拂羽在一旁拉著武叔崇的衣袖問道:「她是誰?」
「我們家的一個熟朋友。她喜歡直性人,等會兒你直接叫她雙華姊姊,她一定高興。」在武仲崎眾多紅粉知己(紅粉眼線)中,武叔崇對葉雙華最為佩服,也跟她最為熟絡。
「想拍她馬屁的話,叫聲妹妹更好。」他壓低了聲音補上這麼一句說笑。
不一會兒兩船接近,武叔崇命船夫駕船跟著畫舫後,便拉著燕拂羽的手一起跳上畫舫。
他先對著葉雙華抱拳行禮,隨即拉過燕拂羽介紹著。
「雙華姊姊,我給妳介紹,我身邊的這位朋友是……」
「燕拂羽。」葉雙華接口,靈動黑眸在武叔崇和燕拂羽身上一溜。「流星劍主這麼大的名聲,我還會不知道嗎?」
笑著,她轉向無拂羽,微微曲膝行禮,本該垂下的大眼卻直溜溜的盯著燕拂羽,帶著獻媚的意味。「小女子雙華,見過燕大俠。」
葉雙華年紀雖已三十好幾,可艷質天成,再加上向來細心於裝飾打扮,因此風韻絲毫不遜年華正好時。
而燕拂羽除了上次跟芙蓉女對過一招之外,從來沒跟女人這麼接近過,因此在葉雙華眉能言、目能語,於舉手投足間無不現風情萬種的媚態下,不禁結巴起來。
「啊……呃……不、不敢當……」燕拂羽略顯慌亂地對葉雙華拱手為禮,「在下燕拂羽,見……見過……雙華……姊……姑娘。」
他的生澀使得葉雙華忍俊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纖小雙肩顫如風中春花,笑道:「這位小兄弟當真嫩得有趣。」
掩口輕笑,神情一變,態度爽俐地移步走到燕拂羽身邊,伸手搭住他的肩,「你聽話,就叫我一聲姊姊吧!可不許妳叫我阿姨。」
「不、我、我不是……」燕拂羽看葉雙華似乎誤會他因為她年紀大而叫不出「姊姊」兩字,因此連忙想解釋。
「雙華姊姊就饒了他吧!」武叔崇眼見燕拂羽快要應付不過來,便幫著解圍。
「好吧!」葉雙華放開燕拂羽。「我饒他,再不逗他了,否則……萬一要嚇跑了他,我準備好的酒菜不就白費了?」
微笑著,她走向艙門邊,做了個「請」的手勢。
「聽姊姊這話,妳是專程在這裡等我們的?可是妳怎知……」武叔崇跨步走進艙房內,疑惑地問著。
「豈只我知道,只怕連你大哥都知道了雙檜鎮上的事。」
進了艙房,葉雙華請武叔崇跟燕拂羽坐下,隨即輕拍了兩下手掌,便有侍女送上酒菜。
她跟著執起酒壺為兩人斟酒。「我猜你大哥這會兒正在為你出手救了他的事著惱呢!」接著,纖指指向燕拂羽。
一句話讓武叔崇的心沉了下來。
「你這一趟回去,等著你的恐怕就是武家的家法戒尺了。」葉雙華笑了起來,彷彿正壞心地享受著武叔崇的忐忑不安。
「家法?」燕拂羽驚詫,不由得蹙眉看著武叔崇。「要真是這樣……你大哥要罰的話,讓他罰我好了,事情是由我起的,我來擔。」說著,他挺起胸膛。
「好!」葉雙華擊了下掌,「不枉老三出手救你。」雙手端起酒杯,「這份氣概值得我敬你一杯。」
語畢,她自己幹了杯,仍是笑吟吟的,毫不介意燕拂羽未響應她的敬酒,只是看著武叔崇舒展眉心,拍拍燕拂羽置於桌上的手背,示意他別擔心。
「放心,我大哥的氣一向生不久,再加上有我大嫂在一旁,他下不了手罰我的。」
「是嗎?」雖然武叔崇這麼說,但燕拂羽還是有些擔憂。
「沒事的,我不是怕罰,只是我第一次犯家規,難免會有點不安。」武叔崇淡然一笑。
一旁葉雙華答著腔。
「我說你們武家這條規矩也太沒有道理了,哪能事事這麼袖手旁觀?只要你認為對的事,就放膽子去做吧!管他什麼家規祖訓,行事但求無愧的心,為所當為,這才是好漢子呢!」
對於葉雙華的話,武叔崇只是不置可否地笑笑,轉移了話題對燕拂羽說道:「喝酒吧!雙華姊姊敬你的酒呢!」
「啊!」燕拂羽這時才發現自己失禮,連忙端起酒杯,「雙華……姊……」
他還是不習價,一咬牙,那個稱呼才順利出口,「姊姊恕罪,我自罰三柸。」
說著,他便忙不迭地連灌三杯酒下肚,辛辣的烈酒燒得他的喉頭火熱,胸腹一陣酒氣暖起,臉上立刻紅了起來。
看見燕拂羽的窘樣,武叔崇忍住好笑。
葉雙華年紀雖比燕拂羽大上十多歲,但修飾得宜,仍然是個足以令男人心動的女人……像燕拂羽這樣的青澀初犢在美麗的女人面前手忙腳亂,一點也不足為奇。
注視著燕拂羽,武叔崇的笑容慢慢收斂起來。
「呵呵……算你乖,這便饒了你啦!」葉雙華舉著為兩人布菜,「嘗嘗這清蒸鱸魚,下鍋前還活蹦亂跳的呢,保你們讚好。」
「多謝姊姊。」武叔崇舉起筷子,嘗了口魚,細細咀嚼,果然滋味鮮美。
一旁燕拂羽則是狼吞虎嚥,不知細品,看得武叔崇不自覺地微笑。
放下筷子後,他好奇地轉頭問著,「姊姊是有什麼消息要我帶回去嗎?」
「不是。」葉雙華輕搖螓首,「我是特地來接你的。眼下不知多少人在覬覦流星劍,你兩人隨便雇艘不知底細的船過湖,總是不安全。這燕愁湖湖面廣闊,要是在湖心遇襲,可連個接應都沒有,所以我一得到消息便趕了過來。
「再者……」媚眼瞟向燕拂羽,「我也想瞧瞧甫入江湖,便掀起如許風波的青年俠少是不是長著三頭六臂。」
紅唇微翹,笑容在嫵媚中含帶少女般的淺淺戲謔,傳情眼眸饒富興味地看著燕拂羽。
嫣然巧笑,看得燕拂羽發愣,而後窘於自己的怔然,趕忙低頭扒飯,不敢再看。
「多謝姊姊掛心。」武叔崇謝了聲,表情聲音都淡淡的。
面對葉雙華,他本不該如此冷淡──憑她和武仲崎的交情,怎麼也不能像對待一般人一樣,再加上她一直幫助武家,這次更是一心為他著想,所以,他這樣的態度似乎太輕慢了些。
可是……他就是覺得心裡有些彆扭,使得笑容不自然。
「來,別光扒飯,多吃些菜,我廚子的手藝可是一等一的好。嘗嘗這道芙蓉
蝦球,用的是上好鮮蝦,剁碎了,拌上臊子(絞肉)、葦藩丁,裹粉下去炸的,香甜脆滑,當年老忠義王最喜歡的。」葉雙華夾菜到燕拂羽碗裡,慇勤布讓。
葉雙華處事周到,自是不會疏忽武叔崇。
但是很明顯的,她對燕拂羽更加用心款待,甚至可說是有拉攏的意味。
而不時瞟向燕拂羽的眼光裡,更是毫不掩飾她對燕拂羽的中意……相信任何男人都無法抗拒一個美麗的女人以這樣的神情相誘。
武叔崇並不願意為葉雙華冠上水性楊花這樣的評語,畢竟對葉雙華這樣孤弱的女子來說──嫁了兩次,且芳華已逝──是必須以自己為武器,換取男人的保護,才能在這混濁的世間生存的。
葉雙華是有眼光的女人,知道什麼樣的男人她可以掌握、可以引為憑恃。
而燕拂羽……是不是也讓她憶起死去的愛侶?那初步江湖便鋒芒畢露的青年俠少,胸懷天地、豪情萬丈,翻手雲、覆手雨,短暫卻燦爛的一生在史頁上遺留下無數傳奇的人物……
竭盡所能地壓抑下心裡不應該出現的思緒,武叔崇讓自己釋然,移轉心思,開始和葉雙華聊些江湖上的典故軼聞,熱絡席間的氣氛。
在夜、在酒的深濃之下,辰光不覺飛逝,一室暖紅搶走夜風的冷。
酒過三巡,葉雙華因酒多而雙頰艷紅如桃,行止漸見大膽。水盈星眸挑飛,拋過一個又一個令人動情的瞥視。
而燕拂羽則是一張臉紅透,直逼葉雙華身上的紅衣。
葉雙華倩笑著,纖纖柔荑搭上了燕拂羽的肩。
「弟弟你現今在江湖上,可已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角色,任誰也不敢輕忽你……今天有幸認了你這個弟弟,連帶著我也神氣起來……可我得討你一個承諾,要是往後有人欺侮我,你替不替我出頭?」
「濟危扶弱,本就是男子漢所應為,如果有人仗勢欺人,欺到妳頭上,我手中流星劍定不放過那個人。」酒能壯膽豪氣,喝了不少的燕拂羽此刻更是豪邁,拍著胸口一口擔保下來。
「好,君子三言,我敬你一杯。」葉雙華舉杯和燕拂羽的一碰,仰頭飲盡,亮了亮杯子後,眼珠子一轉,手指輕點著頰邊,不小心勾落了一絡發,散下,她隨意地將之攏到耳後。
「這些天來,我到哪兒都聽到人在談論流星劍……不知弟弟信不信得過姊姊,把劍拿出來讓我看看,開開眼界?」
「不行。」燕拂羽斷然搖頭,「不是信不過妳,只是……我師父將流星劍交給我時,吩咐我絕不可讓這把劍落在外人手上,即使是拿拿也不行。」
「只是看看也不行?」葉雙華噘噘嘴,「我半點武功都不會,拿了劍也只是看看,又不會弄壞,用得著這樣嗎?」
「師命難違,請恕罪。」燕拂羽歉然說道。
「既然如此,那就罷了。不過……我真的很想見識見識呢!唉∼∼沒法子,誰叫我現在是『外人』?要長見識,看來得等到哪天我成了『內人』再說了。」語罷,葉雙華看著燕拂羽呆然模樣笑了起來。
這句話說得已然露骨,武叔崇連忙出聲轉移話題,免得燕拂勿因為害羞而出醜。
「雙華姊姊,妳向來以歌舞雙絕著稱,上次有幸聆賞姊姊的歌喉,讓小弟想念至今,不知今日姊姊可有雅興再為我二人高歌一曲?」
「你馬屁少拍。想替他解圍就直說,用不著使這種伎倆。」
說歸說,葉雙華還是笑吟吟她起身,自行去牆上取下琵琶,抱在懷中,纖指撥弄絃索,挑出寥落音符三兩個,叮叮咚咚,彷若沉吟。
葉雙華面上神情歪變,凝神專注,手揉品弦,蔥指輕拂,琮水音流洩,似能引動窗外映著銀用的水光輕蕩。
音串如流泉濺石,輕盈跳躍,幾輪彈掃,葉雙華櫻唇一張,曼妙歌聲如黃鶯出谷乍現。
「含泥燕,飛到畫堂前。佔得杏梁安穩處,體輕唯有主人憐。堪羨好姻緣。」
武叔崇聽著歌,視線卻不由自主地瞟向燕拂羽……
這歌裡的暗示,他懂嗎?
見燕拂羽微笑聽著,順著旋律微微搖頭晃腦。
注入感情的歌聲曲韻,自然有其力量……
「紅繡被,兩兩間鴛鴦。不是鳥中偏愛爾,為緣交頸睡南塘。全勝薄情郎。」
兩闕曲才唱罷,曲音仍續時,燕拂羽已捧場地大聲拍起手來。
武叔崇卻怔怔地,直到被拍手聲驚動,這才回過神來,跟著鼓掌。
「向來伶俐的武三弟今天怎麼鈍起來?難道嫌姊姊唱得不好?」
「不……小弟是聽得入迷了,餘音繞樑,這才不知琴曲已終。」武叔崇巧妙地解釋著自己剛才的發愣。
他明白葉雙華藉歌聲傳達的暗示,只有燕拂羽仍然懵懂。
君子有成人之美,看來,他該當個識趣的君子。
隱去唇邊一抹連自己都不明瞭的苦笑,武叔崇站起身來,說道:「夜已深了,小弟也有些睏倦,這可要告退了。」
聞言,燕拂羽跟著站起身,卻被武叔崇壓著坐下。
他俯身在燕拂羽耳邊說道:「雞蛋別放一籃裡,我回我們的座船裡歇息,你呢……就留下來吧!別辜負雙華姊姊的一番心意。」
燕拂羽瞪大一雙鳳眼,不明所以地看著武叔崇。
可武叔崇避開了他的視線,逕自跟葉雙華告辭後,掀起紅簾步出艙外。
武叔崇也沒跟送出來的葉雙華再多說些什麼,悶不吭聲地提氣騰身,足尖在船頭上一點,輕飄飄地便縱過兩船間的空隙,回到租賃的座船上。
槳櫓破水聲在靜夜裡悠悠地響起,武叔崇聽到前頭畫舫裡有隱約的話語夾在風隙中傳來。
「不用跟那麼緊了.放慢些吧!」武叔崇對船天說道,淡淡的語氣,是胸膈裡被某種不知名的情緒壓迫所致。
放目四顧,周圍湖岸只是隱約的一線矇矓,天上月孤單單地俯視水面上的自身倒影,帶著點顧影自憐的味道。
武叔崇望著那輪於湖心水面上裊娜的月,娉娉婷婷,在一陣細微的銀鈴嬌聲間被打亂了形貌。
前頭畫舫後拖著水線,兩艘船的距離愈拉愈遠。
自紅紗窗外洩出的燈光倏地熄滅,船周蕩漾著的是一波幽黯……再也聽不到什麼了……
武叔崇下意識地撫著左胸,忽然有借酒澆愁的衝動。
然而,愁為何來?為何而愁?
看著窗子那方的黑暗,偶有一抹飄忽的紅紗像驟亮的火光似的在風中一閃,像偷偷拋出的暗香,是魅惑的,腦中不由得揣想那道紅影內的香艷情致……
如同看了什麼不該看的,武叔崇別開視線,轉而住視著其下黝黯。
自製的線在這個夜裡崩斷,武叔崇真個取了酒出來,獨自坐在未亮燭的艙裡自斟自飲。
本就不是善飲的人,再以不明所以的愁緒拌著莫名的煩躁下酒,因此更為易醉。不過數杯,武叔崇已覺得胸口哽咽得難過。
無意識地轉頭,卻見身旁空空的,叫孤獨的感覺竄上心頭,釀成一股悵然,那間鋪天蓋地般朝他襲來,讓他百無聊賴般地感覺懨懨……
這是怎麼了?像是失去了什麼似的……悶悶地。
武叔崇又倒了杯酒,仰頭飲盡,猛地喝得急了,一口氣嗆上來,辣得他眼眶一陣發熱。
他該為燕拂羽高興的,不是嗎?
葉雙華細心精明,加之江湖閱歷豐富,很多事都看得透徹,有她在燕拂羽身邊時時多提醒著,想必可以讓燕拂羽那衝動的性子稍微收斂些,畢竟有時候有些話由女人來說,會比他這個做兄弟的去說要有用的多。
再者,燕拂羽也多了個人噓寒問暖、多了個人為他牽掛著,那麼,他就不會再那麼孤單了……
因此,今日燕拂羽蒙葉雙華青眼相加,對他們兩人來說都是好事,可為什麼……他就是高興不起來?
武叔崇勉強自己笑,卻發現嘴角就是不聽使喚。
今夜的自己太不對勁了……武叔祟想著,雙腳不受控制地步出艙外。
夜仍靜,月白風清,平闊的湖面上只有畫舫的遠影,和自己所在的這艘小舟。
恍惚間,武叔崇感覺這個世界好像只剩下自己,冷得悚人。
雙手不自覺地抓著船舷,他怔怔地、怔怔地看著前方的畫舫,心裡突然有股衝動趕上前去做不速之客──他知道燕拂羽不會怪他,葉雙華最多也只是笑笑地打趣他捨不得兄弟,像離不了娘的孩……
離不了?
驀然撞進的思緒亂了武叔崇,游移不定的眼神顯露不安。
離不了是什麼意思?
什麼時候……他變成不是跟著流星劍,而是跟著燕拂羽?
而又是什麼時候起,這跟隨竟成了「離不了」的依戀?
呼吸緊迫起來,武叔崇背轉過身,靠在船舷上,不敢再追尋前方畫舫的影子。
黑夜裡,天頂銀月是唯一的光源,那般透亮,直直地射進他的心底──
那飛揚的雙眉、坦直的眼神、噙夢的微翹唇角……即使閉上眼,也清楚地浮現在他眼前的黑暗中。
他的心,就如底下這一潭深湖,無論願與不願,都清楚地映現著天頂的銀月。
是……明白了……明白了自己的心情
武叔崇看著自己的足尖,忽地想笑。
他笑自己,怎麼會跌進這樣一個泥淖裡,連自己怎麼跌進去的都不清楚,只是清楚地看見那雙坦直率真的眼眸、那談論著夢想而微翹的嘴角……在他眼前蕩漾。
燕喙下蟲無生理──不想初會那天不經意的一行字,竟是他為自己寫下的讖語。
「呵呵……」武叔崇低聲笑了起來。
原以為自己對燕拂羽是欣賞、是羨慕、是如同對自己的弟弟一般的疼惜,所以一直忍不住想跟著他、想看著他、想幫著他……
卻原來,這份感情在他尚未意會到時已悄悄變質,如同封埋於土下的新釀,隨著時間一點一滴地甘冽成酒,而在這一刻毫無警覺地開封時,被那濃嗆的酒氣給醺暈了。
抬頭望天,銀月璨然,周圍蒙著一圈月華。
這月之前見證了他們的結拜──他們是生死與共的好兄弟──然而今夜,卻又照透了他的心情……
武叔崇搖搖頭,像是想甩開腦中的醉。
就做生死與共約好兄弟吧!原來在內心深處封埋的,就讓它回到它原應待的地方……
暗暗下了這個決定,武叔崇看了畫舫一眼,卻在這時感到不對勁──
殺氣!
肉眼瞧不見的,但是,他卻覺得書舫四周瀰漫著一股殺氣,彷彿葉雙華正歌著一曲金戈鐵馬,以至於風中染上肅殺,讓遠隨在後的他也有所感應。
但是葉雙華並沒有拿出她那無雙琵琶彈奏歌唱,以他的聽力,這是絕對可以肯定的。
那麼,難道是有人暗襲?
四周水面一派平靜,成月兒照顏的菱花,因此不可能是外來的刺客……
莫非是有人早就埋伏在船上?
以葉雙華之老練精明,不可能讓這種發生的!再說,葉雙華也沒有理由覬覦流星劍,更不是會遭威逼利誘而下手助人搶奪流星劍的。
這麼一來……武叔崇腦中思緒竄飛如電,連忙喚船夫加速趕上畫舫。
這時,武叔崇忽然想起今夜畫舫中葉雙華的舉動……
芙蓉嬌歷笑得嫵媚,纖指不經意地勾落了整齊髮髻上的一絡柔絲,而她卻是將之隨意地攏到耳後……
葉雙華向來注重修飾儀容,粉上得有一絲不勻便不見人,而隨著年齒漸長,這習性只有益發變本加厲。那時,亂了發的她,要藉故離席去整理儀容絕對不難。但她怎會如此輕率處理?
她或許會故意讓一絲秀髮散落,讓那絲垂落雪白頸項的發為她的美增添另一種慵懶的魅惑,但,這必定是她在鏡前反覆修飾後才會呈現的,絕不該是這樣的隨意。
葉雙華可以容忍自己看來慵懶,卻絕對不容許自己看來邋遢──為什麼他當時竟沒有注意到?
武叔崇心下發急,連聲催促船夫加快速度。腦中思考持續不停,推測著這個「葉雙華」的來歷。
她是誰?竟能假扮葉雙華,且像了個十足?
這時,他想起江湖上一對姊妹在──詩情畫意──姊姊「詩情」精擅音律,妹妹「畫意」長於丹青,要假扮歌舞雙絕的葉雙華,則非姊姊「詩情」施宛兒莫屬。
一時兩船距離拉近,武叔崇立時騰身躍上畫舫。
不料,內息卻猛地一滯,身子一沉,便倏地落下,掉進水裡。
武叔崇浮出水面,心裡著慌。
運起內力,卻發現內息斷斷續績……
難道中毒了?
那燕拂羽……思及燕拂羽現今的可能遭遇,武叔崇完全無法靜下心來思考,趕忙游到畫舫邊,攀住船舷縱身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