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一罪郊區,且頗具知名度的社區,濃厚藝術氣息的整體設計,在當年曾造成藝文界的轟動,至今盛名依舊,因為保養得宜、規劃良好,到現在都還是一些藝文份子購屋設宅的好地點。
俐落的駕著車,霍靳直往社區的入口處而去,可還沒到達目的地,遠遠地他就發現一輛閃亮得要讓人皺眉的嫩黃色金龜車,正停放在人口處。
由於不是住戶,也不能算是住戶訪客,霍靳無法將車開進地下停車場中,只得學那黃色金龜車的車主,先將車子暫停在管理員所在的入口處,做了登記後再步行進入社區
即使過了七、八年,這裡並沒有什麼多大的改變,至少霍靳很輕易的就找到那楝獨門獨戶的小洋房,而他所想找的人,就像只負傷的小動物一樣,靜靜的蜷縮在門前。
沒有言語,霍靳靜靜地越過白色的小籬笆,來到他的身邊,不發一語的緊挨著他跟著坐下。
「你來了。」沒有抬頭,悶悶的聲音透過埋首的大腿邊傳出,彷彿早料定來者一定會過來一樣。
沒接腔,霍靳打量著四周,突然說道:「我沒想到你會再回來這邊。」
「……」回答霍靳的是一陣沈默。
「外頭那輛金龜車是你的?」霍靳問著無關緊要的事。
「嗯。」
「那不太像老太爺會送的車……不過也不一定,他總是強調品味跟格調,可能這車型符合他的要求吧!」霍靳隨口又道。
「嗯。」蜷縮的人還是只應了一個單音節。
「怎麼了?幹麼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大掌欺上他的腦門,朝緊埋的腦袋一陣亂揉,破壞他一貫一絲不苟的形象。
「靳……」好半晌,只聽御風行逸出一聲輕歎。
「有話就說,別悶著頭不吭聲。」霍靳真不適應他這要死不活的樣子。
沒開口,可御風行總算止目抬起頭來,但那沒什麼好值得高興的,因為他的目光不知道在看哪裡,不僅對眼前的景象視而不見,甚至眼神是呈現空洞的狀態,那種茫然無助的模樣,看得霍靳覺得彆扭極了。
「御?」霍靳喚著,不想見如此沈溺於個人世界的他。
回應他的呼喚,消極的沈默在片刻後化為悄然一歎。
「我好累。」御風行喃道。
「累?你在說什麼傻話?到底發生什麼事?」靳微蹙眉,直道。「老太爺急急的打電話來,說你離家出走了。」
修長的身子軟軟地靠在霍靳身上,枕著他的肩,御風行閉目問:「是爺爺要你來的?」
「他怎可能知道你在哪裡。」霍靳嘲弄道。
「這倒也是,這裡只有你陪我來過……」閉著眼,像是倦極了一般,御風行氣虛的輕聲推論。「不過要你出來找人,應當是他的意思,但……找我要做什麼呢?」
「你別哭呀!」霍靳歎氣,像是無奈。
「我有嗎?」輕嘲的笑容浮現。
「是沒有。」霍靳不否認,從外表來看,他的樣子確實像是正常的樣子,但是「外表沒有,但你的心在哭。」霍靳歎息,臂膀同時環上身邊纖細的肩頭,低語道。「你明知道,我寧願你像一般人一樣真正的哭出來,也不願意你像現在這樣……一個人躲在自己的世界中哭泣。」
苦澀的笑容浮現,御風行耳語一般的輕喃。「這麼明顯?」
「看你想瞞誰。」霍靳實言道。
的確,御風行所努力維持住的外表上的冷靜,確實是能騙過其他所有的人,由得自己一個人躲在心中的世界哭泣。
可霍靳並不能包含在那「其他所有人」的行列中,即使只是最細微的一丁點變化,他都能察知好友的真實情緒。
更何況這時那蒼白的俊顏明顯佈滿了哀傷,他要體會不出那刻意武裝下的真實心情,那這麼多年的相處就真的是白浪費彼此時間了。
「瞞誰?」又是那輕如三月春風的耳語,在苦澀的淺笑中他自語道。「如果能有選擇,我也不想瞞啊……」
「御?」霍靳覺得他不對勁到了極點。
「沒事,我只是……只是累了。」
沒有睜眼,細細的呼吸聲彷彿要消失一般的微弱,不知怎地,看著這樣的他,霍靳沒來由的感到心驚。
「你到底怎麼了,哪裡不舒服嗎?一大掌覆上他的頭,霍靳以為他病了,可傳來的體溫並無任何的異常,就因為沒有異常,霍靳更感有異。
「我沒事,我說過,我只是累了。」抓下覆在額上的大掌,御風行看著他,笑了,殊不知他這時露出的笑看起來有多虛弱。
「老太爺這幾天有出什麼功課給你嗎?」他的異常只能讓霍靳這麼想。
沈默了好一下,御風行看向遠方,眼神恍惚,答非所問的喃道:「你知道嗎?我一直以為我能做到的,做好一切、符合所有人期望,熬完這個像是無止境的過渡期,然後一家團圓,可是……我錯了,我大錯特錯、錯得離譜……」
「你想念你爸媽他們?」這地點、加上他沒頭沒腦的話,霍靳感覺自己似乎抓到了頭緒,但直覺又告訴他不是。
「你覺得我該想他們嗎?」仍是笑著,可那笑容不只苦澀,更顯淒涼。
沒了,早沒了那種心情,雖不至於到由愛轉恨的地步,可多年的等待,讓他將對父母的思念與期待全磨盡耗光了。
或者還是要再加上一點點怨,不管如何,被獨留下來面對一切的人是他,而他的雙親走了,帶著養子與女兒走了……這些,陪著他、將一切看在眼裡,霍靳都是明白的。
「那你……」霍靳皺眉,遲疑了,因為他實在弄不懂,如果不是因為想念他的父母,他怎會一個人躲在這裡,像只負傷的小動物一樣的舔舐著傷口。
「沒有為什麼,沒地方去,我只是沒地方去而已。」御風行低語,過度的哀傷讓他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在哭一樣。
「你別這樣。」看他這樣,霍靳也覺得難受,天曉得為什麼,但一顆心就像是讓人給揪緊一樣,霍靳不喜歡這種感覺。「為什麼不來找我?你明知道你能來找我的。」
「找你?」
「當然是找我。既然出事了,你不找我,要找誰?」霍靳有些生氣起來,不明白這樣理所當然的事,為何御風行沒做,反而一個人躲了起來。
「大家都在你那邊,不是嗎?」還記得大家正在幫他舉辦慶生會,不願掃任何人的興致,他又怎麼能出現呢,「你別什麼事都替別人想,你自己呢?你就不能為你自己想」想嗎?既然有事,我相信月跟郡他們都願意提供幫助,就算你不願讓人知道,他們也會很識相的走人,你實在沒必要一個人躲在這裡,白讓人擔心。」知道御風行向來顧全大局,但這種非常時刻他還顧什麼鬼大局,霍靳看了就火大。
「我知道,一直就知道……只有你會擔心我。」倚靠著他,御風行輕聲道。
那是他的道歉,霍靳知道,即使還有什麼不滿,剩下的抱怨也就只能化為一歎。
「說吧,到底發生什麼事?」霍靳導回正題。
在他的問題之後,是好長一陣的沈默……「我以為我能撐過去的。」御風行突然開口,語氣冷淡得像是在講別人的事一樣。「不論是誰的期望,我真以為我能努力完成,可是結果證明……不行!我不行……你知道為什麼嗎?」
「……」霍靳知道他會解答,等著他自己往下說。
「我太天真了,事實證明,只是時間未到,要不……」露出飄忽一笑,御風行嘲弄道。「很顯然的,不論我再怎麼努力,終究還是有一部分作不到……爺爺最期望的一部分……」
雖然是回答,可仍像打啞謎似的,聽得霍靳一頭霧水。
「你今天很有猜謎的興致。」霍靳皺眉。
沒接話,沈默了好一下後,御風行突然又說了。「除了那輛車,你知道爺爺還送我什麼嗎?」
霍靳想了想,依自己十八歲生日時的經驗猜測。「難不成是女人?」
御風行的沈默回答了一切。
真的是女人!
「呃……」沒想到一語命中,霍靳一下子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你能相信嗎?我一回房,就看見一個赤裸裸的女人在等著我。」閉上眼,回想起那一刻,御風行的排斥反感全然顯露無遺。
見他如此,霍靳直覺地將一連串的怪異串連起來,得到一個幾乎要讓他全身僵硬的擋階
「御,你老實說,你該不會……該不會不喜歡女人吧?」霍靳問得小心翼翼,太過的小心翼翼。
「不喜歡?」看著他突來的緊張,御風行一臉研究的表情。
「對,就是不喜歡,你是不是不喜歡女人?」霍靳的神情益加嚴肅。
「那是你吧?」御風行直覺反應。「要說到不喜歡女人,你對女人的厭惡才是眾所皆知的。」
「我說的『不喜歡』,不是那種『不喜歡』。」霍靳難得的支吾其詞。
「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上分哪一種?」他的態度讓御風行困惑。
「好吧,我換個方式說,我不太喜歡跟女孩子接近,是因為家裡那四個臭女人的關係,總覺得她們天生的性格讓人受不了,但不接近不代表不接受,也就是說我不喜歡女生,但我不是否認她們的存在,更不至於厭惡到不喜歡她們的存在。」霍靳果真換個方式說明。
「你到底想說什麼?」放棄跟著他兜圈子,御風行直接問。
「好吧,都是男孩子上種事其實也沒什麼不能說的,那我就直說了……你知道的,十七、八歲的年紀正是血氣方剛的時候,生理上總是會有需求。」霍靳點到為止。
御風行聽見了,他聽見了霍靳的話也知道他在說什麼……這樣的話題,要是平常時間在男孩子的閒聊中提到,因為談話過程中有心理準備,御風行知道自己要怎麼樣反應才算自然,也有把握能回應的自然。
可此時他沒做到,因為是非常時刻又事出突然,他不但沒能自然的反應,在表情稍嫌僵硬的同時,俊雅的面容更染上一抹可疑的紅霞。
「……」突然間,兩個人迴避對方的視線,一同噤了聲。
因為霍靳的話題,因為御風行的反應,一個是還沒能從尷尬的感覺中恢復過來,一個則是因為對方奇怪的反應而變得不自然。
「總之,我的意思就是那樣,兩性的生理需求是自然天生的,不喜歡女人跟不喜歡接近女人,有很大的不同。」心中有些小怪異感,但霍靳狀似鎮定,就連搭在御風行肩上的手臂都沒有僵硬的傾向。
「嗯,我懂你的意思。」御風行問聲應了一句。
「所以?」霍靳等著他的答案。
「所以什麼?」御風行迴避問題。
想了想,追問這問題只會弄得雙方更加尷尬,霍靳也不強求,索性換個安全一點的話題。
「說起來,我不得不相信,兩個老頭子會如此交好絕對是有原因的。」提起這,霍靳一臉的受不了。「除了車就是女人,他們的十八歲禮物真是制式到不行。」
講完了,霍靳忍不住為兩家長者一致的送禮哲學而皺眉,而聽講的御風行也忍不住皺起了眉。
「你也收到了?」掩住訝異,御風行狀似冷靜的問道。「怎麼先前沒聽你說過?」
若不是現在聽他提起,御風行一直以為霍靳十八歲的禮物就是那輛小跑車而已。
「那天開新車載你們出去兜風,半夜回家時我才發現的,想想也沒什麼,就沒費事提了。」霍靳不覺得有什麼。
綜合霍靳所有的言論,御風行得到一個結論。
「你接受了那個女人?」他問,可話語中的肯定大過疑問。
「沒理由拒絕。」霍靳不覺得有什麼。
「就因為沒有理由拒絕,所以接受?」御風行顯得不可置信。「陌生人,她是一個陌生的女人,你就這樣堂而皇之的接受這種『生日禮物』?」
「對男人來說,這很正常,不是嗎?」霍靳就事論事。「我們的生理需求跟女人又不一樣。」
「是啊,不一樣嘛,血氣方剛的少年!」御風行忍不住脫口而出的嘲弄著。
「你幹麼?」意外的感受到他沒來由的火氣,霍靳覺得莫名其妙。
經他提醒,御風行表情吃驚。
自己、自己是怎麼了?霍靳講的也是實情,他自己也早知道男孩子就是那個樣子,為何他還是會反應過度?而且還因此而……不高興?
為什麼?他在不高興什麼?
又,他為什麼要不高興?
雖然是朋友,可是霍靳想怎樣做都是個人的自由,他為什麼要因為霍靳的行為而覺得不高興呢?
因為那赤裸的生日禮物,御風行的心已經夠亂了,沒想到現在還能夠亂上加亂,害得他根本無法靜心思考。
「你怎麼了?!」看著神色不定的他,霍靳有點擔心。
「沒什麼,我、我要走了。」帶著慌亂,御風行霍地站起身。
「你到底怎麼了?!」霍靳拉住了他。
一晚的莫名其妙沒得到個答案,霍靳是不會讓他離去的。
「沒有。」在霍靳堅持的表情下,御風行敷衍道。
「說謊!」霍靳才不信他。
如果他是在御風行十四歲之後才認識他的話,霍靳還不敢說,但他們打十歲前就已有足夠的交情至今,霍靳他有絕對的自信,這世上沒人能像他一樣瞭解御風行這人。
不僅止於此,霍靳更能肯定,若要票選御風行心中最信任人士的名單,也沒有一個人能超越過他的地位,可如今,連他也要被排拒在御風行心房之外?
「你到底怎麼回事?有什麼事是不能對我說的嗎?」想到自己的地位變得跟其他人一樣,霍靳開始覺得不悅。
四目交會,御風行心虛地躲開那鋼鐵般堅定的凝視,躊躇道:「我會告訴你的,但……但我現在很亂,你讓我先冷靜一下。」
「我不逼你,你只需回答我一個問題就好。」霍靳不強人所難。
貴氣秀雅的俊顏帶著點猶豫,可未了還是妥協了,看著霍靳,御風行等著他發問。
「你、你是不是真的有『那』方面傾向?所以無法接受女人?」對此可能性,霍靳感到憂心。
「你在說什麼?」御風行惱了,知曉霍靳口中「那」方面的傾向,是暗指他有斷袖之癖。
「如果不是,你何必介意老太爺送你一個女人?以往再怎麼不合理的要求,你從沒有過任何反抗,可偏偏這回,不就是個女人,你卻氣惱到離家出走?為什麼?」霍靳知道這問題是今晚所有怪異事件的癥結所在,只要解開這疑問,一切都能找到解釋,所以他緊咬住不放。
「我只是沒有心理準備,所以有點吃驚而已。」御風行找了個藉口解釋。
「吃驚到一個人躲在這裡?」霍靳說什麼也不信。「你不覺得奇怪嗎?你大可以直接來找我,可你卻偏偏一個人躲了起來,誰也不願見,還一副天要塌下來的樣子,僅是一個暖床的裸女而已,會讓你吃驚到這地步?」
「我不能去找你,你那邊人多,大家都聚在你那裡,你忘了嗎?」覺得這事不好到處張揚、弄得人盡皆知的御風行提醒他。
「就是人多、都是熟人,你沒過來,才更顯可疑,你不覺得嗎?」霍靳覺得他的說法根本就是藉口。
「你到底想說什麼?」御風行太瞭解他,知曉他一定早有自己的想法。
「御,我們認識這麼久了,沒什麼事情是不能說的,我只想告訴你,如果你真的喜歡男人,我或許會吃驚,但絕對是因為我一直沒發現而感到吃驚,而不是因為你性向上的問題。」
如果可以,御風行想放聲大叫,承認他確實擁有一個秘密,天大的秘密,可是他知道他不能說,只能硬生生的忍下脫口而出的衝動。
「你想太多了。」他以自認完美的冷靜朝霍靳說道。
「真是我想太多嗎?」霍靳語氣沈重,心中直當是御風行還沒準備好,準備要承認、面對這種事,索性先行主動說明立場。「就當我想太多好了,但我要你知道,對我來說,你就是你,你的性向對我們的友誼並沒有影響。」
沒有影響?
不知是因為哪一句而氣憤,第一次放任衝動勝過理智,御風行突地拉過霍靳,在他能反應之前,薄涼的唇已準確無誤的印上他錯愕的唇瓣。
真的沒有影響嗎?
後者,也就是方才堅定說到性向不會改變兩人友誼的男人……呆住了。
衝動的激昂情緒只維持了三秒,恢復理智的御風行驀地推開霍靳,整個人如見鬼一樣的瞪著霍靳。
後者的反應也沒好到哪裡,由那難得一見的呆滯表情來看,霍靳早已驚呆了。
不知是哪兒來的受傷的感覺,御風行掉頭就走,沒有一絲遲疑,一步快過一步,最後小跑步的衝上車,發動車子後油門一踩,賽車般的讓耀眼的金龜車在夜色中奔馳前進
他不知道要上哪去上全沒有目標方向的,看見路就走,看見分岔就隨意亂選一邊,要遇上十字路口的話,就看哪個方向不用等紅燈,直接選擇不用停車的方向快速前進。
他不知道自己開了多久、到底開到了哪裡,只知道他完了,都完了,連最後一個可信賴的人,他都親手毀滅了那份信任,毀滅了他最後的避風港。
他氣自己、惱自己、怨自己,弄不懂……自己到底在做什麼?
回不去,已經回不去了,他很明白這一點。
事到如今,他已經完全沒有退路了,如果他想再把秘密瞞下去,只有更多的裸女被找來,躺在他的床上等著他,然後在最難堪的情況下被發現一切。
與其那樣,他不如自己承認一切,至少還能保住那最後一丁點的尊嚴。
念頭一起,他拿起行動電話,按下快速鈕,那個他與爺爺專用的專線電話……電話很快被接起,正如他所猜測的,劈頭聽到的先是一頓嚴厲的痛罵,全因為他「不識好歹」的行為而起。
已經聽而不覺了,在那咒罵聲中,也不管對方停不停下,他直接開口。
「爺爺,是我,這事我只說一次,你仔細聽好……」
電話那頭的謾罵聲隨著他的說明而停止,獲得祖父的全神貫注並沒有什麼好得意的,御風行於是一字一句的說著那天大的秘密。
遠方有一輛快速疾駛的車輛打橫而來,明明是紅燈,卻完全沒有停下的意思。
眼角餘光發現那輛失控的車,同樣高速行駛的御風行已努力踩下煞車,可是來不及了.吱……砰!
尖銳的煞車聲後,緊接而來的是震天價響的碰撞聲。
結束了,都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