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野狂沙飛揚的蒼莽黃土大地上散佈著如星點般的村落,一個個帶著似被風沙迷濛了面貌的故事,在老人家鬆垮出皺紋、抽著水煙袋的嘴裡被傳述著。
山魈木魅、水精花妖……那與人異路的族群和人交接,搬演著一出出悲喜,忠孝節義、因果報應、情愛繾綣……多的是有情的妖魅與無情的精怪,在傳說裡活著。
瞧瞧,月光下,那花瓣上夜露的閃爍,不定是一縷斷逝芳魂滴落的凝淚,正幽怨地對月傾吐一段纏綿悱惻的深情……
※※※
皎月淒清,冷著夜露。
又是個難以成寐的夜晚,柳荑生獨個兒躺在床上,怔直了雙眼直盯著案上搖曳的燭火。風吹得窗欞砰砰響,虛弱的燭火被從窗縫裡擠進來的風吹得一忽兒明一忽兒暗的,在他臉上製造不安定的陰影。
一聲悠長的歎息迴盪在屋子裡,隨燭煙搖擺,久久不散。
柳荑生自床上翻身坐起,趿了鞋離開床鋪,走到窗邊去開了窗,倏忽一陣疾風襲面,室內接著一暗,燭火陡地滅了。
「喜兒?」黑暗中,柳荑生的聲音裡有著異乎尋常的期待。
他探頭出窗,只見小院裡花樹醞釀著黯影,順著風拂的方向傾斜,泛著青的黑影細碎地抖落在砌出冰裂紋的青石版地上,另一頭有月光如水一般潑喇喇地灑下,遭寒冬的風一凍,更加冷徹似冰。
連蟲兒的鳴叫都被凍結的寒冬深夜裡,惟見庭院悄悄、花木幽幽,寂寂月光下,哪裡有半個鬼影兒?
柳荑生臉上的笑容斂了去,扶在窗檻上的手頹然垂落身側。
難道……期盼魂夢相會僅是癡妄?柳荑生呆然地挨著窗坐了下來,楞直的雙眼再也看不到身周的事物,唯一得見的,是腦海裡一張嬌憨暖人的面容。
『瞧你,身子骨不結實的人,還盡坐在風口貪涼快。』
他知道,倘若這會子有喜兒在身邊,定會這樣嗔著他。
『這要病了,你又有得好折騰我了!』然而嗔聲未斷,必有一件厚衣裳甩了來……
可現在呢?柳荑生緩緩移動視線望向窗外明月,覺指尖冰涼。
這冷,不正是喜兒走的那天留下的麼?他緊緊地交握著雙手,搓著,卻怎麼也暖不起來,就像那天一樣,無論他的手攥得多緊、眼裡流出的淚多熱,始終也暖不起喜兒那冷得不見一絲溫度的手。
「喜兒……」又是一聲低喚融入月色,霧氣浮游花上,激出凜冽冷香。
縹緲香氣背後,一縷霧般淡薄的煙影在月光下凝滯,難以成形。
※※※
文火煨著爐子上煮藥的瓦罐,氤氳出滿室藥氣。
喜兒只覺眼前一片迷濛,他分不清究竟是自己的眼睛模糊了,還是屋子裡真個煙霧瀰漫,讓他什麼也看不清,所以床邊才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
不……是真的沒人……
他會到哪兒去了呢?喜兒想著,自己正在病中呢!誰知他竟這般沒心眼地往外跑……他會到哪兒去了?再聚,怕也沒多少日子了呢……喜兒咬了咬牙,正恨著柳荑生不在生病的自己身旁陪伴時,猛聽得窗外雨聲淅瀝,卻透著像是隔了一層厚綿絮似的悶,叫他心頭猛地一緊
已經到了連聲音都聽不清的地步了麼?喜兒的心揪著。他知道,他現在只是在捱日子罷了……掙扎著轉頭,卻見屋內所有的窗縫裡全塞著布,想是怕風閃了進來,所以才這麼著……
一抹帶苦的微笑浮現在喜兒唇邊。那傻子……現在的他還怕風閃了麼?這屋子包得再密實,可又擋得住持牌提索的鬼判拘命?他的病,只怕是與風無干吧!
因覺乾渴而醒來的喜兒掙扎著想起身,可努力了半天卻只微撐起半邊身體,那放在桌上的茶,就好像在天邊似的那麼遠……
「請進、請進。」柳荑生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接著就見門簾被極緩極慢地掀起,柳荑生小心翼翼地不帶一絲風地領了個人進來。
見到柳荑生,喜兒便躺回了床上,可柳荑生一見他胸前的被子半掀著,便急急忙忙地趕到他身邊,問著:
「怎麼?想喝水,是不是?」柳荑生邊問邊替喜兒蓋好被子,將被角緊緊地往他身下塞去,「你躺著別動,我來餵你喝水。」
「就是……見著你進來了,我這才、躺下,等你服侍啊……」喜兒笑著,樂見柳荑生臉上唇角微彎。
「是,我雖是生手,可心意十足,定能服侍得你妥貼,你乖乖兒的,別動啊!我不會再燙到手了。」柳荑生倒了茶,先喝了口試溫度,還覺有些兒燙,便撮唇細心吹著。
看著柳荑生戰戰兢兢、唯恐有一絲兒不周到的模樣,喜兒頓覺眼眶一陣熱,打胸口處湧上一團氣,眼看著就要從眼裡激迸出來,他連忙忍住了,說道:
「得了,快拿來,我喝吧!誰要你這當口……蠍蠍蟄蟄地瞎賣好?平時少使點性子……」說著,喜兒喘了起來,這斷斷續續的呼吸,叫他怎麼也強裝不了平常,「就是我的造化了……」
「這就來,這就來。」柳荑生拿著茶湊到床邊,幫喜兒撐起了脖子,餵他喝茶,「你生病,就少說點,要排揎我,就等你好了,我空出一整天來聽你罵,得麼?這會兒就安心養著。」
「說得像是,我生來就愛……罵人似的,明明是、你動輒氣得人……」
「是,是我不對……趕明兒你好了,我不氣你,你當然也不會罵我了,好不?」柳荑生賠著笑,待喜兒喝完了茶,讓他躺好後,這才想起房裡還站著第三個人邢秋圃那是他的好友顧藕薦的,特來給喜兒看病。
這邢秋圃本不是做大夫的,只是個世宦人家子弟,因祖上連續幾代對各類醫經藥學頗有研究,且家中更有些神效古方藏書,有過幾次效驗,名頭就在朋友間傳開了。這一次喜兒病得沉重,柳荑生請遍了城中大夫郎中,可喜兒的病卻半點不見起色,因此柳荑生才央顧藕輾轉托了邢秋圃來給喜兒看看。因此,他和邢秋圃也是初識。
柳荑生乾笑了兩聲,轉身對邢秋圃拱手說道:
「還請邢兄恕罪,我因掛著他的病,一時就忘了為你介紹了……」
「,沒關係。」邢秋圃不以為意地笑笑。剛才他仔細地打量著喜兒和柳荑生兩人,看他兩人的模樣裝束,該是主僕的關係,但見他們一來一往地,旁若無人,那應對模式卻不像一般主僕,反倒像是夫妻。可夫妻也少見這樣的。對此,邢秋圃不禁暗暗納罕。
「這是喜兒,」柳荑生介紹著,隨即又轉向喜兒,「喜兒,這位是邢公子,別看他文質彬彬的模樣兒,他可是位妙手回春的大國手啊,手底下活人無數,這次你經他一醫,這病肯定就好得快了。」他努力吹捧著邢秋圃,只盼邢秋圃能因此卯足了十分勁兒,快快地把喜兒的病給治好。
喜兒勉強對邢秋圃微笑招呼,「不過是小病,吃幾帖藥,也就行了,」話說得多了,把喜兒的氣力耗了大半,可他說什麼也不想露出虛弱的模樣,不是想騙他,只是想讓他寬心,懷抱著點希望總比不抱好,況且,他也不想看柳荑生苦著張臉傷心的模樣,因此,他還是繼續勉強著自己,「幹嘛……這樣勞師動眾的?擾了人家不說,反倒也折騰我。」佯裝不耐的語尾隨著喜兒的眼瞼一同垂落,像秋天裡墜落的樹葉,有著無論任風如何地吹著托著,終歸還是得落地般的必然。
柳荑生見狀心頭便猛地一抽,禁不住地化作眉心的深壑,握著喜兒手的雙手也緊了……喜兒的病到了什麼個地步,他不是真的一無所知,可他不認命,即便散盡家財,他也要讓喜兒好起來他要他那雙水杏兒般機靈的眼眸一如以往地泛彩耀光、要他像以前一樣活蹦亂跳的、要愛逞口舌之利的喜兒不再讓喘氣聲掃了他的凌人盛氣……
喜兒閉上了眼,不忍望見柳荑生眼中的企盼,他看著邢秋圃的眼神,就像是看著老君爐裡的仙丹似的,彷彿邢秋圃那診脈的三根手指一搭上他的手腕,他的病就能像斷了線的風箏般飛去一般。
可續命的仙丹,哪裡是易得的呢?縱使這邢秋圃真是紫府仙人,怕也無法完他的願吧!生死簿上注了籍的人,又哪裡逃得過那一日?只要邢秋圃能讓他多活些日子,他都會記著他的恩德,待來生啣環相報的。
喪失神采的黑瞳隱入垂閉的眼瞼之後,柳荑生這才得以稍稍鬆脫了偽裝,任心傷染濃了他眸裡的黯影。看著喜兒削瘦得像被刀子剮去了兩片肉似的雙頰,柳荑生險些就忍不住讓熱淚滾出眼眶,這樣的喜兒看得任何人都心酸,更何況是他?
「喜兒……」
再度緩緩睜開眼簾,映入喜兒眼中的是柳荑生急出了汗的臉,以及邢秋圃眼中的瞭然。
窗外雨聲單調,敲得像惟剩單弦的琴,滴、滴、答、答……彈得房內更加生悶。
「邢兄,這就請看脈吧!」
「好。」邢秋圃將扇子收到袖子裡,便走到床邊,在柳荑生為他搬來的凳子上坐下。
柳荑生掀開被子,讓喜兒的手腕露出來,卻聽喜兒突然開口說道:
「看來雨像是快停了……」
「是啊,」柳荑生飛快地看了窗子一眼,其實,雨根本沒有變小,「怎麼呢?」
「我突然好想萬香齋的奶卷吃……你去買來給我……」
「呃?」柳荑生呆了一下,病中的人,怎會突然想吃這個油膩東西?而且這當兒叫他出去買東西,不是有意支開他麼?「可是……」
「邢先生幫我診脈,你在這裡多、多幫兩隻眼睛看著,有什用處?還不如去幫我、買奶捲回來,該抓什麼藥,到時,邢先生……自會告訴你,這當口,你在這裡瞎蹭什麼?」
「好,好……我這就去。」見喜兒花力氣豎起兩道柳眉,柳荑生立刻掛了白旗,喟然從命。他抱拳對邢秋圃必恭必敬地作揖,「一切就有勞邢兄了,千萬拜託,給他好生細細地看看。」
「我知道,你去吧!這裡交給我。」看柳荑生這副誠惶誠恐的樣子,邢秋圃得花好大力氣才能忍住笑。他從沒見過做主人的反被奴才支使,還一個如此心甘情願、一個這麼理所當然的。「你要想在外邊多晃悠幾圈兒,也隨你,因為啊……我還得『好生細細地』看呢!這時間可省不得。」說著,他終究還是忍不住笑露出了牙齒。
在邢秋圃的打趣中,柳荑生陪笑著出了門,而剛才難得的輕鬆氣氛似乎也隨著柳荑生的腳步而去。
「先生……」
「得、得……別什麼先生不先生的,」邢秋圃連連擺著手,「憑我這點子微末道行,也配稱先生?沒的玷辱了這兩個字,」隨和地笑笑,讓喜兒也因他的態度而露出寬心的表情,「你就隨便點兒吧!沒關係。」
「多謝邢相公。」喜兒在床上微微欠身,他雖對柳荑生有些沒大沒小,卻不是不懂規矩的人。「啊……忘了給邢相公上茶了……請恕罪……」
「這個我自己會料理的,你躺好,咱們這就看脈吧!」邢秋圃說著,便一副莊稼漢模樣地捋起了袖子。
淺笑浮現喜兒唇邊,「您看著我和我家相公的模樣,是不是很奇怪?」
「是有點兒奇怪,不過……我也不是那古板的人,早見慣了。」邢秋圃笑說著搖了搖頭,伸出手指按上喜兒的手,「不過話又說回來,即便我見不慣,恐怕你們還是這個調調兒……」
喜兒微笑,「為了我,我家相公不知被取笑了多少次呢!」
「呵呵呵……這也好,我也是個愛打趣人的,看來這下子我又有得樂了……」按脈的手指陡地震了一下,邢秋圃更加牽高了嘴角,「你們倆的個性挺合我脾胃的,所以,我定會卯足了勁兒,好好地給你醫治,放心。」
邢秋圃的話是為什麼而說,喜兒明白。淡淡地道了謝,邢秋圃讓喜兒伸出舌頭、又翻開眼皮看看眼睛,隨即陷入沉默的思索。
片刻後,邢秋圃停下踱步,問道:
「聽說……你病了有大半年了?」
喜兒點頭,「也快……有十個月了……打上個月起,我就連床都下不了了,到後來,更是連動動手指都艱難……」
邢秋圃知道喜兒說的是實話。纏綿病榻近一年,吃了一肚子的藥卻仍不見半點起色,那他這個半調子的郎中又豈能治得好?說真格的,他一點把握也沒有……
雨打桐檻,聲音稀疏落寞,這雨是真的小了。
「別告訴他。」微弱的聲音,切不進蕭索秋雨。
「吭?」
「請你……別告訴他……」
邢秋圃語塞。看著喜兒那張清瘦的臉龐,兩隻大眼睛被病苦蛀蝕成兩個深窟、原該豐潤的唇乾澀蒼白,想來在氣色好時,那該是一張恬和可人的臉孔,即使手中拿著枯木,也會讓人覺得他手裡握著的是綻香的芳枝。
半晌,邢秋圃才開口說道:
「你啊,別想這麼多,就放寬心,我先開個方子你試試,不定有些效驗呢……別這麼小看我。」
「喜兒不敢小看了邢相公,只是……這病跟在我身上,已跟了這麼久,能好不能好,我還不清楚?」
邢秋圃注視著喜兒,那張蒼白的臉上有抹淒清的笑容,看得他不忍。
「你以為瞞得了?」
「是瞞不了……」喜兒垂下視線,望著被褥一角,「可……他還是不知道的好,總之,在我去的那時刻到來之前,他都別知道……最好……」
「這……於事無補。」
淡薄的微笑浮現在喜兒那張孱弱之色表露無遺的臉上,更增淒苦,「我知道啊……可你要他知道我是好不了的,然後,讓我跟他四隻眼睛一對上,就掉淚?所剩的日子就這麼多了,索性過得平常,還好些……」
聽著喜兒的話,邢秋圃忍不住心頭的愴然……為喜兒的體貼情深感動,也為柳荑生無福消受這樣的濃情而唏噓。
情厚緣薄,看來,也只能嗟歎蒼天無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