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睡著睡著,邢秋圃模模糊糊地覺得不對勁兒,像是有人正看著他的睡姿……
「別來吵我,跟老爺說我病了,今天沒法兒去給他請安了……」邢秋圃以為是小廝來叫他起床,便這麼說著。
說完了,他朦朦朧朧地又睡了一陣,可那怪異的感覺還是揮之不去。而且最奇怪的是,有時候他感覺床邊的人好像消失了,可有時候的存在感又是那般強烈,像夏天粘人的蒼蠅,伸手揮開,可過一陣子又飛了回來,煩得叫人惱火。
邢秋圃不耐地翻過身將臉朝裡,更把頭藏到棉被底下去,試圖躲開那道叫他睡不安穩的目光。但是,邢秋圃還是感覺自己被看著。
床邊的那個人可真拗啊!
最後,邢秋圃終於棄械投降,翻身睜眼看著,只見床邊真的有個人影,一身童僕裝束,可不是他的貼身服侍小廝……邢秋圃再將眼睛睜大些看仔細點,這一看之下,不僅睡意跑光,連魂都被嚇跑了一半。
「喜喜喜喜喜………………」口吃的毛病找上了邢秋圃,讓他喜了半天也喊不出眼前那個人的名字,而且,連身體都動不了。
只見喜兒漂浮著接近他,邢秋圃雖不至嚇得屁滾尿流,但眼淚已經奪眶而出。
這……光天白日的,喜兒怎會找上了他?他可沒害過他呀!不僅沒害過,他還幫過呢!抱緊了棉被,邢秋圃簌簌發抖,哀憐地說道:
「喜喜喜……喜兒啊……我、我可沒用假藥害害害害你,你你別找我……去找你你你家相公……」
喜兒沒說話,只是身體浮起來,飄在半空,而後緩緩地落在邢秋圃身上,跪著。
「媽呀……」邢秋圃哀嚎著,有個人壓在自己身上,卻一點重量也沒有,讓他對腦子裡『見鬼』這兩個字的意識更鮮明,「我不是不想幫幫你……你選口更更更好……好的……棺棺棺棺材!實在是怕你、受不起啊……別怨我……最最多我多多多燒點紙錢給、給你……」
「……求邢相公一事。」瀰漫著森森鬼氣的聲音直襲邢秋圃的耳膜。
邢秋圃這時已經嚇得傻眼,既不敢推辭也不敢應承,只是拿一雙恐懼的眼睛看著喜兒。
「求邢相公一事……」
「什……什麼?」
「求邢相公救救我家相公。」
喜兒還是生前的喜兒,一心記掛著的就是柳荑生。因此,一聽喜兒提及柳荑生,邢秋圃心中的懼怕頓然降低不少。
「他、他怎麼了?」雖說喜兒臉上誠摯的懇求之色讓邢秋圃寬心不少,至少喜兒不是來找他麻煩的,但他還是忍不住發抖,「這些天我忙,所以、所以才沒去看他……我等會兒一准去看他,一准去看。」
喜兒垂下眼瞼,沉默了下,方才又緩緩開口說道:
「喜兒不求您什麼,只求您多替他排解排解……」說著,喜兒的眼眶紅了,「這些天,他儘是念著我,把其餘的全丟下了……也不懂得替將來打算打算,整天就失魂落魄的,這樣下去不是個常法兒……」
「這……」看喜兒鼻中作聲,邢秋圃也開始擔心起來,「他該不會是相思成疾了吧?」
只見喜兒一雙大大的杏眼裡閃著微光,「沒有,但也快了……你知道麼?他居然看得見我……」
邢秋圃心想:這有什麼稀奇?我還不是一樣見鬼了?
「人死了成鬼,要是安心不讓人見,常人是看不到的,可他……我不想嚇著他,所以也只是待在他身邊,看著他……我只求這樣就好……可我不知為什麼,他看得見我,先些時候還盡追著我跑……這樣下去不成,您去勸勸他,叫他好好兒過活,別再記掛著我,得好好替將來做一番盤算才是,我求求您了!」說著,喜兒磕下頭去,「您要救了他,來生投胎我給您做牛做馬去。」
見喜兒搗蒜似的猛磕著頭,邢秋圃本能地就想伸手扶他,但觸手處空空如也,邢秋圃忍不住縮了回來。
「這……我說的話他未必聽得進去,我和他也相識不久,不定藕的話他還聽些……」
「我也去找過顧相公了。」
邢秋圃還待再推,卻見喜兒兩道眉毛軒起,陰森森地說道:
「您要是不答應,我就一輩子纏著您!」
「、別、別……」邢秋圃聞言連連搖手,「我答應,我答應就是。別跟著我……」
「多謝邢相公。」言罷,喜兒的身影消失。
直過了半晌,邢秋圃才回過神來,懷疑自己是不是作夢。伸手打了自己一個耳刮子,熱辣辣地痛著,他這才確定,剛才真是見鬼了!
就這樣,邢秋圃忙忙地起身梳洗,和同病相憐的顧藕一起來尋柳荑生。
※※※
柳荑生沏了茶,讓邢秋圃和顧藕坐。
邢顧二人對視一眼,剛才在路上他們已經商量過了,因此顧藕清了清喉嚨,開始不著邊際地寒暄,問著柳荑生如何吃、如何睡,而由柳荑生的答案聽來,邢顧二人心裡的憂慮也跟著加深。
「荑生,不是我說,你不能再這麼下去了。」顧藕皺著眉說道。
「我怎麼了?我不是好端端地在過活麼?有吃有睡,我沒虧待自己。」
「話不是這麼說,」邢秋圃在一旁幫腔,「人家是無心吃睡,你卻是吃睡無心。整個人像抽了魂似的,說明白點就是行屍走肉,你說說,你這樣算活著麼?人不是光一個身子活著就算數。」
「你的心境我們也明白,可人死不能復生,你這個樣子於你於他有什麼好處?再怎麼傷心,幽明兩隔,也與喜兒無干了……」
柳荑生沉默。他不懂顧藕他們說的,他既沒長吁短歎,更沒嚎啕大哭,哪裡用得著他們這麼緊張?他只是……心就這樣空空落落的,什麼也沒有罷了……
「你聽我一句,打起精神來。」顧藕拍拍柳荑生的肩膀。
「我精神好得很,才剛不是說了,我每天睡兩個時辰,就一點兒也不睏。」
邢秋圃翻了個白眼,「誰跟你說這個?你得要花點心思替自己打算打算,總不成你往後就這麼過下去吧?」
「家徒四壁,我能有什麼打算?過一天算一天,過日子不就是這樣麼?」
顧藕聞言垂肩歎息,邢秋圃搖頭咂嘴,俱都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
「你們的好意,我心領了,」見邢顧二人無奈,柳荑生有些許懷疚,「可我……就是不管做什麼都不來勁兒,因此上也只能這樣活……」
「荑生,」顧藕說著,「我知道沒了喜兒,你什麼日常瑣事都不會打理,但喜兒終歸是死了,你得堅強起來,不然喜兒在陰間看到你這模樣,必定也會傷心的。」
「是啊,為了要讓喜兒瞑目,你得替自己盤算盤算才是。」邢秋圃幫著腔,見柳荑生一臉茫然,便細說著,「剛在路上我和藕談過了,目前呢,以往後的生計最為重要,你柳家這祖宅也有幾個房間,好歹值點錢,不如你把它賣了,搬離這裡,另去租個地方棲身,花點心思將書好好理理,後年鄉試一開,你就赴考去,待得高中、且謀個一官半職,下半輩子也好過。」
「也不需另找地方,不如就到我家住個一年半載的,你放心,你一個人也還吃不窮我,你看怎樣?」顧藕熱心地問著柳荑生。
他們只想趕快把柳荑生弄離開這間屋子,換個環境,不再觸目所及俱勾動回憶,這樣,他才能慢慢忘掉喜兒,看著前頭過日子。
「離開這裡……?」柳荑生不安地張望四周,「可我要走了,喜兒怎麼辦呢?」
「喜兒?」邢秋圃和顧藕對瞅著,「他早已死了啊!」
「喜兒是死了沒錯,可他的魂魄還在這屋子裡,」柳荑生拗了起來,「這兒是我跟喜兒的家,我說什麼都不走。」
「這……荑生,你別犯傻,」大冷天的,顧藕卻開始冒汗了,「鬼魂之說,終屬虛渺,你為了這樣的原因守在這屋子裡,不傻麼?」
「誰說世上沒有鬼來著?我天天見到喜兒呢!只是,我接近不了他。每次我一走近,他的魂兒就溜遠了,叫我怎麼也追不上……」說著,柳荑生狀甚淒然,哀哀欲絕。
邢秋圃和顧藕知道柳荑生說的是實話,畢竟他們也都見著了喜兒的鬼魂。但他們可說什麼都不能附和他,要這麼著,他怎麼會死心呢?再者,萬一柳荑生真個犯了相思病……自古心病最是難醫,要柳荑生有個三長兩短,他們就得被喜兒纏一輩子啦!
「算我們求你了,荑生,」邢秋圃連連拱手,「你不能再想喜兒了,你得要看著前頭過活,要活就得這樣,不然你乾脆心一橫,跟了喜兒去還簡單些。」
「跟了喜兒去?」柳荑生木然地重複,接著便是一段冗長的沉默,似是在認真考慮著邢秋圃的話。「是啊……說不定……喜兒也想我去陪他呢!所以,他的魂才老在我身旁打轉兒,只苦於幽明兩隔,他這番心思卻傳不到我這裡……」
聽柳荑生這麼說,邢秋圃驚覺自己說錯了話,便連忙改口,說道:
「荑生,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我是說……唉……你這樣掛念著喜兒,把自己弄得這般落魄,有什麼意思?」
「荑生,你說你見到了喜兒的魂魄,」顧藕開口,「可說不定……那只是你自個兒幻想出來的,喜兒的魂根本不在這屋子裡頭。你想,世上要真有鬼,那陰間自然也是存在的,既有陰間,眾鬼也必有陰司管著,既有有司管著,哪能放任喜兒的鬼魂在這世上遊蕩?再說,他是因病而死,並不是遭了什麼冤屈橫死,致使怨念不散,魂魄才四處飄移。你看開些,不定喜兒早已引登彼岸,又或轉世投胎去了呢!」
「藕這話有理。」邢秋圃附和著,「佛家有言,一切生滅,皆由心造。不定你就是因為太想見喜兒一面,所以才會覺得天天見到喜兒的鬼魂……然而實際上,那些都是你自己想的。」
「你們是說,只要我不繼續想著喜兒,我就不會再見到他了?」
「正是。」顧邢二人異口同聲,心裡感天謝地,心想這頭牛總算開竅了。但他們還沒樂完呢,就聽柳荑生接著說道:
「那我更不能不想了……要能看到他,我才好過些……現在我只想能像這樣天天見得到喜兒……要哪天能看到他對我笑,我就心滿意足了。」
這會兒,邢秋圃跟顧藕恨不得拿根繩子吊死柳荑生。
「我拜託你醒醒!」邢秋圃失去耐性了,大吼著,「你以為現在喜兒還是你以前看到的樣子嗎?要這麼想看喜兒,你去刨開他的墳不就看到了?傻子!人死了就會開始發臭、腐爛、然後身上漸漸爬滿了蛆、到最後爛成一堆白骨,那模樣兒好看?你現在要真看得到喜兒,看到的也會是那樣的喜兒。」
見邢秋圃失去控制,顧藕連忙邊安撫他,邊對柳荑生說道:
「秋圃說得雖狠了些,但也是實話,你放不下喜兒,必定是念著他生前可人意兒的模樣兒,可現他死了,哪裡還是那樣?你去試著揣想喜兒那個模樣,不定就可慢慢忘了喜兒。」
「就算這樣,又如何?」柳荑生回嘴,「誰死了不成那樣呢?就算我死了,也是一般地穢臭不堪,可我知道,喜兒定不會嫌棄那樣的我……那我自然也不會嫌棄他。」
「你又知道?話可別說得這麼滿,」邢秋圃瞪圓了眼睛,「你就這麼肯定喜兒不會嫌棄你?哼……要是喜兒沒死,你倆就這麼過日子過下去,然後喜兒年紀漸長,你也慢慢地老了,不定他嫌你老,你嫌他長了鬍子難看呢!」
「說的是,沒發生的事兒……難說。往昔你和喜兒自是蜜裡調油,熱和著,可要喜兒沒死,誰也保不定哪天喜兒會不會遇上了另一個比你更俊俏的富家公子,又會不會嫌貧愛富,捨了你去。這麼一想,你不覺得你再繼續這樣癡下去太傻了麼?」
「喜兒要真個會嫌貧愛富,他會跟著我過了這麼些年苦日子?過去也不是沒其它的人勾引過他,可他就有這本事拿掃帚將對方打成個爛豬頭,一頓臭罵把人給出門兒去……你們別看錯了喜兒……也看錯了我。」柳荑生賭氣地半轉過身子,不看那兩個說喜兒壞話的人。
顧藕和邢秋圃看著柳荑生這副氣虎虎的模樣,也都沒轍了。
半晌,柳荑生低下頭去,微歎著氣,「我知道你們是一心為我這個傻子打算,我也知道我傻……」
「……既知道,為什麼還這樣放縱自己癡迷下去?」顧藕看著柳荑生,他是明白他的,也心疼他。
「人說癡傻癡傻,我若不癡,又怎麼會傻?」柳荑生苦笑,自言自語似的說著,「而我要真能掙脫『癡』這一字,又豈需要你們來替我這個傻子打算?」他轉頭看著兩個替他操心的好友,眼裡有著感激,「算了吧……這世上除了喜兒,再沒人救得了我了……」
柳荑生的淒楚感染了邢顧二人,恍惚間,他們似是聽見了隱約的嗚咽……似胡琴拉出的高亢,而後墜成箏曲零落的音串落淚的,是誰?
那密佈於四周虛空間的幽怨,是誰吹出的哀怨曲調所聚?
看著柳荑生落寞的側影,顧藕想起喜兒離世的那天那雙緊牽著的手……
或許,這引人心沉的調子,不是獨琴孤箏所能譜奏的吧!
二人垂下了眼瞼,眨閉的眼化作無聲的歎息。
「喜兒呀喜兒……」邢秋圃仰天歎道,「你也看到了,不是我們不盡心吶!解鈴還需繫鈴人,這個傻子,最終還是得由你自己來對付。」說著,他站起身來扯著顧藕,「走吧!這檔子事兒我們管不了。」
顧藕看了柳荑生一眼,隨即像是理解了什麼,於淡然微笑間,趕上邢秋圃的腳步去了。
聽剛才邢秋圃的話……那是什麼意思?柳荑生舉目四顧,惘惘游移,隨而在廳柱陰影下,見喜兒淚流滿面地看著他。
「喜兒!」柳荑生趕上前去,這次,喜兒迎了上來,兩人的手緊握住彼此的,相對涕泣。
「真是……」喜兒拭淚,「我死的那一陣,你嚎喪得還不夠?這會子又哭什麼?」強笑著,「我在生時,你又沒受過我雨露之惠,這會子還我這些眼淚做什?」
喜兒為什麼露出笑顏,柳荑生明白。
他將喜兒擁進懷中,「誰說我沒受過?就是受得太多,這才捨不下你啊……」雙手摩撫著那夜夜夢著的身子,輕憐蜜愛,難分難捨。
喜兒看著柳荑生臉上漾出愉悅的微笑,不由也跟著笑了。「傻子……」
「說我傻,你還不跟我一樣傻?不然,會甘心陪著我這傻子?也只有傻子不懂嫌棄傻子,你說,是不是?」
喜兒淚眼盈然地望著柳荑生。是啊……他說的有理,正因為兩人是一般地傻,所以才會一樣地癡,又或者,是因他們同樣地癡,才讓兩人甘願這麼一路傻下去……是不是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才讓他斷然選擇漠視幽明之隔,再一次地投入他的懷中?
算了,究竟是什麼理由,那一點兒也不重要了,畢竟傻子是什麼都不懂的,唯一明白的是自己的心。
四眸互望,深情於脈脈眼波間傳遞,而後融入交接的四唇之中……
※※※
月影模糊,夜朦朧,恍恍如夢的燭光下,有依偎繾綣的身影。
垂下帳幔的架子床裡,柳荑生摟著喜兒,兩人的手相握著,俱都默然無語,只是靜靜地相偎著。
更漏已殘,辰光溜得快,他們只覺這手才剛牽在一起呢!怎麼那麼快,一個夜晚就要過去了……
柳荑生收緊了手臂,加緊抱著喜兒,依戀著,一切只因長夜有盡,柳荑生怕這夜一過,喜兒就又消失了。
「再別走了,好麼?」明知是不可能的冀望,他還是任性地要求著。他也只能對他任性了。
「今天這一段時間的相處,已是非分,再想要求多些,可太貪了。且我已成鬼,鬼性屬陰,我要長此以往地這樣待在你身邊,對你不好。」
「不好就不好,我才不管那些……要是能讓我早些跟了你去,那才好呢!」
「你這是想害我不成?」喜兒將身子抽離,坐直了,「你也別存著這種心思,你以為死了就好過?你要是不珍重自己,甚且自己尋了死,那才是安心離我遠呢!你要知道,自我了斷的人,不知要在陰世裡受多少苦,我保準你受不了。況且那樣的人,再沒有投胎轉世的機會,那不是叫咱們往後生生世世都再不得在一起了麼?」
「可那時間不是太長了?這些天你日日看著我,該知道我是怎麼熬日子的……在油鍋裡煎都還痛快得多。」
「熬久了,也就慣了……」
「你竟說這樣狠心話……」
「不這樣,要我怎樣?」喜兒的聲音大了起來,「你不熬著,難道要我伸出長指甲掐死你不成?到時你成了冤死鬼,我被鬼卒拘住,兩個都不得超生……那就連個來世續緣的希望都沒了。」
「來世來世,來世何其遠?又何其緲?我只要今生今世同你相守一……」話聲到此驀然中斷,柳荑生看著喜兒,眼淚忍不住撲簌簌掉了下來。
「傻子!」喜兒佯怒罵著,強嚥著淚,「我的這一生,早完了呢……」
此生陰陽兩隔,是老天的安排,可老天會讓他們有續緣的來世嗎?柳荑生問著。可命運給的答案,他聽不見。
「難道……真的沒有別的法兒了麼?」
「有。」喜兒肯定著。
「什麼法兒?你快說。」
「就是我才說過的,」喜兒凝視著柳荑生,「你好好兒地活下去,等老天給你的陽壽到了頭時,咱們自然可以一處,到時候,我在三生石畔等你。這是唯一的法子。」
「…………」柳荑生不悅地沉默著。
「這輩子我們沒有緣分,那是老天注定的,倘你硬要逆天行事,不定上天一生氣,就連來世的緣也不給咱們了……你放心,在等到你來跟我聚首之前,我絕不投胎去,你多久不來,我等你多久,定要等到了你,咱倆再一起投胎轉世去。」
聽喜兒說得決絕,眼裡的神氣堅定,柳荑生不由感動地握緊了喜兒的雙手。
「來世我們真的可以在一起麼?」
「你不知道,只要在三生石畔定了約,哪怕來世咱倆活得天南地北,也必能碰頭的。」
靈河岸邊三生石,是情癡難斷者寄夢之所,塵世間無數多情兒女,莫不盼那有系緣之力的頑石,能化兩心如石,任他物換星移、風蝕水磨,也難移遷……
「真的?你不是拿話哄我?」
「我哄你做什麼?我在陰間可都聽說了,多少人世間的夫妻愛侶都是這樣定下的呢!所以,我才要你好好地活。」喜兒偎進柳荑生的懷裡,「你想,等來世咱倆投胎成一男一女,可以光明正大地做正頭夫妻,那有多好?」
「可……要萬一我們都還是男的呢?」
「那就繼續像這輩子一樣,過咱們的,再不管旁人說些什麼。」
「那萬一我們都轉世成女人呢?」
「那咱自然還是像今兒這樣,說什麼也不分開。」
相握著的手緊了,堅定如盤石。
且懷著訂約於三生石畔的夢吧!在牽著手,懷想著同一個夢的時候,那互許的心,便已化作存在於縹緲傳說中的神石,為彼此定下生生、世世……同心同夢的延續,即是永恆。
有書生嬖一孌童。相愛如夫婦,童病將歿,淒戀萬狀,氣已絕,猶手把書生腕,擘之乃開。後夢寐見之,燈月下見之,漸至白晝亦見之,相去恆七八尺,問之不語,呼之不前,即之則卻退,緣是惘惘成心疾,符菉劾治無驗。其父姑令借榻叢林,冀鬼不敢入佛地,至則見如故,一老僧曰:「種種魔障,皆起於心,果此童耶?是心所招,非此童耶?是心所幻,但空爾心,一切俱滅矣。」又一老僧曰:「師對下等人說上等法,渠無定力,心安得空。正如但說病症,不疏藥物耳。」因語生曰:「邪念糾結,如草生根,當如物在空中,出之以楔,楔滿孔則物自出。爾當思惟此童歿後,其身漸至僵冷,漸至洪脹,漸至臭穢,漸至腐潰,漸至屍蟲蠕動,漸至臟腑碎裂,血肉狼籍,作種種色,其面目漸至變貌,漸至變色,漸至變相如羅,則恐怖之念生矣。再思惟此童如在,日長一日,漸至壯偉,無復媚態,漸至有須,漸至修髯如戟,漸至面蒼黧,漸至發斑白,漸至兩鬢如雪,漸至頭童齒豁,漸至佝僂勞嗽,涕淚涎沫,穢不可近,則厭棄之念生矣。再思惟此童先死,故我念彼,倘我先死,彼貌姣好,定有人誘,利餌勢脅,彼未必守貞如寡女,一旦引去,薦彼枕席。我在生時,對我種種淫語,種種淫態,俱回向是人,恣其娛樂,從前種種暱愛,如浮雲散滅,都無餘滓,則憤恚之念生矣。再思惟此童如在,或恃寵跋扈,使我不堪,偶相觸忤,反面詬誶,或我財不贍,不厭所求,頓生異心,形色索漠;或見彼富貴,棄我他往,與我相遇,如陌路人,則怨恨之念生矣。以是諸念起伏,生滅於心中,則心無餘閒,心無餘閒,則一切愛根欲根,無處容著,一切魔障,不袪自退矣。」生如所教數日,或見或不見,又數日竟滅,及病起往訪,則寺中無是二僧,或曰古佛現化,或曰十方常住,來往如雲,萍水偶逢,已飛錫他往雲。
清紀曉嵐閱微草堂筆記卷三灤陽消夏錄(三)
鄉野傳說,在廣大的黃土地上隨風散擴,被風吹亂了結局的故事,誰又知道真正始末?
呵……茶餘飯後的閒談,何須在意?隨人說去消磨光陰唄!
本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