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野狂沙飛揚的蒼莽黃土大地上散佈著如星點般的村落,一個個帶著似被風沙迷濛了面貌的故事,跟著像風一般跑遍了大江南北的販貨郎竄過一個又一個人群聚集處。
奔走販貨,扯大了嗓門吆喝著兜售貨物時,貨郎們總不忘說些沿路上聽的見的種種異聞趣談以饗顧客,順道也換些新聞當見識。而當他們讓那兩條滾風似的跑了一天的腿坐下來歇歇、點起一袋煙的時候,更是什麼光怪陸離的稀奇故事兒都從他們嘴巴裡跑出來了。
什麼水鬼尋替身、又是哪村哪店的閨女叫狐魘了、還有某城裡大戶人家鬼物作怪,來了個雲遊四海的得道高人降妖伏魔……旱煙一口接一口、故事一個接一個,說的是口沫橫飛、聽的是欲罷不能。而見識多了,也每每在故事的後頭加上評注,無非是天下萬緣皆因果,為非作歹的事做不得,老天爺看著吶!
這要不信,喏,等下回有販貨郎來時,可得拉長了耳朵,聽仔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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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莊稼成熟的時節,田里稻穗一株株飽得垂彎下來,將大地染成一片金黃,人們看著那像金子般黃澄澄的顏色,臉就像真個看到了金子一般笑開來。
老天庇佑,今年好收成。
正當村子裡男女老少忙於收割,看著穀倉裝填得滿滿的時候,村子裡的長老咂嘴謝天,記掛的第一件事就是不拘請台什麼戲來,在廟前演上,更要準備三牲果物酬神,順道祈求神明來年繼續保佑。
人心歡悅的時節,天氣爽朗,雲升得高高的,不冷不熱,煞是宜人。
廟前廣場上氣氛熱和著,幾戶人家的女人捧著牲禮香果排放在長桌上,孩子們忙忙地搬板凳,在戲台前排上,好搶個好位置晚上看戲,而男人們則幫著搭戲檯子。
這時,彭家的小兒子也和在男人群裡幫手,邊和旁邊大個子天順說笑。村裡的長老老李爺爺眼迷了,見著彭家仨兒的背影,誤以為那是哪家的閨女,氣得吹起了鬍子。
光天化日的,是哪家閨女兒這般不識羞恥地和男人調笑?還卷高了袖子,讓胳膊肘碰在一起?
經人一說,才知道那是彭家老三,老李爺爺這才罷了。
但看著彭仨兒,一旁閒著的幾個搬不動也提不起的老人家忍不住要歎氣了。
看那姑娘般水嫩的臉蛋兒,看上去不過十五六的年紀,說給誰聽,任誰都不信他今年已經二十出頭了。而一個二十多歲的男人有他這樣的遭遇,也實在是可憐吶!老人家們猛搖頭……都是那副長相闖的禍。
話說彭仨兒自小就長得晶瑩剔透,雖是個男孩兒,卻比尋常女兒要標緻嬌嫩,往年他們還笑呢!說仨兒要是個女孩兒,准讓村裡男人們為爭他爭個頭破血流……當時還有人說,說即使仨兒是個男孩兒,還是有這本事讓男人為爭他打架。
那時,這些都還是連仨兒他爹老彭聽了都會笑的笑話兒。
誰知仨兒十三歲那年卻不知怎地,竟教狐魅給纏上了。夜夜同衾共眠,好好兒的男兒身竟行女事,替他爹娘招了個狐女婿……
那時老彭請教了各種方法來驅狐,養獵犬、和他兩個哥哥輪番守夜……同時到處托人尋些有效驗的符咒來,或尋僧道或求神佛,到頭來卻還是拿那只狐一點辦法也沒有。
一直到現在,彭仨兒都過二十了。
「我說……彭仨兒也該娶房媳婦兒了吧?」李老爺爺說。
有了年紀的閒散老人最是無事忙,東家的事情管完了要管西家的,沒得管時也硬要找點無傷大雅的事兒來管管說說,只因長日無事,若不這麼著,那日子可難捱了。
「嗐!他那檔子事兒還沒解決,他爹娘哪敢替他說親吶?」旁邊另一個老人搭腔了,「咱村裡也沒哪個姑娘敢嫁他。」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讓老彭去找個道行高深的道士來吧!叫他別心疼錢,究竟是兒子的終身重要。」老李爺爺皺著眉,深感村子裡有這樣的事傳出去總是笑話兒,因此對老彭的吝嗇不以為然。
這時,一旁李家媳婦說話了。
「爹,你說這話不公道,老彭也急吶!為了仨兒被狐魘了,他花了多少銀子?你忘了?今年五月來了個什麼……真人,聽說厲害著,唷,什麼紙人符咒桃木劍全用上了,直鬧了一夜,可是第二天,就見那個什麼真人鼻青臉腫的,夾著尾巴跑了……還有去年那個高僧,在老彭家白吃白喝了半個月,說要以佛法感化,可還不是沒轍?」
「喔……對對對……」老李爺爺想起來了,之前為了驅狐,老彭的確絞盡了腦汁,花了好大心力……「好像是有這麼回事兒……」
「看樣子,纏上仨兒的那只狐不定有千年以上道行,不然這麼難對付?」另有個老人搖著頭說。
「我看老彭也死心了,仨兒自個兒也習慣了唄!瞧,他現在沒事人兒似的……我看算了,您老就甭替他操煩了。」
「前年您不是還獻計,讓仨兒留起鬍子,打著遮住那張花朵兒一樣的臉蛋,那狐自然不驅自去的算盤麼?誰知道那狐竟趁著仨兒睡覺把他鬍子剃了個乾淨……您老忘啦?那時您還說那是仨兒的命數,再不管了呢!」
老李爺爺仰著頭想了想,「喔……對對對……我好像這麼說過……唉……那也是仨兒的命啊……看來……只好不管了吧……」
「是啊是啊,不管了。」「不管了吧……」眾人附和著,打發了老李爺爺的多事之後,將話題轉到了旁的事上。
可說也奇怪,這回老李爺爺就是怎麼也放不下這檔子事。
他看著彭仨兒,那姣好的面容、秀氣的身段兒……要是生成一個女兒家該多好?要是個女兒,怕媒婆不早把彭家門前的路給走薄了一層?
只見彭仨兒那一群人哄笑著,想是劉家小楞子又鬧了什麼笑話兒了吧?
這個仨兒……他是真的習慣了?還是怎地?為什麼夜夜被無行狐怪迫行龍陽之事的他,竟能笑得這麼開心?都二十多的人了,還以男兒身行妾婦事,照常來說,該會苦惱不已才是啊!總不會……他是心甘情願的吧?
老李爺爺瞇著眼,怎麼也想不透。
※※※
酬神的廟會開始了,廟前戲檯子上一連要演三天的戲,因此,鄰近大小村鎮都有人打這兒來,過路的客商貨郎也多了起來,盤算著在這裡多少賺點錢,順道湊個熱鬧。
只見廟埕上各式貨架雜耍琳琅滿目,專心取樂的、忙於買賣的都有,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年輕男女更是所在多有。
只見到了娶親年紀的年輕男人瞅著人不見,偷偷朝心儀的姑娘遞眼色、或裝著在挑東西,趁亂摸上一把;姑娘們或裝靦腆、或一遭其餘人調笑,便羞得躲開了去……而成了家的男人們則聚在石階上喝酒聊天賭錢、女人們看胭脂水粉兼論四鄰長短、孩子們更是滿場亂跑,沒一刻安靜。
廟會的喜鬧氣氛把村子炒得像鍋沸騰的滾水,熱鬧起這個秋天。
這時,遠遠地打村口外走來了一個道士,寬袍大袖、步履從容,身上一襲藍布道袍纖塵不染,待他走到近處,只見他骨胳清奇、相貌不凡,叫所有人都忍不住要多看上兩眼,心裡更都同時蹦出四個字來仙風道骨!
一下子原本熱鬧的廟埕安靜了下來,道士的聲音益發清楚。
「無量壽佛!」
老李爺爺見著了道士,忙不迭地越過人群趕上前來,村裡上來了外客,一向都是得先跟老李爺爺打照面的。「無……無量壽佛……」老李爺爺拄著枴杖,臉上滿是恭敬的神色。「這位真人請了,敢問真人法號?」
「不敢,真人之稱,愧不敢當。」道士微笑拱手,「貧道道號正乙,老人家,有禮了。」
「哪裡哪裡……」老李爺爺笑得高興,幾個孩子縮在老李爺爺背後探頭探腦,老李爺爺拍著他們的頭安撫著,「敢問真人仙鄉何處?」
「四海萍蹤。」
「呃……不知真人打我們這小村落來,是路過,還是……?」
「貧道雲遊四海,訪道布道,此次路經貴地,還望諸位父老能給出家人行個方便,大家結個善緣。」
「喔喔……」聽道士這麼一說,老李爺爺心裡就有譜了。看樣子,是個走路走到一半沒東西吃了,見著村落就彎進來化緣的道士……老李爺爺心中不禁微感失望,原本看他一副道行高深的模樣,他還想不定這道士是一路過這村外就嗅出這裡的狐騷味兒,因此特地進來驅狐的呢!
經這一試探,老李爺爺也有些懶怠了,便說道:
「我們鄉下人雖不懂禮數,但向來也是誠心誠意崇神敬佛的……你也見到了,我們這村裡正有廟會,道長要不嫌棄,就盤桓幾天吧!」老李爺爺沒說實要招待道士,只是擺著手,示意他自己隨性,要化佈施,就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叨擾了。」道士還是一派從容,笑瞇瞇的,並不嗔怪老李爺爺勢利眼。
旁邊圍觀的人見道士沒有展現什麼神通,也沒有一看見老李爺爺就替他相相面、摸摸骨、測個字、看個手相什麼的,連些危言聳聽的話都沒說,便也訕訕地散了,留道士一個人亂闖。
這時,彭仨兒的兩隻眼睛盯在道士身上,看道士好似沒有發現什麼,便放了心。正將視線轉開時,卻聽到道士叫住了他。
「這位施主。」
彭仨兒睜著一雙溜溜大眼,不明所以地看著道士。
道士沉吟了一下,方才開口,道:
「恕貧道多嘴,這個……你近日是不是有些不安寧?」
此話一出,群情聳動。
道士怔了一下,看所有的眼睛都盯著他,像看西洋鏡似地稀奇,眼神中還比先前多添三分敬畏,道士因此不禁有些不自在了。
「呃……諸位父老,貧道只是看這位施主他神色有異,所以問上一問。」
「哎呀……真人……」老李爺爺再度困難地拄著枴杖穿越人群擠了過來,「您真是活神仙啊!您看得一點不錯,這仨兒真是讓妖孽纏上了,幾年來苦不堪言啊!」老李爺爺喜出望外,連忙拉長了脖子朝人群裡仨兒他爹急喊:
「老彭、老彭!這會兒來了個真神仙,你還不快來求真人,救救你家仨兒,早一日治走那只狐早一日好。」
老彭一聽,便由人群讓出來的路走近道士身前,開始細說從頭。
彭仨兒在旁看著,見他爹說得仔細、道士聽得專心,不時還有人在旁邊補充附述……彭仨兒窘著,雖說這事村裡人人知道,可被人這樣當庭細說,還是叫他覺得難堪。
但眾人都想看看這次這個活神仙是不是真能驅走那只難纏的狐,因此沒人注意到彭仨兒的心情,只是專注地聽著看著。
彭仨兒見街坊們沒人注意他,便悄悄地自人群中退出,而後一溜煙兒地轉身跑了。
※※※
「看來這個道士有些神通的樣子……」
「呸呸呸……什麼道士?要叫真人,人家可是貨真價實的活神仙吶!說話不恭敬些,當心他把你的兩片嘴唇粘住,叫你一輩子說不了話。」
「聽說他要一狀告到城隍爺那邊去,能跟城隍爺打交道,這來頭可不小哇!」
「那可不?真人的道行可深了,他一打咱村子過路,就見到村子上頭一股妖氣,這才進來替天行道。一進村口啊,他別的什麼也不說,就直衝仨兒,指著他鼻子說他被妖孽纏身,你們說,這是真神不是?一句話問得仨兒當場下跪,聲淚俱下地求他救命呢!」
「那我看這次那隻狐狸要吃不了、兜著走囉!」
「可這真人也真小器,前兒我讓我家小子給他相相,他卻什麼也不說。」
「怎麼能說真人小器,那是天機不可洩漏。真正有道行的是這樣的,不像那些跑江湖的半調子郎中,都是安心騙錢的,真人是活神仙,當然不做這樣的事。」
「是啊是啊……」
「老天保佑,讓真人把那只狐快快驅走,我家小子也長得可水靈了,那狐早走一日,我也早安心一日。」
「要是真人能在咱村里長住就好了,那樣咱村也有個庇佑。」
「是啊是啊,有真人在,村子必定年年風調雨順。」
「………………」
廟會早已結束,但不僅來擺攤子販貨的外地商旅沒走,還從附近村莊湧來了更多的人,一些有個什麼頭痛腳痛的來了、家裡有些個捕風捉影的怪事的來了、連什麼事都沒有就是有空的人也來了。
大家都想看看這位正乙真人要怎麼跟城隍爺告狀,城隍爺又怎麼捉狐……反正農事已了,也沒什麼急著要忙的,閒著也是閒著,就來湊湊熱鬧唄!
因此,此刻廟埕上擠滿了黑壓壓的人頭,團團圍了個半圈,空出一塊桌面大小的地方,上面放了張長案,案上只簡單地擺放著香爐筆墨等物,眾人一看,不禁有點兒失望。
比起來,上次那個道士放的道具要多得多,琳琅滿目地放了一桌子還不夠,然後看他又燒紙又唸咒外帶全身顫抖、大喊急急如律令,那才叫好看呢!
不一會兒,只見擠在外圍的人群漸漸挪出了一條縫,原來是李老爺爺與彭家老少簇擁著正乙真人,一行人向著廟埕走來。而彭仨兒落在最後,低著頭不知在想些什麼。
正乙真人來到了廟前,含笑跟眾位鄉里招呼,大家雖覺真人平易近人是很好,可這樣一來,卻讓那些抱著來看稀奇事兒的外村人更失望,頗有見面不如聞名的感覺,而村裡人也有些過意不去,總覺得……真人總得要擺點架子才顯得道行高深,這才能讓大傢伙兒深覺這一趟沒白來。
因為揀的時辰未到,因此有人搬了椅子來恭請正乙真人坐下,真人讓老李爺爺坐,老李爺爺連聲推辭,兩人直讓了半天,才雙雙落座。而這會兒老李爺爺可不敢托大,只是斜簽著坐下。
彭仨兒站在他爹身後,放眼張望著四周。
「仨兒,」正乙真人微笑著,在這裡待了幾天,他也跟大夥兒打熟了,因此稱呼上也親近起來,「你緊張麼?」
「沒有。」彭仨兒搖頭,但臉上是一副惴惴不安的神氣。
「說句實在話,這次其實我也沒有把握能治得了那狐……」
聽見正乙真人這句話,老李爺爺連忙說道:
「謙虛、謙虛……真人太謙虛了……」雖是面對著正乙真人說的話,卻像是急於對街坊解釋些什麼。
正乙真人微微一笑,說道: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人間的事,自有人間的朝廷管著,而精怪鬼物的事,也自有陰間的法理管著,狐精非我族類,貧道也難越俎代庖,因此才呈牒於城隍,求請斷此一案,至於是不是能上達天聽,給你一個交代,就看天意了……不過你放心,凡事抬不過天理人情,倘這狐精真是無故侵擾於你,將來必定有遭伏制的一天。」
眾人聽著這話,這才知道原來這位什麼真人根本不懂伏魔降妖的術法,因此四週一時亂嘈起來。
「原來真人不懂驅狐?」一片亂聲中,有人這麼問著。
「我是不懂,」正乙真人老實招認,「我雖修仙練道,可從沒學過符菉術法,只是你們硬要我設法降服那只狐精,被你們說得急了,我也覺得不能這樣放任不管,所以才想了這個法子,到城隍廟前告上一狀,看看行不行。」
這下子群情嘩然,眾村民臉上都是一副深感上當的忿忿之色,只有彭仨兒卻反像是鬆了口氣似的,用力抿著嘴唇,像是在忍笑。
人群裡的亂才剛起,人們嘴裡的奚落咒罵像陣亂風似的吹起時,廟埕上突然刮起了一陣大風,無數的葉子被掃落,吹捲過眾人頭頂,天色也忽然間陰沉了下來,叫每個人心裡都毛了一下。
一時之間,擠滿了人的廟埕上靜悄悄的,每個人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這陣風起得可怪異了……無數眼睛滴溜溜地瞧著四周,俱都戒慎恐懼。
正忐忑間,狂風又起,吹得眾人東倒西歪,連那張放了香爐的大案都給吹翻了一個斤斗倒在一邊,接著半空中響起笑聲,只聞其聲不見其形,因此眾村民一個個嚇得站立不穩,呼天喊地者有之、求爹告娘者亦有之,鬧了個雞飛狗跳。
「真人好坦白,」只聽見半空中的那個聲音說道,「光明磊落,並不裝神弄鬼,倒也不辱這『真人』二字,既如此,我就稱呼你一聲真人也不妨。剛才聽真人說了句『凡事抬不過天理人情』,嗯,這句話合我脾胃,肯講理的人,我是最欣賞的,所以,我就不像對付前一個老道一樣對付你了。」
正乙真人頂著風勉強站立,強自喊著:
「聽你的話,你雖是狐,也是個通人情的狐,既然願意講天理人情,何必還吹這強風嚇唬諸位鄉里?無故驚擾無辜百姓,這是哪條天理?還請把這風收了,讓我們好好的講講理。」
隱身的狐還未回答,這風就逐漸小了下來,最後一片葉子落地時,風停天霽,四周好像沒剛才那麼暗了……眾人略覺安心,但還是不敢直起脖子,只是拉長了耳朵聽著。
正乙真人揮袖撣著身上的塵土,不一會兒就把自己弄得整整齊齊、乾乾淨淨。略嗽了聲清清喉嚨後,開口說道:
「貧道正乙,也不敢要你叫我一聲真人,這次路過此村,聽見了這件事,深深覺得大違天理,這才不惴冒昧,出頭來管一管。」
「喔?你單聽他們一面之辭,就斷定我做的事有悖天理,這是你不辨是非、妄加論斷呢?還是因為我是狐,非你族類,做人不能胳膊朝外彎,所以你就武斷地把罪名派到我頭上?」
「這……」正乙真人一怔,他確是只聽了他們的一面之辭沒錯,因此上略覺理虧,遂沉吟著,一時難以答話。直過了半晌後,才開口說道:
「貧道雖是只聽了他們的片面之言,可你糾纏彭仨兒業已七年有餘,他一介男子漢,卻被你強逼著倒干為坤,這是明顯乖悖綱常的事,再者,人妖分處兩界,本不相干擾,你卻恣意妄為,屢屢越界侵擾於人,這誰是誰非不辯自明,你還有什麼說的?」
「呵……真人這麼說,倒也有些道理。」
眾村民聽到這句話,不禁對正乙真人又燃起那麼一丁點兒佩服,想不到他三言兩語,就讓這只作亂了七年的狐自認有錯。
眾人念頭還沒轉完,就聽見半空中的聲音再度響起。
「不過……若說我是為逞一己聲色之悅、或者為了採補精氣,那我當然是罪無可逭,因為此乃蠱惑,損人而利己,天道輪迴,難道我不怕報應?前世我因犯了罪,輪迴後墮為狐身,這一世好容易修行了兩百年,又看多了因果,你想,我還會犯這個傻,做這種事讓自己永世不得翻身麼?」
正乙真人和眾人一聽,開始覺得這只狐說的也有點道理了。可是,如果不是為了這些,他又為什麼纏著彭仨兒纏了七年?
「真人知道麼?我們狐會去接近人,通常有兩種原因,一種是我剛才說的蠱惑,另外一種原因,真人可想聽聽?」
「願聞其詳。」
「另外一種,稱之為夙因,也就是所謂的前緣,我和仨兒,就是屬於這一種。」
這一下,人群又騷動起來。眾人看著彭仨兒開始議論紛紛,不知他是做了什麼事,竟和一隻狐結下了因緣。
「我和仨兒,是前輩子的因緣所致。」隱身的狐緩緩說道,「前世我是個女人,一次為著訪親出遠門,不防錯了路,夜裡經過一座古廟,便叩門問路,誰知廟裡和尚見我標緻,竟把我擄劫入寺,關在寺后土窟裡,橫加施暴,之後夜夜皆如此,我含悲忍羞,過了十七年不見天日的日子……」說著說著,狐的聲音有些如泣如訴起來,「而那個殘害我的和尚,就是前世的仨兒……」
村民們恍然大悟,同時發出低低的啊聲,但眾人齊聲,因此音響甚鉅,把一旁平靜聽著的彭仨兒給嚇了一跳。
「後來我不堪折磨,抑鬱而死,死後告上地府,判官判他在地獄受懲,役滿完刑後,來生投胎還要償還我此債。誰知道,那時我卻因為犯了別的罪,被判轉為狐身,在山林裡修練了一百多年,才修練成人形,可巧在這個時候遇到了轉世的冤家,這時候不報,又等什麼時候?所以,我和仨兒是前世種下的因,今生結此孽債,來世兩不相欠。」
「這麼說……你這是特來討前世那十七年的債了?」
「是,所以……十七年的期限一到,不用你趕,我自己都會走。」
一眾村民抬高了頭直望著天頂,雖然明知那狐隱了身,但大家還是不由自主地抬頭,看著漸入薄暮時分的天空,各自發表感想議論。
「既是前輩子欠的債,那就沒什麼可說的了。」
「是啊,我看仨兒就認了吧!誰讓他前輩子做了壞事呢?」
「看樣子這人要是做惡,死了還不算完哩,下輩子還是得還,要下輩子不還,就拖到下下輩子……唉唷,想了就恐怖,不知道這加不加利息咧?」
「唉!這人吶!壞事做不得,連動動惡念,陰司裡都會記上一筆,大家好自為之吧!」
「仨兒這事教了咱一個乖就是好好做人,本本份份地過活兒才是正辦。」
「仨兒也別難過,再熬十年就還完了,只要想著往後將無債一身輕,這還起債來也才有勁兒。」
「你瘋啦?仨兒還這債要來勁兒作什?」
「………………」
只聽得各種各樣的感想發自眾村民之口,老李爺爺更借題發揮,長篇大論地教訓著一眾村民鄉里,老彭也沒話說,只是拍拍仨兒的頭,示意安慰。而正乙真人若有所悟,感慨地點了點頭。
「唉……種什麼因、得什麼果,天道循環,果真報應不爽……享福受苦,繫於為善或作惡,而為善或作惡,也都只是一個念頭之間的事。」正乙真人抬頭望天,「果自因生,因由心造,因果夙命,原都成就在一念之間啊……以三生論因果可惕未來,以一念論因果,可戒現在……人間的一切塵事俗緣,原都是因果所造……」
只見正乙真人雙手負在背後,慢慢地走得遠了,一路走,一路還兀自書空咄咄地自言自語著。
彭仨兒看著身旁人群帶著各人的領悟逐漸散去,不覺微笑了。
※※※
夜裡,彭仨兒歪在床上,瞪大了眼看著黑的房舍。連續吵擾了幾天的村子,今夜特別平靜,使零落的蟲鳴清晰。
忽地,他感覺黑暗中有人抱住了自己,甜笑躍上他的臉靨。
「今天你做得好戲。」彭仨兒低聲說道,尾音滲入壓抑的嗤笑聲中。
「那也不全然是做戲。」語氣輕快,帶著點玩世不恭。
「不是?那難道……你說的前世……是、是真的?」
「惡僧擄劫良家婦女的故事麼?呵……那可真是謊話了。」
「那你又說不是做戲……搞不懂你。不過……你也真是夠促狹的了,竟想出這樣的話來,哄得他們一楞一楞的。」
「呵……不這樣,趕哪天他們真的找了個厲害的道士來,我怎麼辦?」
「說的是。不過,我不會讓他們這麼做的……原先看這正乙真人,像是真有些法力,我還擔心呢……只想,到時就算破了臉,我也不管,總之,我要保護你周全。」
黑暗中,彭仨兒感覺到抱著自己的雙手緊了緊。他感覺得到自那緊挨著自己的那個壯闊胸膛的心跳所傳來的感激。
彭仨兒微笑著,朝身邊的人影更加偎近了些,雙手環住他的腰。「你說,我們這輩子會這樣在一起,是不是真的是因為前世的緣分?」
「那還用說?自然是真的,不然,我好端端一個修練得道的狐,怎麼說也是仙字輩的,哪裡就這麼甘心為你損了道行?若不是前世與你在三生石畔定了約,我會這麼著?」
「既然這樣,那你幹嘛硬是要把我的前世說成一個十惡不赦的大壞蛋?擄劫良家婦女……還是個和尚……」
「哄人的話,自然得說得活靈活現些,可我說我們倆會在一起是前緣所致,那可是確確實實的實話,半點不假。前世孽債相欠是緣,前世情緣也是緣,只是我倆都是男的,又你是人、我是狐,若說了是來償前世情緣的,他們那些人能聽得進去麼?揀些他們能信服的理由說給他們聽,他們也安心,咱倆也便利,豈不好?至於他們知道的是不是真相,那也無關緊要了,咱倆明白就成。」
靜夜裡,仨兒沉默了。
是啊……這種兩心互許的事,在兩心之外的旁人,怎麼能懂?而旁人的心思,又與他們何干?
唉……就撂開手,隨人說去唄……
即墨楊槐亭前輩言,濟寧一童子,為狐所暱,夜必同衾枕,至年二十餘,猶無虛夕,或教之留須。須稍長,輒睡中為狐剃去,更為傅脂粉,屢以符菉驅遣,皆不能制。後正乙真人舟過濟寧,投詞乞劾治,真人牒於城隍,狐乃詣真人自訴,不睹其形,然旁人皆聞其語,自言「過去生中為女子,此童為僧,夜過寺門,被劫閉土窟中,隱忍受辱者十七載,鬱鬱而終,訴於地下,主者判是僧地獄受罪畢,仍來生償債,會我以他罪墜狐身,竄伏山林百餘年,未能相遇。今煉形成道,適逢僧後身為此童,因得相報,十七年滿,自當去,不煩驅遣也。」真人竟無如之何,時不知期滿果去否?然據其所言,足知人有所負,雖隔數世猶償也。
清紀曉嵐閱微草堂筆記卷九如是我聞(三)
鄉野傳說,在廣大的黃土地上隨風散擴,被風吹亂了結局的故事,誰又知道真正始末?
呵……茶餘飯後的閒談,何須在意?隨人說去消磨光陰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