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媽露出溫和的笑容,指著外面。「在花園裡和螞蟻玩呢!」
韓湄向她道謝後,便往外走了去。
連續幾天陰雨綿綿,今天陽光總算露臉,天空像被洗淨般,沒有一絲白雲,藍得耀眼。
齊維正蹲在屋子後方草坪的中央,一臉專注地看著地面。
和螞蟻玩?韓湄站在他後面,微笑地望著他。
真的!任誰都不敢相信眼前那個露出赤子般純真表情的男人,曾是笑傲商場、女人情場殺手,集所有一切於一身的天之驕子!
他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
從他清醒過來後,至今也有兩個多月,對過去的記憶仍無記起的跡象,他們曾用各種方法試過,都徒勞無功,所有一切都得從頭學習,就像嬰孩般的教導,他的語言能力並沒有喪失,而且領悟力極佳,什麼東西都是一學就會,學習速度快得驚人,現在也對生活上大小瑣碎事,已經可以應付自如,不像初時洗澡、大小便都需要人家協助。
其中最教人驚奇的是,他對韓湄的態度。他極端依賴她,一刻也不願意離開她,甚至也只願和她親近,接受她的指導。
所以在兩個月前,孟觀文用力執著它的手,抖著聲音。「你……願意幫我照顧齊維嗎?」
她直直地望進老人的眼,點頭同意。
自此,她正式辭掉秘書工作,擔任齋維的生活導師,專心照顧他、教導他。
對此,她無怨無悔,因為這是上天賜給她償債的機會,即使要用她一生,她亦在所不惜。
但出乎她預料的,卻是這個新的齊維,引發出她前所未有的陌生情感。
為了讓齊維能有個安靜的地方休養,孟老爺子將在山上的一處小木屋撥給他們,希望山上的清新空氣能幫助他的頭腦恢復清晰。
此處四面環山,臨近有一處牧場,青草綠樹,鳥語不絕,偶爾傳來幾聲牛哞羊啼,完全遠離城市的喧囂,有若世外桃源,有時候她不禁會有種錯覺,彷彿天地間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她走到他的身邊蹲下。「你在看什麼呀?」
齊維轉向她,並露出神秘兮兮的表情。「那些螞蟻都好乖喔!每個都排著隊、戴著白色帽子往前走。」
韓湄往地上看去,地上有一長串螞蟻以極有規律的速度和隊形向前走去,所謂白色的帽子,正是他們的卵。「喔!它們正在搬家。」
齊維聽了立刻瞪大眼睛。「搬家?為什麼?它們要搬去哪裡?我是不是再也看不到它們了?」他開始緊張起來。「不行!我不要它們搬。」說完他開始找東西,隨便拿起一根樹枝插進螞蟻行走的行列企圖阻止,螞蟻受到此千擾,隊伍頓時亂起來,四處奔散。
韓湄趕緊拉趄他退開。「哎呀!你別慌啊!它們不會不見的。」對他的行為真是覺得好笑又無奈,螞蟻怎麼可能會消失不見,只怕當全人類都滅絕時,螞蟻和蟑螂等這些生物還好端端的生活在地球上,不過現在的孟齊維哪懂得這些?她以溫婉的語氣耐心地安撫他。「別擔心!它們只是搬到附近呀!不信,你跟著它們的隊伍一起走看看。」
這時,螞蟻又再度恢復整齊的隊形,他依言向前跟著去,果然沒走幾步,螞蟻們就鑽進一塊大石頭底下,齊維好奇地想搬開大石頭探個究竟,韓湄連忙阻止。「別亂動,說不定會把它們嚇得搬到更遠的地方。」
他立刻住手。「是不是不可以讓它們知道我們知道它們搬到什麼地方去了?」
她微笑點點頭。
「秘密?」他表情突然變為神秘起來。
「秘密。」她給他肯定的答覆。
他立刻如獲珍寶似,非常快樂的退開,不過他還是有些疑問。「螞蟻為什麼要搬家?」他小小聲地問,活像怕被人聽到:啊?她又不是動植物學家……「嗯!有可能是因為前幾天下太多的雨。把它們的家淹掉了,所以才要另外找個新家。」她依本能推斷。
他一聽,立刻要過去看它們被淹掉的舊居,她趕緊拉住他。「不可以去,你得等它們搬完家之後才能看,要不你會嚇到它們。」
他撇撇嘴,不過還是聽話沒過去,並乖乖和韓湄回去吃飯。
其實現在的齊維單純而且毫無心機,常會讓她不由自主地湧起類似母愛般的情感,就像對自己的小孩般,那樣的照顧和教導,也或許是因為這樣,更讓她無法放得開這樣的齊維。
飯後,她會和他到外面慢慢散步,雖然他每看到一件事物,就會問東問西,所問的問題經常會超過她的知識範圍;久而久之,她也學會用另一種邏輯,較為模稜兩可的方式回答,雖然這樣又會引發其他問題,但是這種談話卻為他們的生活帶來另一種情趣。
「為什麼天空有時是藍的,有時是灰色的,也有些時候是全黑呢?」當他懂得辨別顏色時。
「當太陽公公心情好的時候,就會是藍色,但他心煩想哭的時候就會變灰了,當他累了想睡覺時,他就會請月亮和星星出來跟他換班。」
「星星為什麼會一閃一閃的?」
「你覺得一閃一閃時漂不漂亮?」
「漂亮。」
「所以它才會一閃一閃的。」
「喔!」
當然隨著時間過去,這種含混的答案已經滿足不了他旺盛的求知慾,他就像是一個正以極快速度成長的小孩,這個禮拜他只有小學一年級的程度,下個禮拜可能就已經到國小四年級的程度。
「為什麼會閃電打雷?」
若是回答他,因為雷公和閃電娘娘出巡之故,他會以極怪異的眼神看著她。「書上好像不是這樣寫的。」他提醒道。
哈!哈!嚇得她不敢偷懶,連忙和他一起研讀為他準備的一大堆書——和他共同成長,免得在他面前漏氣。
雖說他對外在知識有若吸水海綿般地不停吸收,但是情感卻單純的像個小孩子,這可能是因為週遭環境亦是如此單純之故,他對每個人、動植物都相當富有感情,對人總是以最溫柔、毫無防備的態度去親近,所以無論是為他們工作的李媽、鄰近牧場的主人,都相當喜歡他,而對動植物,更彷彿它們都是有靈性的,甚至還會和它們說話。
面對這一切轉變,她雖有心理準備,但卻沒預期他會變成這個樣子,令人心疼,也讓人打從心眼裡深深喜歡。不知不覺,她亦受到他的感染,凡事也能以最單純的角度去看,以最真誠的情感去對待每個人,現實功利社會那一套爾虞我詐,處處刺探攻防,她早就忘得一乾二淨。
當她以為自己所面對的是另一個人時,卻沒發現自己也改變了,她已深深喜歡上這個新的孟齊維——
「為什麼現在天氣越來越熱了?」
「因為夏天到了。」
如往常,他們一起走到附近河谷釣到兩條魚後,慢慢順著山徑走回家。
「為什麼夏天到了,天氣就會變熱?」
「因為我們現在離大陽比較近呀!」希望她沒錯。
「是嗎?」他現在懂得質疑了。
她笑著搖搖頭。「不知道,你回去查書找答案。」
他聽後想了一下,然後換他搖頭。「不必了,你說是就是。」
韓湄停住腳,吃驚地望向他。「怎麼可以這樣說?我不一定是對的呀!」
他站在她面前,整整高出她一個頭,他低下頭看著她,以極溫柔的語氣說:「你說的一定是對的,因為你從來都沒有說錯過。」
她喉頭像是被什麼梗住,對這種完全無保留的信任,她是既欣喜,也有種難言的心酸。她低下頭以掩飾那突如其來的淚水,不過動作還是不夠快。
齊維捧趄她的臉。「怎麼回事,為什麼你的眼睛會出水?」他吃驚地間。
「沒事……只是有東西跑進我的眼中。」
「真的?」他立刻撥她的眼皮。「我來幫你吹吹。」說完,他立刻往她眼中吹氣,想要為她吹掉異物。
雖然風吹得她眼睛涼涼,並附送不少「口水」給她。但這份體貼卻讓她的眼淚掉得更凶。
她輕柔地推開他。「好了,沒有東西了。」
「可是還有水呀!」他不放心地說。
「有水才好,這樣眼中的髒東西才能流乾淨呀!」還有那股突然在她心中萌發的柔情,若是能的話,她真希望也能隨之流出,她怎能對他產生其他特殊的感情?
他現在是在特殊情況呀!而這特殊的狀況又是她所造成的,她有何資格?她充滿罪惡感地想著。
「是嗎?」他依舊擔心地望著她,他不喜歡看到她眼中有水的模樣,那會讓他覺得……非常非常不舒服。
為了不讓他繼續擔心,她連忙抹去淚水,也將心中那份紊亂的感覺壓抑下去。
不要想!不要想!她提醒自己,愈想就會愈亂,不想就會沒事。
她露出笑臉對他說道:「好了,我們回去吧,我已經沒事了。」
見到她的笑,他整個人才放鬆下來,也露出燦爛的笑顏。「太好了!」
「走吧!」韓湄簡單地說道。
「嗯!」
兩人手提著水桶,哼著歌愉快地走回去。
快到家時,韓湄就看到三輛極眼熟的車子,齊維也看到了,他突然止步不前。
「齊維?」
他臉上表情突然黯淡下來。「是不是爺爺來了?」他小小聲地問道。
「是呀!爺爺來看你,開不開心?」而且來者好像不只孟老爺子,似乎她的家人也來了,還有振君。
他猶豫了一下才點頭,但仍裡足不前,韓湄看著他。「你是不是怕見到其他不認識的人?」
「嗯……」他沒點頭或搖頭。
她拉趄他的手。「放心!他們人都很好,而且我的家人也都來了。」
「你的家人?」齊維從沒見過韓湄的家人,他一直以為她只有他。「那他們也是我的家人嗎?」
她愣了一下,該怎麼回答?若說是的話,於事實不符;若說不是的話,那她算什麼?
「你可以把他們當成是,他們一定會很高興的。」她輕輕地說道。
他沉默了一下,然後點點頭,臉上再度有笑容。「我會的,因為你的就是我的,對嗎?」
它的喉頭再度像被什麼梗住似的,又說不出話來;好一會兒,她才點點頭,面帶著溫柔笑容。「對!我的就是你的。」
「大好了!」——
兩人走進屋內,就看到一大群人正等著他們,除了孟爺爺外,其他分別是韓湄的爺爺、奶奶、爸媽。
韓湄立刻快步走向他們,自從她上山陪伴齊維以來,整整快半年沒見到他們了。「阿公、姥姥、爸媽!」她好想他們呀!
韓湄的親人立刻團團圍住她,爭相間候她的近況。
齊維默默看著他們,正猶豫著是不是要加進去時,旁邊有一人走向他,原來是孟老爺子。
「爺爺!」他怯怯地喊道。雖然對他已不陌生,但不知怎地,就是無、對他像對韓湄那樣親近,可能是老覺得自己不是爺爺想看到的那個人。
他對以前的自己感到好奇,也希望能想起以前,可每當他試著回想時,腦中總是一片空白,而且愈往下想,胸口就會不知不覺地發悶、噁心想吐,然後頭痛欲裂;所以他不喜歡回想過去,覺得維持現狀沒有什麼不好,只是他若不快快想起來,好像會對不趄很多人,會讓他們難過,尤其是爺爺,他不知道該怎麼處理。
看到齊維眼中的懼意,原本欲撫摸他的手,頹然地垂了下來,孟觀文失望地看著他,他還是怕他。
他輕歎口氣,走到身後的椅子生了下來,也示意齊維坐下。「這些天過得好嗎?」他和藹地問道。
「很好啊!「齊維猛點頭。「最近天氣都好好喔!隔壁牧場又多了幾頭小牛!我還有去——」他陡然住嘴,猶豫地望著孟觀文。「您想聽嗎?」
看到他那副戒慎恐懼的樣子,哪還有以前那股飛揚跋扈的氣勢?他強裝出笑容。「當然想,那頭小牛後來怎樣?」
一見他願意聽,齊維立刻興高采烈的述說:「我有去幫忙接生,他們說要將我接生的那頭牛用我的名字命名,要叫小維……」
見他那樣興奮,孟老爺子忍住沒有打斷,只是問道:「接生不是會弄得全身髒兮兮,你不怕嗎?」
「不怕!不怕!雖然幫忙接生很累,但是當小牛落地的那一剎那,感覺好棒、好特別,我都忍不住哭出來了。」
這時,大家都靜下來聽齊維講述接生小牛的故事,韓湄的家人,雖然對齊維的情況知之甚詳,可是當親眼見到時,才曉得真實,韓奶奶和韓媽媽都忍不住紅了雙眼。
韓奶奶輕拉著韓湄到一旁。「他、他變得跟小孩一樣?」
韓湄無奈地點點頭。「他的心跟孩子一樣純真。」
「會不會好呀?」韓爺爺問道。
她搖搖頭。「我不知道,只能盡人事聽天命。」
這時振君從外頭走進來,一進門就嚷嚷:「原來你們已經回來,害我到處在找你們。「他先對韓湄點點頭,然後走到齊維的身邊坐下。「嗨!還記得我嗎?」
「記得,你是振君。」齊維微笑看著他,振君有段時間經常往這兒跑,所以他並不陌生。「你好久都沒來這玩了。」
「太忙了,一時抽不出時間。不過,你看,我現在不就來了?」現在振君留在孟氏企業協助孟老爺子處理業務,也等於是將齊維的頂工作了下來,他看著這個好友,見他純真有如稚子般的眼神,心中真是感慨萬千。
「你想不想聽我講牛出生的事情?我正在講給爺爺聽。」
「當然好呀!」振君微笑道——
「你到底打算在這裡陪他耗多久?」
晚飯後,振君拉著韓湄到外頭散步。
韓湄仰起臉,任清涼的山風輕柔拂上她的臉。「你為什麼要這樣問?」
「因為我想知道你到底要浪費多少的青春在這兒?看護他根本就不是你的責任,我不懂你為什麼要同意來這裡陪他!」他聲音不自覺提高起來。
韓湄沉默了一會兒才回答。「對這個問題,我們不是已經討論過很多遍,我認為這是我的責任。」
「你到底要我說幾遍?那場意外不是你的錯,他會變成這樣,也不是你害的,你到底還要自責多久?」他有些氣急敗壞地說道。
韓湄看向無垠的星空。「我不知道……」她轉向他。「叫別人不要自責是件很容易的事,但你不是我,根本就無法瞭解我的感覺。自從他變成這樣,我無法不去想,若是我機靈點,就不會讓他為我承受那一擊,我雖不殺伯仁,但伯仁卻因我而死……」
「不是這樣的。」該死:為了這件事,他們不知道爭論了多少次,偏偏韓湄頑固得就像頭牛。他承認,他不是她,所以無法體會她的感受,但是為了她好,他一定要讓她走出自責的陰影。
「我沒辦法不這樣想,是我改變了他原本的人生軌跡,若沒有那場意外,他現在還是可以笑傲商場,左擁右抱,一口的愛溫柔鄉,不會像現在這個樣子,窩在偏遠的山上,和牛羊為伍,一切從頭學習……」她痛苦地望著振君。「我並沒預期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但它就是發生了。」
「倘若他一輩子都無法恢復記憶,你是不是也打算在這兒陪他一輩子?」振君握住她冰冷的雙手。
這話點到她一直不願去深思的未來,她整顆心不禁揪了起來。「只要有這個需要。」她慘白著臉,但是以無比堅定的語氣說道。
振君急得直抓頭髮。「用你的一生去還這個債?但你不能一輩子都扮演他媽的角色,或者是看護,因為你不是他的親人,更不是他的……妻子。」他瞪著她。「或者是你要以身相許,成為他的妻子,照顧他一輩子,這樣你才認為算是報恩?」
她想掙開他的鉗制,可是他不讓。「你別想逃避問題!」他靠近它的臉說道。
她瞪著他,最後受不了他的視線逼迫。「我沒有想到這裡,也沒有想成為他的妻子。只是現在我沒辦法解脫那份內疚,我需要時間,也希望盡可能協助他復原。
總之,目前我就只有想到這裡,所以,」她反過抓住振君的手。「不要再逼我去想未來,因為我不知道未來會變得怎樣,此刻的我,根本不在意什麼前途未來,我重視的是現在,若你是我的朋友,就不要再告訴我什麼對我才是最好的,好嗎?」
看到她那痛苦的表情,振君也覺得好苦,原來那個冷靜、理智的韓湄,到底去哪了?她是如此深刻認定自己是讓孟齊維變成今日這個模樣的禍首,以致願意用自己一生來償這個根本不是她的錯的意外,他又能說什麼?他絲毫不能為她承擔那份歉疚。
「我從來就不想當你的朋友。」他澀澀地說。
韓湄困惑地望向他。
他苦笑,明知現在不是適當時機。「我喜歡你,希望能和你永遠在一起。」
這份突如其來的告白讓韓湄吃驚地向後退了一大步,她真的不知道。「你從來沒有表示……」
「我沒表示是因為時機還未到,更何況……」他突然閉上嘴。
「何況什麼?」
「何況我不能確定你對齊維的感情,」他直直望著她。「我知道你對他是有情的,雖然你一直不承認。」見她搖頭,他泛起一絲苦笑。「當然我無意去分析你內心的情感為何,但是我有種強烈預感,若讓你繼續以這種方式和齊維相處,我可能真的一點機會都沒有。」
聽了這話,韓湄有些不支地晃了一下,雙臂緊緊環抱著,突然覺得有些寒意。
「我們先回去吧!」
振君挫敗得想大叫,他堪堪忍住了。「好吧!我們先回去。」他拉住她的臂膀。「我不會放棄的,直到你想通,倘若你一直想不通,那我會和你一起承擔這份內疚,我願意用我一輩子陪你還齊維這份救命之恩,所以不要怪我會不斷提醒你,只要能讓你減輕那份痛苦,我就會不斷地說。」
一輩子……有那樣一刻,她真想讓振君陪她一起承擔這一切,但是她心裡很清楚,她一輩子都不會讓其他人軋進這種複雜難解的情況中——在她發現自己對現在這個孟齊維有極特殊的情感之初時。
稍晚她站在房間窗口,望著黑暗的外面思索。
有人敲她的房門。
「請進!孟爺爺?」
「韓湄,我可以跟你談談嗎?」
「當然。」她連忙扶老人坐下。「齊維呢?這麼沒陪您?」
「他正和你的爺爺奶奶說著話,真是奇怪,他對他們比對我還熱情。」孟觀文臉上露出一抹落寞的表情,但隨即恢復過來。「是不是你已經把他同化,變成你們家人了?」他打趣地說道。
韓湄立刻覺得不好意思起來。「沒有……」
老人笑笑,他望向窗外,好一會兒才開口。「對不起。」
她嚇了一大跳,沒想到孟老爺子竟會突然這樣說。「孟爺爺,您怎麼會突然這樣講?」
「若不是答應我的請求,你也不會被關在這個荒涼的山上,陪著像小孩子的齊維……」他舉起手制止她的開口。「我知道你是一個好心腸的女孩,不忍拒絕我這個老人的需求,但仔細說來,我還是人自私了,因為只一心想給齊維最好的,完全忽略了你的感受,是我不對。」
「爺爺!別這麼說,這本來就是我應該做的。」她急急說道。
「儘管再怎麼不願承認,但也不得不面對現實,我怕齊維是好不了了。」
「爺爺!」
「你有自己的青春,有自己的人生,犯不著為了一個『小孩』,浪費自己的年華。」說到這裡,聲音不禁沙啞起來。
韓湄靜靜把面紙遞過去,待老人情緒較為平復後,她才開口。「爺爺!您還是無法接受現在的齊維嗎?」
「怎麼說呢?已經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現在這個齊維,單純、溫柔、毫無心眼,過去的那個則充滿了霸氣和自信,若是能選擇的話,我當然希望以前那個熟悉的齊維回來,可我也不能否定現在的這個。」
「爺爺,倘若正如您說的,他一輩子都恢復不了,您打算怎麼辦?」
「我也有心理準備,若他這樣能快樂過一輩子,並健康平安的過下去,那我也認了,所以明知這樣對你很不公平,但我還是……」孟老爺子突然向她下跪。「請你聽一個自私老人的懇求。」
她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驚惶失措。「孟爺爺,您這是幹麼?快起來呀!」
她要扶起老人,他堅拒不從。
「讓我把話說完。」
「爺爺……」韓湄貝他不起,也跟著跪了下來。
「你知道,我一直把你視為咱們孟家的一份子,從沒把你當外人看,甚至希望,齊維能有這個福分娶到你……」
這點她倒不知道,但她咬緊唇沒有開口間下去口
「所以我才會放心將孟家的一切交給你打理,甚至連齊維也是……但現在變成這樣,我也不敢要求你再嫁進我們孟家,這樣既對不起你,更對不起你的家人。」
韓湄默然不語,她現在心中盈滿濃稠的痛苦,卻如啞巴吃黃蓮,說不出來。
孟老爺子將眼角淚水抹掉後才繼續說:「但我仍想請求你,不管你將來變得如何,結婚、生子、有自己的生活時,請你繼續照顧他,也就是在我死掉之後,擔任他的監護人,好嗎?」
監護人?怎麼也沒想到,孟爺爺竟會委託她這麼重大的責任,一時之間,她完全楞住,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孟觀文以為她會拒絕,連忙緊握住她的手,墾切地望著她。「除了你,我不知道還能托付誰,齊維父母早死,沒有其他親人,你爺爺是我的好友,而你更是我唯一信得過的人……」
韓湄沒有辦法馬上回笞,她現在答應的話,便意味著,她這一輩子將和孟齊維綁在一趄,再地無法脫開;算了,有沒有答應根本不是問題,早在孟齊維飛撲向她的那一剎那,他們的命運就注定牽扯在一起,讓人毫無選擇餘地。她傾身想將孟老爺子扶起。「爺爺,您先起來。」
「不!你不答應,我就不起來。」老人執拗地說道。
「您這個樣子,即使我想答應也不能。」
「啥?」老人不明白。
這一次總算順利將老人扶起,要不,每跪過一分鐘,她良心不安就會愈加深一「您這樣拜託我,若還不答應,那就不是人了,您可是我最敬愛的長輩呀!」
她輕柔地說道。「我很高興您那樣看重我,願意將齊維交給我照顧,所以我會答應您擔任齊維的監護人。」一聽到她同意,他的臉立刻亮起來。
「我之所以答應,並不是您的懇求,也不是看在我們兩家長久的交情上。而是齊維變成這個樣子,全是為了救我之故,我這條命等於是他的,所以找一定會盡所能的照顧他一輩子。」說完這番話之後,她知道自己已經做出對未來的選擇。
孟老爺子既苦也是感激地望著她。「謝謝你,不過我真的不希望你在為這件意外感到愧疚,老實講,齊維這個孩子,活了三十好幾,沒看他幹過幾件好事,倒是他這次竟然還救了你,也算是積件功德。」他看著韓湄。「若是那個孩子沒有救你,讓你受傷,我會親手殺了他,同你爺爺謝罪……韓湄,你老實告訴我,你喜歡齊維嗎?」老人家的表情異常認真。
韓湄低頭想一下。「對不趄,爺爺,這個問題,我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倘若是以前,對他根本連喜歡都談不上,您也知道他以前那個樣子。」
「我知道。」他苦笑。
「不過這幾個月相處下來,他卻變成是我最喜歡的人,也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所以無論我將來會如何,不管成家或什麼的,我向您保證,我一定會盡我所能的照顧他、保護他。」她臉紅的坦承道。
聽她這樣說,一股希望頓時燃起。「那你是不是願意和我們齊維結婚?」他小心翼翼地開口問道,眼中也不自覺流露出渴望的眼神。
她聽了愣一下,隨即搖搖頭。「對不起,爺爺,這點我不能答應您。」
「我明白,畢竟他現在還是沒有恢復正常……」他臉色頓時黯淡下來。
「不!不是這個原因,」她連忙澄清。「而是現在的我還不想結婚,所以我才會拒絕,更何況——」
「何況什麼?」
「我想現在的齊維應該還不懂什麼是婚姻吧!所以,爺爺,給他一些時間,或許齊維能復原的。」她以樂觀的態度安撫老人家。
孟觀文慘然一笑,波多說什麼,但仍執起她的手,再次致上他最真誠的感謝——
送走孟老爺子、振君及自己家人後,一轉身,便沒見到齊維的人影。
仔細一看,才發現他正急速的往山邊跑去。
齊維氣喘地跑到一處彎角,從這可以輕易看到往山腳下駛去的車子,當孟觀文一行人的車子轉出彎角,出現在他的視野中,他顧不得氣還沒回調過來,並張嘴大喊:「爺爺、韓爺爺、韓奶奶、韓爸爸、韓媽媽、振君,你們一定還要再上來看我們喔!再見!再見!」
他連續這樣喊叫著,讓輕柔的山風將他的聲音及真摯的情感傳送下去,直到不見車子影蹤,他才停下來。
突然,他覺得臉上有股濕濡,抬手去摸,赫然發現是水,這是怎麼回事?他納悶地瞪著手,然後再閉閉眼睛,發現又有水跑出來。
韓湄站在他身後已好一會兒,當聽見他那充滿感情的叫聲時,她覺得胸口像是被什麼擊中似,幾乎讓她招架不住。
這時齊維轉過頭看到她。「韓湄!你看,我眼睛也出水了,是不是有東西跑進去啊?」他聲音充滿驚奇。
聽他這麼一說,她也差點落淚,堪堪忍住,她臉上帶著微笑慢慢走向他,抬起手,動作極輕柔,為他將臉上的淚拭乾。
「是不是捨不得他們離開?」她溫柔地問道。
齊維偏頭想一下,然後點點頭。「嗯!看見他們離開,整個胸口像是被什麼東西壓住,好不舒服。」
「那叫『難過』。」
「為什麼會難過?」
「你喜不喜歡爺爺他們來這看你?」
「喜歡。」他遲疑一下。「可是,我老覺得爺爺好像不喜歡我耶。」
「為什麼你會這樣想?」
齊維低下頭。「就只是一種感覺而已……你還沒回答我為什麼會難過?」
她直直看進他的眼。「當你喜歡的人離開時,你自然就會覺得傷心、不快樂、不開心。」
「不快樂、不開心,就會難過嗎?」
「是的。」
「難過眼睛就會出水嗎?」他聲音突然變低起來。
「有時候會。」
他們一邊談,一邊慢慢走回去。
突然,齊維像是有什麼心事似的,靜默下來。
發覺他一臉不開心的樣子,心想可能還沒從剛剛的離別感傷恢復過來,所以沒再打攪他。
兩人默默地走了好一會兒,齊維突然開口間她。
「以前的我,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沒想到竟會問這個問題,她有一會兒無法反應過來。「你、你怎麼會突然想知道?」她謹慎地看著他。
他頭低低的。「因為、因為似乎以前的我比較討人喜歡,不像現在爺爺看到我,都好像很難過的樣子……」
看樣子,痛苦不是只有孟爺爺一個人,沒想到齊維竟也能如此敏銳察覺出那份負面情緒波動,她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以前的你的確和現在的你不同。」
「是不是以前的我比較聰明、討人喜歡?」他急切地說道。
討人喜歡?那要看對象是誰?若是他那群親密女伴的話,他是叫人又愛又恨。「以前的你,霸道、不將大家當作一回事,總是相當自我,覺得全世界都會以你為中心運轉。」
「我怎麼會那樣想?」他驚駭地說道。
聽他的語氣,差點沒笑出來。「嗯……這就不要間我,我也不知道那時你為什麼會這樣想?不過你對自己相當有自信,非常明白自己要什麼。」她說到這兒停住,不想再講下去,因為她一點也不希望現在的他再變回以前那個樣子。
「那以前的我是不是比較討人喜歡?」他堅持地間道「還……好啦!」她真不知該怎麼說。
看見她一臉為難的樣子,他畏縮了一下。「你是不是也比較喜歡以前的我?」
他怯怯地間。
她的心開始亂起來,一時之間不曉得該怎麼回答,是該講出實情的時候嗎?看著他純真的臉,不!還不是時候,她抬起頭來,臉上表情溫柔得讓他原本慌亂不安的心平靜了不少。「我最喜歡現在的你。」
「真的?沒騙我?」語氣是驚喜及不可錯辨的安心。
「真的!我什麼時候騙過你?」她肯定地說。
他臉上的笑顏頓時可以和天上的大陽相比。「謝謝你。」雖然只是簡單的一句話,卻蘊涵了無限的感情,至少他知道,當全世界的人都不喜歡他時,她一定會喜歡他的。
「不客氣。」她亦客氣地回應道。
說完後,兩人不禁相視微笑。
他們繼續往前走,在進屋子前,齊維拉住她。「即使所有的人……爺爺、振君,還有韓爸爸他們都不喜歡現在的我都沒關係,雖然我會很難過,但是只要你……一直喜歡我、陪著我,那就夠了。」
韓湄說不出話來,完全被這番話給震住,看著那張情感真切的臉龐,她閉上眼睛。老天!現在到底是什麼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