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傅香濃不得不從皇命,上殿接受公主封誥的同時,永康王妃「死而復生」,還曾淪落青樓之事,也迅速傳遍京城。
無論丈夫如何勸哄,傅香濃堅持一步也不踏出王府,就怕聽見任何羞辱她或她家人的話語,連隨同左永璇征戰凱旋而歸的常相思出馬勸解,她也不為所動,眾人都拿她沒轍。
但今日,王府突然來了一位不速之客,不由分說便帶著大匹人馬將傅香濃強擄出門,嚇得王府總管立刻派人快馬前去通知在宮中的南天齊。
「——年紀輕輕便彎腰駝背的像什麼話,還不給我抬頭挺胸!」
諸葛嬌嬌不只說,還往傅香濃背上一拍,力道重得差點將她打趴在地。
「你,真是沒用!」諸葛嬌嬌及時扶住她,將她雙肩往後一扳、下巴往上一抬。「對,就這樣,把頭抬高,誰看你就把他看回去,你眼睛不比別人小,瞪也不會瞪輸人,怕什麼?」
「左王妃——」
「叫乾娘。」
「……乾娘。」
唉,誰來救救我啊∼∼
傅香濃忍不住在心裡哀歎,想不到人在家中坐,竟也會「福」從天上來。
諸葛嬌嬌,京城裡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烏鴉變鳳凰的傳奇人物,從地痞流氓成為尊貴的定遠王妃,生下了如今封為一字並肩王的左永璇,還收了永康王和當今聖上為義子,要說當今朝野之內最有權勢的女人,絕對非她莫屬。
這樣的她,卻在今早浩浩蕩蕩地帶著一隊侍從來到永康王府,初見面便劈頭要她跪下拜乾娘,然後二話不說就將她拉出門「遊街示眾」。
說遊街示眾一點也不誇張。
差只差在犯人是坐囚車,她們坐軟轎,可是轎子三面挖空,還描金漆、結紅彩,佈置得像神佛出巡的鑾轎,誇張得讓人側目,若非不敢忤逆尊長,傅香濃早已跳下轎逃之夭夭。
「嬌嬌,好久沒見?出來逛大街了!」賣包子的老王一見她便笑呵呵地打招呼。
「是啊,最近在忙我兒子的婚禮,可累了!王大哥,後天喜宴您一定要賞臉參加哪!」諸葛嬌嬌笑盈盈地揮手寒暄。
「當然,為了參加你兒子的婚禮,我們全家還做了新衣呢!對了,我這包子剛出爐的,送你幾個嘗嘗。」
「嬌嬌,早啊!」另一頭,又有人揮著湯杓問候她。
「劉大姐,不早了,都日上三竿了!」
「嬌嬌,恭喜你要當婆婆了!」
「呵,謝謝您了。殷大娘,今天豆花粥的生意好不好?你們家的虎妞怎麼沒來幫忙?」
「托你的福,生意還不錯,只是虎妞病了。」殷大娘的話匣子一開就關不了。「你也知道,我兒子和媳婦早死,就只剩這寶貝和我相依為命,留她在家裡沒人照顧,還真讓我放心不下,可是生意不做,我們老小又會餓肚皮。」
「唉呀,您怎麼不早說呢!剩下的豆花粥我全買了,街坊鄰居一人一碗,讓他們自個兒來舀,我留下一個侍衛,待會兒幫您推攤子回去。」諸葛嬌嬌說完又扯起嗓門,對著五步遠的藥堂嚷嚷:「莊大哥、莊大哥、莊大——」
「噯,聽見了!」
藥堂裡有人應了聲,隨即走出一位穿著褐袍黑褂的中年男子,啼笑皆非地望著彩轎上的諸葛嬌嬌。
「你這大嗓門真是數十年未改,哪裡像個王妃?說吧,你這回又要讓我上哪兒『義診』了?」
「莊大哥,我這可是在幫你積福報喲!殷大娘家的虎妞病了,你快隨她回去看看。」
「是、是,聽說你即將過門的媳婦兒是位女大夫,這「福報」往後別忘了自己積一些,我福田積得差不多,總該讓我開始積些老本了吧?」
「呵,誰不知道你是京裡心腸最軟、最好的大夫,就算沒我來『討債』,你自己也看不慣有人生病沒錢醫……」
傅香濃瞠目結舌地看著眼前這一幕,完全忘了自己身處大庭廣眾之間,也不自覺地放下一直執帕遮掩臉上傷疤的手。
她從沒想到左王妃竟然對京城百姓瞭如指掌,而且從大家和她之間的應對看來,像是將她當成了親朋好友,而非高高在上的王妃。
傅香濃看得出來,大家和她談天說笑、不分尊卑的態度,不是因為看輕她低下的出身,而是左王妃不因嫁入王府而有所改變,依然保留當年混跡市井的豪爽習性,深得人心,什麼事、什麼話,都敢當她的面直言不諱。
眼前這位地痞流氓出身的王妃,或許比新皇還受百姓愛戴呢!
「嬌嬌啊,坐你旁邊的姑娘是誰?該不會就是你未過門的媳婦吧?」
一聽見有人問起自己,傅香濃立刻回神,頭一低,伸手便要遮臉,卻被諸葛嬌嬌一把拉住。她還怕別人沒瞧清楚,攬過傅香濃的肩,指尖點上她左頰——
「大頭哥,你眼力越來越差了!瞧見這疤痕還認不出來嗎?她就是近來京城裡頭號的風雲人物,名聲響當當的永康王妃。」諸葛嬌嬌說著還拍了拍自己胸口。「順道一提,我剛剛才收了她當我的乾女兒。香濃,叫大頭叔。」
「……大頭叔。」
傅香濃的淚已在眼眶裡打轉,不明白左王妃為何對誰都好,獨獨要如此戲耍她,逼她面對眾人的指指點點、輕蔑目光……
「噯,別那麼喊、別那麼喊,我金大頭擔當不起。」
她一聽,頭垂得更低,努力咬著唇不讓自己當眾落淚。
唉,看來大家果然還是無法理解她的苦衷,連讓她喊一聲都覺得不願意——
「王妃,這送您。」
驀地,一根雕功精細、嵌著珠貝的玉鈿映入了傅香濃眼裡,隨之往上看,金大頭那張要哭不哭、要笑不笑的歪扭臉龐讓她一時愣住,不曉得該不該接下。
「大頭,你要哭就哭、要笑就笑,別端著那張臉嚇壞了我的乖女兒。」諸葛嬌嬌老實不客氣地往金大頭那顆光頭上一敲。
「我哭起來更嚇人哪……」
雖然有自知之明,但金大頭還是忍不住當眾哭了起來。
「王妃呀,您為了誅奸臣、殺昏君,不得已開了凝香樓當鴇兒的事,大夥兒都聽說了,真是委屈您了!小老頭的獨子也是冤死在奸相手裡,說起來您算是幫我報了殺子之仇的大恩人,我沒什麼能答謝的,只能將我自認做得最好的玉鈿送您,您要是不喜歡,改天我——」
「喜歡,我非常喜歡。」傅香濃不忍推拒老人家的一片心意,連忙收下玉鈿。
「喜歡就好、喜歡就好,再讓我給您磕個響頭——」
「千萬不要!」傅香濃連忙下轎扶起他。「大頭叔,您別多禮,香濃擔當不起。」
「王妃千萬別那麼喊,我怎麼擔當得起,還是讓我跪謝——」
諸葛嬌嬌也下轎勸他。「大頭哥,你別折煞她了,哪有長輩跪晚輩的道理?人家是巾幗鬚眉,不計較這些俗禮,你再堅持反倒是為難她了。」
「好,不為難、不為難。」金大頭連忙站好,不再堅持下跪。
「王妃,請您也收下我做的繡荷包。」
一位略顯羞赧的青衣姑娘,不知何時來到傅香濃面前,恭敬地呈上一隻精繡雙蝶舞春的荷包袋。
「小姑娘,你又是為什麼要送永康王妃東西?」諸葛嬌嬌代傅香濃問出了心中疑惑。
「因為她是我的救命恩人。兩年前我賣身葬父,是永康王妃幫忙我辦喪事、安頓弟妹,我已經認命要入凝香樓賣身還債,王妃卻說除了如玉姑娘,樓裡不收清官,只取我一條繡帕抵債,就讓我回家和弟妹團圓,所以我比誰都清楚王妃是個大好人。」
說著、說著,青衣姑娘也掉下淚來。
「王妃,鈴蘭一日不敢忘記您的大恩大德,也叫弟妹牢牢記得您是我們白家的大恩人,現在我只能送上一個小荷包聊表謝意,可將來我一定會成為京城第一繡師,為您縫製最美的衣裳。」
「我等著那一天,這是好事,別哭了。」傅香濃既感動又開心,掏出繡帕為小姑娘拭去淚痕,但自己也掉下淚來。
「王妃,您怎麼勸小姑娘別哭,自己也哭成了淚人兒?」路人甲遞上自己賣的嶄新花帕。
「是呀,那麼漂亮的臉蛋,哭花了多可惜。」路人乙加入勸哄。
「唉呀,拜了嬌嬌那樣不長進的乾娘,難怪她想哭了。」路人丙開玩笑要逗她開心。
「這倒是,肯定是嬌嬌硬押著人家拜乾娘的,還逼她坐那麼誇張又招搖的轎子,換成我也想哭了。」路人丁跟著戲謔附和。
「喂,我不說話,你們就當我死啦!」諸葛嬌嬌兩手插腰,故意裝凶。「她是王妃、我也是王妃,我難過的時候怎麼不見你們哄過我?」
「愛說笑,向來只有你讓人難過的分,有你這麼個流氓王妃,我們不哭就很好了,你還哭咧!」
「你!我看你們是眼紅我收了這麼個疏財仗義、施恩不望報,心腸好的乾女兒,嘔死你們算了!」諸葛嬌嬌挑眉噘唇,得意得很。
「你看看、你看看,人家永康王妃端莊賢淑,哪像你,都做了二十幾年王妃了,還吱吱喳喳地像只麻雀,跟人家怎麼比?虧你還好意思收人家當乾女兒,我都替她覺得委屈呢!」
「死大頭,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啦!你看你,才哭得像鼻涕蟲,髒死了,還不快擦擦……」
傅香濃被大家逗得噗哧一笑,可淚未止,反而急落如雨。
她怎麼也想不到,今日上街不只沒人笑她臉上傷疤,身份被揭露後,也未曾遭受四方鄙視目光,還收受到許多人好意相待,安撫了她惶恐不安的心,讓她漸漸有了面對眾人的勇氣……
「香濃!」
南天齊一聽見家僕通知,立刻出宮沿路找來,沒想到遠遠就瞧見乾娘在一旁和人抬槓,任由香濃被眾人包圍,哭得如梨花帶雨,心疼得立刻朝她飛奔而去。
「天齊?」
傅香濃見丈夫一下馬便如飛箭穿入人群,急急朝她奔來,還來不及出聲問他發生何事,就已被丈夫牢牢抱入懷中。
「你們在做什麼?!」南天齊怒目瞠視眾人。「為什麼要包圍我妻子,還讓她如此傷心?你們有任何不滿全衝著我來,別欺負弱女子!」
「噯,我說天齊——」
「乾娘,您這回玩笑也未免開得太過了!」
諸葛嬌嬌一開口,讓南天齊更氣惱。
「您要怎麼戲弄我都無所謂,就是不該拿香濃開玩笑!趁我不在家硬將她強擄出門,任她受人欺凌卻又置之不理,實在太過分了!」
「娘,您怎麼又闖禍了!」
緊跟而來的左永璇,也瞧見傅香濃哭成淚人兒的模樣,他想護短都心虛。
「你們這兩個死小子!把事情弄清楚再罵還不遲。」諸葛嬌嬌賞他們一人一個白眼。「天齊,你可以再抱緊一點,悶死你老婆好換個新的!」
經她那麼一提,南天齊趕緊鬆開妻子,傅香濃這才得以大口吸氣,沒被冤枉悶死。
「天齊,你冤枉大家和乾娘了。」順過了氣,傅香濃連忙向丈夫解釋。「乾娘是擔心我悶壞,好意帶我出來散心,我哭則是因為大家對我和善體貼,我一時過於感動,才淚流不止。」
「真的?」他一臉狐疑。
她點頭保證。「真的,是你誤會了,我是開心,不是傷心。」
「那就好,我還以為——」他歎口氣,為她抹乾淚痕。「我一路找來不知道有多擔心,總之,你沒受傷害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