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了皇宮,她原本想去定遠王府找左永璇求救,但又怕他不信玉閻羅真是相思的親哥哥,反而一劍刺來,還是作罷。
逃出了京城還不夠,她拚了命趕路,就怕皇上爪牙追來,自己的三腳貓功夫護不了如毓,一直撐到走不動了,才甘願停下來,找了個山洞暫做歇息。
「如毓、如毓!」
她搖晃他許久,總算瞧見他長睫微掀,連忙扶他坐穩,把才纔取來的泉水餵他喝下。
「咳——」
不喝還好,水一吞下,常如毓竟又嘔出一口血,幾近墨黑的血色讓她一臉蒼白。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她又慌了,著急地翻出常如毓這些年來給她的解藥、傷藥,全塞進他口中。
「如毓,吞下!」明明清楚他中的是無解之毒,她還是不肯放棄。「就算只能延長一時半刻的壽命也好,你忍著別吐出來……」
望著她佈滿憂心的泛紅雙眸,常如毓忍住了胸腹裡的翻攪,把藥全嚥下。
「好、很好。」她撕下裙擺浸水,為他擦拭不斷盜汗的蒼白臉龐。「你休息一下,我去找吃的,等吃完東西,你一定會恢復精神,到時我再帶你去找蓮姊和小兔。」
她起身要走,卻被他拉住。
「你用了我給的迷引粉隱去自己的氣味,一路跟著我護送她們母女來回關外,直到皇宮?」
其實,他心裡早已有數。
「為什麼?我對你如此無情,又和別的女人成親生子,為什麼你依然不悔?」
他蹙眉忍過突來的一陣心痛,還不放棄讓她死心離開,不忍讓她目睹自己毒發身亡的慘狀。
「明白我是如何利用、踐踏你的一片癡心,還不死心?別以為救我出宮,我就會感激生情,我早已心有所屬,除了『她』,我心裡放不下任何人。」
「我明白,因為我亦如此。」
安七巧的臉上毫無傷心難堪,反而掛著溫柔笑意。
「雖然我明白感情不能強求,可是說真的,知道你娶了蓮姊的那一刻,我還是無法接受,在山裡吹了一夜風,心也痛了一整夜,不斷想著為什麼我對你那麼好,你就是不愛我?後來,我終於想通了。」
「村裡的王大哥人好、對我更好,我也知道他喜歡我,沒見著我出嫁,他始終無法死心,可我心裡就是只有你,裝不下他。你也是,心裡有了人,便裝不下我,這不是你的錯,也不是我不好,只是我們有緣無分,對嗎?」
「所以,我替你覺得高興,因為你不用嘗到有緣無分的苦滋味,你和蓮姊看起來登對又幸福,那很好,就算讓你覺得幸福、和你廝守一生的不是我,那又何妨?我一直希望你能過得自在、快樂,縱使我無法參與其中,那又何妨?做不成夫妻,做朋友也不錯。」
「傻子!」
他聽不下去她的癡傻,無法再幫作冷酷地面對她。
「你難道忘了我身中奇毒?老實告訴你,我再活也拖不過半年,照目前狀況來看,毒發之日或許還會提前——」
「你放心,我拚死也會把你送回妻女身邊。」安七巧握住他的手,強忍心痛安慰他。「如果……如果你真有什麼三長兩短,我答應你,我會像當初照顧相思一般守護她們到老,絕不讓她們受到任何傷害,我可以發誓,除非我死,否則一定會遵守承——」
「住口!」
這份至死不渝的癡情讓常如毓再也情難自已,克制不住地將她扯入懷中,牢牢緊擁。
「我究竟哪裡好,值得你這樣生死不離?」他在她耳畔低喃:「為何如此癡傻?我費了許多功夫,無非就是想讓你對我死心、另覓幸福,你就是不聽話,非要讓我死活都放不下你,是嗎?」
安七巧愣住了。
向來冷漠的如毓又沒喝下她釀的梅酒,怎會將她擁入懷中?
故意讓她死心是什麼意思?為什麼他死活放不下的不是妻女,而是她?
誰來告訴她,她聽見的到底是不是她心裡以為的那樣?
「小兔,是我的義女。」
安七巧抬頭瞠眸,臉色驟亮。
「蓮音,更不是我的妻子。」
凝視她不知該驚喜還是為他惋惜的複雜神情,常如毓愛憐地伸手輕撫那張藏不住心事的容顏,幽幽低歎一聲。
「蓮音並非你所以為的弱質女子,她曾是我麾下得力助手,又號辣手觀音,輕功或許不如你,可武功絕對在你之上,自保綽綽有餘,用不著你為她們母女擔心。相反地,我曾交代她,十年之後回村裡探你,倘若你仍未出嫁,就帶你一起回關外,讓小兔認你為義母,侍奉你百年。」
聞言,安七巧愣了半晌。
「所以,你尚未娶妻生子?」
「嗯。」
「所以,你對蓮姊並無男女之情?」
「嗯。」
「所以,你說你心有所屬是騙人的?」
「不。」
安七巧凝注著他帶著幾分憔悴,仍舊俊美得令人癡狂的俊顏,腦海裡瞬間飛掠過兩人聚少離多的這十多年,再細想方纔他說的字字句句,渾沌心緒忽然透了光。
「她長得美嗎?」她唇角微揚。
「還算可人。」他跟著彎唇。
「溫柔聰穎?」她雙眸漾起水霧,迷得視線迷濛。
「魯直天真。」他眼裡浮現不曾有過的款款深情。
「她太糟了,配不上你。」
「我不認為,配我剛好。」
「真的?」她笑著,任由兩滴淚滾落雙頰。「那麼,接下來的日子,她可以完完全全將你霸住,要你朝朝暮暮只對著她一人嗎?」
「好。」他微笑頷首,眉宇間仍有淡淡輕愁。「只不過,能陪她的日子,已經剩下不到半年——」
「也夠她回味一生了。」安七巧伸指按住他的唇,封住他的話語。「總好過原本打算至死都不讓她知道你的心意,讓她抱憾終身。」
幾經波折,終於明白如毓對她並非無情,而是情意深重,此生她已了無遺憾,就算得承受天人永隔的無盡相思,也甘之如飴。
「傻丫頭,我是捨不得讓你看著我死。」
「傻小子,你的捨不得讓我吃盡了苦頭,還白幹了不知多少的醋!」
她食指含嗔帶怨地戳了戳他胸口,瞧他眉心一皺,又捨不得了。
「對不起。」常如毓將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上。「在這世上,我最不想連累的主是你,我也希望你能過得自在快樂,所以在我死後,別孤苦零丁地守在我墳前,和你說的那個王大哥——」
「不要!」
「七巧……」
「除了你,沒人能讓我快樂。」她目光無限溫柔。「還有大半年的時間能讓你研製解藥,不是嗎?捨不得讓我孤苦零丁,就陪我到老,這十多年來我為了你活,接下來的日子,我要你為我而活。」
她頓了頓,淡笑說:「若是盡了一切努力仍躲不過,我就當你和我爹娘一樣成了仙,在天上看顧我。你放心,我不會孤苦到老,我會收養幾個孤兒,讓他們繼承常家香火,天天到墳前喊你『爹』,等著下輩子再和你做夫妻,一起白頭到老。」
「下輩子?為了保住自己家人,我為虎作倀多年,若真有神鬼,我必入鬼道,或許永世不得輪迴,我與你,恐怕只剩今生——」常如毓面容平靜,無怨無恨,只有對她的無盡愧疚。
「那我就努力做善事,全部回向予你。」安七巧緊握住他厚實雙掌,眸光熾熱地凝望他。「我們會有來生的,不只來生,是生生世世,天上人間,永不分離!」
她堅信的語氣與眸光,深深打動他心房。
「嗯,永不分離。」他柔柔吻住她細嫩耳垂,如風輕訴:「天太遠、地太深,我哪兒都不去,違天逆地也不會再棄你不顧,就算死,魂魄也會與你相依,寸步不離……」
耳畔傳來的誓言勝過任何蜜語甜言,安七巧心湖震動,圓潤雙眸禁不住漾起盈盈淚光。
「嗯,我信你。」
她主動獻上香唇,細細吮吻他偏涼的唇瓣,柔白小手抵在他寬闊胸膛上,感覺在掌下怦怦跳動的一顆心,然後,緊緊握拳。
她絕不放棄任何讓他活下的可能,絕不讓那該死的昏君詛咒成真,絕不!
常如毓和安七巧買下一處位於河畔的幽靜宅院,隱姓埋名,過著兩人渴望多年、平常卻緊緊相依的幸福生活。
可一晃眼,四個月過去了,對於常如毓體內的劇毒,仍是束手無策。
「相思,如何?你能解你大哥體內的怪毒嗎?」安七巧緊張問著正在為常如毓把脈的常相思。
今天一早,她正打算瞞著如毓,通知相思趕來見她哥最後一面,可一上大街就聽聞有個姓常的女神醫在王家藥堂駐診,她懷著好奇心前去一看,竟然真是相思。
一起回來的路上,她才聽相思說,原來是前朝鳳儀公主告知,左永璇爹娘不贊同兩人婚事,王妃甚至因此一病不起,相思因此揮劍斷情、遠走他鄉,沿路一面行醫、一面找尋杳無音信的他們。
安七巧為好友錯失良緣惋惜,也將如毓這些年來經歷的一切全盤告知,當然還包括他身染奇毒,再無解藥即將不久於人世的壞消息。
「怪了……」常相思搖搖頭,眉心鎖著濃愁。「大哥,你確定自己身中奇毒?」
「脈象沉穩有力,沒有半點中毒之人的跡象,對吧?」常如毓收回手,淡笑說:「怪就怪在這兒,在毒發之前,我和平常人無異,可是每半年一回生不如死的絞痛卻不假,只有吃下昏君的解藥才能解除劇痛。」
「每次都非讓你先嘗到痛楚才給藥?」常相思緊握拳,生平頭一回不是想救人,而是想殺人!
「都已經過去了。」殺了罪魁禍首之後,他早已不再回首過往。
想起大哥為了讓她脫離昏君魔掌、自在生活,十多年來受制於人的苦,常相思忍不住眼眶泛紅,心裡有說不出的自責。
「哥,都是我拖累你。」她一手拉住大哥,一手拉住安七巧。「七巧,謝謝你為我們兄妹付出的一切,沒有你,我早死在斷頭台上,今生都不能和大哥重逢,你是我、也是我們常家的大恩人。」
「被你這麼一說,我都不好意思了。」安七巧拍拍好友的手,淡笑說:「我一直把你們當成自家人,自己人還說什麼謝?」
「七巧……」
「該改口叫『大嫂』了。」常如毓淡淡插入一句。
常相思一愣,隨即美眸圓睜。
「你們成親了?!」她想想又有些失落。「雖然我早已離家,不過你們也肯定沒回村裡邀我觀禮,對吧?」
安七巧面泛桃紅,柔聲說:「你別氣,當初你哥想在殺了昏君後,獨自等候毒發之期,是我偷偷跟著才發現,他當然捨不得讓你知道這件事;況且我們也沒行什麼大禮,不過就是途經山神廟,我一時興起硬逼著他在神前立誓,要做永世夫妻,就這麼定下了。」
「嗯,我真是被逼婚的。」
常如毓嘴裡那麼說,臉上卻掛著溫柔笑意。
「要不是我在弒君前便將積蓄全數留給她,兩袖清風,真要懷疑她是圖我身後家產,沒見過有人明知嫁了不久便會成為寡婦,還催著人娶——」
「呸呸呸,童言無忌!」安七巧還笑著,眸中卻隱隱多了幾分心傷。「算命的說我是旺夫旺子的命格,一定能幫你逢凶化吉,再說什麼寡婦不寡婦的,我真要生氣了!」
「是啊,哥,還有時間,我一定會找出解毒方法,就算我看不出端倪,也還有其他名醫——」
常相思頓了頓,忽然想起一個人。
「對了!我遊歷途中救了一位迷途又被毒蛇咬傷的美婦人,也是為了安置她,我才在王家藥堂暫留,等她丈夫循著她留下的記號尋來。聽說她丈夫間是御醫,因為看不慣昏君所作所為,帶著她離京四海遨遊,見識過不少疑難雜症,或許他能看出你究竟中了何種奇毒。」
「太好了!」安七巧把希望全放在那個未曾謀面的男子身上。「那她丈夫何時會到?」
「按照柳姨推測,就這一、兩天了。」常相思站起身,「柳姨跟著她丈夫行醫濟世,見多識廣,或許也能從毒發時的症狀,想到任何有助我們解毒的事,我先回藥堂帶她過來」
「我跟你去。」
「不用了。」她把剛起的安七巧又壓回椅上。「我去去就來,你和大哥新婚燕爾,可別浪費任何相處時光。」
常相思走後,常如毓才向妻子詢問妹妹為何沒跟左永璇一起,反而獨自離家,成了走方郎中?安七巧立刻將聽來的消息一五一十轉述。
「左永璇的爹娘反對,王妃還氣到一病不起?」他聽了竟然搖頭低笑。「相思是中了情敵的離間計了,其他皇親國戚有可能挑剔相思身份,獨獨定遠王府裡不可能有人嫌棄相思出身,尤其是定遠王妃,否則我也不可能如此放心將相思交給左永璇了。」
「什麼意思?」安七巧聽出他話裡似乎有什麼玄機。
「你不知道嗎?左永璇他娘在嫁進王府前,可是京城裡赫赫有名的『地痞流氓』,要比出身,相思遠比她好得多。何況王妃性情豪爽、不拘小節,絕無可能反對這樁婚事,倒是鳳儀公主一直鍾情於左永璇,從中作梗的可能較大。」
知道他對朝中人事的熟悉,安七巧對他的分析確信不疑,對相思的婚事總算放了心。
「那就好,等相思回來我就告訴她這個好消息。」
「不,別說。」他撇撇唇角,狀似十分不悅。「讓左永璇自己找來。虧我如此看重他,想不到他竟然連個鳳儀公主也擺不平,讓別人有機會傷了相思的心。相思也是,那麼容易就中了旁人計策,可見她心思單純、閱歷尚淺,讓他們兩人再多受一些時日的折磨,更懂得珍惜眼前人,日後才不會再輕言別離。」
「我懂,就像我和你,對嗎?」她嫣然笑語。「就算身體不再,魂魄依然相依,無論將來如何,我身邊永遠有你,對吧?」
常如毓傾身在她唇上一吻,低語:「先前想著無人觀禮,我們才一切從簡,既然相思來了,你想不想穿上鳳冠霞帔,讓我正式迎你進門?」
她搖搖頭,玩著他修長十指。「那我不就得暫住外頭,等你迎娶?可是此刻我連跟你分開一刻都捨不得,我只想待在你身邊,其他繁文縟節都不重要,反正你已經在相思面前承認我是你妻子,這就夠了。」
「就猜到你會這麼說。」
常如毓起身拿來一瓶酒,為彼此各斟了一杯。
「那麼,至少喝杯交杯酒。」
望著他不再寒冽如冰,又回到從前那般的溫柔,安七巧盈盈一笑,端著酒杯與他勾臂,飲下遲來的交杯酒。
「這酒……」她喝完才覺得不對勁,「怎麼很像我釀的梅酒?」
「當然像,這本來就是你釀的梅酒。」他牽唇,嗓音悠揚,「否則你以為我為什麼會花錢遣人去為我取回一罈酒?」
「我以為那是壇名酒——」
見他喝下第二杯,她才想起最重要的事,急著搶下他酒杯,卻見他左袖驟揚、掌心一翻,酒杯往空中劃了半圈,穩穩落在他右手,空出的左手則將她給扯進懷裡。
「不能喝!」
安七巧連忙按住酒瓶,不准他再倒。
「有件事我一直沒告訴你,你三杯酒下肚並非真的一覺到醒,其實你酒品極差,每回醉酒就會滿嘴甜言蜜語,喜歡抓著人親親抱抱,相思待會兒就要帶人來了,你那模樣絕不能讓旁人見著——」
他突然笑得一臉詭譎。「你真認為區區幾杯梅酒就能讓我酩酊大醉、動情亂性?」
她點頭。她可是見證過無數次呢!
「好吧,我承認假扮你未婚夫,故意打斷王大柱向你示好的那次,我是有些喝過了頭,不過那時聽你承認愛我,我可是至今記憶猶新。」
看著愛妻驀然瞠大的圓眸,常如毓反而笑了。
「對了,你還說過,當年你娘臨終前答應你,要讓你嫁給天下第一俊兒郎,所以早早就把我牽來你身邊,對吧?看來岳父岳母果然法力無力——」
「原來你全是裝的!」
安七巧再傻也明白了。
一想到自己認定他是真的醉糊塗,訴盡衷情、還幾次大膽獻吻,羞得將臉埋進雙掌,真是無顏見人了!
「有什麼好羞的,先裝瘋賣傻、竊玉偷香的可是我,我都不怕你笑了。」
對喔!
不提她都忘了,先「偷吻」的可是他呢!
心思一轉,安七巧忽然明白了。
原來,當年的冷淡全是假像,在他刻意冷落的同時,他的心早已擱在她上。
想愛她又不願拖累她,原來這才是他真正的心意。
原來,早在當年,兩心早已互許……
「你這傻子,害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單相思!」她輕捶他胸口一拳。「我更傻,竟然不能早早看出你的為難,讓你獨自承受那麼多煎熬,還以為為情所苦的只有自己……」
她紅了眼,將臉埋進他頸項。
「如毓,求求你,一定要為我活下去,我不想總是目送心愛的人死去,我笑得很痛苦,要假裝一個人也無所謂,真的很辛苦,我沒那麼堅強,真的……」
「嗯。」
感受到頸上傳來的濕意,常如毓心如刀割,只能信口許下這不負責任的承諾,吻去她頰上的淚。
畢竟,人稱玉閻羅的他,並非真能掌控眾生生死的閻羅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