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冷、很冷的一個早晨,這一天他們要下山。
卓菲在用過早膳,看見龐轍嚴準備穿上袍子時,她記起來,抓了袍子就笑。
「唉呀,都忘了。拿來,我幫你將那裂痕拆了重縫。」
夢蟬聽見了,昂起臉來看見師父默默拿回袍子。
「甭麻煩。」他抓著袍子忽然撇過臉來,看了夢蟬一眼,夢蟬心慌地立即低下臉,但師父的話清清楚楚傳入她耳裡。
「那小子縫了大半天才補綴好,你這會兒嫌丑三兩下把它拆了,他不知又要躲去哪兒哭了。」
「什麼?」卓菲聽了看著柳夢蟬說。「是你縫的啊?」她哈哈大笑。「男人就是手拙。」
如果卓菲知道她是女的,肯定會笑得更大聲──夢蟬悲哀地如此想。
不過師父沒讓她拆了重縫,夢蟬心底是高興的。
一行人就在寒冷的冬晨離開麒麟山,前往柳家莊。
柳府已成一片廢墟,鄰居好心地將柳老爺及夫人全葬在後院。
「爹、娘……」夢蟬難過地上香,哽咽地道。「我有乖乖跟龐師父習武,我學會了超影式……娘,你要看嗎?」說著說著,又泣不成聲。「你們就這樣走了,叫我以後怎麼辦?」這兒還能住人嗎?娘死了,比武大賽也不必參加了。夢蟬只感到前途茫茫,形單影隻。弟弟柳夢寒也不知流落何方。她低聲啜泣,忽然一下子世上只剩她一個人似地,無依無靠。
龐轍嚴捻香,對著墓塚,豪氣萬千承諾道:「柳爺,您曾有恩於晚輩。放心,夢寒就由龐某負責安頓於師門,絕不會讓他隻身流落江湖。」
夢蟬訝然,仰臉看師父一臉篤定,這……師父要帶她回去?
卓菲驚呼,湊身上前抓住師兄臂膀。「什麼?你要帶他回師門?你是開玩笑吧?」這怎麼可能,龐門一向不輕易收外人的。
「我從不說笑。」龐轍嚴不理會卓菲的抗議,逕自將香插上,然後撣撣袍袖上細塵。
卓菲瞥了柳夢蟬一眼,然後神秘兮兮地向他悄聲道:「你明知咱們龐門的規矩──」她頓了頓,又看了一臉莫名的夢蟬一眼。
「我明白。」龐轍嚴泰然自若地拂袖,他也看了夢蟬一眼,那一眼有著無限溫情。「總不能讓我的徒兒流落江湖吧?」他微笑。將柳夢寒留置龐門彷彿是最好的安排,既然他雙親皆亡,也不可能參加比武大賽,而且他還年輕,鎮日同他在麒麟山瞎耗也不是長久之計。
卓菲很不以為然。「我以為你讓他流落江湖都比回龐門好。」她壓低聲音地道。「你想害死他啊?」沒想到這話還是清清楚楚地教夢蟬聽了去。
死?夢蟬大吃一驚。怎麼忽然和死扯上關係?
她驚恐地瞪著師父,師父也定定地看著她。然後她聽師父落下一句──
「真會死,那也是他的造化。」
夢蟬惶懼地退步望著他們,寒風撲過她的臉。墓塚前,師父和卓菲忽而有志一同地用一種很陰森的表情看向她。兩人沉默不語,似乎有了決定。
怎麼回事?夢蟬忽然寒毛直豎。她怎麼有一種很不祥的感覺?
幾日後──
「師父。」夢蟬侷促不安地輕輕喊著,可是沒有人理她。
「師父……」她不安地扯扯胸前衣物,再喚──還是沒人理她。
前方,龐轍嚴和卓菲忙著討論他們手上的東西。「這個應該夠硬。」卓菲說。
「這個對夢寒來說,好像太大了。」龐轍嚴搖頭。
「師父……」夢蟬更不安了,她心中充滿疑問。
他們討論一陣,終於決定了。轉過身來,龐轍嚴手中拎著他們好不容易選定的對象朝夢蟬走去,並指示她穿戴上。
夢蟬終於忍不住發出疑問。「師父,為什麼要穿甲冑?」她困惑至極。她拉扯著身上笨重的鋼鐵甲冑。
卓菲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她幫著龐轍嚴將笨重的頭盔替夢蟬戴上。
夢蟬就這麼滑稽地穿著甲冑戴著頭盔,立在武行內。「為什麼要戴頭盔?」她又問。
「你要跟我們回龐門吧?」卓菲睜眸道。
龐轍嚴付銀兩給商家。
卓菲看著柳夢蟬清秀的小臉兒幾乎埋在笨重的頭盔下,那頭盔還在她頂上晃著,卓菲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
「你比我還瘦小,有時我甚至覺得你像個孩子。」她笑瞇瞇地幫夢蟬調整頭盔。
龐轍嚴看著頭盔下夢蟬那一對惶惑不安的黑眼睛,他就像只受驚的小兔子惶惶不安地藏匿在笨重的甲冑內,小小的個頭,一副非常需要他保護的模樣。
她驚慌地道:「師父,我為什麼要穿成這樣?」她問個不停,覺得一切太詭異了。
卓菲掩住嘴兒神秘兮兮地笑望著龐轍嚴。
龐轍嚴上前當她是個孩子似地,很自然地就牽住她小小的手兒,走出商行。「因為我們要回龐門。」他說道。
師父牽她!夢蟬臉兒一紅,感受到那包圍著她手兒的厚實溫暖大掌,她的心瞬間怦怦直跳,這是第一次,師父牽她的手。她既緊張又莫名興奮著,因為這也是第一次,她讓一個男人牽著。
卓菲笑著忽然用力拍了一下她的背,她嚇得驚跳,回頭見卓菲笑嘻嘻地道:「你馬上就知道為什麼要穿成這樣了。」她眨眨眼。
這……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啊?
高聳入雲的拱門牌坊矗立在山嶽一隅,巍巍青松隨風搖晃,白雲悠悠。
牌坊上兩個鮮紅豪勁的大字:「龐門」。牌坊後是豪華宅邸。
「準備好了?」龐轍嚴瞥了卓菲一眼。
卓菲甩辮咬在唇間。「好了。」她抽出袖裡小刀。
「夢寒?」龐轍嚴聽不到回答,又喊了一聲:「夢寒?」回頭看見那小子張大著嘴,還在為那高聳入雲的牌坊錯愕著。他怒喝:「夢寒!」
「是,師父。」她奔上前,由於穿著甲冑行動緩慢笨拙。好不容易才跑到師父身邊。龐轍嚴又望向卓菲──
「行了。」卓菲點頭,在夢蟬震驚的目光中,一腳踹開大門。她吼道:「我回來了!」
瞬間夢蟬只聽得咻咻咻好幾聲,胸前一痛,她低頭一看,她胸前的甲冑插滿了利箭!「啊──」她發出鬼哭神號般的尖嚷。
同時龐轍嚴及卓菲已身手俐落地閃避開千百枝箭,而夢蟬只一徑恐懼地尖叫,還沒叫完,龐轍嚴已將她身子一拎,同卓菲飛進宅底。
夢蟬腳才落地,便聽見頂上鏘鏗清脆的聲響,抬頭一望,「啊──」這次她叫得更淒厲、更尖銳。天呀,千萬枝銀針如雨般撒下來,她雙手握拳瞪大眼睛,哇哇大叫,那叫聲幾乎要掀了屋頂。
同時卓菲俐落地以一個漂亮的刀花隔開頂上銀針,龐轍嚴也輕易地以掌風掃偏上方利針。至於武功超爛的柳夢蟬,還好有師父為她準備的頭盔防身,但那些針實在銳利,插滿了她一頭盔。
她沒受傷,倒是因為受到太大的驚嚇,尖叫完已經雙腿發軟,胸前插箭、頂上插針,皮皮剉地在原地顫抖。
「這……這到底怎麼回事?」龐門怎麼這般恐怖?她伸出顫個不停的手搭在師父肩膀上,有氣無力虛弱地哀求。「師……師父……我……想回……麒麟山。」
「說什麼蠢話!」他斥責,抓著她就和卓菲大步跨進內廊,進門前回頭看夢蟬一眼,囑咐道:「閉氣。」
「嘎?」她正手忙腳亂地拔出胸前利箭,沒聽清楚他的交代。
前頭的卓菲高聲道:「再來是奪魂香,柳公子──」她回頭好心地問夢蟬。「你可以閉氣半刻嗎?」
「半刻?」夢蟬怪嚷。「怎麼可能?」
「是嗎?奪魂香一聞,便會七孔流血而死。」
「什麼?」夢蟬急嚷,見前方小道撲來一陣橘色濃煙,那……那莫非就是……
龐轍嚴咆哮:「閉氣!」他揪著夢蟬,和卓菲施展輕功,蜻蜓點水般躍離毒氣,奔進內堂。
三人落地,同時四面八方湧進各色人物,有的從窗口躍進,有的從屋簷落下,有的立在門邊,有的圍在案旁,老老少少約莫有十幾位。
眾人「噗」的一聲,全奔向龐轍嚴跪地行禮。「大師兄!」
龐轍嚴揪著夢蟬衣領,神氣昂揚地立在眾人面前。
「好了,都起來。」
夢蟬驚恐地望著那群人,惶惶不安地左顧右盼,揣想著該不會還有什麼機關吧?她戒慎恐懼地在師父大掌下戰慄不已。這也難怪,要不是有頭盔和甲冑護著,她現在已經是一具插滿利箭的屍體了。
龐轍嚴看柳夢寒還緊捂著鼻子,失笑道:「你可以放手了,這裡沒毒氣。」
夢蟬鬆手,鼻尖淌落鮮血──血?「我……我中毒了!」她驚呼,想起卓菲說的七孔流血。
眾人驚呼,龐轍嚴按住她鼻子,卓菲尖嚷。
「你剛剛沒閉氣嗎?」
七孔流血?眼一瞠,猛地一聲抽氣。她要死了嗎?眼前忽地一黑,她昏厥過去。
「不,她沒有中毒。」龐府大夫摸著夢蟬手腕,對著一干人等宣佈。「她只是太過緊張,又一下子驚駭過度,一激動就流鼻血了,跟咱們的奪魂香無關。老夫現下已讓她服了安眠散,好好睡上一覺就沒事了。」
龐轍嚴鬆了口氣,師弟們個個面面相覷,「吁」了好幾聲。
「怎麼,咱門口那幾個機關就嚇死他啦?」一個留鬍子的頗不以為然地道。
「嗟,這樣還敢進龐府來?」龐府以武術聞名,這等角色闖進來根本是自找死路。
有人又問:「大師兄,你帶這麼不中用的小伙子進來不怕門主生氣啊?」在這裡一切以功夫論高下,功夫爛的地位是豬狗不如。
「是啊,讓師娘知道就慘了,快把他送出去吧!」師娘最瞧不起沒用的傢伙。
卓菲瞪龐轍嚴一眼。「跟你說了吧?你偏要帶這小子進來,這下可好了,不過幾道機關就嚇得他流鼻血又昏倒的。」
龐轍嚴雙臂環胸篤定道:「不,我要把他留在龐門。」他不能讓這小子一個人無依無靠流落江湖,這是他為人師父的道義。
留在龐門?眾人一陣錯愕,紛紛望向那個像死魚一樣躺在床上、一臉蒼白病奄奄的小子,這……這麼肉腳的角色,師娘絕不可能會答應的。
老大夫忽然用一種很驚愕的表情望住龐轍嚴。「這個……這個……」他怪異地欲言又止。「阿嚴啊,她這個這個明明是這個這個,為什麼要那個那個……」
「什麼啊?」卓菲聽得亂七八糟的。
「對呀!」眾人也莫名其妙。「什麼這個那個啊?」
龐轍嚴困惑地看著老大夫不安的樣子。「怎麼了?」他擔心起來。「難道……他還有什麼問題嗎?」他望著床上蒼白的柳夢寒問。
「她……」老大夫一臉困惑。「這個……明明是姑娘家,她為什麼要扮成男人?」這是他方才診脈發現的。
「什麼!」眾人又是一陣驚呼,嚷的最大聲的就是卓菲,她轉身瞪住大師兄。
「她是女的?」頓時她臉色驟變,火大地抓住龐轍嚴臂膀。「女的?柳夢寒是女的?你……你和一個女的在山上住多久了?你和她……你故意瞞我!」一聽見柳夢寒是位姑娘,想到他們孤男寡女住一起,轟!卓菲馬上失去理性,氣得語無倫次,抓著大師兄一陣質問。「你怎麼可以和她住一起?你們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知道柳夢寒是個姑娘,龐轍嚴也很震驚,但表現的顯然比卓菲鎮定多了。
面對卓菲一連串質問,龐轍嚴的額際又開始抽痛起來,他鎮定地俯瞪著卓菲因激動而脹紅的漂亮臉蛋。
「師妹,你冷靜。」
「你還要我冷靜?」卓菲不敢相信地跺腳咆哮。「我是你的未婚妻,我……我還能不激動嗎?你和她是什麼關係?」
龐轍嚴皺眉。「你小聲點,別吵醒她。」他瞥見夢蟬不安地動了一下,然而他無心的一個關懷教卓菲更是火冒三丈。
「啊……你氣死我啦!」卓菲推開師兄,哭著轉身跑了。
「小師妹……小師妹啊……」眾師弟們一見最疼愛的卓菲哭了,全奔出去追了,房裡只剩下老大夫和龐轍嚴。
老大夫舔了舔筆尖,開著幾帖藥方。
「這個……她身子好瘦啊,我開幾帖補的壯壯她身子。」不愧是習醫的,只管照料病人,方纔的騷動他倒是一副不干己事的模樣。
龐轍嚴歎息一聲,踱近床畔,俯望床上的柳夢蟬。「她不要緊吧?」
「嗯……」老大夫寫著藥方邊喃喃問道:「方纔診她脈象,好像有精神耗弱的問題,這姑娘是不是很容易緊張啊?」
望著那合著眼清秀的睡容,龐轍嚴勾起嘴角。「是啊!」她是他見過最會緊張的傢伙,動不動就尖叫、動不動就哭、動不動就師父師父的嚷個不停。他向來嚴峻的面容,在注視柳夢蟬時不知不覺緩了眉眼。
「得了。」老大夫寫妥方子。「你叫下面的人熬這幾盅藥給她調理身子,一日三回,連續吃上一個月,她身子就會健康起來,也不會那麼容易流鼻血了。」
老大夫抬起臉望住龐轍嚴,低低道:「卓菲這丫頭一直在等你回來娶她……」
龐轍嚴歎氣。「我知道,她就這麼死心眼。」
「我看……除非你出家,要不她怎麼都非你不嫁。」他呵呵笑。「她的性子你是知道的。」
「搞不好我真會當個居士。」
老大夫聽了哈哈大笑。「你真是被逼急了,嗯?」
龐轍嚴雙手環胸倚靠床欄,長腿懶懶地交叉著,很疲憊又很頭痛的閉上雙眸。「我專程送她回來……」他揉起發疼的額際。「看樣子,要走是不容易了。」
老大夫笑嘻嘻地摸著長鬚。「何只不容易,卓菲還好應付,你想著夫人吧,她要知道你回來了肯定馬上殺過來──」他誇張地打了個哆嗦。「我看你最好把皮繃緊,等著她「大開殺戒」吧!」
「瞧你說的,沒那麼可怕吧?」龐轍嚴笑覷老大夫。
老大夫回瞪他一記。「哼!你比我更清楚她,夫人她啊……嘖嘖嘖……」他的口氣就像在說個多恐怖的怪物。
龐轍嚴回頭,看著沉睡的夢蟬。他俯身,小心翼翼地幫她拉好被子。
「你倒是挺關心她。」
龐轍嚴怔住,停住拉被的動作,回頭望住老大夫,輕描淡寫一句。「因為這世上,只剩我關心她。」
可惜柳夢蟬睡得昏沉,要不聽見師父這話,感性的她肯定又要哭上個大半天,然後用又軟又輕的嗓音說著那句:「師父……師父好好喔……」
「你是女人為什麼不早說?」
這是夢蟬醒來後,聽見的第一句話。問的人是龐轍嚴。
她正吃著很苦的藥,抬起臉來,一雙熨著水氣的眼兒望住他那深邃黝黑的眼,很無辜地反駁道:「我說過了啊,我一直很努力的說了啊!」是師父不肯相信。
龐轍嚴看著她委屈的模樣,想起了麒麟山種種,忍不住偏頭笑了。這一切是很莫名其妙,是很荒唐。
龐轍嚴斜斜倚靠著床欄,臉色有些疲憊。他懶洋洋看著她。
「這麼說你是頂替了柳夢寒的身份上山嘍,真不知你們柳家是怎麼想的?」
夢蟬小聲地說著事情經過,龐轍嚴聽了非但不可憐她還大呼意外。
「難道你不生氣?」他問。
夢蟬捧著瓷碗,一對眼兒瞅著他。「生氣?娘的確是很生氣……」「我問的是你!」他瞅著她。「你這樣任人安排不生氣嗎?」
夢蟬很沒骨氣地聳聳肩。「我沒想那麼多ㄟ,娘不生氣就好了。我最怕她生氣了,真怕死了。而且弟弟搞不好真是因為我無心的幾句話出走的,我……」
「好了好了──」龐轍嚴不耐煩地揮手,她這種個性真叫人想掐死她。拿走她手上已經空了的瓷碗,他回頭囑咐:「案上放著一套衣裳,你明日可以替換。」
「師父……」夢蟬不安地望著他。
龐轍嚴側著身子,回望她膽小的視線。「什麼事?」
「這裡很多機關嗎?」她左顧右盼瞧了瞧,不安地問。「這裡面沒毒氣了吧?」這陌生地方教她很是緊張。
龐轍嚴想起大夫說的話,怕她又緊張兮兮地嚇病自己,於是耐著性子向她保證道:「只有大門處為了怕外人闖入才設機關,這裡很安全,你放心吧!」
夢蟬看著他「喔」了一聲。
「好好休息。」
「嗯。」她眨眨眼,還是一副很惶恐的樣子。
龐轍嚴只好加重語氣保證。「這裡面真的很安全,你服了藥再睡一會兒,我要回去休息了。」
「我知道……師父……我沒事了。」她小聲地說著。
龐轍嚴望著她那張清秀的臉兒,看著那一對漾水的眸子,還有那小小的鼻和嘴──不知怎地,覺得她的臉色蒼白得很可憐。
他揚眉。「我真走了。」
「嗯。」她可憐兮兮地躺在床上,小小的身子躲在藏青色被下,長長烏黑的發,亮得像一匹黑綢。
鹿轍嚴邁開腳步,忽又停住。他仰頭,忽然咒罵出聲:「該死!」猛地又轉回身踱向床畔椅子坐下,他瞪著她看。
「怎麼了師父?」夢蟬不安地望著他冰冷嚴肅的表情,她做錯什麼了嗎?
「我在這裡陪你。」他像是和自己生悶氣,往床欄用力一靠。「你睡吧!」該死、該死!就是不忍心這樣拋下她,她還囉囉嗦嗦地。
「我沒事啦,師父,你看起來很累,你回房好好……」
「閉嘴!」他咆哮,看她雙肩一縮,他命令。「躺下、閉上眼睛,你給我好好睡,別動不動就流鼻血嚇人!」師父生氣了?夢蟬趕緊鑽進被窩裡不敢再有廢話。
「愛,是不求回報的。」一名男子,繞著趴在桌上啜泣的卓菲踱步,他搖頭歎息,深情低吟。「師妹,慕風對你的愛天地可鑒,日月為證!為了你,二師兄一定幫你,只要你……」他折扇,用扇柄輕輕托起卓菲淚痕斑斑的臉兒,咬文嚼字地賣弄浪漫詞彙。
「只要親愛的美麗的卓菲師妹,別再讓那悲哀的珍珠般的眼淚,淌落你那宛如皎月般晶瑩的臉兒,我……」他躬身摀住胸口,情深意摯地說。「我慕風什麼都願為你犧牲,哪怕是你要我死,只要師妹一句話,我……我就算粉身碎骨……」他深吸一口氣,表情激動,俊臉抽搐。「也在所不辭!」他說得驚天地泣鬼神,噁心得地上螞蟻死一堆。
死?連死都願意?喔……卓菲眨眨眼,眨出了更多淚,感動至極。
「喔!二師兄……」她紅唇顫抖,悲傷地揪住胸口,感受那淒美的氛圍,融入自己悲慘可憐的角色裡。「你……你的一片癡心,小師妹……怎能一再辜負?」她嗚咽一聲,別開臉去揩淚。「我的心早許給了大師兄──」她也咬文嚼字起來。「情字由來最傷人,喔……這份愛為什麼這麼痛?」
「愛……本就是痛的,」慕風按住師妹雙肩,閃爍著那因深情而矇矓了的眼睛。「就因為痛,才更顯出它的偉大。你放心,二師兄絕對站在你這邊,二師兄幫你,你別哭了,你一哭,慕風的心都痛了!看見你哭,就像針在一下一下戳著我那樣,好……痛……」他陷入這個癡情角色無法自拔,大概平時吟詩吟慣了,他一個轉身踱向窗口,幽幽地悲傷呻吟。「問世間……情為何物?」
「嗚呀!」卓菲一聽,哭得更大聲了,自艾自憐配合著那淒美的詩意。
「直教人……」慕風重重歎息。「教人,」下一句是?他凝眸苦思。「教人……」
忽地,「砰」的一聲,門忽被踹開。瞬間那玉樹臨風的身子被驟開的門給撞上牆壁,但仍他不忘將詩吟完。「直教人……生死……」
「死你的大頭啦死!」來人是高頭大馬、虎背雄腰的紅衣婦人,她邊罵著還不忘往他屁股踹下去,登時令他痛呼不休。「都什麼狀況了你還給老娘吟詩!」
慕風被踹得眼淚直飄猛揉屁股。「唉……為師妹被踹,我無怨無悔。」
「那我踹死你!」紅衣婦人抓狂了,橫眉豎目掄起袖子提腳又一次狠踹他屁股,踹得他該該叫。她一手插腰,指著他破口大罵。「你白癡啊?卓菲那麼慘,而你只會吟詩,吟個屁!成天只會在那裡廢話,問世間,問世間個屁啊?直叫人,直叫人個屁啊?」她越踩越來勁。「你吟詩卓菲就怎地?她大師兄就娶她了是不?是不是啊──」
「啊!」她腳下的慕風「啊」得更大聲了。
「師娘……」卓菲聽了。更加悲從中來,「哇」的一聲奔進師娘懷裡。「大師兄好壞喔,嗚……師娘……他竟然……他竟然和個女人……」她雙肩顫抖,泣不成聲。
「別哭。」師娘踹開慕風,抱住心愛的乾女兒卓菲。「乖喔,別哭。師娘都聽說了,師娘給你作主。」她咬牙拍拍胸脯。「那個什麼來路不明的丫頭,她要敢壞你的婚事,老娘就將她的皮一層層扒下來烤了吃,她要有兩個膽她就試試看,我啃了她!乖……」她拍著卓菲安慰道。「噓……別哭別哭,我給你作主,別哭喔,小心肝。」
可憐的慕風,還陷在自己營造的淒美氛圍中,不能自拔爬呀爬地爬過去抱住小師妹的腿。不顧屁股疼痛,他仰頭咬牙道:「菲,二師兄也替你作主──」
「走開啦!」卓菲一腳踹開他,這個只會吟詩的笨蛋!
嗚嗚……慕風含淚仰頭泣道:「愛……就是這、麼、痛啊!」這是真愛,他覺得自己真是太偉大了!
這個慕風有被虐狂。
這個師娘有虐待狂。
至於這個卓菲嘛……她有虐待狂也有被虐狂,她還情緒化,一碰上愛情就情緒化……
這就是龐府。
當然……還有一個和龐轍嚴最要好的,龐門的老門主。
他在哪?
在這樣一個月白風清的夜,他肯定是在後院裡。
幹什麼?
打坐和打太極拳。
「玄啊!」相較於性急又潑辣的師娘,老門主則是一頭白髮,慈眉善目。他緩慢地旋身再悠悠地出拳,搖頭讚歎。「真玄啊!」這是他老人家的口頭禪。
龐轍嚴安坐在他身後石椅上,綢制黑衫襯著他健碩勻稱的體魄。他垂眸,表情沉斂溫雅,週身散發著一股堅韌卻又優雅的氣息。黑衫被晚風吹得徐徐輕飄,他專注地擦拭著膝上一枝褐色竹簫。黑髮散落寬肩後,狂放不羈中又隱藏著一股成熟內蘊的風采。
「很玄啊,嘖嘖……」老門主打了一套又一套拳法,在樹影婆娑間,怡然自得。
龐轍嚴將塵封已久的竹簫擦得發亮。「師父。」他抬頭望向老門主。「弟子在麒麟山創了幾路刀法,這回將刀譜帶來,答應你的事總算有了交代。」
老門主跟他一樣嗜武成癡,一老一少最愛一起鑽研武術。自收了轍嚴這武術奇才,原本就變幻莫測的龐式武功更上層樓,他們師徒聯手使之發揚光大,聲名更勝另一個赫赫有名的武館,焰合堂。至此龐門成為江湖上能人最想加入的頂尖武館,遠遠超越了焰合堂。
「嚴兒,你瞧我這拳打得怎樣?」老門主挪移身形、緩緩打拳。
「柔中帶勁,可惜剛強不足。」他誠實道。
老門主聽了瞇起眼,呵呵笑了,蒼白的鬍子長得快要沾地。「師父是故意試你的,不愧是我最得意的門生。嚴兒,你隱居麒麟山太可惜了。」
龐轍嚴把玩起手中竹簫。
「師父,我打算叫老曹將藏經閣的秘籍調出來更動幾個勢子。中原各派武功日新月異,咱龐門武術若流於形式很容易教人看出破綻,既是頂尖武館,就不能故步自封。」
龐門秘籍全鎖著,由總管老曹負責看管。
老門主呵呵笑,孩子氣地拍拍手。「聽你的,全聽你的!」好像龐轍嚴才是他師父似地。他圓滾滾的臉兒因為打拳而泛紅,一身白衫,滿頭蓬鬆白髮,倒有些像化外仙人。「由你來改,我就放心了,這次你打算留多久?」
「至多一個月吧!」
老門主風一般轉到龐轍嚴身側,一邊練拳一邊斜眼覷他。
「小子,想走恐怕沒那麼容易。聽說你帶了位姑娘回來?聽說你們孤男寡女的在麒麟山住了好一段時日,聽說她還扮男裝瞞著卓菲,這「聽說」你師娘也已經聽說了……」他笑瞇瞇撞了龐轍嚴手肘一下,總結道。「這些個「聽說」全是真的嗎?」
龐轍嚴深吸口氣,輕輕撫著竹簫,只淡淡一句:「些許真、些許假。」
「哦。」老門主似懂非懂,變化著手中拳式退後幾步,望著徒兒俊朗面容,他搖頭讚歎。「玄啊,真玄啊!」
龐轍嚴笑了,覷他。「照你這樣「玄」法,天下事沒一件不玄的。」
「天下事本就沒一件不玄的!」老門主立於庭中,他停住勢子,微微屈膝合眼,徐徐吐氣。「嚴兒,好久沒聽你吹簫了。」他閉目沉吟。「吹一曲來聽聽。」
「不行。」龐轍嚴斷然道。「夜深,會把人吵醒。」思及先前好不容易才睡熟了的夢蟬,那傢伙半夜要聽見簫聲,按她膽小的性子肯定要以為撞鬼了。想著,他淡漠的臉龐不覺地浮現笑意。
老門主緩緩睜開左眼皮覷他。「吵醒誰?咱龐門還有人怕吵地?」他又閉目摸摸蒼白的鬍子好似明白了,微笑地不住點頭,仍是那一句讚歎。「玄啊,真玄了!怕吵醒人?哼……玄啊,呵呵呵呵……」幾時見嚴兒這般小心翼翼,這還不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