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看見前方一雙人影,李子遙追了過去,是身穿嫁衣的南明逍,和一臉漠然的衛尋英。
「小南,妳跟大哥在這裡幹什麼?」李子遙握住南明逍的手腕,懷疑地看了一眼衛尋英。「快跟我回去,拜堂的吉時就要到了--」
南明逍掙脫了他的手,看看李子遙,又看了看衛尋英,轉身就往濃霧裡跑去。
「小南!不要走!不要離開我--」
場景忽然像漩渦般扭曲變形,一瞬間時空又轉換到了蘇州大茶館宛在軒。一個全身大紅,頭上還綁了兩個包包頭,看背影絕對是個俏美人的女子,正坐在桌前秀氣地撕著糖油包子吃。二十有三的李子遙慌忙走來,在她正對面坐下,仔細端詳她那張極度醜陋的臉,和她那雙與面貌極不相稱的星眸。「妳說妳叫什麼?」
「在下李十三,行俠仗義的俠女一名。」紅衣女子滿是傷疤的臉皮上扯出笑,令人有些毛骨悚然。
「可是……」李子遙不肯放棄,一定得證明自己沒看錯。「可是妳的紅衣、妳的包包頭,就跟當年的小南一模一樣!最重要的是妳的眼睛--我這輩子絕對不會認錯的就是小南的眼睛!小南……」
紅衣女子沉了臉,抽出腰際長鞭,揮開了李子遙忘情捉住她衣袖的手。「小李爺,你怎麼老是聽不懂我的話呢?我叫李十三,不是你那什麼小南!」
「妳騙我!小南,妳為什麼要躲我呢?是因為妳的臉變成這樣,所以妳不敢見我嗎?」李子遙激動地握住拳頭,只覺心酸不已。「可是我根本不在意妳變成什麼樣子啊--」
「你這人真冥頑不靈!你快放手,放手啊--」紅衣女子一揮鞭,毫不留情地在李子遙臉上留下一條傷痕,立刻破窗飛身而去。
「小南!」李子遙追了過去,撲倒在窗欄,一個重心不穩,竟然跟著跌出了窗外!身子從三層高樓直直墜落--
「碰」地一聲!李子遙一睜眼,以為自己會墜落在宛在軒大門前,卻發現自己躺在一艘船上,身邊圍滿了船客,一個鼻子扁、嘴唇薄,臉蛋普通到了極點的村姑正擔憂地看著自己。他動了動頭,只覺得頸子上有一條火燙燙的刺痛感,再轉過去想問那村姑發生什麼事了,卻一眼對上了她平板臉蛋上嵌著的那雙黑亮瞳眸--是有星星在裡面吧?這樣亮的眼睛,他這輩子只在一個人身上看見過--
「小南!」李子遙聽見自己大喊的聲音,卻猛然從床上驚醒。
「醒了!終於醒過來了!」韓雍一合扇,興奮叫道。「二哥,你還好吧?」
「雍弟?」李子遙心中恍惚,以為自己身處另一夢境。「這是哪兒?」
「子遙哥,這裡是郡王府,你被人給救回來的。」南延芳也在床前,用濕布替他擦去額邊冷汗。「你放心,沒事了。」
李子遙只覺光線刺眼,轉頭想避開日光,立刻感到頸邊一陣刺痛!他伸手一摸,上過藥的傷口用布條包裹住了,卻仍清楚感覺到猶如灼燒的痛楚。
他想起來了!這不是夢,他本來要坐船南下去廣州找小南,沒想到竟不幸上了賊船,差點斷送了性命!還好途中遇到別的船隻相救,要不然……
上天果然還是可憐他的,沒讓他還沒找到小南就含恨而終。可他萬萬沒想到的是在危急時刻出手相救的--竟然就是小南!雖然那女子相貌平凡陌生,讓人看了一眼便再記不住,可是她的眼睛--他不會看錯的,那絕對是小南的眼睛!
他漸漸有了猜想,他昨晚看見那位救他的女子時,心中驚訝的程度,就跟一年前他巧遇那個自稱李十三的俠女時,心頭震驚的程度一模一樣!原因無它,全是因為她們都有一雙跟小南太相似的眼睛!
相貌可以毀,眼神是不會變的,若他的堅持沒錯,一年前那個古怪俠女李十三是小南;昨晚救他的村姑也是小南,推論出的結果只有一個--小南會易容術!
易容術啊,他以為那只是鈕i稽的江湖傳說,沒想到真的讓他見識到了!奇怪的是小南一個官家小姐,哪裡學來這詭異的江湖術法?而她又是為什麼要易容呢?難道真是為了躲他?
思及此,李子遙頓感胸口緊揪,微微疼痛。
若真是如此,怎麼偏偏她巧奪天工的易容術能騙過眾人的眼睛,卻就是騙不過他李子遙?老天這是在捉弄小南,還是在捉弄他呢?
「二哥,你不是去找南姑娘嗎?怎麼會渾身狼狽地給人送回郡王府啊?」
「一言難盡,以後再告訴你。」李子遙起身拉住韓雍,才發覺除了脖子上的傷口外,連後頸與肩膀也是一陣酸痛。他顧不了那麼多,急急問道:「你先告訴我,是誰送我回來的?是不是一個穿紅衣服的姑娘?」
「是啊,今兒一早,天才剛亮,就有一位身穿紅衣的女子把昏迷不醒的你扛來了郡王府,把門敲得震天價響,等郡王府裡的人把你接過去後,她什麼也沒說就匆匆離去了。」
「什麼也沒說?」李子遙心中更急,懊惱地朝韓雍身後那群僕役怒道:「那你們怎麼也不問呢?都啞巴嗎?也不留她,就這樣讓她走了?那她是幾時走的?有沒有說要去哪兒?」
「少爺,那位姑娘把您送回來的時候雞才啼呢,剛過了寅時。」僕人阿富連忙說道。「至於她往哪兒去,奴才就不知道了,只是隱約聽見她自個兒喃喃自語,好像是在抱怨著今天一定要趕著坐船離開這裡。」
「少爺!」昨天本來趕著搭船去別的省城貼尋人告示的那個小伙子這時高舉著手,不斷踮起腳尖想讓李子遙看見他。
韓雍先看到他,好心替李子遙問著:「怎麼?你這傢伙還聽見她說什麼嗎?」
「不是啊,少爺!今早是小的把少爺從那個穿紅衣服的姑娘手中接過來的,我發覺她根本就是昨天那個在渡船頭告訴我南小姐下落的好心姑娘嘛!」
「什麼?」李子遙大吃一驚,又忽然想到……「你過來!你說你昨天本來要搭南下還是北上的船?」
小伙子跑到李子遙跟前,相當神氣地說:「北上!那時候我跟那位姑娘本來要同坐一艘船往北,是因為我在船上說了少爺您打算再次千里尋妻的事,大夥兒都深受感動,那位姑娘更好心地提供南小姐的消息給我,我才又急忙跑回來的。真沒想到會是她救了少爺你,她真的是個心腸很好的姑娘呀。」
韓雍搖著扇,邊聽邊點頭,卻又問道:「不對啊,二哥你接獲了消息說南姑娘要往南,自然坐南行的船了,而那位好心的姑娘要往北,怎麼會遇到二哥,還順便救了二哥呢?」
李子遙聞言,登時有如大夢初醒!
莫非--是小南散播錯誤的消息,故意引導他往南走,實際上她卻是要往北?她北行,他南尋,分別往一條河上的兩頭去,怎麼可能尋得到呢?她果真要躲他,真的一點都不想見到他啊。若不是他陰錯陽差上了賊船,只怕也無緣相見……
「二哥?你沒事吧?」韓雍見李子遙一臉失魂落魄,擔心地在他耳邊悄語:
「你不知道,你這一回來可不巧了,他們啊,把王爺--」
「子遙哥,你回來了就好,你爹剛好也回來了呢。」南延芳笑道。
李子遙還沒聽清楚,便見到兩、三個女人簇擁著一個相貌堂堂的男人走了進來。
「王爺萬安。」屋內眾人皆向南安郡王李藩請安,李子遙本來有些驚訝,但隨即掉過臉去,表情漠然。
「子遙,王爺昨天一聽說你在外流浪了一年,終於肯回家了,連忙趕著要回來見你,沒想到趕回來你又不見了,王爺不知道有多失望呢!」李藩身邊一個嬌柔的女人一邊輕輕給李藩搥著肩膀,一邊向李子遙笑道。
「三姨娘說笑了,我以為爹有二姨娘跟三姨娘兩個大美人的陪伴,應該沒心情去想他那成天在花樓酒館鬼混、不知上進的兒子。」李子遙鳳眼微微上揚,輕佻一笑。「至少如果我是我爹,能左擁右抱妳跟二姨娘這樣的溫香軟玉在懷,我一定什麼事都不想,只想著--」
「混帳!給我住嘴!」李藩怒聲喝道。
但李子遙見父親動怒,不懼反笑。
「真受不了你們,我不過受點小傷,需要這樣勞師動眾、號召眾人來探望我嗎?行了,你們的心意我都知道了,我有急事在身,抱歉啊,先走了。」李子遙說著就翻身下床,開始披衣找鞋。
「慢著!一年不見親爹,連聲問安都沒有,你就想走?」李藩站起身,擋住李子遙去路。
「爹,早啊。」李子遙朝李藩一作揖。「請恕小兒不孝,現在我十萬火急趕著要去尋人,如果爹這麼有興致關心小兒,願丟著二姨娘、三姨娘、四姨娘、五姨娘幾位美人不管,只想要與小兒閒話家常,請等我找到小南回來那天再說吧!」
李藩身邊兩位夫人紅了臉,其中一個身披紅紗的女人好言勸道:「子遙,別這麼跟你爹說話,你爹他真的是關心你--」
「多謝二姨娘提點,不過還是請二姨娘好好陪著爹吧,我娘過世後就靠妳們幾位如花似玉的姐姐們照顧我爹了,要不是有妳們在,我哪能成天往外跑,這樣逍遙自在呢?」
紅衣妝美人啊,她也穿著紅衣,就跟小南一樣……小南從小便喜歡穿紅顏色的衣裳,她說紅色溫暖又明亮,好像太陽似的,如果她穿著紅衣裳,自己溫暖,旁邊的人也暖和了。
李子遙閉上眼,便見小南的笑顏,果然溫暖耀眼,教人多想親近……
李藩一揮手,喝退了眾人,房裡只剩下他們父子倆。李藩注視著一年不見的兒子,他那張多半傳承了自己俊美相貌的臉,和與他娘親一樣充滿傲氣又迷人的鳳眼,此時正陰沉地面對著自己。
「子遙,我知道你氣爹不該納妾,氣病了你娘,可是你總得對你幾個姨娘有點分寸!我身為南安郡王,貴為皇親國戚,怎麼可能不三妻四妾?就像你三姨娘,她是皇上御賜給我的,難道我能不接受嗎?你娘就是太想不開,才會抑鬱而終的。」
「你三心二意,枉費娘她一片癡心。」李子遙平靜卻冷漠地說道。「你忘了嗎?娘到死都不瞑目的。」
「唉,都那麼久以前的事了,你怎麼還是耿耿於懷呢?」李藩一甩袖,懊惱地一歎。「況且你光會怪我對你娘用情不專,你自己呢?自從南家千金失蹤,苦尋不著,你便消極墮落,天天往花街柳巷跑!那個什麼病美人、病西施的風潮,聽說還是你搞出來的?真是荒唐至極、無藥可救,你還有臉怪我三妻四妾?」
「我是天天往花樓酒館跑,夜夜笙歌、飲酒作樂,但我不是像外面那些人所想的那樣,也不是像你所想的那樣!」李子遙忽然氣忿地握緊了拳,一拳打在柱上。他情緒激動,卻欲言又止:「反正我--我這次不找到小南,我不會回來的!你別以為你收回了我王府令牌上的權力我就會怕了你!」
「這麼有決心?」李藩一雙利眼打量著兒子,心中似有所思。「這麼說來,去年忽然不告而別地跑去尋人,不是一時魯莽,而是認真的?事隔多年,你依舊不願放棄把南府千金找回來跟你完婚這件事?」
「我--懶得跟你說!」李子遙面紅耳赤地忿忿轉身,找到了他那原封不動躺在櫃上的包袱,一把甩上了肩,快步走到房門前。
「真沒想到,我李藩的兒子竟然會是個有情有意的癡情種。」李藩喃喃道,忽然快步上前一把拉回了李子遙,將手中一塊黑木鑲金的牌子塞進他手裡。
李子遙低頭一看--
「王府令牌?」他不屑地冷哼一聲。「給我這塊沒用的爛木頭幹嗎?你不是吩咐過,從此認王爺不認令牌嗎?」
「我再把命令收回便是。你一個嬌貴的公子哥出門在外,若沒有令牌,只怕十天不到就餓死街頭了吧。」李藩說著,又握緊了李子遙的肩頭。「男子漢大丈夫,既然下定決心了就一定要把事做好!放心吧,爹支持你,就等著你帶著南府千金回來成親!」
「真的?」李子遙一愣。「可是我聽他們說你答應讓南延芳代替小南跟我成婚--」
「知子莫若父,爹何曾勉強過你做你不願意做的事?南家那邊,我再讓你二姨娘替你過去說吧。」
李子遙又驚又喜!他沒想到爹真的願意幫他,而且他剛剛好像眼花了,要不然為什麼他老覺得爹現在看著他的眼神,就像小時後每當他鼓勵著自己將來要當個大丈夫時的眼神--一模一樣呢?
為了娘的病死,他已很久不願與爹這樣四目相對了……
李藩坐回紅木椅上,看來有些疲倦。「爹既是皇親國戚,又是顧命大臣,為國效力是理所當然。但伴君如伴虎,朝中之人時時刻刻都在明爭暗鬥,只為鞏固權位。爹已經老了,對於這權勢之爭早就看開,也不想再捲入其中了,只想速速告老還鄉。如今咱們祖產還留有幾塊田地,『元福樓』茶館這些年你也經營得不錯,倘若你能趕快娶妻生子,成家立業,爹就能安心辭官回家養老,安享晚年了。爹也不能幫你什麼,趁著爹如今還是個官,怎麼說也還有點官威,你一個人出外闖蕩,這塊王府令牌多少能幫得上忙。」
李子遙心裡一熱,微微感到歉然,又尷尬。「你……可別後悔啊,你要知道,我一旦出去,沒找到小南就不會回來了。」
「是啊,你趕快帶她回來成親,也好洗刷你這些年為了忘情於她而被眾人誤解的污名。」李藩看著李子遙有些愕然的臉,微微一笑。「養你二十年,你以為爹真的不懂你嗎?」
可是……難道爹真的懂?「你真的--」
「對了,如果可能的話,找個可靠的人陪著你去,孤身一人在外,不如多個兄弟好辦事。」李藩用眼神示意他看向門外,李子遙卻還想追問。
「你剛才說--」
「囉嗦!方纔你不是喊著十萬火急?還不快去?」李藩一揮手,朗聲喝道。
李子遙看看手中令牌,再看看李藩,頓時覺得像是吃了定心丸。他點點頭,立刻推門而出。
南延芳和韓雍站在門外,只見南延芳一臉錯愕,而韓雍則是興奮得跳腳!
「恭喜二哥!連王爺也支持你,還不快出發!」
「我也沒想到我爹竟然肯幫我,我剛剛還想著不知道要等到何時才能脫身。」
李子遙把令牌收好了,忽然想到爹剛剛的話。他伸手拍了拍韓雍:「雍弟,咱們三兄弟感情向來最好,不管其中是誰有什麼事情,做兄弟的一定義不容辭的吧?」
「這是當然!我韓雍向來是個有情有義的好漢子!」韓雍一拍胸,豪氣萬分。
「果然有義氣,大哥如今是有家室的人了,我也不好意思麻煩他,就拜託你陪我這一趟吧!」李子遙一把攬住韓雍的肩,不容他推辭。
「好啊--耶?慢著!你是說陪你去尋妻?」韓雍呆了半天才聽懂了李子遙的話,剛剛的豪氣萬分立刻減半。「不是吧?二哥,你別開玩笑了!這麼遙遠的路途,充滿了未知的危險--」
「韓雍!你到底去是不去?」李子遙鳳眼微瞇,隱隱透著冷酷光芒,看得韓雍心頭一陣發冷。
「我還沒準備行囊--」
「有王府令牌在手,要船有船、要銀子有銀子!咱們暢行無阻,還準備什麼行囊啊!走!」
「好歹也讓我回去跟我娘親說一聲--」
「若是先告訴你娘她肯定不放行的!你放心,我再差人回去幫你跟你娘道別!咱們出發吧!」
「慢著!讓我再想想,一定還有什麼忘了交代的--」
「等等--我也要去。」就在韓雍被李子遙強行拖走的時候,一直沉默不語的南延芳卻說話了。
「妳?」李子遙與韓雍同時望向她,臉上都是一副疑惑的表情。「咱們不是去玩啊,妳跟來幹什麼?」
「再怎麼說,她也是我姊姊,她失蹤這麼多年了,不知是死是活--」南延芳咬住唇,看來有些心神不寧。「反正,我就是想跟著子遙哥去找明逍姊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