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身著月牙白長袍的纖細身影亦步亦趨地隨行著,沉默不語。
「生氣了?」男子雙手負於後,深邃的眸望著遠處楓紅,一派悠然。「怪了,朕好心地讓大納言免去跌跤之苦,換不著一個謝字便罷,怎會換得大納言一張壞臉色?」
「皇上應明白臣的顧忌。」萬十八盯著皇上的背影,心中複雜的情緒讓她分不清自己是喜是憂。
沒料到那些婦人口中的高貴公子真的是皇上,一個她作夢也想不到會踏進金佛寺之人。
他,真是太亂來了。
「何需顧慮?」皇上那不甚在意的口吻,彷彿此時談論的是別人家的事。
「何需顧慮?」萬十八瞪大了眼,一把火在心裡頭燒得旺。「堂堂一國之君隻身出宮,毫無顧忌地來至眾人聚集之處,豈不危險?!」
「朕非隻身出宮,朕帶了堂玄。」
皇上的話讓萬十八深深地吸了兩口氣。「臣這麼說或許對堂大人失禮,但堂大人只有一人,雙拳難敵四手,萬一真有什麼事,豈不是陷堂大人於不義?」
背對著萬十八的他,冷漠的神情柔和不少。
他果然沒猜錯,這趟出門肯定會挨她罵的。
但她可注意到了,普天之下敢用此種語氣同他說話的,唯她而已。
「大納言認為會出什麼事?」他想知曉她知道多少。
「臣是說『萬一』。」萬十八氣得臉都紅了。「皇上怎可如此輕忽自身的安危!」
「大納言很擔心朕?」
「當然!您是臣的君,臣怎會不擔心。」
「只因朕是君?」他淡然的語調藏著失落。
「……」萬十八頓時無言。
皇上的反問,讓萬十八想起了稍早之前爺爺的話。
對她而言,他真的只是她的君?她真的甘願只守著君臣的份際而無其它?她真的能眼睜睜地看著他立後?看著他寵愛其他女子?
她,無答案。
多年前,滿心歡喜地成為他的大納言的她,一心只想好好守著她的王;多年後,早已成為皇上倚重之人的她發覺,她似乎不願只想好好守著他而已。
那,她的奢求為何?她的渴望為何?她不敢想。
爺爺說得對,她一直在逃避,懦弱地只想維持現狀,膽小地不敢跨出畫好的界線。
「朕為難妳了。」她的沉默讓他明白,他逼她太甚。「走吧。」皇上往堂玄所在的馬車走去。
雖明白這一趟不該來,他還是來了;雖明白方才不該現身,他仍是現身了。
明知如此一來必將自己推向險境,他卻認為值得。
這一來,親眼見著了佛前供著的光明燈上那娟秀字跡寫下的「皇哥哥」,值得。
這一來,親自將她帶離虎視眈眈的「他」身邊,暫時撫慰了他不寧的身心,值得。
只是,為難了堂玄。
「坐進來。」坐上馬車的皇上命令著萬十八。
「臣待會兒騎馬跟在皇上後頭。」雖明白她的殿後發揮不了多大的效用,但至少可幫忙注意四周狀況。
「朕還有話對大納言說。」
皇上都這麼說了,她豈敢不從?
上了馬車,她半跪於皇上跟前。「皇上為何來金佛寺?」皇上未開口,她倒先問起話來了。
她質問他的模樣,可有將他當成皇上?
「金佛寺的香火鼎盛一直讓朕好奇,恰好今日政務不忙便來了。」她一定不知曉,如此坦率直接的她,讓他對她一再地縱容著。
「金佛寺可讓皇上的好奇有了答案?」她真想知道,皇上是否發現了什麼。
「不全然。」看著她略顯慌張的神情,他莞爾一笑。「但朕今日才明白,原來要在佛前供奉一盞光明燈竟是如此地費時費力。」
他知曉了?萬十八心虛地垂下眸。
他可也見著了那過於放肆的屬名「皇哥哥」?
望著眼前的白皙面容,皇上突然伸手解去她的髮束,讓她無人得以窺見的嬌美模樣只在他眼前展現。
「皇上?」他眸中的柔情讓萬十八臉上一熱。
「妳累了。」他修長的指插入她絲緞般的發間,貼上了她的頸項。「靠在朕的腿上睡一會兒吧。」
「不──」
「從這兒離開回至宮裡恐怕得耗時不少。」皇上打斷了她的話。「正好可讓妳養養精神。」據報,她已一天一夜未闔眼,這樣的她令他心疼。
「臣不可以如此放肆。」皇上的手好暖,讓她的身子放鬆不少。
「違抗朕豈非更放肆?」
望著皇上唇邊的淺笑,萬十八心中一暖。「皇上為何對臣如此厚愛?」
「為了妳是朕所倚重之人,為了妳是朕的大納言。」為了不逼迫她,他提醒自己,言止於此。
「皇上的厚愛臣無以為報。」她好喜歡見他微笑的模樣。
「答應朕一件事當作回報,如何?」
「皇上請說。」
「除了朕與妳親人之外,絕不讓他人見著妳這副模樣。」他還是說出了他內心的渴望,不合理的卑劣想望。
「那皇上也要答應臣一個請求。」她大膽地提出了交換條件。
眉一挑,皇上沒說話,只是等著她開口。
「再喚一次臣的名。」有件事她想再次確認。
雖不明白她的意圖,但只要是她的請求,他幾乎從不拒絕,也拒絕不了。
「十八。」
當皇上那熟悉的低喃語調落入她耳中時,她滿足地笑了。
果然還是只有皇上喚她時,才會有心跳失序的悸動與一種說不出的溫暖感受。
「臣放肆了。」傾下身,她放肆地容自己伏靠在皇上的腿上安睡。
或許是真的累了,或許是待在皇上身邊令她感到心安。她閉上了眼,安穩入睡……
拂上她睡穴的手流連地撫著她的發。「堂玄,辛苦你了。」皇上的聲音透過馬車清楚地傳入堂玄耳中。
「臣職責所在。」堂玄的眼冷冷地環視著週遭一切,眸中殺意隱現。「皇上小心了。」
「哼。」皇上冷哼一聲。「朕雖認為時機未至,對方不至於如此沉不住氣,但偶爾也會冒出莽撞之人,對吧?」
「或許對方會在此動手。」堂玄的手已按在隨身的劍上。
「引蛇出洞也是朕此行的目的之一。」皇上倒不意外。「真動起手,你有幾成勝算?」
「六成。」他,再加上暗中部署的人馬,的確有勝算。
「倘若只需顧及大納言的安危,便有八成勝算,對吧?」
堂玄聞言,臉部肌肉抽了一下。「是。」
堂玄的回答讓皇上揚唇笑了。
他的手輕撫著萬十八白皙光滑的臉蛋,眼眸深深地凝視著她平靜柔美的睡顏。俊美的臉龐上不見其它,只剩款款深情。
「這樣便夠了。」
※※※※※※※
「你要當吾之護衛?」二皇子皇甫皇望著蹲跪眼前的少年,因受傷而顯得蒼白的臉龐上帶著一抹興味的淺笑。
「是。」無情緒波動的沉穩嗓音與少年的年紀不相稱。
「何故?」
「奉命而為。」少年有話直說。
好一個奉命而為。
二皇子英氣十足的劍眉一揚。「兵部尚書雖有權指派吾之護衛人選,但你也有權拒絕,你可明白?」
他皇甫皇從不勉強任何一人待在他身邊。
「小的願意奉命而為。」
「哦?」左一句奉命而為,右一句奉命而為,讓皇甫皇抿起了唇。「只是奉命而為,擔當不了吾之護衛。」
「小的誓以性命護二皇子周全。」明白皇甫皇言下之意,少年立誓著。
「何需如此?」皇甫皇猜測著少年的心思。
這看似隨遇而安卻又特別固執的少年,讓他不由得多看了兩眼。
「身為二皇子的護衛便能讓親人過好一點的日子。」
挺誠實的。皇甫皇臉上似笑非笑。
說實話,少年的誠實贏得他的好感,只可惜……「誠實之人不適合待在宮裡。」皇宮並非單純之人能存活之地,這點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誠實只對二皇子。」少年說得誠懇。
是嗎?皇甫皇不置可否。「千萬別讓任何人看清你的底,也不可相信任何人,此乃宮裡的生存之道,你可清楚?」
少年聞言,忍不住抬頭望向皇甫皇。
他不明白,為何年紀比他小的二皇子卻擁有較任何人都洞悉一切的眸與深沉難測的心思?
尤其是他那雙孤寂的清冷眼神,竟讓少年有一種想好好守護他的念頭。
「小的可以信任二皇子嗎?」
「不能。」少年的問話讓皇甫皇笑了。「但身為吾之護衛只能唯命是從,別無選擇。」他望著少年微蹙的眉。「打消你的念頭吧。」
「既然得唯命是從,小的選擇相信二皇子。」少年自有他的想法。「唯有相信主子才能替主子賣命。」
「名字?」皇甫皇突然問道。
少年愣了一下。
「如此不聽勸的護衛,你說吾是否該好好記住他的名字?」
「堂玄。」少年心下一喜,拱手報上自己的名。雖未明說,卻已知曉二皇子已認了他。
「堂玄。」皇甫皇喚著他的名,一臉深意。「若你能做到一件事,從今爾後,你便是吾的貼身護衛。」
「二皇子請說。」
望著少年冷靜的眸,皇甫皇開口了,似話家常一般平淡的語氣卻說著令人費解的話語。
「不許先吾而死。」
※※※※※※※
萬十八站在御書房門口,站在御書房的門檻前,怎麼也不願再邁開一步踏進御書房。
房裡的皇椅上依舊空懸,擺放整齊的文房四寶依舊靜靜地擱著,似乎未曾被動過。
怎麼回事兒?
萬十八困惑的臉龐上攏著憂慮,這些天來皺起的眉頭怎麼也撫平不了。
「皇上今日也不到御書房?」
「回大納言,屬下不知情。」守在御書房門口的侍衛恭敬地回答。
是啊,萬十八苦笑了下,點點頭。
連身為大納言的她都不清楚皇上的行蹤,守門的侍衛又怎麼會清楚。
三天了。除了上朝之外,她根本見不著皇上,彷彿有意躲著她似的,讓她越來越擔心。
那日醒來時她已躺在自己房裡,不但妥貼地蓋好被子,連身上的衣裳也讓宮女給換去。
宮女做這些事原屬稀鬆平常,但她卻在自己的發上聞到了血腥味。
乾涸的血和她的髮色幾乎相近,她會察覺純屬意外,而這意外讓她惶惶不安。
她並未受傷,那這血……是誰的?
那一日,皇上出現得突然;那一日,堂玄神情特別冷厲;那一日,金佛寺的後山冷清得令人意外;那一日,她睡得格外深沉。
想想,自她放肆地趴上皇上的腿時,她似乎便失去了知覺,不但沿途未曾甦醒,連怎麼被送進房她皆毫無所覺。
那一日的她的確累了、困了,卻不至於如此貪睡。
驀地,萬十八臉色刷地慘白。
一旋身,她離開了御書房直往青龍苑而去。無論如何,她今晚非見皇上一面不可。
「大納言。」她疾行的腳步讓一女官喚住。
「妳要阻止我?」看清了眼前女官的面容後,萬十八認出了她,一個曾為她指過路的女官。
「不,下官想替大納言帶路。」
眼前的女官和堂玄一樣擁有清冷的眼眸。「宮裡的路我都記得了。」皇上的圖畫得很仔細。「皇上出事了,對吧?」她總覺得女官知道些什麼。
「下官不能多言。」
「走吧。」萬十八邁開步伐不再多問,焦急的她緊咬著唇瓣,袖袍下的手隱隱發顫。
「大納言?」守在青龍苑的堂玄臉色稍變。
「我要見皇上,請通報一聲。」她的眼一瞬不瞬地望著透著燈光的門扉,怦怦跳的心撞疼了她胸口。
「皇上已歇息,大納言請回吧。」堂玄躬身回復。皇上的交代他不得不從。
「是嗎?」
從不拒絕見她的皇上,竟下令不見她?從不曾讓她找不著的皇上,竟處處避著她?
倘若她還不明白事情的嚴重性,她豈配當皇上的大納言。
「堂大人。」她突然喚了聲。
「大納言請吩咐。」堂玄垂首等候。
不料萬十八竟趁堂玄俯身時越過他,大膽地闖進了皇上寢宮。
「大……」堂玄欲阻擋的身軀讓人給絆住。「堂紅,妳……」
「讓大納言進去吧。」堂紅的語氣與平時的淡漠不同。「皇上不會怪罪的。」
她的這一句「不會怪罪」包含的意思太多,多到讓堂玄的身軀震了一下。「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