扯掉蒙住自己的棉被,抓起面紙拭去一頭的汗還有臉上的斑斑淚痕,曉蝶望著一旁的鬧鐘——
凌晨一點了?
他呢?
等了這麼久,他應該離開了吧?最起碼,他會去找間飯店住宿,不會一直留在那裡吧?
雙手遲疑地掀開窗簾,一看到依舊停在原位的跑車時,已經停歇的淚水又瞬間凝聚在眼眶。
曉蝶咬咬下唇,突然抓起外套披在身上,扶著樓梯扶手下樓。
到了一樓後,她望了望母親的房間,一室寂靜。她的動作得小聲點兒,千萬不能吵醒媽媽。
躡手躡腳地走到客廳,輕輕地打開門後,她穿越小小的前院,拉開大門。
大門一被打開,聶仲堯就從車內出來,急切地抓住她的手。「你終於肯見我了!」
事實上,他早就發現她偷偷揭開窗簾的舉動,雖然渴望見到她,可他也明白她跟母親住在一起,因此,他不能貿然地上門按鈐。
曉蝶甩開他的手,冷峻地道:「上車再說。」
雖然現在是凌晨,但萬一被人撞見,或是聽到他們的談話內容,那可就麻煩了。
兩人上車後,聶仲堯立刻道:「聽我說,我知道你現在一定很生氣,可是請你相信我,那本八卦週刊所寫的全部是一派胡言!我根本不喜歡周佩琳,更不可能跟她交往!她的父親是證券大亨,我跟她曾經在一些商業大老聚餐的場合見過幾次面。那一天她說她的車壞了,請我載她到保養廠取車,當時我實在想不出拒絕的理由,再加上那間保養廠就在餐廳附近,所以我就送她過去了,沒想到一出餐廳就被躲在暗處的狗仔拍到相片。」
望著曉蝶冰冷的臉蛋,他的表情更加焦急了。「相信我,我說的話全是真的!雜誌一出刊後,我曾經打電話問她為何要對記者說謊?為何要說我們兩人在交往,還說我們打算結婚?結果她竟惱羞成怒地對我大吼,還說反正這只是八卦而已,我幹麼這麼認真?聽到她這樣說,我真的很憤怒,也更加確定是她故意設計這個局來炒作新聞,藉此提高自己的曝光度。倘若你不相信,我可以帶你去和她對質。」
聶仲堯的眼神不閃不躲,十分坦蕩。
曉蝶搖搖頭,面無表情地直視前方,幽幽地道:「你應該很清楚,我們之間的問題不只是周佩琳。就算她的事只是一場誤會,但,孩子呢?我並沒有強迫你負責的意思,但既然你不要孩子,就不要再來打擾我,也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了,因為這樣只會讓我更加痛苦罷了。」
「曉蝶……」他的黑眸凝聚著痛苦與壓抑,聲音沙啞地道:「對不起,我知道我的反應傷了你的心,但我並非不要孩子,我只是——」
她截斷他的話,冷冷地說:「你只是不想被我這麼平凡的女人給耽誤了。想想也對,像你這麼優秀的男人,是應該匹配一個各方面條件都很完美的女人才是,怎麼可能會看上我呢?我既無傲人的家世.也沒有顯赫的學歷,根本就是個一無是處的人。」
「不要再說這種話,更不准說自己一無是處!」他低吼著,怒氣騰騰。「你就是你,是無可取代的季曉蝶!是唯一可以讓我大笑、讓我煩惱、讓我歡喜、讓我魂牽夢縈的女人!如果我不愛你,就不會大老遠地開車來這裡找你,更不會像個傻瓜一樣地苦苦守候!」
她終於轉頭看他,眼角卻懸掛著晶瑩的淚水,看起來無比淒楚。
「別哭。」他懊惱地槌著方向盤。「對不起,我不該對你吼叫,更不該讓你哭……該死!我是混蛋,我真痛恨現在的自己!」
他的嗓音沙啞而破碎。「沒錯,我是個懦夫,我不敢為你腹中的寶寶負起責任,我不敢當一個爸爸,因為……我根本不知道什麼叫做「好爸爸」,也不知道什麼叫做「幸福的家庭」?至少,在我二十七年的人生中,沒有福氣享受過這些。」
他望著遠方,黑眸深不見底。「你還願意聽我說話嗎?這是一個很長,也很無聊的故事。我的人生就像一出被編壞了的八點檔戲碼,我……曾經是個棄兒,在還沒有被正式收養之前,有一段很長的時間,我跟親妹妹都是住在育幼院裡的。」
棄兒?育幼院?曉蝶呆住了,無法置信地望著他。
他的眸光飄得更遠,雙眼沒有焦距,也沒有任何情緒,整個人彷彿墜入一個遙遠的黑暗世界裡。
「六歲那一年,我的父母親離婚了。事實上,在我六歲之前,也很少看到父親,他很少回家,幾乎沒有抱過我,我對他的印象就是一片空白,連長相也想不起來。他長年在馬來西亞經商,在那邊早就有了另一個家,還有兩個小孩。有一年,他終於回來台灣了,卻是付了一筆錢給母親,要她爽快地答應離婚,讓他回復自由之身。」
「那時候,我母親因為不甘心一直癡傻地守在台灣,所以身邊早就有男人了,所以拿到那筆巨款後,她很乾脆地答應離婚,兩人迅速辦好手續。我跟妹妹的監護權都在母親手上,父親一拿到離婚協議書後,就快樂地立刻搭機回馬來西亞去了,從頭到尾,都沒有看過我跟妹妹一眼。」
他的語調更加蒼涼蕭索。「失去了父親後,我以為可以跟在母親身邊,但……她不要我們。她把我跟妹妹寄放在嬸嬸家裡,給了我嬸嬸一筆錢後,她就跑到台北去找男朋友,計劃要一起出國。當然,在她的計劃裡,完全沒有我跟我妹妹,從頭到尾,我跟妹妹都像一個大型垃圾,先是被父親丟棄,緊接著,又被母親丟棄。」
他的眼底彷彿結了冰雪,緩慢地道:「我母親在台北跟她的男友同居,用我父親給她的巨額贍養費,租了一間豪宅,兩人打算一結束男友在台北的事業後,就立刻到美國去,從此不再回來。被留在屏東的我非常非常想念母親,所以我省下每天早餐和午餐的零用錢,餓了好一陣子的肚子,就算餓到頭昏眼花,都捨不得花掉那些錢,後來,總算存到一筆錢,可以買一張到台北的火車票。當時我的錢只能買單程票,連回程的車票都買不起,但因為伯母親隨時會出國。所以我不敢再多花時間存錢。我滿懷期待,以為母親會照顧我,要去搭火車的時候,我還信誓旦旦地告訴妹妹,一定會帶媽媽回來。」
聽到這裡,曉蝶已經淚流滿面了,心弦一陣又一陣的抽痛。老天,她真的不敢想像,幼年的他到底經歷了什麼?心底究竟有多少苦、多少淚?
扯出一個比哭泣還悲慘的笑容後,他繼續道:「到了台北後,我按照好不容易從嬸嬸那邊偷來的住址,輾轉找到我母親居住的豪宅。我不知道該如何搭台北的公車,所以從台北火車站沿途問人,好不容易才走路到板橋,沿途挨餓受凍,飢腸轆轆也沒錢買東西吃,只能在經過公園時,喝點水來充飢,幸好還有好心的人塞點東西給我吃。那時我身上穿著一件很陳舊的國小制服,整個人瘦巴巴的,再加上那陣子以來都營養不良,餓得面黃肌瘦,所以看起來活像是個難民似的。我癡癡地站在門口守候,終於等到母親外出歸來,她搭著一輛很氣派的大轎車,渾身珠光寶氣,儼然是個貴婦。
一看到瑟縮地躲在牆邊的我時,她非常震驚,把司機打發走後,她下車走向我,劈頭第一句話就是「你來幹什麼?快回屏東去!」她的神情非常緊張,深怕別人看到我,好像我的存在是她人生中最大的污點一樣。她從皮包中掏出幾張鈔票塞給我後,很厭惡地叫我快點離開,說她的男友馬上就會回來了,叫我千萬不要再來煩她,更不準被她男朋友看到,然後,她就進入豪宅了。
「那時,我還是癡癡地躲在牆角,無法相信母親真的不要我和妹妹了,我覺得這一切都是假的,只是一場惡夢,她不會這麼狠心地拋棄我們。後來,我母親又坐車外出,看到依舊縮在牆邊、被雨水淋成落湯雞的我時,眉頭皺得好緊好緊,我永遠忘不了她當時的表情,她的眼底滿是厭惡,還叫司機快點把車開走……」
他閉上眼,語調彷彿積壓了千重冰雪般。「那一刻,我終於醒了,終於明白母親是真的拋棄我跟妹妹了。先是父親,再來是母親,他們都不要我們……視如敝屣、毫不猶豫地丟棄……我們的存在只會令他們不悅,只會阻擋他們追求快樂……」
聶仲堯再度睜開眼睛時,深幽的黑眸看起來好淒涼,彷彿他的人生不曾有過任何光亮。
「後來,因為叔叔、嬸嬸和親戚都明白表示無力再撫養我們,所以我們兄妹被社會局安排送入不同的收養家庭。取得兩邊收養父母的同意後,我們兄妹還是會在逢年過節時互寄卡片,甚至見個面。我發憤唸書,告誡自己一定要出人頭地。我拚命苦讀,以第一名的成績從最高學府畢業,又公費保送到異國求學。回國後,進入科技公司,有了穩定的收入後,我就跟多年來一直保持聯絡的妹妹說,除了她養父和養母的家外,我的家就是她永遠的娘家……」
聽到這裡,曉蝶泣不成聲,哭得幾乎柔腸寸斷了。體內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哭泣,為那個小男孩哭泣。
曉蝶緊緊地抓住他的手,哽咽地道:「對不起,我不知道……對不起……」
她無法想像這些年他是如何熬過來的?他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吞下多少絕望和心碎?在夢裡喊過多少次爸爸和媽媽?可是,不管他如何哭喊,始終沒有一雙手溫暖地擁抱他,沒有……
「不,你不要跟我說對不起。」他溫柔地拭去她不斷淌下的淚。「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了。」
她顫聲哽咽道:「你吃了好多好多的苦,忍受了好長的孤獨,你的心一定好痛、好無助……」
六、七歲,正是好需要父母呵護的年紀啊!同年紀的小朋友都有爸爸、媽媽,甚至還有爺爺和奶奶的疼愛,集三千寵愛在一身,但他卻孤伶伶地被丟棄,看盡世間冷暖,飽嘗被拋棄的痛楚。
「我不痛。」他深情地凝視她。「我痛,是因為自己沒有好好保護你,讓你流淚,是我對不起你。剛聽到你懷孕時,我的確是亂了方寸,幼年被拋棄的痛苦瞬間浮上我的腦海,所以我亂了,無力顧及你的感受。」
他捧起她的淚顏,黑眸漾滿愛戀與決心,一字一句地道:「蝶,相信我,我愛你,我不能失去你.這輩子我失去過很多很多的東西,但我真的無法失去你。回到我的身邊,好嗎?我們馬上結婚!也許我還不知道該如何當一個好父親,但我相信,你一定會在一旁幫助我的,對不對?」
「好、好……」酸楚梗塞住她的喉頭,她不斷地點頭,把臉緊緊貼在他臉上,滾燙的淚濡濕兩人的臉頰、兩人的衣襟……
曉蝶跟著仲堯回到台北,他提議要馬上登記結婚,還要舉行一場婚禮,讓她穿著最美麗的白紗,風風光光地接受眾人的祝福,正式成為他的妻子。總之,他就是不要讓曉蝶覺得委屈,不要她懷著身孕卻沒名沒分地跟著他。
曉蝶明白他的用心,可是她沒有答應,因為她的心底還有一些無法釐清的情緒。
她知道在仲堯的人生規劃中,並不是打算要現在結婚的,尤其,他還沒有準備好要當爸爸。曉蝶很遺憾自己的孩子來得並不是很受歡迎,而她絕對不希望仲堯之所以堅持快點完婚,只是為了要給她一個名分。
名分並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她必須確定——這樁婚姻是仲堯真心渴望的嗎?結婚後,他會快樂嗎?她可以帶給他幸福嗎?
所以,她推說自己有些害喜,婚禮的事不用急,過陣子他們先去法院公證結婚,等生下寶寶後,再慢慢籌備婚禮。
在聶仲堯的堅持下,她搬進他的家,原本曉蝶很想繼續在洗衣店工作,因為她覺得那份工作並不辛苦。
可是,他堅持她必須要多休息,如果她真的覺得太悶了,可以去附近的社區大學選修一些有趣的才藝課。反正,他就是不放心她懷孕了還要外出工作。拗不過他,曉蝶便順著他了。
她真的去社區大學報名上手工香皂班還有蛋糕烘焙班,烤了好吃的蛋糕還會拿去洗衣店,探望表姊跟以前的同事。
每天在家裡時,她會愉快地烹煮一餐,跟葡萄和豆乾一起玩耍,帶它們去公園快樂地運動。
閒暇時,她便約好姊妹漪棠或安婕一起外出喝茶、看電影,黃昏時分便回家,開始準備豐盛的晚餐,迎接仲堯下班。
這樣的日子過得很充實也很悠閒,只是,曉蝶的心還是悄悄蒙上一層隱憂。
她知道仲堯並不快樂,在她的面前,他其實是強顏歡笑的。他每天都費盡心思地寵愛她,常常買小禮物給她驚喜,每一次要去婦產科或是媽媽教室時,他也會興致勃勃地陪她一起去,兩人還甜蜜地一起去買新生兒的衣物。
但她知道,他並不快樂。
他一點兒都沒有忘卻童年的陰影,仍常常作惡夢。
她非常清楚,他以前不會這樣的,但是自從知道她懷孕後,他就常常被惡夢糾纏。
就像此時。
他又再度陷入可怕的夢境中了。
她原本是在睡夢中的,因為聽到一連串的悶吼聲而被擾醒,一醒過來,她就知道枕邊人又作惡夢了。
輕輕扭開床頭暈黃的檯燈,她心疼地望著滿頭大汗、表情痛苦的仲堯。
他的臉色慘白,緊閉雙眼,拚命地搖頭,沙啞地低吼:「不要走……爸、爸……媽,我求求你們,不要拋棄我……我是壞孩子嗎?為什麼不要我?為什麼每個人都要拋棄我?求求你……爸、媽.別走……我好怕,我一個人好寂寞……」
淚水湧上她的眼眶。
這一陣子仲堯常常作這類惡夢,她既心疼又愧疚,很清楚他作惡夢的起因是因為她懷孕了。她的懷孕讓他聯想起童年一再被拋棄的陰影,他無法走出那個夢魘。
難道,她決定生下孩子是錯誤的?她太過自私了嗎?
可是,她真的好愛好愛他,也好愛兩人的愛情結晶,她無法狠心地扼殺一個純真的小生命啊!
為什麼?為何這個決定卻讓深愛的男人開始陷入不安?
她真的錯了嗎?在他還沒有心理準備之前就要他當父親,是否真的太勉強了?
輕輕撫摸他的臉,她柔聲地呼喚:「仲堯,醒醒……仲堯……」
聶仲堯猛地睜開眼睛,拂去一頭一臉的冷汗。「我……」
「你在作惡夢,沒事了。」曉蝶露出溫暖的笑容。
「我去浴室擦擦汗。」聶仲堯起身,有些疲倦地歎了口氣,往浴室走去。
當他再度回到床鋪時,曉蝶端了杯溫水給他。「喝點水吧。」
他接過,喝了幾口溫水後,把杯子放到一旁,並為她關上檯燈,輕摟著她躺回床上。「抱歉,我吵醒你了?」
曉蝶柔柔地親吻他的臉頰。「沒關係,我待會兒就會睡著了,而且我明天又不用早起上班,不怕會睡眠不足。倒是你,不是一早就要趕飛機到高雄開會嗎?早點睡吧。」
就著窗外的朦朧月色,聶仲堯怔怔地望著她,眼底漾滿許多複雜的情緒。他知道這一陣子自己常常作惡夢,她也感染到了他的不安,秀眉堆積著濃烈的憂愁,可她卻選擇什麼都不多問,寬容地接受全部的他。
他讓心愛的女人擔憂了,他真的很痛恨自己現在的樣子!他很想完全擺脫過去的夢魘,好好地保護她和她腹中的寶寶,讓她再度展露最純淨歡樂的笑容,可是心底那一團陰影卻宛如鬼魅般地糾纏著他,如影隨形。
「我……」他想說些什麼,一開口,嗓音卻還是很嘶啞。
曉蝶深情款款地親吻他,指尖點住他的唇。「半夜兩點多了,快點睡吧,有什麼事明天再慢慢說。你如果睡眠不足,我會心疼的。晚安。」
「……好,晚安。」他只好把湧到舌尖的話又吞了回去。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現在該說些什麼?還能說些什麼?
兩人各據大床的一角,閉上眼睛,都假裝入睡了。
只是,他們都明白,有很多尚未釐清也無法釐清的疑問,仍橫亙在他們之間。
這一夜,兩人都失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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