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雲遮蓋藍天,小惜一人獨坐江邊,江上清風吹過她光溜溜的頭頂,令她的背影顯得格外孤冷。
「我們拐走了小尼姑,怎麼辦?」鐵膽站在她身後十步之遙。
「我也不知道。」非魚凝視她瘦小的身形。
「咦?是你拐走她的,好漢做事好漢當,怎麼不知道了!」
「我來問問她吧。」
那個背影實在孤獨得可憐,只見她低著頭,手裡不知在玩弄什麼紅帶子,非魚跨大腳步,故意發出聲響,坐到她身邊。
「小師父,我們跑了一夜,妳累不累?腳還疼嗎?」
「喔,不累,腳早不疼了。」小惜慌忙回答,即便非魚不是挨著她坐,她還是挪動身子,讓兩人隔開兩尺長的距離,再趕緊將掌心的褪色紅髮帶收進懷裡,又低下了頭,望著腳底的水流,囁嚅道:「是非魚施主您累了,我……」
他背著她跑了一夜,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害怕得把頭埋在他的肩窩裡。
「我不累啦!跑山路很輕鬆的,風吹著涼快,不像有時候我和師父做法事,又跳又唱的,一整晚下來,骨頭都散掉了。在外頭還好,要是悶在屋子裡吹法螺、爆煙花,還會被熏得流眼淚呢。」
「你昨晚就是拿煙花嚇師姐?」
「是啊!」談起傑作,非魚不免得意。「只需調和火藥的配方,再加上一點手法,就可以讓妳那群凶巴巴的師姐不敢再追過來了。」
「唔……她們凶,是因為我笨,不受教……」小惜頭垂得低低的。
「誰說妳笨了?」
「師父,還有師姐。她們都說我笨,我只會念佛經,什麼也不會,不像師姐能幫香靈庵化緣,我只能躲在庵裡做粗活……」
「唉!就算妳不笨也不憨,也被別人說得又笨又憨了。」
「不,我是真的笨,我手腳慢,力氣小,又不會說話……」
「這樣就是笨了?」非魚好笑地大搖其頭。「妳知道嗎?我小時候手腳比妳快,力氣比妳大,比妳會說話,還不是每天被我師父死魚、笨魚的罵。他罵,我就頂回去,他打我,我就跑,要是妳早十年到我們芙蓉村,一定常常看到師父追著我滿村子亂跑。」
小惜如聽奇聞,眼眸亮了一下!「你這樣做,你師父不生氣嗎?」
「他當然生氣了。我說,師父啊,您老人家可不能生氣,要是氣皺臉皮,擠出魚尾紋,將來師娘嫌你老,就不肯嫁給你了。哈,我師父嚇死了,忘記打我,趕快回家搗草藥抹在臉上,保他膚白勝雪,吹彈可破,青春永駐。」
「非魚施主的師父很有趣。」小惜露出一抹笑容,見到非魚也是帶笑看她,忙又低下頭。
「妳的師父一定不有趣了。」唉,把她教得這麼自卑。
小惜不知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再抬起頭,望著非魚被風吹揚而起的長髮,心念一動,問道:「非魚施主,你說你當過和尚,後來怎麼改當道士了?是這個道士師父比以前的和尚師父好嗎?」
「才不呢,我那個和尚師父比道士師父好上千百倍。」非魚想到了高深莫測的情空和尚,不禁肅然起敬。「寺廟裡的日子是苦一些,但和尚師父很照顧我,後來我逃掉,他還跑出來找我。」
鐵膽過來插話道:「你要是當和尚,那間廟保證被你掀了。」
「是啊,我已經當了五輩子和尚,若繼續待在廟裡暮鼓晨鐘,我會悶到發瘋,然後拿把大鎯頭敲掉廟牆,再放把火燒了。」
「五輩子和尚?」小惜和鐵膽不解地問道。
「說來話長了。」非魚撓撓後頸,竟然有點難為情。「你們要聽?」
鐵膽用力點頭。「當然要聽了,臭道士雖然法術不行,掰故事搞鬼的功夫倒是一流的。老子我累了一夜,說來解解悶。」
「這不是故事,是真的,我和師父去過地府,看過我們的前世。」
「非魚施主,我想聽。」小惜誠摯地道。
見到那張急欲瞭解前世因果的小臉,非魚也就道:「好吧,我說了。很久很久以前,就是北宋末年,有一個石匠離開他住的芙蓉村,到當時的京城汴京討生活,那時候時局很亂,金人快打進城了,那位石匠有一個同村的朋友,叫做洪喬,嚇得趕快收拾包袱回老家。石匠托洪喬帶一封信給家鄉的未婚妻,可是呀,這個姓洪的天生糊塗蛋,他以為石匠要跟京城的表妹成親,然後又不小心將信泡了水,糊了字跡,結果把一封情意綿綿的家書念成負心漢的絕情信,所以,當石匠的未婚妻聽到洪喬的轉述,非常非常的傷心,就在一次幫她繼母採藥的時候,失神落水,嗚呼哀哉,香消玉殞也。」
「啊……」小惜心頭一緊,眼眶酸澀。「那位石匠呢?」
「可憐的石匠啊,你們應該都知道岳爺爺的滿江紅,裡頭唱到的『靖康恥』,就在那場靖康之變,石匠被金人抓到北方做苦工,四十年後才回來,故鄉已是景色依舊,人事全非了。」
「這是命運捉弄,半點不由人……」小惜想到那傷心欲絕的未婚妻,想到孤苦的石匠,再也止不住淚水,潸潸而下。
「不,」鐵膽發表他的高見:「是那個姓洪的錯!要不是他糊塗傳錯消息,石匠的未婚妻縱使知道金人攻破汴京,她也會抱著希望等石匠回來,熬上四十年,終究會有結果;就算她等不及了,找個人家嫁了,總比淹死還好。」
「對啦,就是姓洪的錯,所以他死後下地獄,閻羅王罰他世世當和尚,直到他找回這對苦命鴛鴦為止。」非魚又抓抓頸子。
「臭道士,你真的很會說故事,要不要去茶館說書,省得成天背個大包袱和桃木劍到處奔波?」鐵膽翹了二郎腿,飄到空中去。
小惜用袖子抹抹淚。「非魚施主,你就是那個姓洪的?」
「嘿嘿。」
「那你一定是已經找到石匠和他的未婚妻,所以你可以不當和尚了?」
「他們另外還有一段三百年的可憐故事,他們就是我的師父和師娘。」
「果然是因果輪迴,前世種因,後世得果……」小惜聲音變弱了。
非魚見她兩隻小拳頭緊緊握住,小巧的鼻頭早已哭得通紅,濕潤的長睫毛還在猛眨著,似乎想把不斷湧出的淚水眨回去。
唉!她雖然天生缺陷,可是性情溫順、單純善良,香靈庵的師父和師姐怎麼不懂得憐她、疼她?是拜佛拜到讓香灰蒙了心肝啦?
「小師父,放心啦,不要再難過了,現在有情人終成眷屬,我這輩子也終於可以討老婆,大家歡喜大團圓,過去就過去了。」
小惜吸吸鼻子,又抹抹淚,微微勾起嘴角。「非魚施主,我很高興你終於跳出因果循環,從這輩子起,就是清清明明的一個人,了無罣礙,恭喜你。」
「小師父心思純良,年紀也還小,未經世事,更是清清明明的人。」
「不。」小惜低下頭,指頭藏在手掌裡蠕動著,仍舊是握緊了。「我上輩子做了壞事,所以這輩子生來殘缺,更要終生念佛贖罪……」
她猛然站起來。「非魚施主,老哥哥施主,我回香靈庵了。」
非魚也急忙站起。「妳要回去面壁思過十年嗎?再讓師姐打罵欺負嗎?」
「我……」小惜心頭酸楚,無奈地道:「這是我的命,我罪孽深重,既然前世欠她們,這輩子吃苦是應該的,一報還一報,老天是很公平的。」
「唉!又是妳師父說的嗎?」非魚很難得連連歎氣,但瞧她自卑自責,他一定得點化這位被罵笨了的小師父。「妳前世造了什麼孽?又欠師姐什麼?」
「我……我不知道。一定是做錯了什麼,讓我有一雙跟別人不一樣的腳……」
「妳怎知妳不是藉著肉身的缺陷和苦難,因此有所領悟,不但開示了自己,也能開示同樣遭受苦楚的世人呢?」
「這……」小惜有如醍醐灌頂。師父從來不會這麼說,師父只會說她是冤孽。
「讓我來看看妳的前世。」
非魚直接伸出右掌,以手心平貼上小惜的額頭,閉起眼睛,開始唸咒。
那隻大掌幾乎罩在她的光頭上,小惜一動也不敢動,只覺得頭頂又熱又燙,更不敢直視身前的非魚,忙把視線望向鐵膽。
鐵膽飄在空中,打個呵欠,以手支頤擺出如意臥,準備看非魚玩戲法。
「小尼姑,讓臭道士瞧瞧,說不定真如他說的,妳是來當大善人的。」
非魚念道:「有請孝女娘娘降下,給子徒弟非魚大神力,引領淨憨小師父回歸真道,現出前世。天靈靈,地靈靈,紅塵世路倒轉走,一年、十年、百年……啊!非魚恭迎孝女娘娘!」
「哪來孝女娘娘?我什麼也沒看見。」鐵膽又是無聊地打呵欠。
非魚身體猛然一震,垂下了頭,隨即吐出幽幽的女子聲音。
「小姑娘,苦了妳了。」
一聲「苦了妳」頓時讓小惜熱淚盈眶。十年來,從來沒有人以這般溫柔的語氣和她說話,那聲音彷如娘親撫慰,輕輕拍揉她的小身子……
「哇!孝女娘娘來了!」鐵膽嚇了一跳,咕咚從半空中摔下來。
「鐵膽。」「孝女娘娘」轉向鐵膽的方向,聲音變為平板:「你生前殺人為業,雖是為民除害,但偶有錯殺,亦有下手凶狠之時,汝可知罪乎?」
「嗚嗚!孝女娘娘,我知道錯了,當我束縛墓地時,我就知道該死了。」
「如今你尚未超生,乃因時候未到,時候既到,自然歸陰,半刻不得停留。」
「那我現在怎麼辦啊?就跟著臭道士流浪江湖?」
「鐵膽,非魚助你,你需待非魚如兄弟,不可罵他為臭道士,汝知之乎?」
「是!是!是!」鐵膽跪在地上猛磕頭。「遵命!我會當他像兄弟。」
「很好。」「孝女娘娘」轉回眼前的小惜,聲音又變得溫柔:「小姑娘,莫流淚,前世因,後世果,今日教妳瞧分明了。」
「是,孝女娘娘,信女謹聽教訓。」小惜哽咽道。
那隻大掌仍按住她的額頭,慢慢道來:「妳的前世有一段美滿姻緣,公婆疼愛,夫君體貼,兒女懂事。可惜一場山崩,掩了妳家房子,妳救出公婆,救出孩子,最後又冒著生命危險,背出受傷的夫君,讓村人扛去救治;然而老天無眼,再度山崩,巨大山石壓垮樑柱,壓住妳的左腿,妳動彈不得,血流滿地,村人來不及救起,妳因此重傷而亡。」
「是……是這樣啊……」怎麼又是一段心酸的故事?小惜淚流滿面,心在抽痛,左腿也隱隱作疼。難道這就是前世的傷痕?
「小姑娘,莫再傷心。妳雖早逝,但公婆感念妳的恩德,一生茹素行善;夫君難忘深情,不願續絃,守著妳的靈位直到老死;兒子考取功名,為官清廉,升巨宰相高位,請旨追封亡母為夫人。汝之恩澤深厚,造福千千萬萬人矣。」
小惜感覺好些了,但她仍有些許遺憾。「那……我前世的夫君呢?」
「若有緣,今世將再相會,再續前世未了之夫妻恩情。」
有緣嗎?小惜望向閉上眼睛的非魚。她前世的夫君長得如何?像非魚一樣高大好看嗎?個性也像他一樣開朗活潑嗎?她今生還能遇見他嗎?他們又是如何的恩愛?到底是生了幾個兒女……
唉!她在想什麼呀!她今生是個不能婚嫁的尼姑啊。
非魚正將眼睛瞇開一條細縫,瞧見了小惜黯然的神色,又道:
「小姑娘,汝前世無過亦無罪,只因傷勢過重,帶了前世的印記轉世,望汝忘卻前世肉身之苦,今生已為新生,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大好前程在眼前,吾將庇佑汝之一生,務請珍重,吾去矣。」
小惜跪了下來,五體投地拜道:「淨憨恭送孝女娘娘。」
非魚身子一震,睜開了眼,見到小惜跪在跟前,忙伸手扶起她,恢復了原來的聲音。「小師父,孝女娘娘剛才來了,我也聽到她的話了。」
「孝女娘娘好慈祥……」小惜忍不住又哭了。「她很好,讓我明白,我的長短腳不是惡業所致,我好高興……」
「怎麼她對我就不慈祥了!」鐵膽也主動爬了起來,冒了冷汗。「臭道……呃,兄弟,你那個孝女娘娘還真靈,知道我殺錯了人。」
孝女娘娘當然知道了,非魚得意不已。他推斷前因後果,扯上幾句話,總有一句話會讓他蒙成真的吧。
可小師父妹妹怎麼還在哭?
「那麼小師父,妳打算去哪兒?回家?我可以送妳。」
「我……沒有家了……」小惜百感交集,拭去眼淚。
「爹娘不在了?」
「我娘在我六歲時就死了,爹送我到香靈庵出家,十歲時來看過我一次,他說他考不取秀才,生活很艱難。他卜了卦,卦象指示他要往東方發展,這才會發達,他那天就是來道別的,然後我就再也沒見到他了。」
唉!怎有這種不顧女兒的爹爹啊!非魚戚同深受,不覺輕聲一歎。
「小師父,別難過,我也是爹爹不疼,娘親不愛,三歲就被送去當和尚,不過我逃得快,十歲就改行當小道童了。」
鐵膽拍掌笑道:「哈!你們兩個是同病相憐了。」
小惜卻是另一番心思。既是同病相憐,那非魚為何總是笑嘻嘻的,還知道要逃廟,她卻是什麼也不敢做,只能躲在庵裡一邊挑水澆菜,一邊偷偷流淚,想念著過世疼她的娘親,還有世間唯一的親人。爹……
「我是沒有家……」但香靈庵也不是她的家。多年來,她是多麼渴望再見爹爹一面。「可我好想爹,想去找他……」
「好啊!我們可以同行,一路好作伴。」非魚熱心地道。
鐵膽卻問道:「妳不回尼姑庵了?」
小惜低下頭,想到了勇敢決定自己命運的秋菊。她自己小時候無法作主,傷心糊塗地剃度當尼姑;可她現在長大了,為何不能像非魚和秋菊一樣,過自己的生活、做自己想做的事呢?
「既然『逃』出來了,再回去只是讓師父師姐更生氣……何況修行在個人,不一定要在庵廟才能得道,我可以一路化緣,一路尋爹……」她愈講愈小聲。她從來沒獨自出過門,還不知道要怎麼化緣呢。
「是啦,不要回去了,回去一定會被凶師姐欺負得很慘。」非魚道。
「喂,兄弟,」鐵膽插嘴道:「你真的在拐人了,逼小尼姑還俗啊?」
「不,老哥哥。」非魚堅定地望著小惜。「小師父很懂事,她知道自己要做什麼。我昨晚『拐』她,是怕她那些師姐不講理、誤會她,要是當場被抓了回去,還不知道要怎麼罰她,所以一時衝動,背了小師父就走;若如今小師父真要回香靈庵,我也留不住她,不是嗎?」
小惜迎上非魚的目光,驚訝他怎能說得這麼準。
非魚微笑看她道:「聽了小師父的遭遇,說句老實話,我也不願見妳跟我一樣糊裡糊塗的出家。既然過去是身不由己,可現在小師父有決心、有毅力的話,不用我出現,妳也一樣可以自己出來找爹爹啊。」
「非魚施主說的是,我、我……我不回去了。」
小惜花了很大的力氣,鄭重地說出她有生以來最重大的決定。
「哇!」鐵膽睜大眼。「終於拐到小尼姑了!」
非魚咧開大笑容,著實為她高興。「好!我既然『拐』了妳,就會負責到底,送佛上西天,我一定陪妳找到妳爹為止,一天找不到,就一天不回芙蓉村。」
「這……不……」小惜臉蛋一紅,她擔不起那麼大的盛情。
「沒什麼好不的啦,反正我們也要找老哥哥的老婆,一路都是尋人,妳一個姑娘家不方便獨行,不如讓我們哥兒倆照顧妳,路上也平安些。」
鐵膽又有問題了。「兄弟,你總不能帶著一個小尼姑到處亂跑吧?」
「這還不簡單!稍微改變她的裝扮,不就得了。而且大家萍水相逢,既然孝女娘娘要我們兩個稱兄道弟,我們也可以和小師父結拜為兄妹。好不好?」非魚轉頭笑問。
小惜臉頰發熱,很多她從未想過的事情正在發生,命運有了改變,從此她的一切都不一樣了。
「就這樣決定啦。」非魚見她猶豫,乾脆先下手為強。「我就喊妳一聲妹妹,以後妳得喊我哥哥喔。」
小惜不好意思喊出來,低頭道:「我本名叫小惜,年小惜,年歲的年,大小的小,憐惜的惜,這是我娘娶的名字,我爹算過的筆劃,我喜歡這個名字,我不喜歡那個……」她已經不想再提起「淨憨」兩字了。
「小惜,小惜,很好聽的名字,妳娘親一定很疼妳。」非魚點頭道。
小惜想到早逝的娘親,不覺又濡濕了眼眸。
好久沒有人喊她的名字了,非魚一聲又一聲喊來,令她既心酸又激動,想到以後可以拋掉淨憨的身份,當一個自由自在的小惜姑娘,她又想哭了。
「那我們來結拜嘍?」
「好。」她含淚綻開笑容,用力點頭。
「太好了!我來焚香祝禱。」
非魚翻開他的大包袱,拿出三炷香,用火折子點著了,插在土裡。
一鬼一男一女照著年齡順序,依次跪下,齊齊向天磕頭禮拜。
非魚代表道:「孝女娘娘在上,今日鐵膽、非魚、年小惜義結金蘭,願為兄弟妹,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
「等等。」鐵膽打斷非魚,「老子我早就死了,你們如何跟我一起死?」
「結拜發誓不都這麼說的嗎?」非魚側頭想了一下,再度向天發誓道:「孝女娘娘,對不起啦,我剛才最後一句不算,改成:非魚願和小惜同年同月同日死,吾等三人,不,兩人一鬼既為兄弟妹,非魚和小惜將盡全力護送鐵膽返歸地府,若非魚有違誓言,願跟老哥哥一起下地獄煎油鍋,皇天后土,實鑒此心。」
二人一鬼再拜,各自舉香祭禱,完成這場結拜儀式。
鐵膽飄了起來,猛揉腦袋。「真是奇怪的結拜。我的結拜兄弟竟然要送我去見閻羅王……嗯,如果他有違誓言,那就是無法送我下地獄,那他又怎麼跟我去煎油鍋?」鐵膽恍然大悟,破口大罵:「你這個臭道……」
非魚笑嘻嘻地堵回去:「老哥哥,孝女娘娘有旨,你不能罵我喔。」
鐵膽猛扯大鬍子,狂吼道:「老子我好像上當了!」
小惜以為他不高興,忙道:「老哥哥,二哥是誠心的,小惜也是誠心的,我一定會努力超度你,讓你到西方極樂世界享福。」
鐵膽讚賞地望向小惜道:「嘿!還是小妹子懂事,不枉我幫那只會飛的魚拐妳出來了。」
「呵,我不會飛,我也不是魚。」非魚將包袱繫上腰間,遞出桃木劍。「來,小惜,幫二哥拿桃木劍,我背妳流浪去也。」
「不!不!」昨夜的親密接觸猶有感覺,小惜羞紅了一張小臉,急道:「二哥,我會走路,我只是走得比較慢,你可以先走,我會跟上……」
「我不會先走,我們一起走。瞧這江邊風景多好看,雲朵飄在天上,漁船浮在水上,人鬼走在岸上,咱們兄妹慢慢走,賞景吟詩,多麼風雅啊。」
「真是難聽的詩。」鐵膽掩起耳朵。
「可是我真的走得很慢……」小惜怯聲道。
「哎,急什麼?我們不趕時間,也不像老哥哥急著去赴死,別為走路這種小事擔心啦。」非魚以桃木劍挑起大背包,將劍身搭在肩膀,笑道:「就算真有急事,我再背妳跑路,這不就成了?」
「二哥,不行的,你會累……」
「不用想太多啦,腦袋是拿來讀書、學本領、記住快樂的事情,可不是用來煩惱憂愁的,知道嗎?」
非魚見她那副畏怯的模樣,微感心疼,又升起憐惜之意。
唉!他的小妹妹被人欺負到長大,即便他們已經兄妹相稱,她還是顯得怯懦,怕這個怕那個,似乎怕一不小心,又會慘遭挨罵。
不過,他當二哥的,絕對不會罵她,更不會讓她被人欺負。
他終於忍不住摸摸她滾圓的光頭。「小惜,二哥說的,妳明白嗎?」
「明白。」小惜低下頭,臉上兩朵紅雲久久不褪。
「上路嘍!」非魚愉快地踏出大腳步,又回頭看小惜一眼。
小惜慌忙踏出右腳,身子微晃,左腳再顛跛跟上,這才走出第一步。
非魚仍然不動,她再走一步,超越他的腳步,他才又陪她走出下一步。
鐵膽飄在空中,打了無數個呵欠。真要命!他這兩個義弟義妹八成是烏龜投胎,照這種爬行速度,一天大概只能走上一里路吧?
他還是先睡上一覺,再趕上他們也不遲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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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波江上,藍天綠水相接,遠方岸邊芳草萋萋。
小惜站在甲板上,眺望風景,深深吸聞清爽的涼風。
她沒坐過船,就算船家說的,今日好天氣,風平浪靜,但船身輕微的搖晃仍讓她感覺暈眩。
「小惜,好些了嗎?」非魚來到她身邊,側頭看她。
「啊,二哥。」小惜扶緊船舷。「好多了,船艙裡悶熱,出來吹風就好了。」
「是啊,夏日炎炎正好眠,艙裡待久了,的確昏昏欲睡,那幾位商人已經全部倒下睡中覺了。」
「二哥幫他們算命的結果如何?」
非魚咧開大笑容。「當然每個都是大富大貴嘍!瞧這艘船載滿了他們的貨物,只要一轉手,就可賺上大把銀子,不讓他們榮華富貴都難喔。」
「還好二哥找到這艘貨船,這幾位商人大爺也願意順道載我們一程。」
小惜很不好意思,她走得慢,二哥也耐著性子陪她散步,幸好有船可搭,否則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回到老哥哥的家鄉呢。
二哥很照顧她,一路不時問她累不累,腳疼不疼,她的答案皆是不會。
真的不累。她做慣苦工,吃得了苦;而生平第一次嘗到讓人呵護的滋味,更是令她滿心溫暖,就算風吹日曬,磨破腳皮,她也歡喜甘願。
非魚東張西望的。「老哥哥呢?怎麼不見鬼影了?該不會在半路睡死了,回頭又找不到我們?」
「老哥哥在那裡。」小惜抬起頭。
鐵膽高坐在桅桿之上,極目遠望,神情迷茫,一把大鬍子無力地垂下。
非魚平時雖愛捉弄鐵膽,但心裡不免為這只孤魂野鬼擔憂。
「唉,鐵膽柔情啊,老哥哥放不下心的,就是咱們的老嫂嫂,這艘船正好送老哥哥回去江漢縣城。歲月過去六十年了,也是近鄉情怯吧。」
小惜亦是有所感觸。人死了,還可以落葉歸根,她卻是當初年紀太小,連自己的家鄉在哪裡都不知道,又教她何處去尋找她的爹爹?
清風吹來,揚起小惜的頭巾,長長的巾子飄搖而起,連帶扯得她小小的身子稍微後仰。
非魚趕忙伸手虛扶她的背,他差點以為她要被風吹走了,還好她只是動了動,雙手仍抓緊船舷,視線不知道放在哪裡,也像鐵膽一樣,迷茫地望向遠方。
唉!大家都是心事重重啊,可她小小年紀,又藏了多少委屈和辛酸!
他一念之間「拐」了小惜,雖是莽撞些,但他和小惜既有相同的幼年命運,對於她的遭遇,他無法坐視不理,就如同他為村裡姑娘指點姻緣迷津,讓她們找到幸福,對於妹子將來的幸福,他當二哥的更是責無旁貸。
當然嘍,他得先讓她開心些。
「小惜,還習慣這身打扮嗎?」他輕輕撥弄她的頭巾。
「我……很不習慣……」小惜想到路人的眼光,窘紅了小臉。
她向來穿慣簡單的直裰道袍,而二哥為她買了一件女子服飾,又是系裙子,又是結腰帶,害她不知從何穿起,幸好有舊衣鋪的大娘幫她穿戴。
但這只是小事,令她窘迫的是罩在頭上的怪巾子。
非魚知道她的意思,乾脆掏出他口袋裡的小方巾,蓋在頭頂。「別難為情,二哥和你一起當波斯人,人家問起,我們咕嚕咕嚕和他說胡話。」
小巾子蒙在他頭上,他又扯了兩端尖角,想要紮在下巴下面,可惜巾子太短,還扎不到下巴,倒扎到鼻孔上了。
這副怪模樣終於讓小惜展露淺淺的笑靨。「二哥,我們去問老哥哥,你這是哪一國人的打扮?」
「大概是夜叉國吧?」非魚調整一下巾子,戴得更牢靠些。「幸虧老哥哥過去行走江湖見聞廣博,在泉州港見過波斯商人,知道他們喜歡蒙頭蒙臉,二哥一時沒辦法幫妳買頂漂亮的帽子,還請妹子將就了。」
「沒關係,其實……也不錯……」
那天老哥哥出主意,他們買了一塊布,由老哥哥描述指示,她和二哥合力動手,在她頭上包、拆、裹、纏,折騰半天,終於將她的光頭包了起來,又垂下長長的頭巾,風一吹動,就會飄揚而起。
她的裝扮是古怪些,但她又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喜歡。當長巾子在身後擺動時,她會想像那是一頭長髮,柔軟而美麗,就像一個真正的姑娘家……
她癡癡地盯住非魚那頭又長又黑的頭髮。唉!要留得那麼長,這才能梳上美麗多變的髮式,但還要等多久啊?
怎麼妹子似乎又感傷了?非魚拍拍她的頭頂。「小惜,在想什麼事?都怪我那個無情無義的師父啦,他要我自力更生,給我的銀子早就花完了,所以二哥只能幫妳買舊衣,不過妳別急,等咱們到江漢,二哥幫人做上幾回法事,就帶妳去買一頂好看的繡花軟帽,再換上一套新衣裳。」
「二哥,不是的……」小惜正想解釋,話頭卻被打斷。
「請問是非魚道爺嗎?」
「是的,您是?」非魚轉身響應。
來人是一個中年男人,身形略顯福態,面貌普通,衣著倒是光鮮華麗,指頭戴著大斑戒,一看就是個唯恐天下不知的富商。
小惜也聞聲回頭,和來人打個照面。
「白衣觀音?!」富商輕聲驚呼,兩眼睜得好大,表情又驚又喜又惶恐,雙腿一軟,就要跪下。
非魚扶住富商。「這位大爺,她不是白衣觀音,她是我的妹子。」
難怪這位大爺誤會了,連他也覺得小惜和觀音有幾分神似。
因為小惜穿的是舊衣,原先的淺藍色已經洗得泛白,而頭巾是灰白色的,又從頭頂披了下來,一身彷彿白衣白巾,就像畫像裡的白衣觀音模樣,只是觀音法相莊嚴沉穩,而小惜仍是未脫稚氣。
「啊!」富商又是驚歎一聲,揉了揉眼睛,再度細看小惜。「我突然見到令妹,還以為觀音降臨了,現在再看,還是像個小觀音,也許觀世音菩薩小時候就像令妹這個樣子吧。」
小惜瞬問臉紅,低下了頭。她哪能跟觀世音菩薩相比!
富商又望向非魚。「可是……你怎麼像個見不得人的綠林大盜?」
非魚這才記起自己還紮著巾子,笑著拿下來。「還不知這位大爺大名?」
「喔,我叫石伯樂,石頭的石,伯樂就是會看馬的那個伯樂。不過我不會看馬,我會看貨、挑貨、賣貨,從你們上船後,我忙著跟夥計在貨艙檢視貨物,方才聽朋友說,非魚道爺會看相,我趕快來找你,拜託你幫看我下半年做買賣的運勢如何。」
「好的,先看你的面相好了。」非魚很認真地端詳那張泛出油光的肉餅臉。「石大爺相貌堂堂,三停均等,這代表幼年、中年、老年皆有好運道……」
突然船身一個傾斜,晃得所有的人站立不穩,小惜一個不留神就要跌倒,非魚趕緊扶住她,才要站穩腳步,又是好幾個大浪打了過來。
原是晴空萬里,此刻卻變得烏雲密佈,狂風怒吼,江上波濤洶湧,浪頭一個比一個高,打上了甲板,令船身劇烈地搖晃。
「怎麼颳大風了?!」石伯樂跌到甲板上,抱住了桅桿大柱,慘叫道:「嗚嗚,我那些上好的貨物可不能沉落江底,那都是錢啊……」
非魚一手緊緊抱住小惜,一手抓住船舷。「小惜,別怕,二哥保護妳。」
「二哥,我……」那緊實的擁抱令小惜既緊張又窩心,想要掙脫,身子卻因極度暈眩而使不上力。
「又暈船了嗎?」非魚大掌摸向小惜的後腦勺,將她的臉轉到他懷裡,雙腳向後退,試圖退到船中央。「別看江水,愈看會愈暈。」
「兄弟,這風起得奇怪。」鐵膽由桅桿落下,飄至水面察看。
「一點也不奇怪。」
師父教他觀察天相,方纔他就看到天邊有一朵奇怪的濃雲,雲至之處,必起強風,只需捱過一時半刻,就能風平浪靜了。
可是,船艙裡的商人哭爹喊娘的,哀鴻遍野;連甲板上的船工也嚇得面無血色,各自抓緊支撐物,舵工更是忘了掌舵,任由船隻飄蕩。
哎,人心渙散呀,該是他這當道士的出面「安撫」民心了。
感覺懷裡的小身子在發抖,他先擁緊了她。「小惜,默念佛號,別去想暈船的事,妳會好一些。」
「好……」靠在那個溫熱的懷抱裡,小惜早已感到無比安心。
「何方惡鬼,竟敢作亂?!」非魚再比動桃木劍,大聲斥喝。
小惜一驚,抬頭問道:「有鬼嗎?我也要幫二哥趕鬼。」
「噓,小聲點,沒有鬼啦,妳放心靠著我就行了。」
「可是……」不管有沒有鬼,船身搖晃得這麼劇烈,小惜仍是慌亂不已,忙按住掛在頸子上的驅邪八卦香包,腦海浮現了消災吉祥神咒,立刻念道:「曩謨三滿哆,沒馱喃,阿缽囉底,賀多捨,沙囊喃……」
非魚也順勢再喊道:「惡鬼!我不容你為害這條船的人命和財物!」
再從懷裡抓出一張符,以桃木劍尖刺穿,向前劃出招式,喝道:「天靈靈,地靈靈,太上老君教我殺鬼,孝女娘娘給我神力,出窈窈,入冥冥,氣布道,氣通神,先殺惡鬼,後斬邪靈,觀音菩薩,地藏菩薩,文殊菩薩,普賢菩薩,齊來助弟子非魚一臂之力,急急如律令!惡鬼速速去!風浪快快停!」
非魚迎向強風,使力揮劍「做法」,再不斷往懷裡掏符咒,灑落江面。
如此呼風喚雨一番,算算時間,那朵怪雲也該過去了;非魚再以桃木劍一陣亂砍亂刺,剎那間,風平浪靜,晴空再現,剛才的狂風大浪好像是一場夢。
非魚鬆了一口氣,抹了滿頭大汗,正想走出一步,這才發現小惜還緊緊抓著他的衣襟,嘴裡也還在誦念消災吉祥神咒。
「小惜,好了,沒事了。」他笑著摩挲她的頭。
「二哥,我好擔心,風這麼大……」小惜快要哭了,她好不容易有個疼她的二哥,她不要他有任何意外,可是她膽小又無能,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斷唸咒,祈求二哥平安無事。
「呵,小惜,妳就擔心妳的二哥,不擔心老哥哥了?」鐵膽笑問道。
「我……我也擔心啊。」小惜放開非魚的衣襟,不好意思地走出幾步。
「救命啊!我不想死,我還想回去看老婆啊!」一聲聲哀叫傳來。
石伯樂抱緊桅柱,嚇得六神無主,肉球似的身體還在搖來晃去。
「石大爺。」非魚用力按住他的肩膀。「船不搖了,你也別跟著搖了。」
「不搖了?!」石伯樂如夢初醒,放眼四顧,瞧見了晴朗的天空,緊繃的表情立刻鬆垮下來,鼻子掀了掀,小眼眨了眨,嘴唇抖了抖,立刻跪倒拜哭道:「感謝非魚道爺!感謝小觀音!你們救苦救難,三兩下就降伏風浪,保全了我的性命和財寶,感謝你們呀!」
「石大爺,別這樣。」非魚在不當「孝女娘娘」時,最怕別人把他跪到折壽,趕緊用力扶起石伯樂。「我們有菩薩保佑,又有孝女娘娘助力,不是我們兄妹的功勞。」
「孝女娘娘?」石伯樂吸了吸鼻涕。
「孝女娘娘是我二哥村子的神明,很靈的。」小惜代為回答。
「真是法力無邊啊!」被搖得七葷八素的船工們走過來,他們親眼見到非魚的道術,不斷地拜謝道:「多謝小觀音!多謝非魚道爺!」
「嘔!」
「哇吐!」
船艙裡跌出好幾個衣冠楚楚的商人,不是四肢無力,就是暈眩嘔吐。
非魚見機行事,上前舉起桃木劍,在各人頭上輕輕拂過,語氣沉著地念道:「孝女娘娘護眾生,保平安,妖邪已去,穢氣亦去。來,請大家深深吸一口氣,吸到肚子裡去,再『啊』用力吐出來。」
「啊!」不只是暈船的商人,甲板上所有的船工和夥計皆同聲一啊。
「好,孝女娘娘保佑各位,大家再吸一口氣,大大吐出來,啊!」
「啊!」
接連兩次吐氣,眾人頓覺神清氣爽,紛紛稱讚起非魚的「法術」。
「剛剛非魚道爺為我加持時,我感覺一股清風吹過來,頭就不暈了。」
「是啊,真是太神奇了,孝女娘娘把我的穢氣都送走了。」
「我要請非魚道爺開光,請一尊孝女娘娘回家,保佑我平安發大財。」
「哼呵!」鐵膽飄到上空,他已漸漸瞭解結拜兄弟的把戲了。
「非魚道爺,這是我的一點小意思。」一位商人掏出一錠閃閃發光的銀子。
「不行!不行!」非魚忙搖手,他「做法」的目的只是讓大家心情平安,根本沒想到賺錢。「感謝各位大爺讓我們兄妹搭順風船,我只不過為大家算命當作渡船資,怎能再拿錢呢。」
「你一定要拿啦!」又有商人掏出更大的銀子,硬塞到非魚的手掌裡。「萬一我們的貨沉了、人死了……呸呸呸!我在說什麼啊……那就什麼也沒了呀!家人還要幫我出棺材錢……呸呸!又說錯話了……」
「非魚道爺,請笑納……」
眾商人一擁而上,有如比賽誰最有錢,掏出來的銀子一個比一個大,非魚的大掌一下子就捧了一堆小銀山,鐵膽也見錢眼開,下來幫他數銀子。
眼見盛情難卻,而他也急需一筆錢,非魚朗聲道:「那非魚就不客氣了。各位大爺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回頭我就為各位大爺畫上孝女娘娘聖像,請回家供奉案頭,千萬不要殺豬宰雞再造殺業,只要一束清香,鮮花素果,心誠則靈,孝女娘娘會知道你們的心意的。」
「是!是!」平時叱吒風雲的富商們乖乖地點頭。
「不過,現在我妹妹暈船,身體不太舒服……」非魚望向臉色蒼白的小惜,知道她暈船的程度不比這幾位大爺輕。「我得先陪她在甲板休息一會兒。」
「啊!小觀音捨身救人,耗損真力了。」石伯樂也瞧見小惜的臉色,急喚他的夥計道:「阿林,快把我那張紫竹躺椅搬出來,再去拿一床新買的上等杭州絲被給小觀音蓋。」
「不……」一聲聲小觀音,叫得小惜很不好意思。可是她頭好暈,也好想吐,方纔的驚濤駭浪好像還在晃動船隻,讓她的肚腸幾乎快吐出來了。
「二哥……」昏亂之中,她只能喚著最親近的人。
「小惜,閉上眼睛,不要緊張。」非魚摟住她的身子,讓她結結實實地靠在他懷裡,大掌來回摩挲她的背部……
小惜感覺他的按摩力道,似乎正在推開胸腔的那股悶氣;她才覺得氣順些,驀然又是天旋地轉,頭重腳輕,全身騰空而起。
她被二哥抱起來了!
她心臟差點跳到喉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但很快地,她全身攤軟地落到一方清涼的躺椅上,一襲輕軟的絲被也蓋上她的身子。
她見到二哥俯下的笑臉,從下往上看,他那對濃眉似乎更黑了,嘴唇和下巴有青青的鬚根,眼睛清清亮亮地瞧著她--哎呀!她怎麼也瞧著二哥看?!
她慌忙眨眼,將臉轉過一邊,不敢再看非魚。
「又臉紅了?怎麼常常臉紅?」非魚按上她的額頭。「是發熱嗎?」
「沒有。」
「應該是沒有。」非魚幫她理了理巾子。「閉上眼睡個覺,醒來後就會好些,二哥坐在這兒幫妳趕蚊蟲……請問一下,有沒有扇……」
話未說完,五、六支大爺們搖的香蒲扇就遞了過來。
「多謝。」非魚接下其中一支,環視圍成一圈的人牆。「我妹妹需要安靜休養,還請諸位暫勿打擾。」
開玩笑!姑娘要睡覺,大家還在看熱鬧?!
「大家快走啦!」石伯樂揮手驅趕。「別打擾小觀音清修,不然菩薩降罪下來,咱們就不能大富大貴了。」
一搬出神明,眾人敬畏有加,躡手躡腳,悄悄退下。
「小惜,大家都走了,妳安心睡吧。」非魚發現太陽曬上小惜的臉蛋,又挪了挪身子,擋住日照光線。
「二哥……」小惜感到他身影的清涼,心卻熱了。
「睡不著啊?」非魚坐在小竹凳,一手輕搖蒲扇,一手撐住下巴,微笑道:「我來唱我師父哄師娘睡覺的曲兒,小惜聽了要乖乖睡喔。」
「樹葉兒搖,明月兒高,我的寶寶要睡覺;蟬兒莫叫,蛙兒別跳,齊看寶寶酣暢笑;風吹林梢,睡了睡了,寶寶夢裡開心笑……」
船身輕搖,雲淡風輕,小惜舒服地閉上眼睛,定進了甜美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