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的面孔原早已模糊,如今竟鮮明起來。
那是小時候與爺爺奶奶同住前不久的事,文莞早已忘了他的臉孔,卻深深記住他的冷峻。
那年她在驚恐中昏厥了,醒來後已人事全非。父母亡故,生命裡的摯愛、倚靠不在,傷心欲絕的她只能用哭泣填補心中的悲痛。
「所以我討厭小孩子,又哭又鬧好煩人!」
她知道自己不受歡迎,尤其是對她的救命恩人而言。她忍住悲泣的結果,是夜夜躲在被子裡哭。小時候在翰匯莊住過幾日,除了敞大外沒特別的感受,旁人形容的豪華、高雅、貴氣,她一點也想不起來。
殷品堯把她交給了爺爺奶奶。
感激他明智的決定,爺爺奶奶哄她、安慰她,讓她找回了溫情。
之前那年輕人的話說中她心坎,殷品堯真不好看!
文莞坐在河邊發呆,衣服擱在石頭上忘了洗。夏日早晨,徐徐涼風拂面,撩起她的發、輕撫她的衣,舒服得全身百骸都不想動,維持靜止狀態。
「阿莞,又做夢了?」老者將手上的魚晃過她眼前。
一回神,她不好意思地笑笑。「爺爺。」她輕喚,轉頭仰臉看他。「這麼早回來?」
「豐收嘛!」滿臉慈祥皺紋刻在老者清瘦的臉上。
除了手上的大肥魚外,魚簍裡的全是小魚,這也叫豐收?何況小魚讓爺爺撐足堪憐的面子後即刻放生,連豐收的擺飾都沒了。
「你那什麼眼神,真看不起爺爺的釣功?釣了好幾年多少有心得,那魚兒常出沒的位置、習性早摸熟了大半,肥龜自然上鉤。」
「是意外?」「是功夫!」程爺爺的白鬍鬚輕顫顫地飄著。
「爺爺,說實話!」
認真的臉突然笑出來。「別跟奶奶說,讓我威風一次。我最愛釣魚,她偏愛嘲笑我刁;濟:」
「不是偷偷買來的吧?」
他搖頭。「買得花錢,打腫臉充胖子我才不幹!」
「不是的、不是買,天下掉下來的啊?」
他樂得眉開眼笑。「這魚蠢,我打盹時它糊里糊塗跳上我的小船,我嚇了—跳,莫名其妙得著了—尾肥魚。不釣了,回來跟你奶奶炫耀。」
沒有血緣,兩祖孫個性卻一樣,愛發呆,愛做夢,說他們不是親人,別人也不信。她微微地笑,輕而無慾,老天待她夠好了。
「瞧你,衣籃跟我的魚簍有得比了,快洗洗,回家來吃鮮魚。照你發呆的樣子來看,怕你趕不上熱騰騰的飯菜。」
他們是知足的一家,雖然有殷家的月銀接濟,但他們情願自力更生。程爺爺是樵夫,近幾年體力不好,幸而文莞手巧,裁衣服的細活兒不但掙得了一家溫飽,還攢了一些錢。
爺爺閒暇時愛釣魚,文莞任由他去。
她希望日子能這麼一直過—下去,所以她不嫁。嫁了人又怎樣?能像現在這麼快樂?兩位老人家催促,她一點也不著急,她希望能承歡膝下,奉養到老。
「不行,又發呆了!怪這美麗的好天氣。」
一抬頭,天又扣住她的眼光,天空藍得像塊染布,青爽透亮,人家說海天一色,大海又是怎樣的藍?它們有差別嗎?哪方勝過哪方?
咬呀,又發病了。她趕緊將遙望的視線收回來,凝神、專心一志地對付手上待洗的衣裳。
***
仰頭望天,文莞好心情地走著,在狹巷中天空被劃割成一疋長長的藍布帶,純淨又漂亮。她容易自得其樂,有時小小的境界便可博得她的專注,那小範疇立時成為她的世界。
手上拎著裹得妥妥當當的小布包,裡頭是裁製好的衣裳,兩腳隨意擺動,故意放慢速度。再五尺她就要離開她的純藍世界,外面有人、車、聲音。她不喜歡複雜的事物,一直都是。
出狹巷,收子心,左後方忽傳來叱喝聲,她—轉頭,還搞不清發生什麼事,眼一花,人已被撞倒在地。
她腦子有剎那的空白,等意識過來,全身已疼得不像自己的。咬住下唇,閉上眼適應突來的皮肉之痛,她知道周圍亂烘烘的,可是一個字都進不去腦海。須臾,她試著站起來,想不到自己的雙腿居然不聽使喚!
「難以置信,小街巷內竟堂而皇之的縱馬疾奔!」殷品堯搖頭感慨,馬車主人他認識,是他表弟柯元英。
來不及看清楚,文莞的身體己騰空,一雙強而有力的手將她輕鬆提起,他的聲音好似在哪兒聽過?
「沒事吧?」
文莞堆起笑容準備跟他道謝,但—對上他的瞬間,她怔住了!
殷品堯!
「受驚嚇了?」察覺她的不對勁,他輕拍她的臉。「是不是還醒著?」
文莞連忙貶了下眼。「沒……我沒事。」」能走嗎?走幾步看看哪兒不舒服。」
雖是關心語氣,可不摻情緒的言語,她感覺不到溫暖。沒有變,他還是如寒徹冰霜一樣。
文莞喘口大氣,用兩腳殘餘的力量撐起身子骨,走了幾步,趁機與他保持距離。幸好只是車緣擦肩掃過,除了兩腳膝蓋與肩臂上的酸疼,其餘無大礙。」
「都還好,一會兒就不疼了。」低下頭不敢看他。
撞擊之疼,發生時症狀較輕,隔幾個時辰,便會酸麻得下不了床。殷品堯不相信她的「還好」。
他好奇地盯著這白淨細弱的形體,而低眉垂首並未掩蓋其細嫩的肌膚,圓潤的輪廓不同於男子的剛強。他銳利的眼穿過她的靈魂,男裝下的女身。
「這是你的?」他撿起小布包。
文莞飛快搶過布包。「謝謝!我沒事了,想在這兒站一會兒,耽誤你寶貴時間真不好意思,你請便!」
若是平日,她對他是避之唯恐不及,但眼下的情形不容許她隨性而去。
文莞盯住他的雙腳好一會兒,只見他沒有離去的意思。
感覺到他打量的眼光,強烈到讓她無法招架。他在看什麼?她可不是葉姐,她不喜歡他,更不願讓他肆無忌憚地掃視。她一時氣憋不住衝口而道:
「殷少爺,我沒事了,你貴人事多,請自便吧!」
抬起的雙眸帶著薄怒,他幾時冒犯她了?口氣這麼強!
再愚鈍的人也知道她下逐客令了。
「你知道我?」
「這不奇怪,殷代財東造成的轟動,誰人不曉。」話說完又低頭,全然蔑視他的存在。
顯而易見她不想與他多談,他倒不在意,自己冷漠嚴峻,自是不著望別人對他熱情相待。
「你現在行動不便,去哪兒我送你一程。」
「沒那麼嚴重,休息一會兒就行。」
是矜持,她的疏遠顯露心中的不安;而她始終逃避他的目光,他可不認為這是基於女子固有的嬌羞。
「我有責任……」
「你對我沒有責任!」她訝然接口。可能嗎?不,他應該不知道她是誰。
對她的強烈反應,他倒很意外。「那駕車者是我表弟。」
「我現在沒事,而你也不需要為你表弟的莽撞負責。」天啊,快被他的責任感淹沒了!他非得用他的使命感壓死她?
她依舊不看他,徹底忽視他這昂然高碩之軀以及長相。她的肌膚相當滑嫩,冷漠的神情與她秀麗的臉孔不協調。
她用力抓著布包的手指節微微泛白,看得出她是真的希望他離開。他……真令她緊張?
無妨,對一個陌生人沒有深究的必要。
「再一會兒,你會感到全身筋骨疼痛。這是十兩銀子,當作賠償。」
這算什麼!他非得用錢砸人才甘心?她杏眼圓睜,氣呼呼地昂起下巴。
遞出去的銀子沒有得到接應,卻獲得她的正視。
她不快地咬著下唇,似乎鼓足勇氣才開口:「殷少爺,請你收回去,這對我而言是種侮辱!我沒傷沒痛,幹什麼塞錢給我!真受夠了你的接濟。」
他腦子一閃,接濟?什麼意思?
「你誤會了,這是撞傷你的賠償。」
「我不需要。」
「小意思……」
「我堅持。」抬高尖秀下巴的姿態沒變。
他以為他已經夠冷硬,想不到她更頑固。
「你真的沒問題?」
「沒有。」
實在沒有談下去的必要了,對答簡短,透著不友善。殷品堯對她作揖:「告辭。」
「慢走!」她再度低頭,這次為送客。
估量他走遠後,文莞才抬頭看他離去的背影,她可不認為自己佔了上風,因為心口一鬆,全身便發起抖來。沒辦法,就是會不由自主地害怕,他太冷峻了。
復而反省,想想也不能怪他,她自己剛才也很無禮。她無端笑了出來,路長著哩,想那麼多做什麼?她與他,很快就要楚河漢界,不相往來了。
***
「品軒,打一套虎拳看看。」
逃不了,在劫真的難逃!
殷品堯重掌大權,頭幾日免不了忙得昏天暗地,對品軒自然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今日忙裡偷閒,算品軒運氣不好,在後園裡被逮著了。
「打……打拳?」
「吐納、發勁、招法。過了一年,也到驗收時候了,雖然這幾日大哥忙得很,可從來沒忘記過你。我知道,你見了我老是藉機閃躲,既然如此,只好我來找你了。」雙手環胸,面帶微笑。
「閃躲?沒的事。」他為掩飾心虛,哈哈笑了兩聲。」只是不忍心打擾你,你跟大堂哥都是大忙人,這翰匯莊是多繁重的責任,我這小事就……就算了吧!」忽然他朝殷品堯身後人招呼:
「大堂哥找大哥商量事情?一定又是商務,你們管的都是大事業,這拳不瞧也罷。大堂哥,儘管忙去吧!」
「沒事兒。」殷泊胡避開品軒的求救眼神。「品堯得空,我也樂得輕鬆,他能放得下,我還有什麼問題?」
「大堂哥!」不講義氣。
殷泊胡對他稍嫌沙啞尖高的指責聳肩,愛莫能助。
「品軒,起式。」
殷品軒隨著他的命令練拳,他愈往下練,殷品堯的臉色愈難看。殷品堯終於忍不住了,一言不發地勾起他的腿,品軒套拳還未使全,便讓他大哥一腳勾摔得四腳朝天,摸著屁股哀叫:
「大哥,你偷襲!」
「基礎功都練不好,你這幾年幹什麼去了?」平淡的語意,但眼底—片寒意。
殷品軒低下頭,硬著頭皮辯稱:「練功的目的是健體、強身、自我保護,想知道成果得借重實際經驗,所以我練了。」
「練什麼?」
—他低聲說:「找人練武去。」
「跟人對打?」他冷笑一聲,語調平穩:「你這三腳貓功夫只能打不成氣候的紈褲弟子,碰上高手能濟事?談文,只能算識字,我竟曾希冀你入朝為官!」
「當?不行的!」他瞠目急搖手。「當個小官,全城百姓全看著你的一舉一動,還得處處遭人嫌,到哪兒都不自由。」
「你也不是那塊料,我早對你死心了。文的不行,武的不濟,傷樣樣不精。」緩緩搖了頭,冷凝俯視品軒。
殷品軒竟還不死活,硬著頭皮逞強:「逆著想,我樣樣都懂!」
「狡辯!」
他低頭,囁嚅地說:「算懂一點點好了。」
「好好在家給我思過,一個月不許踏出大門一步。另外,寫封悔過書來。」
說出口便是命令,他留下坐地焦急的品軒轉身而去。
「大堂哥!」一張臉全皺在一起,只盼堂哥能為他說句人話。
「沒意見。」趕緊跳出是非圈,現在又不是他當家。
「嗄?」以他外放的個性會憋死他的。
早知道會沒好日子過,大哥向來說一不二,不怒而威的嚴厲令他不得抗拒。眼巴巴看著大堂哥隨即離去的背影,殷品軒盼他能良心發現悲憫地回頭看一眼。可是,轉個彎,他與大哥一樣無情地消逝在他眼前。
「你真希望他考狀元?」殷晶堯對功名一向視如塵土。以殷泊胡的瞭解,品堯要說是,陰陽會顛倒,烏鴉都能變白色。
「經商商人歷代讓在上位者瞧不起,可是修橋鋪路、打仗時捐輸軍糧哪兒會缺了我們?當官的明爭暗鬥,表面上清高文廉,骨子裡卻跟盜匪沒兩樣。就算考上了狀元又怎麼樣?多一個人跳人黑醬缸,即使有心力圖清治,奈何被整個體制壓得動彈不得,作清官不如經商。
「上位者看不起商人,老百姓可羨慕得很。文官貪財,當官又如何?如今得看著我們臉色辦事,想要官位,買就是了。」
殷泊胡不住點頭:「那是虛名,不需為此庸庸碌碌。」
世道平靖,朝廷年年上貢金國,總算維持和平。沒有戰亂,四海昇平,富樂安和。繁榮奢華太過,必有官吏從中貪污,其實盼青天又豈在本朝,代代皆同心,只是程度不同。
「城裡的鋪子都有盈收,獨獨咱們舅爺的錦織店不進反出。他看準了與你的姻親關係,屢屢告資貸銀。我們也看在攀親帶戚的分上,至今已借與舅爺不下五千兩銀子,你拿個主意。」
見殷晶堯不答腔,兀自思索起來,殷泊胡忙問:
「有事?」
「表弟元英素行如何?」想起她一言一行都帶倔,不禁莞爾。
沒事幹嘛笑!「紈褲子能如何?我已經盡量平息外人對翰匯莊的怨氣了。舅爺的綿織店你得放在心裡。」
「你說呢?」剛接手,他對其它情形並不瞭解;
「不說,你自己看。」想再丟個燙手山芋給他,休想!
殷品堯淡笑。「且看且走,能扶得起便拉他一把,否則只能封了他的店。總是親族,我有責任。」
「責任?」殷泊胡單手撫著自己下巴,想起了文莞。她安靜無求,沉默得幾乎令他忘了她的存在。「有個人的確需要為她費點心。」
「誰?」
「十年前你半路帶回來的小女孩。」
「她?算算也有十八了,應該作人家娘了,生活有困難?」人無信不立,既答應她父親的托付,自然得擔起她的一生。
「不,她的問題比這大。」
殷泊胡笑了,溫和優雅。但毫無疑問,殷品堯嗅出一絲幸災樂禍的意味。
「她雲英未嫁。」
殷品堯劍眉一揚。「你沒幫她物色?」
嗟,什麼眼神!歸宿是女子最為重要的事,他沒糊塗到這般地步,誤了她一生他拿什麼還?
「她不要。你還記得她名字?」
「不記得,長什麼樣也忘了。」殷品堯倒很坦白。
老實說,殷泊胡也不常見到她,她與殷家不往來。他在她及笄那年去探訪過她,婚約也是在那時被拒絕。印象裡還存著她秀而不艷、單純無爭的清麗臉孔,她不要歸宿,那她要什麼?殷泊胡忙,也就將她的婚事擱下了。
「會記得才怪!」殷泊胡為她抱屈。
以殷品堯當年的厭煩,相信八歲小孩都看得出來。那女孩瞪著一雙淒惶大眼,硬是不敢讓眼淚滴出來,她噤若寒蟬,對誰都不敢說話。
殷品堯瞭解泊胡對自己的評論,「我對孩子沒有耐性。一個品軒已經讓我頭大,再來個整天哭鬧的女娃兒,我會瘋的!」何況當年他才十七歲,十七歲的少年浮躁、血氣方剛,哪裡來的好脾氣?
「她也不要月銀。」他欣賞她的骨氣。
「喝西北風?」
殷泊胡在一向冷靜無心的殷品堯眼中看到驚奇。
「自力更生。她還打算將十年來的生活費一併還清。」
「怎麼還?」柔弱女子,怎堪如此大的金錢負荷?
「她有雙巧手,替人裁縫製衣。」
殷品堯沉默,對她產生好奇。是倔強?心高氣傲?還是另有心機?
「不論如何,總是耽誤了。」殷品堯徐緩無意地說。
「佟伯每月送月銀去,已經不止一次提過文莞的終身,可是她不肯誰說都沒用,連她爺爺也莫可奈何。知道程化是誰吧?」
當年借由佟伯推薦,將文莞托付給膝下無子的慈祥老夫婦,他記得他叫程化。
「程化如今已是鬍子花白的老者,他很擔心文莞的未來,有空去關心一下。」
「我知道,誰讓我帶她進門。」腦中開始幫她物色各樣人選,繞了一圈依舊徒勞。她不要,一切都枉然。
「文莞似乎對當年品軒流血昏迷一事耿耿於懷。」
「孩童時無心之過,怎麼還掛在心裡?」
「拿人手短,吃人嘴軟。」
「誰怪過她了?是品軒自己調皮。而且事過境遷,現在他比牛還壯,她多心了。」
「她的心結你來解。」
「當然是我,」輕歎口氣。「我對她爹有承諾。」
***
「大哥,為什麼不找二哥?」如果大哥把注意力分撤,起碼他不會被管得這麼淒慘。已經悶了半個多月,眼看一月之期將屆,而大哥卻意猶未盡,張大眼挑他的小毛病,找借口再關他一個月。殷晶堯的理由是:
「期限太短,怕你收不了心。」
天下竟有這種歪理!
為什麼他要這麼倒霉?家中成員可不止他一人,逍遙天外的二哥逃出他的掌握,並不表示他有義務承受所有的關注。
聽說大哥在迎賓樓訂了上房雅座,聽聞李子揚會跟隨,他便也吵著去,憑什麼李子揚去得他去不得!
「反正在你眼底下又不能作怪,讓他去透口氣吧。」
大堂哥總算說了句人話!
「二哥長年在外,也該找他回來。」
殷品堯的眼光不著痕跡地落在窗外,隔著竹簾,他有隱密的安全感,同時擁有一清二楚的視野。他喝乾手上的酒杯後,輕瞥著品軒:「品蒼在哪兒?」
「在江湖。」明知故問。
「江湖那麼大,我到哪兒找?」
「四處都有分行,找一個人不困難。」
殷品蒼從小便由世外高人收為徒弟,十多年來雖時有聯絡,只是家書到達時他人又飄遊它方,行蹤不定。
江湖啊,他管得了那麼寬?話說回來,能在江湖來去自如,品蒼用不著他來操心。
「我管不到江湖上的品蒼,也用不著管他,因為他成熟獨立。你在我管轄範圍內,為人處事又差強人意,不管你管誰?」
這是強詞奪理還是無理耍賴?殷品軒瞠目,難道真要在大哥手下永不翻身?
靜默的李子揚臉上泛起淡淡笑意。
「不公平!」殷品軒抱怨。
「長兄如父。」
「還是不公平!」幽憤的心情希望大哥能看見。
偏生殷品堯是沒心肝的人,他撇過臉,半垂眼看著樓下的一陣騷動。「天下不公平的事還嫌少了嗎?」
引起騷動的人是他表弟,他冷眼旁觀,圍聚的人愈來愈多。
「又是元英表哥!」殷品軒眼一亮,哀怨的臉迅轉為光明,站了起來:「我去!」
殷晶堯跟神一閃,「又?」他冷冷地注視那場混亂:「元英常惹麻煩?」
「那可不!」殷晶軒沾沾自喜,他不是親族中唯一、最頭痛的人物。「每次都是大堂哥事後擺平。」
「你堂哥那麼寬容?」他明知故問,試探品軒的觀察與想法。
「沒辦法,誰教他爹是咱們舅舅。」探頭看著樓下,躍躍欲試。「近幾年算收斂了,大堂哥有條件的借貸,將他們的狂妄壓下,否則會更囂張。大堂哥對他們的爛帳有意撒手不管,可又怕不好交代。錦織店月月虧年年損,由於大堂哥給他們的貸額愈來愈少,沒有錢就威風不起來了。」柯元英今年惹的事端五根手指都數得出來,今日又為了什麼?
殷品堯陰寒的眼在思考,殷品軒卻以為他漠視不理。
「大哥,本家人惹的事,理應調停。」行俠仗義的個性見不得不平事。
「輪不到你。」不錯,懂得打抱不平。
「大哥!」他急得快跳腳,那店舖的布疋都讓柯元英扔在地上糟蹋了。
「子揚,你下去。元英認得你,小心辦,別帶我的名,別讓他知道我在這。」
李子揚的性格八成跟他大哥一個德性!不喜言笑,沉默是金。
他一言不發領命而去。
「我一定會輸他嗎?」望著他下樓的背影,尊嚴不容許矮人一截。
「你毛躁,他沉穩。」
一句話就讓他閉上嘴。沒錯,他毛躁,但並不代表能力不足。他懶得爭辯,反正大哥打心底瞧不起他。
「他跟雲綢布坊有什麼過節?」他疑惑,輕聲自問。
殷品軒自然回答不了他,直到看見葉韶。「是那個潑辣女!」
「你認識?」
「不認識,只見過一次面。她說話的嗆勁,誰都可能跟她過不去。」
「你找過她麻煩?」
他連忙否認:「哪敢!家訓不敢忘。」
「理當如此。」
殷品軒看著雲綢布坊說:「布丟了一地,散得到處都是,舅舅又得散財嘍!」他忽然間挑了眉:「嗯?人群散了?」
「子揚有辦法,還不服氣?」
不服氣也不行,子揚確實比他有手腕。心中有一百個不平衡,可怎麼都說不出口,緊閉嘴,不說話了。
雲綢布坊的夥計開始收拾殘局,殷品軒覺得無趣,熱鬧散了,自己不能大展身手,大哥又貶抑他。他剝開花生殼,一顆一顆往嘴裡丟。
「品軒,學著點。」殷品堯富含深意覷著他。
他嗅出大哥算計的味道。「大哥……心裡在想什麼?」
「我盼著你成材啊!」眼神在他身上兜了一圈。要讓品軒開竅到底有什麼法子?這小子老裝迷糊,怎麼樣才能讓他接掌家業?
「這個家……有大哥就行了。」他小心地端詳大哥的神色。
「不,你也得學著點,殷家子弟怎能不懂家業?」他心下沉吟:「嗯,讓我想想。」
殷品堯認真地沉思起來,讓殷品軒嚇了好大一跳,什麼都吃不下了。
他早有覺悟,早晚他會讓大哥給坑了。十年前他坑了大堂哥,接著就是他了。
他不笨,從大哥回來便察覺出他的陰謀。先是挑他毛病,再來便是塑形,像陶土一樣捏成他要的形狀,將計謀套在他身上。
翰匯莊的家業太龐大了,看大堂哥焦頭爛額他就怕。
他雖不專心,對很多事都不用心,但不是笨蛋。他要想辦法讓自己變成朽木,讓大哥怎麼雕也雕不成形!
正想到得意處,他看見了熟悉的臉孔。「咦?那小兄弟也在!是親戚吧,他比潑辣女好多了,明理懂事。」
殷品堯犀利的眼中有了笑意。「小兄弟?」
「蹲著撿布疋、清秀乾淨的那位。」
殷品堯意味深長地覷了品軒一眼,他不僅個性閒散,目光也粗拙。回首打量那日碰見的文淨小子,骨架子纖弱嬌小、五官文秀,他確定她是「小兄弟」?
「有什麼不對?」他感覺大哥的眼光充滿揶揄。
「好得很,那小兄弟全身上下透著『好』!」
又知道了,神機妙算哪!他不以為然地說:「其實我也不知道他好不好,見過一次面,沒有交情,只是第一眼感覺不錯。我不知道他好不好,你如何得知?」
「你忘了翰匯莊海陸通吃?」
「又如何?」再問。
「閱人無數。」她是一女子,能不為「好」?
「未必一眼看穿人的本性。」
「若說別人我沒把握,但是她……我確能一眼看穿。」
「那麼明顯?」
「她很明顯。」
殷品軒又用力瞧住文莞,左看右看、偏著看斜著看,專心的眼珠子快凸出來了,眉頭卻依然舒展不開。
殷品堯看著品軒,轉眼又看著文莞,心中苦笑。品軒啊品軒,對你我可有得磨了。
***
「雲綢布坊的老闆葉韶是個寡婦,她精明幹練,近兩年布坊生意蒸蒸日上。同業相爭,錦織店的生意相對減少,元英上門挑釁的原因不單是客人被搶,亦覬覦她的美色。」
「泊胡堂弟,你瞭若指掌嘛。」泊胡的故意、心知肚明,真讓殷品堯無奈。
「除了口頭上嚴厲告誡及貸資的限制,能做的不多,畢竟窈窕淑女君子好述。發乎情,我控制不了,可野蠻的舉動不允許,他今天傷了人?」
「沒有。」
「那好辦,打壞的東西加倍賠償。」殷泊胡不自覺笑了起來。「巧了,才談到錦織店的問題,今天就讓你碰上了。當家的,我猜你要用鐵腕了。」
殷晶堯點頭。「我打算封了他的店。」
「定期給月銀?」像老謀深算、胸有成竹的智者,掐指一算便知品堯的心事。
「是你也會這麼做。」
「我第二年就想收了舅爺的店,礙於你的情面,不好趕盡殺絕。一方面想再給他們機會,奈何舅爺不思前途,不圖振作,我愛莫能助。」
「看過那本爛帳,也見過表弟,並未斷了他的生路,舅舅還有什麼話說?雖然為難,實屬必要。」殷品堯是下了決心要大力整頓。
「臨安那兒排時間去巡視一下。」
來了!
殷泊胡把一件件隱藏的問題挑出來了!除了繁瑣的事務外,潛在的問題更棘手。
「這一次又是什麼?」
殷泊胡輕鬆無謂:「能有什麼?不過是人與人、錢與錢、人與錢的事相互糾纏,就這麼簡單,一點也不複雜。」
他說殷品堯是狐狸,可現在看他更像時來運轉、修行得道、看似無害的兔精。對於騙人鬆懈心防之事,他暗自得意。